顾颉刚自传
作者简介
顾颉刚(1893—1980),江苏苏州人。我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古史辨”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民俗学家。笔名有余毅、铭坚等。 顾颉刚于1913年考入北京大学预科,1920年北京大学本科哲学门毕业。以后留任教于北京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燕京大学、云南大学、齐鲁大学、中央大学、复旦大学、社会教育学院、兰州大学等,并任北平研究院历史组主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主编《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周刊》、《燕京学报》、《禹贡半月刊》、《边疆周刊》、《齐大国学季刊》、《文史杂志》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第二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四、五届全国人大代表。
内容简介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看见我的父亲伏案写一个禀帖,他是写给府学老 师的,上边有“亲老待养,子幼待教”的话,原来“庚子拳变”之后,北 京重办京师大学堂,到各省招考,我的父亲是一个廪生,被府学里召去考 试,取上了,要他即刻到北京读书,但他觉得家庭的一副担子放不下,所 以递上这个禀帖,请求免行。 可是禀帖上去,上官不准,没奈何他只得走了,祖母和我一起送他到 上海,看他和同榜的几位取齐之后,一块上大轮船。那时的我多么沉醉于 “京师大学堂”这个名词呵!天下的学问哪有比这个再多的,再高的!因 此它就成了我的前进的目标。 父亲到了北京,来信说:“为了年纪大了,算学和外国文字学不好, 所以进了师范馆。”这是造就高级的教育人才的,就是后来北平师范大学 的前身。我看他寄来的信封上写的“北京马神庙京师大学堂斋舍天字一号 ”,又使我幻想那开设马神的庙里的大学堂,心想我的父亲每天总经过这 位马王神像吧?这个像该是怎样的伟大呀?“天字一号”是第一的别名, 莫非我的父亲在学校里考了第一,所以住在那里?这一切一切,都够得我 吟味的。 大约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我的父亲回来了,回来的理由是学校里膏 火金不多(那时大学中每个学生都受政府津贴,名为“膏火金”),不能靠 着养家活口,为了维持一家的生活,他不得不弃掉学堂,另寻出路。他对 我说:“大学堂的书,我是读不成了,我只望你好好用功,将来考得进这 学堂,由你去读完了它罢!”这当然对于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那时我看 见一部《钦定学堂章程》,知道大学堂里面分成经科、文科、理科、工科 、农科、法科、商科、医科等八科大学,大学毕业可以取得和进士同等的 资格,大学之上有“通儒院”。这里边是做极深研究的工作的,通儒院毕 业就取得和翰林同等的资格。在科举废止以后还能取得科举的资格,这是 该如何踌躇满志的。 父亲带回来的东西我一一检视了。有粗呢的操衣,纽子是铜制的,上 面有一条小龙,纽子的两旁还缝着八吉的花样。有一张大照片,照的是大 学里的江苏同乡,坐着密密层层的人,穿着一色的制服,居中的一位方面 大耳留胡子的,是地理教员屠敬山先生(寄),他有一部中学地理教科书, 新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我是看到的,这等的博学工文的老师硕儒,怎不成 了我的崇拜的对象!此外进士馆里的许多学生,都是已点了进士的,他们 好了再要好,又该做怎样的敬仰!又有一张油印的四首律诗,题目是“重 阳节登景山”,是父亲的同学作的,我把它读熟了,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 两句:“茫茫太液池边水,落落先朝巅上楸。”原来景山就是煤山,崇祯 皇帝吊死在上面咧。 民国元年,我在吴县县立中学毕了业,从此我取得考大学的资格,我 可以实现父亲和自己的多年愿望了。但那时正在革命之后,不知道大学堂 招不招生,就大胆写一封信去问。回信到了,信上的话是不关痛痒的,说 “本校招生,定当登报,望君静候”。信上的字做灵飞经体,非常的秀丽 ,这又使我猜想,该是翰林的笔墨。 直等到民国二年的一二月间,报上有北京大学招生广告出来,招的学 生除工科外,只有预科,这正适合于我的希求。我就赶到上海在帕克路寰 球中国学生会报了名,试期不远,就住在孟渊旅社等考。考的一天,我和 中学同学吴奎霄君一起人场,因为试场不大,考生挤得太紧,交头接耳极 容易,监试的只有一位白白胖胖常带笑容的先生。试题有的很易,有的也 很难。考了两天完毕,回家等候发榜。大约过了一个月,报上在新闻专电 栏里登出一百多人的全榜,我是第九名,奎霄是第十名。我的父亲看了喜 欢道:“你们两人怎会联了名?”他不知道因为我们两人座位太挨近了, 各门的答案都是经过协议的。 亲戚朋友们看见了报,都来道贺。只有几位老太太责备我的祖母道: “你只有一个孙儿,怎忍舍得他走这样远的路!”祖母很安静地回答她们 :“这原为他的前程呀!”她为我准备行装,购买各种旅行用品。动身的 一天,她又为我祭祀祖先,默默通神,祷祝他们保佑我路上的平安。那时 她已是71岁的人了。 津浦车已通车,但大家还不知道利用。奎霄的家里要他仍走海道,我 也随着他们的意思。我们二人都带了一口箱子、一个铺盖、一只网篮,上 了路。在海船上我不晕,自早到晚除了吃饭总是在甲板上看海景,那波浪 的起伏、风声的叫号、水色的变幻,使我心胸开朗,好像进了一个新的世 界。 由天津上车到北京时,天色已晚,在打磨厂第一宾馆歇了一宿。第二 天早晨雇了两辆骡车,载着行李,“格楞楞,格楞楞”,包铁木轮慢慢滚 转了两个钟头,才由前门外走到后门里。车子停下,张眼望去,门口两个 石狮子,朱红的大门,旁边两排短窗,门的高头挂上一块长方匾额,行草 书“大学校”三字,用柳字做根底再加上孙过庭《书谱》的,我从《英文 汉诂》里认识了严又陵先生(复)的字体,知道这是他去年当大学校长时所 写。可惜他已离开这里,我不容接近这位名师了。P3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