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作者简介

王键，1965年出生于湖北省。20世纪80年代起以笔名楚石发表诗歌作品，并成为武汉高校知名的校园诗人，诗作散见于《诗刊》《上海文学》《星星》《诗歌月刊》《汉诗》等，入选各种诗歌选本。2018 年起担任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诗人诗集《山湖集》主编。现居北京。

内容简介

异乡人 三十年的训练和矫正 我基本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包括口音和方言 我因此被接纳?成为 他们的一员 但仍然有一些词语的发音 因我不能捋直的舌头 总是不能发出 还有，一些敏感的词 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躲不开的时候，便再次被他们 讥笑为外乡人 这样的一些词从此成为我的 禁忌?个人生命中的 无人区 它们像沉雪，深埋在某个黑暗的地下 不被看见不被融化 不幸的是，当我回到故乡，故乡人 同样把我视为外乡人 讥笑我一口的京腔—— 故乡竟成为我永远不能回去的异乡！ 有一天，我在梦里同另一个我 喝酒 我们用世界语在谈天—— 我成为我自己的异乡人！ 2019年7月14日 在北京普希金文学餐厅 就是在这家餐厅 ，普希金喝了他 人生中的最后一杯咖啡—— 在去决斗场之前！ 从此，这家餐厅便与一个诗人的名字 联系在一起，它们不再分开！ 同样在这家餐厅，莱蒙托夫为普希金 写下了《诗人之死》—— 为了不朽的精神和诗篇 今天，我们在这里庆祝 一个诗人的生日 生与死在这里相遇、衔接 但我却羞愧，祈祷的头颅在生日歌中 低了下去—— 为我们早已失去决斗的勇气 也为我们死气沉沉的生活！ 唯有蜡烛吐出的小火焰 在燃烧着令人窒息的空气 2019年7月14日 种牙 天冷了 我日益稀松的牙齿 开始漏风 它们已无力抵御冬天的寒气 一些美味的食物，比如坚果 和三分熟的牛排 再也不能被咀嚼和吞咽 一副松动的牙齿犹如我从生活里 学来的一套处世哲学 在坚硬的事物面前漏洞百出 为了重建生活坚固的城墙 我执意拔掉那些不中用的牙齿 换上新的 医生在我的牙床上打下三个洞 在洞里钉上钉子 再在钉子外面装上牙齿： 洁白、崭新、坚硬的牙齿—— 我又可以对生活露出我的尖牙利齿 我将用一副严密整齐的新牙 迎接春风和新年?还有那一对 在冰箱里冷冻了一个冬天的熊掌 当我吃下那对在丛林里曾经战无不胜的熊掌时 我仿佛觉得我也修补好了我的人生哲学 2019年9月7日 耳鸣 失去的声音 在 时间的回廊之壁 踉跄—— 回家后的 激 动 2021年2月1日 现实主义的探戈 左倾，右倾 一个转身，一代精致的舞者登上了舞台 世界，在一支进退的魅舞中沉浮。 2019年9月 瘤子 晚上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坏 消息：他身体里长了一个瘤子 恶性的，要马上做手术切除。 我有些麻木，因为同样的消息 本月里我收到了三个 不同的是瘤子长在不同的人 身上不同的部位。但我还是难过， 我拿起一本诗集又放下 词语并不能承载过多的痛苦 而苦难的秘密是让我们更多地抵达了生命 还是更多地失丧了生命？ 恍惚间，我感觉长在他身体里的瘤子 突然跑到了我的身上，并在某个部位隐痛 而此时，我正在日记里写下： “十月十九日，无病，大吉。” 2019年10月19日 青柿子 七月的柿子，像青葱的少年， 羞涩、躲闪。它们藏在宽大的树叶 后面，做着白日自由的梦想 面对漫长的夏日，和世界的聒噪 它们沉默，酝酿很多奇思，身体 也一天天膨胀、长大，长成天空中的 “青铜骑士”。夏日的暴风雨一场接着一场 它们攥紧拳头，在风中摇曳，狂舞 并向天空发出尖叫 它们的叫声扯动了整个夏天的闪电 与滚过天庭的惊雷声组成合唱 这未熟的果子，在它们生命未完成之前 呈现一种勇武之美 啊，酷热的夏季，烈日的炙烤成为恒久忍耐 的功课，在火的熬炼中，它们内在的力量日益 转化，转变为一种甘甜，一种爱 在它们成熟之前，在变成火焰之前。 2019年10月23日 路灯 那些为光明弯腰的灯盏 它们起身迎向即将到来的黑夜 2019年11月2日 口罩 蒙面的人，在一件小衣服里面 呼吸自由 2019年11月9日 交谈 你带着墙 来跟我交谈 你嘴里含着泥沙、石头 和血 你咕哝着我听不懂的 话语 泪水，从石头里 流出 我看见，一面哭墙 在一张脸上 2019年11月 织布机摇篮曲 妈妈，我年迈的妈妈 尽管你的生命之火行将熄灭 但我还是想要你开动那台 退休多年的织布机 我想让那哐当哐当的响声 灌满这间屋子 妈妈，我已经眼瞎了的妈妈 我想再看一次 红线、蓝线、白线从你的手里吐出 青天和白云在你的手里绘成 那些纯棉的桌布、床单和被套 多像春天的田畴和花园 妈妈，我心如止水的妈妈 我想再看一次 野蜜蜂如何从花朵里飞下来 落在织机下面那摇晃的小脑袋上 我又看见了 那飞奔的梭子在吞吃时光的暗影 我又听见了那在纺锤上缠绕奔跑的棉线 让纺车发出唧唧复唧唧的吟唱—— 它们比蜂鸣铿锵！ 妈妈，我知道，那包裹我的襁褓 是你织的； 那摇篮里红蓝格子的小床单和小被子 也是你织的 （那些红格子、蓝格子多美！） 妈妈，今天，请你再一次亲手 为我织一套床单和棉被 我要用它们覆盖我将死的肉身 这样，“从摇篮到坟墓”，妈妈 你都包裹着我！ 2019年12月16日 冬天的白内障 发霉的风景， 唯电子眼醒目、闪亮。 小动物们穿过大地内部 引起的躁动，另一种 更加隐秘深刻的 寂静。 雪线下的事物，朦胧而暧昧 如同你含混的词。 雾，用最矮小的脚，贴着大地 雾中的松树，穿戴冰雪 和冻土，它们紧缩着身体 低吟：敞开你的心吧 向着十二月冷色调的雪峰 一头棕熊，饥渴的，带着 天然的眼疾，它对近在咫尺的 鲑鱼和老虎斑视而不见。 它移动英雄般的身体，蹚过 草滩、浅水河和黄昏 在一团混沌的金色光圈里 绝望地昂首。 冬天的冷，正在 加深它的白内障。 2019年12月20日 纪念日 我指甲上的半月还在生长 它要向秋天表达渴望 经过岁月的手，多情的手，失血的手 在一轮圆月里 它醒着，它诉说—— 那比苍山还要艰难的事 那比爱情还要艰难的事 时间，穿着迷人的彩衣 回忆和祈祷最终让日子荒凉 那些逝去的，那些新生的， 谁也追不上谁 六月又到，大地重拾热情 人们穿过瘴气和封锁线 他们带来艾草、硫黄和火。 2020年6月7日 说忠诚 说到忠诚，哦，朋友 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忠于一些虚无的事物， 也忠于一些具体、卑微的事物…… 只是我的忠诚跟你的不同 比如，对国家的忠诚 我习惯用批评来表达。 因为，我坚信这样一种态度—— “国家啊，我可不是你的反对者， 我只不过是生活。” 而我的生活不过是想—— 可以安详地，“对心爱的人说起爱” 2020年5月3日 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略大于人们的脚步声。 一场急雨，陡然增加了夜色的慌张 但不久又变得平静 如同眼下仍在大流行中的瘟疫 人们已从慌乱中重拾 生活的镇定和秩序 “没有意志能像河流那般平静” 被病毒长久禁闭的人们纷纷 走上街头，走在雨里 他们扯掉口罩，大口呼吸—— “如果你爱我，就请你来吻我的嘴。” 我喜欢看恋人们在雨中相拥 孩子们在风中呼喊、奔跑 这如同战争结束时的一场游行 又如同冰冻期结束时大地获得的 一次解放。 2020年5月20日 关于夜的小礼赞 我总是在夜晚 燃起希望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情欲 在白天，我又亲手 浇灭它 在白天，我被理性和琐碎 碾压 我用十进位制的精确 计算每件事情的得失 我用小心和笑脸 求得与世界的和平共处 我因此获得了成熟的好名声 有时，我也有长久的沉默，那是 我进入最深的厌倦和疲惫之中 但一进入夜晚我就欢喜 我喜欢夜的赤裸和它的深不见底 在夜晚，我不用看黑暗的脸色 我甚至用一根希望的刺扎它 2020年6月24日 夏日池塘 高温，是一种神秘的力 所有动的心思都被它熨平 万物寂静，如死地 这旷野中的一处水立方 成为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身处水中最底层的鱼儿 纵有穿墙而出的决心也是枉然 时钟刚好指向正午，日晷也收起它的阴影 这相当于一周之中的安息日时光 钓者已放弃最后的努力 不再寻找和等待那上钩的“愿者” 被抛弃的渔竿成为古老游戏的道具 鱼漂静立，纹丝不动 此时，唯一运动的是太阳，那伟大的王者 它正不知疲倦地燃烧空气 以减少旷野里本已稀少的氧气 “好吧，让我来改变这一切！” 有人突然发动鱼塘中央的空气水泵 它轰隆隆的巨响，像是这个 夏日的心脏在突突突地跳动 它泵出的血液瞬间充溢了夏日 鱼塘里水的肉身 “一切都生动起来了！” 而空气仍在燃烧 大地开始了他一日的真正生活。 2020年7月11日 北方七月的雨 雨越下越大，花园里的蛙鸣也 越发欢快 它们的叫声里带着泥土的气息 我能想象它们望天的姿势。 六月的大地燥热、困顿，尽显疲惫 六月一过，北方便进入雨季 一天一场雨的浇灌，让万物从昏沉中苏醒 大地清凉，空气如新生的婴儿 一场大雨胜过那些严肃的话题：雾霾，秩序， 王朝，后工业文明，贸易战等。 被洗礼过的青山显得年轻，如同复活的生命 而突然出现在天际的七色之虹 犹如艰难生活中的一道亮光， 一个美好应许的约定。虽然我们拥有 那么多未曾兑现的诺言，但那些如愿 未必来自那最高的善。今天， 我仍然愿意，怀抱一颗一再放低的心 进入那终将带来澄明之境的风暴之中…… 2020年7月12日 互联网 隐形的丝线，从人之嘴里 吐出 我们吃过知识的桑叶 虚拟的王国，万物被数字标记 送信的人用光速在跑 超越的天使，他们在云中叫喊： “更快！更高！更强！” 们，失身于世界之水的深处 我携带的氧气 不多了。 2019年1月14日 《异乡人》这部诗歌自选集，体现了诗人王键不同阶段在诗歌语言和艺术上所作的探索、实验的轨迹，诗句凝练，诗艺纯熟，生动鲜明又极富传神地展现出沉重与轻柔相结合的诗学理念，充满对人类命运关注的诗人情怀，浸透着对诗歌始终不渝的灵魂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