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与未来世界/论世衡史
作者简介
陈方正,广西岑溪人,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物理学学士,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物理学博士。1966年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物理系,从事理论物理及高分子物理学研究;1980年出任大学秘书长;1986年出任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 2002年退休,转任该所名誉高级研究员迄今。2004年获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聘请出任所竺可桢科学史讲席教授; 2006年获香港中文大学颁赠荣誉院士名衔;2007年起担任物理系名誉教授。学术工作包括现代化历程之比较研究、科技与现代化关系之探讨、民族主义理论、科学哲学、科学史等。主要著作包括《继承与叛逆──现代科学为何出现于西方》(获颁2009年度国家图书馆文津奖)、《迎接美妙新世纪 ——期待与疑惑》、《用庐忆旧》、《现代世界的建构》等。又曾与同事共同创办《二十一世纪》双月刊,编辑及校订《陈克文日记1937—1952》(上下册),以及担任《庆祝杨振宁先生百岁华诞文集》之共同主编。
内容简介
论人文精神与未来世界 四、人类文明演化的展望 21世纪的新发展 科技的“突变”可以从它在 21世纪最初二十年的重大发展看出来,那大致上有三个不同方向的突破:人类基因库、高端智能手机,和阿尔法围棋。1996年多莉羊诞生是人类复制自然生命的第一步,2003年人类基因库( human genome)计划的完成则意味人开始能够解读自身(以及越来越多其他生物)结构之由来,并究诘一切生命的具体运作过程,所谓“生命的奥秘”于焉揭开。 2016年面世的阿尔法围棋软件出乎意料,打败了所有人类高手,这人工智能研究上的突破,意味某些被认为极高妙的人类思维能力可以被超越,因此人类智能在将来也有可能被复制甚至超越,至于智能机械人逐步取代人类工作则早已经是大势所趋了。当然,这所谓的“将来”到底是何时难以确定,大部分人认为当在短短数十年后例如 2050年,但坚持即使一两个世纪之后此事也不见得会发生的也颇不乏人。至于2009年出现的第四代( 4G)智能手机及其组成的网络所改变的,则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联系性( connectivity)。它使得个人的自主性、独立性大幅度被侵蚀,由是群体意识日益笼罩、左右个人(在政治、道德、品味等各方面)的判断和选择,商业运作和政治竞争方式亦随之而迅速改变。英美及越来越多西方国家的政治急速转向两极分化和激烈对抗,就是其最明显的征兆之一。合起来看,以上三个突破所意味的是:科技的飞跃进步正在全面影响和改变人和人类本身。这种影响、改变并非出于有意识的设计,甚至也不是人所能够完全控制或者了解的。 诚然,不少人天真地认为,科技既然是由人自己研究、发明、推动,其目的就必然是为人类的福祉,倘若它带来意想不到的恶劣甚至灾难性后果,那仅仅是因为思虑不够周详,未能“善用”科技而已,因此当人真正了解这些恶果之后,就必然能够正确驾驭科技,以供自己驱策。例如:能源和资源危机、大自然的污染、碳排放所导致的气候变化等等,都可以通过政策的制定和相关科技的进步来解决。相关的另一个观念是:人有足够智慧来拒绝发展或者使用那些可能导致不可预测后果的科技,例如对物种基因的改造,等等。 这种看法似乎顺理成章,但其实并未曾碰触到问题核心,那就是科技发展必然影响和改变人的本身,包括其欲望、观念和意志。所以科技无所谓善恶,随着人本身的改变,判断善恶以及可欲与否的标准也将随而改变,因此科技发展的长远后果是微妙而无法预见或者控制的,过去如此,今日和未来更将如此。一个最明显不过的事实是,在人类历史上,科技发展一直不可遏止。这是因为它的发展会带来强大能力,在一个分裂的世界中,拒绝或者推迟发展科技的国家、社会必将面临淘汰或者边缘化的命运。曾经对欧洲咄咄进逼数百年的奥斯曼帝国从18世纪开始沦为“近东病夫”就是最佳例子。而且,即使在世界充分融合为一之后,它的步伐是否可以被控制,其实也仍是未知之数。无论如何,科技持续发展以及它之深刻影响人类本身是有其必然性,而不是可以由个人甚至个别社会的主观愿望、意志所能够改变的。 科技对于人文领域的渗透 但这样说,似乎有个根本矛盾:我们既然已经论证了,科学与人文领域两者是截然分割的,那么上文所谓“科技的飞跃进步正在全面影响和改变人和人类本身”又从何说起?科技怎么可能改变人的本身,包括其欲望、观念和意志呢?关键在于,科学和人文领域的分割虽然极其深刻,却也并非绝对,事实上,其间的鸿沟是可以跨越的。这可以从科技的影响以及科学对人本身的研究两个不同方面来看。 首先,在传统文化中,技术主要依赖经验,与自然哲学关系不大,所以科学与技术泾渭分明,不相牵涉。但现代科学令人能够掌握大自然的根本规律,从而利用这些规律来控制和改变自然;同时,这种能力又会反过来,促进科学本身的进步。因此现代科学和技术是互相促进,无从分割的,它们已经融合成为“现代科技”了。而技术的发展与应用是和人的需要、期望密切相关的,因此通过“现代科技”的纽带,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之间的互动已经变得非常强烈。更根本的则是,现代科学本来仅以大自然为研究对象,而不及于高度复杂并具有自主意志的人,所以称为“自然科学”(natural science),以与“人文学科”(humanities)相对。但今日我们已经普遍接受,人同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这界线其实是模糊而且不断移动的。通过生理学、医学、心理学、脑神经科学、分子生物学、人工智能等各方面的深入研究,现代科技对于“人”本身(包括其生理与心理)的了解正在不断扩张和加深,对人体本身的干预也不断扩展和加强,而衔接人脑和计算机之间界面的技术更在不断推进。 那么,自然科学至终是否能够了解和解释人的整体,包括其思想、欲望和意志呢?生物科技至终是否将超越单纯医疗目的而改变人的体质、遗传乃至思维能力 a?人和智能机器是否至终将融为一体?这在目前虽然还不清楚,但从发展趋势看来,则科技对于人和人类整体的了解和影响程度之全面和深刻,恐怕将远远超越我们的想象。我们在本节开头提出,人类文明正面临整体性的突变,就是基于前面所指出的21世纪三大新发展的重要性,以及科学对于人本属于什么样性质的变异呢?这自然无人能够预知,下面我们也只能够作一些没有太多根据的猜测。 人文精神与世界融合 科技的进步使得人本身也能够被客观地研究、理解;人工智能的发展使得机器更接近于人,而人也更依赖机器;电子网络的发展则使得人与人、人与机器之间的联系密不可分。照此趋势继续发展下去,是否全人类连同其所发明的智能机器至终将逐渐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个人则成为其中一分子,就像生命起源于单细胞生物,它们大量增殖之后积聚、演变,经过多个阶段之后,终于进化成多细胞高等生物一样?在未来覆盖全球的“普世人机共生体”之中,是否机器将担负起其躯体的一切功能,个人则蜕变为其思维与指挥中心亦即大脑中的一个神经元呢?这有如科幻小说的场景可能令人发笑——或者悚然。但在某种意义上,它其实已经出现于今日世界。我们只要稍微想到众多犹如巨无霸的跨国公司的紧密层级组织,或者一支立体化现代军队的繁复指令系统,更不要说一个现代国家的金融、交通、保安等诸多系统的运作和协调,就不能够不感觉到,它们和有机生命体是颇为相似的。而且,不断发展的科技,特别是计算机和互联网,正是使这样高度紧密、精细、跨越全球的大规模指挥与协作系统得以建立的原因。所以,这样具有特定功能的个别系统至终发展成为“全功能”性质(亦即其在国家范围内高度整合),然后蔓延全球,至终把人类的整体网罗进去,恐怕也并非不可能。事实上,在过去二三十年间如火如荼的“全球化”浪潮不仅仅关乎制造业、贸易、金融、服务业,更连带关系到法律、环境、卫生标准,所以它就很可以视为这种由科技推动的全面整合趋势之反映。 当然,这个趋势虽然一度似乎势不可挡,实际上还是有很大阻力。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最近数年来出现于欧美的民粹政治浪潮,以及由是而连带爆发的全球贸易战争。它们显示,“人”具有非常强韧的个别性和保守性,那是不同文明在数千年历史中陶冶出来,因此不可能轻易被“全球化”的浪潮所消融。伊斯兰教与西方国家在中东持续不断的猛烈冲突,同样是这传统与现代,亦即人的保守性与全球化逻辑碰撞的一部分。从这个角度看,上述的人文精神“碎片化”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渐进过程,而往往先要经过惊心动魄的惨烈斗争。例如西方的启蒙运动,其基础就是上百年的宗教战争,而它本身,又导致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大革命。一个文明的自身蜕变如是,不同文明之间的碰撞、冲突、融合当更不例外。而到了22世纪,当科技赋予人类的力量极度膨胀之时,它是否能够转而采取较为理性、平和,不那么玉石俱焚的方式,那无疑就是对积聚数千年文明精华的人类智慧之终极考验了。 人类文明在目前的转折点上还有另一个似乎不那么迫切,但长远而言则更根本、更重大的考验。那就是在科技解决了人类几乎全部需要之后,再从何处为生命寻找意义。人类进化的根本动力是求生存,也就是求个别人的存活以及人类整体的延续和发展。事实上,所有物种的进化也莫不如此。一言以蔽之,我们所知道的生命,其终极意义就在于稳定地自我延续,自混沌初开,地球有生命以来的三十亿年皆是如此。但言语的发明和智人的出现打破了通过“自然选择”(即改变生命的基本结构——基因谱)而进化的缓慢方式。文明孕育出现代科技,人类除非愚蠢地自我毁灭,否则其稳定延续的问题在可见的未来就很有可能得以完全解决,亦即所有必要工作都将逐渐为各种机器负担。但此问题一旦彻底解决,则人的生存意义究竟何在,就要成为下一个严重问题了。 事实上,这问题的迹象目前已经初步浮现了。一方面,简易工作消失,创业致富机会大增,由是造成贫富极度不均,各种社会福利问题成为政治争论焦点,先进国家甚至考虑将普及的基本收入列为国民权利,以求此问题之根本解决。另一方面,大量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厌倦生活,游手好闲,沉迷网上游戏,甚而患上自闭症——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在安全舒适的环境中成长,没有求生存的压力和磨炼。贫富不均问题可以通过社会体制的重新设计而得到解决,但社会过度富裕,令生活失去意义的问题,则是人类文明所从未遭遇过的。人文精神是从传统生长出来,它是否能够对这由科技造成的崭新问题提供一些启示,一个新观点呢?倘若人文精神还有能力孕育未来,倘若哲学仍然能够焕发新生命,这应该就是它们的最重大的挑战了。 五、结语 在人类文明的五千年历史长河中,由神话、宗教、文学、哲学、艺术等交织而成的传统文化一直在进步、改变;同样,支持人类生存、活动的科技也一直在发展,两者的交互影响从未间断。在 17世纪以前,科学曾经是这些文化活动中一个独特的领域,对技术、对社会整体虽然有影响,却并不那么重要。科学革命完全改变了这个形势,它首次为人类找到了解大自然森罗万象的钥匙,从而导致技术的突飞猛进,后者一方面改变社会的结构及其物质基础,另一方面又回过头来协助、刺激科学,使得它能够继续进步,将大至宇宙整体,小至物质最细微的结构,复杂如人本身的各种奥秘,都逐步揭露出来。 “人文精神”是过去五千年来人类的精神家园。它是用文字,和以文字表达的故事、诗歌、观念、理想等建筑起来的。它塑造了人类的记忆、感情和欲望,也满足了人类心灵的需求,可以说是和我们所知道的人之为人密不可分。然而,这却不能够就被当作人类的“本质”。人类的进化,包括现代科技所触发的进化,是无从遏制的,它必然会颠覆传统人文精神所孕育出来的那个“人”,也就是改变“人”的本能、个性、基本欲望。在这个意义上,萨特说人没有本质,他完全可以决定要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但要为此负责,的确是真知灼见。《创世记》说亚当夏娃因为吃了禁果,所以被逐出伊甸园,也有很深象征意义——人类正是因为吞食了现代科学之果,而失去传统人文精神的乐园,而被迫进入一个陌生的、和五千年来截然不同的崭新世界。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讲的是流水,是时间,但移用于不断改变、不断进化的人类文明和人类自身,也同样是很贴切的。 我恐怕以上这些看法,都不很中听,更不是许多人,特别是人文学科的学者们所能够接受的。但我们的确已经进入了一个山崩海啸,天地变色的大时代。我们有足够勇气正视和迎接未来吗,还是会任由让未来淹没自己呢?萨特说得好:这是每个人都要回答,都要向自己负责的。 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世界变幻莫测,科技日新月异,从传统而生、由来自久的人文精神则徘徊于失落与重建中。“人文精神”所指为何?在中西方各有怎样的历史?在与科技的对垒与融合中何去何从?作者看来,人类文明的演化已处于重大转折处,人类的走向成为迫在眉睫的问题。 这本书提出并试图解答的很多问题,可以说正以此为背景。作者在科学与人文研究领域均扎根多年,造诣不凡,且与两界人士都有广泛深入的交往,其思其文既有客观思辨的清晰逻辑,又有传统学术的人文关怀,视野广博,见识深刻。本书文字尤其典雅凝练,可窥见作者传统文化功底之深。对中国未来的殷殷期盼,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无不展示了那一辈学人深沉的家国情怀和宏大的*球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