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译林:聊斋志异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世称聊斋先生,淄川(今山东淄博)人。早年即有文名,但始终未中举,直至七十一岁才援例为贡生。长期为塾师、幕友,郁郁不得志,所著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亦工诗文,著作有《聊斋文集》《聊斋诗集》。
内容简介
第 一 卷 考 城 隍 宋公讳焘,邑庠生。 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 公力病乘马从去。 路甚生疏。 至一城郭,如王者都。 移时入府廨,宫室壮丽。 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 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 几上各有笔札。 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 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 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 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九年。”共踌躇间,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瓜代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 二公稽首并下。 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 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 公既骑,乃别而去。 及抵里,豁若梦寤。 时卒已三日。 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 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 后九年,母果卒。 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 其岳家居城中西门里,忽见公镂膺朱 ,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 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询乡中,则已殁矣。 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耳 中 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 笃信导引之术,寒暑不辍。 行之数月,若有所得。 一日,方趺坐,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 谓是丹将成,窃喜。 自是每坐辄闻。 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 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 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 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 忽有邻人假物,叩门而呼。 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 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 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 变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 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 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 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 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 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 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纸衾覆逝者。 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 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 惟一客尚蒙眬,忽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 面淡金色,生绢抹额。 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 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 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 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 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 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 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 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 客惧,复伏,缩首衾中。 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 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 尸亦起,似将逐客。 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 尸驰从之。 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 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 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 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 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 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 尸益怒。 然各浸倦矣。 尸顿立。 客汗促气逆,庇树间。 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 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 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 负入,终夜始苏。 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 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 大骇,报邑宰。 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 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 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 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 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喷 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所僦第甚荒落。 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 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鹓行,且喷水出不穷。 婢愕返白。 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 妪忽逼窗,直喷棂内。 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 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 一婢膈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 先生至,哀愤欲死。 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 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瞳 人 语 长安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 每陌上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 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青衣数辈,款段以从。 内一婢,乘小驷,容光绝美。 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 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驰数里。 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 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非同田舍娘子,放教秀才胡觑!”言已,掬辙土 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 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 翳渐大,数日厚如钱。 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 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 闻《光明经》能解厄,持一卷,浼人教诵。 初犹烦躁,久渐自安。 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 持之一年,万缘俱净。 忽闻左目 中 小 语 如 蝇 曰:“黑 漆 似,叵 耐 杀 人!”右 目 中 应 曰:“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 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 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生 素 喜 香 兰,园 中 多 种 植,日 常 自 灌 溉,自 失 明,久 置 不问。 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 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 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 俄,连臂归,飞上 面,如 蜂 蚁 之 投 穴 者。如 此 二 三 日。 又 闻 左 言 曰:“隧 道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曰:“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 少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 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才如劈椒。 越一宿,幛尽消。 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 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 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异史氏曰:“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 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 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 士人忸怩,吃吃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 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 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 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画 壁 江西孟龙潭与朱孝廉客都中。 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 见客入,肃衣出迓,导与随喜。 殿中塑志公像。 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 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 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思。 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 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 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 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摇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 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 既而闭户去,嘱勿咳。 夜乃复至,如此二日。 女伴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 女含羞不语。 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 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 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乐方未艾。 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 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拿槌,众女环绕之。 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似将搜匿。 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 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 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 朱局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 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 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 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 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叩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 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 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 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山 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 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 命仆粪除,至晚始觉清爽可坐。 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月色已满窗矣。 辗转移时,万籁俱寂。 忽闻风声隆隆,山门忽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 注念间,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 大疑之。 思未定,声已入屋。 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 心始怖。 俄而寝门辟矣。 急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鸦皮色,目光睒闪,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长三寸许,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 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 鬼大怒,伸巨爪攫公。 公少缩,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 公随衾堕,伏地号呼。 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公状,大骇。 扶曳登床,始言其故。 共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 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 既明,不敢复留,负笈而归。 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咬 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入,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 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 正自皇惑,女子已出。 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神情可畏。 又逡巡不去,渐逼近榻。 遂伪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 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 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 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 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 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当即因而啮之。 未几,果及颐。 翁乘势力龁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 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 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 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 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 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浃枕席。 伏而嗅之,腥臭异常。 翁乃大吐。 过数日,口中尚有余臭云。 《聊斋志异》自(乾隆三十年)1765年初刻,其后200年间,所刊版本极多。因此人称:“流播海内,几千家有其书。”《聊斋志异》不仅在中国国内深远,而且在中国国外也有很大影响。19世纪以来,先后出现了英、德等六十几种外文译本。它已被写进世界各主要国家的大百科全书,从而成为享有很高声誉的世界名著。 从20世纪20年代起,便出现了根据该小说原本改编的影视剧,约有70多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