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江湖(王鼎钧回忆录)

文学江湖(王鼎钧回忆录)
作者: 王鼎钧
出版社: 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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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108042194

作者简介

王鼎钧,1925年出生于山东兰陵;抗日战争爆发,他在山东老家跟着父亲打游击;1942年,他穿过日占区,到达安徽阜阳就读国立二十二中学;抗战末期,他成为国民党宪兵,历经徐州、南京、上海、葫芦岛、沈阳,洞悉国民党真实面目;1949年,他在天津被解放军俘虏,穿着解放军服跋山涉水,逃到台湾,乱中景象尽收眼底;1950年代,他进入(台湾)中国广播公司做编审组长、节目制作组长、专门委员,先后主编台北《扫荡报》副刊,台北《公论报》副刊,担任《中国时报》主笔和“人间”副刊主编,幼狮公司期刊部总编辑,阅尽台湾文化界内幕和各色人物的苦辛与沉浮。 王鼎钧的创作生涯长达大半个世纪,长期出入于散文、小说和戏剧之间,著作近40种,以散文产量最丰,成就z大。在台湾,他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和当代散文“崛起的山梁”。

内容简介

匪谍是怎样做成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踏上台湾宝岛,七月,澎湖即发生“山东流亡学校烟台联合中学匪谍组织”冤案,那是对我的当头棒喝,也是对所有外省人一个下马威。当年中共席卷大陆,人心浮动,蒋介石自称“我无死所”,国民政府能在台湾立定脚跟,靠两件大案杀开一条血路,一件“二二八”事件慑服了本省人,另一件烟台联合中学冤案慑服了外省人。就这个意义来说,两案可以相提并论。   烟台联中冤案尤其使山东人痛苦,历经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进入七十年代,山东人一律“失语”,和本省人之于“二二八”相同。我的弟弟和妹妹都是那“八千子弟”中的一分子,我们也从不忍拿这段历史做谈话的材料。有一位山东籍的小说家对我说过,他几次想把冤案经过写成小说,只是念及“身家性命”无法落笔,“每一次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无耻。”他的心情也是我的心情。   编剧家赵琦彬曾是澎湖上岸的流亡学生,他去世后,编剧家张永祥写文章悼念,谈到当年在澎湖被迫入伍,常有同学半夜失踪,“早晨起床时只见鞋子”,那些强迫入伍后不甘心认命的学生,班长半夜把他装进麻袋丢进大海。这是我最早读到的记述。小说家张放也是澎湖留下的活口,他的长篇小说《海兮》以山东流亡学生在澎湖的遭遇为背景,奔放沉痛,“除了人名地名以外都是真的”,意到笔到,我很佩服。然后我读到周绍贤《澎湖冤案始末》,傅维宁《一桩待雪的冤案》,李春序《傅文沉冤待雪读后》,直到《烟台联中师生罹难纪要》,张敏之夫人回忆录《十字架上的校长》,连人名地名都齐备了。   可怜往事从头说:内战开打,山东成为战场,国军共军进行“拉锯战”,山东流亡学生两万多人逃出故乡。国军节节溃败,大局土崩瓦解,山东学生一万多人奔到广州。山东省政府主席秦德纯出面交涉,把这些青年交给澎湖防卫司令李振清收容,双方约定,让十六岁以下的孩子继续读书,十七岁以上的孩子受文武合一的教育,天下有事投入战场,天下无事升班升学。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和在台湾澎湖当家做主的陈诚都批准这样安排。   一九四九年六月,学生分两批运往澎湖,八所中学师生近八千人登轮,八校合推烟台联中校长张敏之为总代表。七月十三日,澎湖防卫司令部违反约定,把年满十六岁的学生连同年龄未满十六岁但身高合乎“标准”的学生,一律编入步兵团。学生举手呼喊“要读书不要当兵”,士兵上前举起刺刀刺伤了两人,司令台前一片鲜血;另有士兵开枪射击,几个学生当场中弹。三十年后,我读到当年一位流亡学生的追述,他说枪声响起时,广场中几千学生对着国旗跪下来。这位作者使用“汴桥”作笔名,使我想起“汴水流,泗水流,……恨到归时方始休!”可怜的孩子,他们舍死忘生追赶这面国旗,国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块布。   编兵一幕,澎湖防守司令李振清站在司令台上监督进行。流亡学校的总代表张敏之当面抗争,李振清怒斥他要鼓动学生造反。李振清虽然是个大老粗,到底行军打仗升到将军,总学会了几手兵不厌诈,他居然对学生说:“你们都是我花钱买来当兵的!一个兵三块银元!”他这句话本来想分化学生和校长的关系,殊不知把张敏之校长逼上十字架,当时学生六神无主,容易轻信谣言,这就是群众的弱点,英雄的悲哀。自来操纵群众玩弄群众的人,才可以得到现实利益!为他们真诚服务却要忧谗畏讥。张敏之是个烈士,“烈士殉名”,他为了证明人格清白,粉身碎骨都不顾,只有与李振清公开决裂,决裂到底。   张敏之身陷澎湖,托人带信给台北的秦德纯,揭发澎湖防卫司令部违反约定。咳,张校长虽然与中共斗争多年,竟不知道如何隐藏夹带一封密函,带信使者在澎湖码头上船的时候,卫兵从他口袋里搜出信来,没收了。张敏之又派烟台联合中学的另一位校长邹鉴到台北求救,邹校长虽然也有与中共斗争的经验,沿途竟没有和“假想敌”捉迷藏,车到台中就被捕了。   最后,张敏之以他惊人的毅力,促使山东省政府派大员视察流亡学生安置的情形,教育厅长徐轶千是个好样的,他“胆敢”会同教育部人士来到澎湖。李振清矢口否认强迫未成年的学生入伍,徐厅长请李振清集合编入军伍的学生见面,李无法拒绝,但是他的部下把大部分幼年兵带到海边拾贝壳。徐轶千告诉参加大集合的学生,“凡是年龄未满十六岁的学生站出来,回到学校去读书!”队伍中虽然还有幼年兵,谁也不敢出头乱动。张敏之动了感情,他问学生:你们不是哭着喊着要读书吗?现在为什么不站出来?徐厅长在这里,教育部的长官也在这里,你们怕什么?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你们错过了这个机会,再也没有下一次了!行列中有十几个孩子受到鼓励,这才冒险出列。李振清的谎言拆穿了。后来办案人员对张敏之罗织罪名,把这件事说成煽动学生意图制造暴乱,张校长有一把折扇,他在扇上亲笔题字,写的是“穷则独扇其身,达则兼扇天下”,这两句题词也成了“煽动”的证据。   徐轶千对张敏之说:“救出来一个算一个,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澎湖防卫司令部认为此事难以善了,于是着手“做案”,这个“做”字是肃谍专家的内部术语,他们常说某一个案子“做”得漂亮,某一个案子没有“做”好。做案如做文章,先要立意,那就是烟台联中有一个庞大的匪谍组织,鼓动山东流亡学生破坏建军。立意之后搜集材料,搜集材料由下层着手,下层人员容易屈服。那时候办“匪谍”大案都是自下而上,一层一层株连。   做案如作文,有了材料便要布局。办案人员逮捕了一百多个学生(有数字说涉案师生共一百零五人),疲劳审问,从中选出可用的讯息,使这些讯息发酵、变质、走样,成为情节。办案人员锁定其中五个学生,按照各人的才能、仪表、性格,强迫他们分担角色,那作文成绩优良的,负责为中共作文字宣传;那强壮率直的,参与中共指挥的暴动;那文弱的,首先觉悟悔改自动招供,于是这五个学生都成了烟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分团长,他们的供词就成了其他学生成为匪谍的证明。   每一个分团当然都有团员,五个分团长自己思量谁可以做他的团员,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办案人员手中有“情报资料”,可以提供名单,证据呢,那时办“匪谍”,只要有人在办案人员写好的供词上盖下指纹,就是铁证如山。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单凭五个中学生当然玩不转,他们必然有领导,于是张敏之成了中共胶东区执行委员,邹鉴成了中共烟台区市党部委员兼烟台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主任。   办案人员何以能够心想事成呢?惟一的法术是酷刑,所以审判“匪谍”一定要用军事法庭秘密进行。澎湖军方办案人员花了四十天工夫,使用九种酷刑,像神创造天地一样,他说要有什么就有了什么。最后全案移送台北保安司令部,判定两位校长(张敏之、邹鉴)五名学生(刘永祥、张世能、谭茂基、明同乐、王光耀)共同意图以非法方式颠覆政府,各处死刑及褫夺公权终身。时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张敏之四十三岁,邹鉴三十八岁。同案还有六十多名学生押回澎湖,当局以“新生队”名义管训,这些学生每人拿着一张油印的誓词照本宣读,声明脱离他从未加入过的中共组织,宣誓仪式拍成新闻片,全省各大戏院放映,一生在矮檐下低头。当时保安司令是陈诚,副司令是彭孟缉。   那时候,军营是一个特殊的社会,五千多名入伍的学生从此与世隔绝。还有两千四百多名学生(女生和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李振清总算为他们成立了一所子弟学校,继续施教,我的弟弟和妹妹幸在其中。下一步,教育部在台中员林成立实验中学,使这些学生离开澎湖。   我是后知后觉,六十年代才零零碎碎拼凑出整个案情。我也曾是流亡学生,高堂老母寿终时不知我流落何处,我常常思念澎湖这一群流亡学生的生死祸福,如同亲身感受。有一天我忽然触类旁通,“烟台联中匪谍案”不是司法产品,它是艺术产品,所有的材料都是“真”的,这些材料结构而成的东西却是“假”的,因为“假”,所以能达到邪恶的目的,因为“真”,所以“读者”坠入其中不觉得假。狱成三年之后,江苏籍的“国大代表”谈明华先生有机会面见蒋介石总统,他义薄云天,代替他所了解、所佩服的张敏之申冤,蒋派张公度调查,张公度调阅案卷,结论是一切合法,没有破绽!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办案人员的构想,给自己捏造一个身份,这些人再互相证明对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为,各人再捏造行为,并互相证明别人的行为,彼此交错缠绕形成紧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有内在的逻辑,互补互依,自给自足。   今天谈论当年的“白色恐怖”应该分成两个层次:有人真的触犯了当时的禁令和法律,虽然那禁令法律是不民主不正当的,当时执法者和他们的上司还可以采取“纯法律观点”原谅自己;另外一个层次,像张敏之和邹鉴,他们并未触法(即使是恶法!),他们是教育家,为国家教育保护下一代,他们是国民党党员,尽力实现党的理想,那些国民政府的大员、国民党的权要,居然把这样的人杀了!虽有家属的申诉状,山东大老裴鸣宇的辨冤书,监察委员崔唯吾的保证书,一概置之不顾,他对自己的良心和子孙如何交代?我一直不能理解。难道他们是把这样的案子当做艺术品来欣赏?艺术欣赏的态度是不求甚解,别有会心,批准死刑犹如在节目单上圈选一个戏码,完全没有“绕室彷徨、掷笔三叹”的必要。   多年以后,我偶然结识一个从火烧岛放出来的受难者,从他手中看见军法机关发给他的文书,他的姓名性别年龄位置之下,赫然有一个项目是“罪名”,并不是“罪行”!罪名罪名,他犯的罪仅是一个名词而已!实在太“幽默”了。   可怜往事从头说:那时逃到台湾的“外省人”,多半因追随国民党,与中共有长年对抗的经验,多半反对国共合作、国共和谈,多半对国民党的党务和政绩有一肚子批评责难,他们甚至怀疑“领袖”是否英明。这些人来到台湾以忠贞自命,以反共先知自傲,烟台联中冤案重挫这些外省人的气焰,他们从此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俯首贴耳。流亡学校的校长和教师受审时,也曾慷慨陈述自己对“党国”的贡献表明心迹,办案人员反问:像程潜和张治中那样的党国元老都投共了,你这一点前程算什么?据说,办案人员指着被告站立的地方告诉他们,全国只有一个人不会站在这里。(除了“最高领袖”以外,人人都可能因叛党叛国受审。)那时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他们已完全失去信心。   如果他们当时以杀人为策略,真相大白、局势大好时应该接着以平反为策略,他们又没有这般魄力智慧,坚决拒绝还受害人清白。说到平反,冤案发生时,山东省主席秦德纯贵为“国防部次长”,邹鉴的亲戚张厉生是国民党中枢大老,都不敢出面过问,保安司令部“最后审判”时,同意两位山东籍的“立法委员”听审观察,两“立委”不敢出席。人人都怕那个“自下而上”的办案方式,军法当局可以运用这个方式“祸延”任何跟他作对的人。独有一位老先生裴鸣宇,他是山东籍“国大代表”,曾经是山东省参议会的议长,他老人家始终奔走陈情,提出二十六项对被告有利的证据,指出判决书十四项错误,虽然案子还是这样判定了,还是执行了,还是多亏裴老的努力留下重要的文献,使天下后世知道冤案之所以为冤,也给最后迟来作平反创造了必要的条件。裴老是山东的好父老,孙中山先生的好信徒。   本案“平反”,已是四十七年以后,多蒙新一代“立委”高惠宇、葛雨琴接过正义火炬,更难得民进党“立委”谢聪敏、范巽绿慷慨参与,谢委员以致力为“二二八”受害人争公道受人景仰,胸襟广阔,推己及人。在这几位“立委”以前,也曾有侠肝义胆多次努力,得到的答复是:“为国家留些颜面!”这句话表示他们承认当年暗无天日,仍然没有勇气面对光明。只为国家留颜面,不为国家留心肝,所谓国家颜面成了无情的面具,如果用这块面具做挡箭牌,一任其伤痕累累,正好应了什么人说的一句话:爱国是政治无赖汉最后的堡垒。   反共文学观潮记   五十年代,台湾兴起“反共文学”,那时我拿不动这样大的题材,没有作品,只有心情。   一九四九年五月,国军失上海,我随军撤到台北。六月失青岛,八月失福州,美国发表白皮书,声明放弃台湾。九月失平潭岛,十月失广州,失厦门,逼近台湾门户。共军乘胜攻金门,国军大捷,仍然震撼台湾人心。就在这几个月,小诸葛白崇禧、反共长城胡宗南节节败退,华中、西北、西南尽失。十二月,国民政府迁台北,双方中间仅隔一道大约九十英里宽的海峡。中共反复宣告将革命进行到底,文宣用词竟使用血洗台湾。   逃难来台的人喘息未定,顿觉呼吸急促。   民国以来,直系、奉系、皖系、什么系轮流收税,人民社会组织不变,生活方式不变,价值标准不变,老百姓容易适应。共产党的革命别有大志,他们要“天翻地覆”,解放不是寻常改朝换代,中国人从未有过那样彻底的境况。可是外面的人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仍然当做“城头变幻大王旗”看待,一九四九年的台湾正是如此,八百万居民面临巨变,他们心理上毫无准备。   这年年底,台北《民族报》聘请孙陵主编副刊,“孙大炮”出语惊人,他以痛快淋漓的口吻痛斥当时的文风,共军咄咄逼近,台湾已成前线,作家委靡不振,副刊只知消闲。那时女作家的情感小品一枝独秀,抒写一门之内的身边琐事,小喜小悲,温柔婉转,小花小草,怡然自得。孙指责她们的作品脱离现实,比拟为歌曲中的靡靡之音。当时文坛传言,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读了孙陵的文章,很受刺激,孙陵曾当面道歉,但是道歉之后,炮声依然隆隆不绝。   冯放民(凤兮)也在此时接编《新生报》副刊,他开门见山要求作家写战斗性的作品,他的主张比蒋介石总统的“战斗文学”早了好几年。当时副刊注重趣味,凤兮强调战斗,如果鱼熊不能兼得,为了战斗宁可牺牲趣味。许多“外省流亡作家”对他的说法翕然同意,存亡是火烧眉毛,“趣味”又算什么!   多年后凤兮谈起此事,他说他跟孙陵并没有事先商量过,他们各行其是,不谋而合。他说那时中央政府瘫痪,中央党部空转,达官贵人哪里顾得了文学?再说《新生报》由省政府经营,《民族报》由报人自己经营,中央若要发动什么,怎会他们出头叫喊、党营的媒体反而沉默观望?   凤兮说,当时副刊稿源枯竭,没有生气,他看准大陆流亡来台的作家都有强烈的动机写作,可以使副刊活起来。从事文艺批评文艺创作的人应该知道“心的伤害”,知道“无沙不成珠”、“鲜血变墨水”,知道“骨鲠在喉”、“行其所不得不行”,那些由国共内战的炮火下逃出来的作家,并不需要高压逼迫才勉强表现他们的亲身经验。   有些文化人逃到台湾,谨守本业,深居简出,远避政治气味,以备中共解放台湾以后给一线生存空间,国民党对这些人听其自然。也有人认为逃到台湾来就是大罪,索性破罐子破摔,即使绝望亦不可束手待毙,国民党百事俱废,对这些人也无暇一顾。   惟一的安慰鼓励是这些作家促膝长谈。刘珍说:“就算是杀一只鸡,它也要挣命。”那时王聿均还没进“中央研究院”做学者,他是文学评论家,主编《公论报》副刊,主动支持反共文学,他说:“我现在的心情是正在服兵役。”小说家杨念慈说,台湾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一定要把外面的情况告诉他们,如果不写不说,太对不起台湾人。小说家田原说,我们在经历浩劫巨变之后,发现中共的“宣传如此迷人而事实如此骇人”,来台后却不肯向台湾人一一道破,将来台湾人会怎样批评我们?   流亡作家渴望诉说,他们以为本土生民应该聆听。那是斯大林时代,西伯利亚海滨有一个劳动营,万名在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流放来此,用简陋的工具开发森林,食物不足,医药缺乏,工作十分劳苦,每天有许多人死亡,也不断有大批新人补充。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有人趁着伐树的机会剥掉树皮,在树干上写字,写他们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有什么样的遭遇,没有笔墨,大家捐出鲜血。写好之后,他们把树干丢进大海,让海浪带走,希望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们的控诉,能知道斯大林究竟在做什么。当时有些大陆流亡作家的心情仿佛如此。   一九五○年三月,蒋公于“引退”一年零一个月之后宣布复职,“国王的人马”各就各位,动用一切力量巩固台湾,抗拒中共扩张,文艺成为其中一个项目。   且从我自己切身的事说起吧。有一天,我接到《中央日报》以“副刊编者作者联谊会”的名义发来的信,约我到中山堂参加联谊,今考其时为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那时未改下级军官的生活习惯,提前十分钟到场,场中只有一个接待人员站在门内,西装整齐,和蔼可亲,后来知道他就是中央副刊的耿修业主编。他引我入内,平伸手掌,示意我就座,我那时毫无社会经验,完全不知道会场的席次怎样排列,也不知道耿老编很客气,他指的是上座,结果我坐在张道藩旁边,中间只隔一个人。他们真是宽宏大量,后来没有因此怪罪我。   联谊会并无轻松的联谊活动,反而很严肃地通过成立全国性的文艺团体,那天出席的编者作者都是发起人。可想而知,当时文坛大人物该到的都到了,我一个也不认得,只在报上见过张道藩的照片。我对别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少,只记得坐在我和道公中间的人是个麻脸胖子,他用寒暄的语气轻声问我:“你是哪个单位的?”后来知道他是陈纪滢。只记得有个大汉起立发言,个子大声音也大,他谈文艺运动的领导,主张“我们还是自己领导自己吧!”惹得张道公立刻声明,他不在未来的全国性文艺团体中接受任何名义,但保证全力支持。后来知道大汉是小说作家穆中南,他后来创办《文坛》月刊。   紧接着出现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和中国文艺协会,张道藩是两会的主持人,一连串工作展开,征求反共文学、反共歌曲、反共剧本,补助这些作品的出版、演唱和演出。   后来了解,国民党的文艺运动者最重视戏剧,剧场集中观众,有组织作用。其次是长篇小说,作家一面发展故事,一面大量描述现实细节,有记录功能。长篇写作费时,短篇先行登场,爱听故事是人类天性。当时反共文艺活动,对戏剧的投资多,对小说少,今天对反共文艺的检讨责难,却是对戏剧少,对小说多。   鼓励作家写小说,你得有园地供他发表,文奖会特地创办了一个月刊。那时已有好几家文学期刊,作家办杂志,长于编辑,拙于发行,内容很好,可是如何送到读者手中?主持反共文艺运动的人看上了报纸副刊这辆顺风车,报纸的销数超过文学期刊几十倍,反共文学上副刊,真叫做不胫而走。早期反共文学的质量都不高,给人的感觉却是声势浩大,可以说是副刊的功劳。以后现代文学除旧布新,乡土文学拉风造势,也都多亏了副刊加持。报纸副刊对台湾文学的发展,影响难以估计。   事后了解,当时倡导反共文学,用“千金市骨”之计,国王爱马,以千金买千里马的遗骨,于是四方争献宝驹上驷。提倡反共的文学作品(或者说,按照党部的规格提倡反共的文学作品),先求“有”,再求“好”。推出反共的文学作品,用“集体暗示法”。副刊文章本以短小为宜,现在打破惯例,整个版面刊登一篇长文,抢眼注目,然后一连几天刊出文学评论或读后感来称赞它,类似和声回音。这样做,预期给读者大众这样的感觉:排场声势如此,作品岂能等闲?   国民党对于拒绝响应反共文学的作家并没有包围劝说,没有打压排斥,他只是不予奖励,任凭生灭。那年代,只有作家因“写出反共作品”受到调查(因为他反共的“规格”与官方的制定不合,或分寸火候拿捏不准),并无作家因“没有反共作品”而遭约谈。那时“中国广播公司”刻意发展广播剧,姚加凌写了一个反共的剧本,演出中共公审大会的“虚伪残酷”,惹了一阵子麻烦。自此以后,“中广”的广播剧尽量避免再用这样的题材,赵之诚专写市井小民贪嗔爱痴,二十年天相吉人。国民党毕竟“封建”,“仕”还是“隐”?庙堂还是江湖?你的进退出处可以自由选择,当然,除了“造反”。   后来的人有一个印象,反共文学垄断了所有的发表园地。其实以张道公之尊,挟党中央之命,各方面的配合仍然有限。《中央日报》号称国民党的机关报,它的副刊“正正经经的文章,简简单单的线条,干干净净的版面”,数十年后,小说家孟丝还形容它“清新可人”。它冷静矜持,从未参与“集体暗示”。陈纪滢是“立法委员”,《中央日报》董事,中国文协实际负责人,他推介一篇书评给中央副刊,耿老编照样退回。萧铁先编《扫荡报》副刊,后编《公论报》副刊,完全置身事外。一九五三年《联合报》发刊,正值文奖会作业高潮,联合副刊登过张道藩、王集丛的论文,取精而不用宏,姿态甚高。一九五五年《征信新闻》(《中国时报》的前身)增加文学副刊,聘徐蔚忱主编,余社长指示“不涉及政治”,等因奉此,徐老编避免反共文学,和他在中华副刊主编任内判若两人。   尤其是一九五四年,张道藩完成《三民主义文艺论》长稿,发表之前连开两天座谈会,征求意见。他是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立法院长”,“中国广播公司”前任董事长,现任常务董事,座谈地点借用“中国广播公司”新公园大发音室,论文发表后,“中广”也没制作一个节目踵事增华。   据我回忆,当时对反共文学积极捧场的副刊有三家:民族,新生,中华。文奖会也只能每月选出一两篇样板展示一下,三家副刊大部分时间保持常态,文章可能与反共有关,也可能与反共无关。女作家的“身边琐事”依然热门,撤退来台的“六十万大军”,戍守外岛海岸山地农村,大部分没有家庭生活,爱看她们的小孩小狗小猫,编织白日梦。美国杂志《真实罗曼史》和《读者文摘》的故事,大家抢译抢登。不久,《民族报》副刊主编孙陵与报社当局意见不合辞职,“孙大炮”未能轰垮敌垒,他自己先弹尽援绝了!《民族报》副刊的编辑方针与反共文学运动脱钩。   再看那几部主要的“反共小说”:陈纪滢的《荻村传》在《自由中国》半月刊发表,《华夏八年》在《香港时报》发表,杨念慈的《废园旧事》在《文坛》月刊发表,王蓝的《蓝与黑》在《妇女杂志》发表,司马桑敦的《野马传》在香港发表,姜贵的《旋风》(原名《今梼杌传》)由作者直接自费出版。至于张爱玲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更是由美国新闻处一手安排。这些小说都没有“占用”台北各报副刊的篇幅。   若论文学期刊,那时政治部创办的《军中文艺》,中国青年写作协会创办的《幼狮文艺》,张道藩不能影响。师范等人主编的《野风》,崇尚纯文学;平鑫涛主编的《皇冠》,初期偏重综合性商业性;藩垒主编的《宝岛文艺》,程大城主编的《半月文艺》,都有自己的理念。孙陵主编《火炬》,高举反共文学的大旗,奈何寿命太短。想来想去,穆中南在一九五二年创办的《文坛》投入最多,时间也最长久。   一九五○年三月,国民党成立中华文艺奖金委员会(简称文奖会),张道藩主持,可以算是“五十年代反共文学”时期之始,可是“反共文学时期”并没有许多人想象的那么漫长。   一九五五年发生了一件事。这年五月,舞蹈团体得到文奖会赞助,举办民族舞蹈竞赛,场地借用台北市三军球场,位置正对“总统府”大门。有人检举,得奖的表演节目中有苏联作品,不得了!那时正值所谓“白色恐怖”的盛年,你在文章里引用马克思一句话都是大罪,怎有文艺运动的领导人,大模大样在“总统府”门前,眼睁睁看他演出苏联舞蹈,而且还出力出钱支持!张道藩立刻向中央党部提出辞呈,并推举陈雪屏接手,陈雪屏也立刻表示不干。   据说所谓苏联作品,实际上是新疆少数民族的舞蹈。新疆和苏俄接壤,文化交流频繁,也许受了些影响,可是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张道公只有辞职表示负责。他是向蒋公辞职次数最多的人,他效忠领袖,但是不能厚结领袖左右以自固,他只有不断辞职测验领袖对他的信任,测验他可以工作到何种程度。   依惯例,辞职就是辞职,等上面要你推荐继任人选,你才可以多说两句。张道藩迫不及待提出陈雪屏,据说是防范有人见缝插针,他心中有假想敌。蒋氏对他的辞呈既没有批准,也没有召见慰留。事不可为,但是也不能撒手,“文奖会”这辆车进入牛步前行寻找车位的状态。   拖到第二年七月,“文奖会”停办,十二月正式结束,象征“党部挂帅”的时代逝去,政治意义上的“五十年代反共文学”,事实上恐怕是到此为止。一九五五年一月,老总统金口玉言交下“战斗文学”,文坛的响应只有理论和方案,没有样板作品。再过几年,沈昌焕担任中央党部第四组主任,曾经提倡“爱国文学”,文艺界并无回声。现在有人认为国民党对文艺“由明白的操控转为暗中操控”,我总觉得国民党放弃了推动反共文学成为主流的野心,反共文学失去政治专宠,成为“一般”文学作品的一个门类。凤兮说,社会变了,战斗文学是缘木求鱼。   党部挂帅的反共文学究竟有没有成就?应该有。遥想五十年代,因为内战,中国大陆的文学创作停顿了,因为废止日语,台湾的文学创作中断了。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反共文学延续创作行为,填补空隙,承先启后。往远处看,它替后世作家保存了许多特殊的素材。王蓝的《蓝与黑》、杨念慈的《黑牛与白蛇》、田原的《古道斜阳》《松花江畔》,能够拍电影,拍电视剧,能够在三十年后“市场挂帅”的时代依然上市;潘人木的《莲漪表妹》也重新发行,一九九六年,香港《亚洲周刊》邀请两岸三地的专家学者评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王蓝的《蓝与黑》上榜,反共文学也有它的生命。   我没有忘记,反共文学传达的讯息,台湾作家并不喜欢,但是文学的学习观摩者应该可以把内容和形式分别对待。那时中国三十年代的新文学作品列为禁书,本省作家无可取法,反共也许讨厌,文学技巧尤其是语言,那是天下公器。那时台湾的同行们正在勤奋锻炼中文,吴若的舞台剧本,钟雷的朗诵诗,凤兮的杂文,田原、陈纪滢的小说,反共成色十足,语言的成色也十足,虚心学习的人可以各取所需,王蓝、杨念慈、朱西宁、司马中原的叙述方式,也足以开扩视野,助长文章气势。   今天史家和文评家检视当年的反共文学,肯定了一些作品,这些创作大都和“文奖会”的运作无关。后来了解,国民党中央察觉反共文学将如海潮汹涌,惟恐泛滥为患,特地以奖励的方式导入河道,否则反共文学可能演变成对国民党失去大陆的检讨批判。试看陈纪滢在他的《贾云儿前传》里,暴露了特务机构罗织无辜,王蓝在他的《蓝与黑》里,记述了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接收沦陷区的恶行,反共报人龚德柏演讲,痛陈蒋介石在内战中犯了战略错误,稍后王健民出版《中国共产党史稿》,分析中共何以能取得政权,指出国民党失国的种种原因,毫不留情。《野马传》更是借着女主角绝望中的悲愤作出这样的结论:共产党,国民党,都是坏蛋,没一个好东西!国民党的防堵确有“先见之明”。   另一个可能是,文学作品的多义和暧昧反而有助于“为匪宣传”,反共文学发生的效果应该符合期,没有偏差。口号是最不容易误解的东西,所以有些反共文学不惜流为口号化。这就是为什么台湾对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匈牙利小说家凯斯特勒的《正午的黑暗》(也有人译作《狱中记》)、张爱玲的《秧歌》都不喜欢,无奈那是美国新闻处推广的冷战文宣,党部无可奈何。   台湾域内的作家冷暖自知。姜贵告诉我,他在台湾的坎坷,大半因为他写了《旋风》。陈纪滢的《贾云儿前传》,王蓝的《蓝与黑》,也都有忧谗畏讥的经验。司马桑敦的《野马传》在香港发表出版,党部鞭长莫及。一九六七年,台湾已是百家争鸣,《野马传》修正了,台湾出版,还是遭到查禁。即使到了七十年代,《中国时报》发表陈若曦的《尹县长》,仍然引起一片惊惶。   “文奖会”看重长篇小说,那时小说以创造人物为首要,反共小说里的中共干部是什么样的角色?事关对中共的认识和研究。那时党内党外都跟研究中共问题叫“总裁心理学”,研究者要揣摩他老先生的想法找材料下结论,反共小说(还有戏剧)也成了“总裁心理学”的一个章节。中国共产党兴起,并非因为中华民国的政治和经济制度有重大缺陷,而是因为“西风东渐,俄式邪说输入,国民道德堕落,无赖无耻的人受煽动蛊惑成为暴民”。这就大大窄化了题材也降低了境界。那年代半个世界(也许该说大半个世界)都在反共,东西对抗,称为“冷战”。反共并非国民党一家之言,但是台湾早期的反共文学却是国民党闭门造车。   当年“文奖会”的真正任务,乃是对反共文学寓禁制于奖励,这就难怪“反共文学”总是感情太多、才情太少,纪实太多、暗喻太少,素材太多、形式美太少。中国大陆的文学理论家黎湘萍指出,那些反共文学“把小说当做历史写”,说得含蓄,也说得中肯。“国家不幸诗家幸”,时代对作家甚厚,作家对时代的回报甚薄,“百样飘零只助才”,无奈“一代正宗才力薄”!他们“我志未酬人亦苦”,他们尽了力。   我那时不懂事。有一天接到中国文艺协会的通知,约我去参加座谈会,座谈的主题是反共文学。那时文协在水源路,我如时前往,座上只有陈纪滢、王蓝两位常务理事,穆中南和梁又铭两位理事,再无其他会众,我心中纳闷,这怎么能算是座谈会?   坐定之后,陈纪老客客气气请我发言。我那时不懂事,居然以为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我说我认为最好的反共小说有三部,姜贵的《旋风》,司马桑敦的《野马传》,张爱玲的《秧歌》,可是这三部小说都没有受到文坛注意,我很怀疑台湾究竟是不是一个提倡反共文学的地方。   举座默然无声,良久,我自己觉得没趣,告辞回家。后来知道,他们本想找我主导一个写作小组,为他们写的反共小说作些宣传,他们预料可以听到我称赞他们的作品,顺势把工作计划提出来,奈何我那时不懂事,话不投机,计划只好胎死腹中。   反共文学对我的学习有帮助吗?有,那时他们任何人都写得比我好,我有什么理由藐视他们?看过反共文学的大潮,我体会到艺术和宣传的分别,上了必修的一课。辛克莱说“一切艺术都是宣传”,我以前信服这句话,因反共文学而了解这句话,能够准确地解释它。党部挂帅也教我知道如何掌握主题,予以放大、延伸和变奏。   反共文学完了吗?九十年代我在纽约,一位观察家告诉我,反共的人共有五类:有仇的,有病的,有理想的,有野心的,和莫名其妙的。这是真知灼见。我想反共是这五种人的组合互动,可能一个有病的排斥一个有理想的,可能一个有仇的指挥一个有病的,也可能一个有野心的出卖一个莫名其妙的。高踞他们之上,有一位总指挥,他可能有仇、有病、有理想,也有野心,即使姜贵和张爱玲也都未能写全写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