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李庄:一张中国大书桌
作者简介
岱峻,文史学者,祖籍四川资阳,定居成都。著有《发现李庄》(三次再版,获第五届四川文学奖),《消失的学术城》,《李济传》(初版获《中华读书报》2009年百佳优秀读物;增订本获《光明日报》2021年十大好书),《民国衣冠》(中华读书报2012年百佳优秀读物),《风过华西坝——战时教会五大学纪》(凤凰传媒2013年“十佳”读物、南京图书馆2014年“陶风奖”十大好书),《弦诵复骊歌——教会大学学人往事》(商务印书馆2017年十大好书),《照人依旧披肝胆 入世翻愁损羽毛——刘雨虹访谈录》等。
内容简介
傅斯年与他的两只“水母” 傅斯年(1896—1950)的公信力,为学界熟知,甚至已为大众话题,比如组建与世“争豪”的史语学派,赢得盛誉;刚直不阿,敢于犯上,弹劾两任行政院长,拒不“入彀”,等等。笔者更关注宏大叙事与公众视野之外的那个傅斯年。在他那豪雄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柔韧的心,有着近乎赤子般的童真,其如胡适所言:“他的感情是最有热力,往往带有爆炸性的;同时他又是最温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条理的一个可爱可亲的人。”1950年,傅斯年弃世。“死并非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罗曼·罗兰)哀大恸深,历久难泯,莫过在逝者生前游动的两只“水母”…… 一、喜筑爱巢 1934年,38岁的傅斯年挣脱旧樊篱,营筑新爱巢。 那道旧樊篱是祖父傅淦在1911年送他的成人礼。那年腊月,在鞭炮唢呐声中,傅斯年与聊城丁馥萃女士拜堂成亲。彼时他16岁,还在读天津府立一中;夫人长他3岁,是县绅丁理臣的长女。丁傅两家是街坊也是世交。一对红绣球,宛如无形镣铐,锁住少年青春梦。 山东聊城傅家,有过钟鸣鼎食的前尘旧梦:先祖傅以渐是清朝第一个状元。有清一代,傅家科考高中者不计其数。傅斯年的曾祖傅继勋曾在安徽为官多年,李鸿章、丁宝桢都出自其门下。傅继勋之后,子孙远仕途,多以教书为生。傅斯年的父亲傅旭安,清末举人,任山东东平龙山书院院长,39岁殁于任所。其时,傅斯年9岁,弟弟斯岩出生才7个月。一门老小,全靠老祖父和傅斯年的母亲李太夫人照顾。一次闲聊,学生何兹全请教老师傅斯年,何以懂得人情世故,淡然道:“吾少也贱,故能多鄙事。” 同乡同学聂湘溪曾介绍他的少年事:“孟真四岁即和其祖父同床共寝,每天破晓,尚未起床,便口授以历史故事,从盘古开天辟地,系统地讲到明朝,历时四年,一部二十四史就口授完毕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研究历史的兴趣,其后能成为历史学家,委以历史研究所所长的职务而有所成就,是与其家学渊源分不开的。” 1919年3月傅斯年在《新潮》杂志上发表过一首新诗: 三月的雨,接着一日的晴。 到处的蛙鸣,野外的绿烟儿蒙蒙腾腾。 远远树上的“知了”声; 近旁草底的“蛐蛐”声; 溪边的流水花浪花浪; 柳叶上的风声辟呖辟呖; 高粱叶上的风声吵喇吵喇; 一组天然的音乐,到人身上,化成一阵浅凉。 野草儿的香,野花儿的香,水儿的香, 团团的钻进鼻去,顿觉得此身也在空中荡漾。 这一幅水接天连,晴霭照映的画图里, 只见得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 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立在河崖堤上。 仿佛这世界是他俩人的模样。 诗前小序:“这是十五年前的经历,现在想起,恰似梦景一般。”那时,他还没走出梦靥。数月前(1918年11月4日),他发表过一篇题为《万恶之原》的随笔,断言中国家庭是“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是“万恶之源”,因其家庭教育孩子“服从社会,好来赚钱”,“戕贱人性”,“奴隶生活”,他开出的处方:“独身主义是最高尚、最自由的生活,是最大事业的根本。” 婚后,丁夫人陪侍傅母家居。1913年傅斯年考入北大,六年后留学欧美,一去七年,直到1926年才回聊城省亲,那以后一直在外,再也没有跨进家门。他与丁夫人相处日短,文化不同,何来感情?但要休妻离异,对方贤淑孝道无过错,一场要取得胜利,又不能伤及对方的战斗持续多年,直到双方身心疲惫。1934年夏天,他终于拿到离婚契约。离异后的丁馥萃,一生未再嫁,身后无子女,极似大先生鲁迅的“朱安夫人”。 同年8月5日,傅斯年与俞大綵女士在北平结婚。牵线搭桥者俞大维,他是傅斯年留学德国的至交、俞大綵的长兄。绍兴俞家望族,祖父俞明云,即《鲁迅日记》中多处提及的“恪士师”,曾任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督办,甲午战争中曾协助唐景崧据守台湾。母亲曾广珊,是曾国藩的嫡亲孙女。俞大綵兄妹八人,有后来的农学家俞大绂,英语教育家翻译家俞大絪、俞大缜,剧作家俞大纲。生于1907年的俞大綵回忆:“父母亲非常注重儿女的教育,长兄大维出国深造时,大纲与我才十一二岁,其他诸兄姐们,到十二三岁,均被送入学校住读。因大纲与我最幼,留在家中,延师先读国文,另有一位陈女士教英算。”俞大綵毕业于沪江大学外文系,性格活泼,兴趣广泛,骑马、溜冰、打网球样样出众。也静如秋水,自幼熟读诗词曲赋,小品文写得婉约细腻。傅斯年曾津津有味地向朋友夸赞而毫不掩饰。选择伴侣即选择生活,俞大綵自我定位:如果比学问,我真不敢在他面前抬起头,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一切的嗜好和享受,追随他,陪伴他,帮助他。结婚之后他没有阻止我任何社交活动,但我完全自动放弃了…… 新家稍一安定,傅斯年即从济南接母亲来北平。傅母姓李,有蒙古人血统。他侍奉母亲十分熨帖,俞大綵眼中:“太夫人体胖,因患高血压症,不宜吃肥肉。记得有几次,因我不敢进肥肉而触怒阿姑。太夫人发怒时,孟真辄长跪不起。……他窃语我云:‘我不是责备你,但念及母亲,茹苦含辛,抚育我兄弟二人,我只是想让老人家高兴,尽孝道而已。’”家有贤母,榻有良妻,胖乎乎的傅斯年乐于这边长跪,那边作揖。罗家伦评价他:“这几年可以为他高兴的就是他能和俞家八小姐大綵女士结婚,使他得到许多精神的安慰和鼓励。” 1935年,俞大綵诞下一子。按班辈排,“斯”以下应为“乐”字辈,傅斯年为儿子取名“仁轨”。罗家伦解释:“说到聪明的孩子仁轨的命名,确有一件可纪念的事,有一天孟真对我说,我的太太快要生孩子了,若生的是一个男孩,我要叫他作仁轨。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问他说,为什么?他说,你枉费学历史,你忘了中国第一个能在朝鲜对日本兵打歼灭战的,就是唐朝的刘仁轨吗?”《旧唐书》中的刘仁轨出身寒微,“恭谨好学”,历仕高祖、太宗、高宗、则天皇后四世,古稀之年白江口海战,大败倭国水军,百济诸城,皆复归顺。此后900多年,倭军再未踏步朝鲜半岛。借古喻今,也是祈愿国运。 二、生下三年,走了一万多里 1936年1月28日,傅斯年移家南京。不久,中研院总干事丁文江(字在君)去世,代理院长朱家骅赴任浙江省省主席。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傅斯年受命代理中研院总干事。他让俞大綵携两岁幼子,去江西庐山牯岭投奔岳父。又转托史语所一位职员,护送母亲前往安徽暂居。留守金陵的傅斯年开始忙碌于组织搬迁,转运文物图书等万千头绪。曾侍奉傅斯年母亲一路逃难的朱仲辉写道: 当南京空袭日频之下,傅先生忙于公务无法陪侍老太太避难同行,遂托专人护送老太太至安徽歙县暂住。南京沦陷后,才辗转由陆路逃至汉口,历时廿余日,备极劳累,沿途辛苦,老太太每谈及,必感谢护送人之殷勤劳苦。斯时老太太年已七十以上,虽长途劳累,终能平安健康地住在了长沙。傅先生每言老母逃难之事心实不安,说幸能平安至后方,否则将何以对祖先。 1938年春,史语所迁徙昆明,分住城里拓东路和靛花巷两处。9月28日,昆明再遭轰炸,史语所搬迁至龙泉镇。傅斯年在棕皮营村长赵崇义的西院租了块种竹笋的地,盖了五间房。落成后,傅家喜迁新居。1939年1月20日,傅斯年为幼子画了一张旅程图,他要年仅四岁的仁轨记住逃难经历。他在图上题记:“小宝的一个生日,是在牯岭外公外婆家过的。爸爸在南京看空袭。生下三年,走了一万多里路了!”回忆那段日子,俞大綵也溢满温馨: 我们初到昆明时,友人送给仁轨一只很漂亮的大黑狗。一日孟真午睡方酣,那只狗走近床边,用舌轻舐他的手,他被惊醒,便伸手猛打,没有打中,他怒气冲天地拾起拖鞋再打,狗已远去,他却把自己的眼镜从几上打落到地上,镜片碎了。在他盛怒之下,我只得戏言,虐待动物是一罪,要遭监禁的,不料他竟“恼羞成怒”,整整三日,不与我交一言。这场冷战,延续了三天之后,第四日清晨,他起床,长揖到地,面有愧色地笑向我说:“我无条件地投降了,做了三天哑巴,闷煞我也。” 1940年10月13日,日机轰炸昆明,西南联大的文化巷住宅被毁,有师生被炸死。傅斯年再度兼任中研院总干事,指挥搬迁准备。年底,中研院史语所、社会所,中博院和中国营造学社迁至四川南溪县李庄。坐镇重庆的傅斯年,遥领指挥,如下盲棋,积劳成疾,猝然病倒。1941年3月,傅斯年被送进重庆歌乐山下的中央医院。稍稍安稳后,他给时在美国的胡适在信上谈道:“去年初冬,敝所奉命自昆明迁川南,其时甚为忙碌,又以兼任敝院总干事长之故,更感生活之不安定。今年在二、三月中,五十天内,一连开会五次,长者如参政会之十日,短者不过一日,但属于敝院者,须弟事先准备,又以有各种不如意事,时有暴怒。”住院四个月后,傅斯年回家养病,在致胡适的信中说:“出中央医院时,血压是低了。以后高高下下几个月,我在歌乐山养病,以离中央医院近也。出院时为7月7日,直到9月中,才可以说能走点路。一夏大轰炸,只是听着它在头上过,任之而已。”那是一段穷愁的日子,俞大綵写道: 孟真重病在身,幼儿食不果腹。晴时,天空常有成群的敌机,投下无数的炸弹;廊外偶而细雨纷霏,又怕看远树含烟,愁云惨淡,我不敢独自凭栏。 记得有一次,三五好友,不顾路途遥远,上山探疾,孟真嘱我留客便餐,但厨房中除存半缸米外,只有一把空心菜。我急忙下楼,向水利会韩先生借到一百元,沽肴待客(我与韩君,素不相识,只知他曾在北京大学与孟真同学,但不熟)。那是我生平唯一的一次向人借钱。 事隔一月,我已还清债务,漫不经心地将此事当笑话说与孟真听。不料他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这真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了。等我病愈,要拼命写文章,多赚些稿费,决不让你再腼颜向人借钱了。我好惭愧。”我很后悔失言,不料一句戏言,竟引起他的感慨万千,因为他常为国家多难而担忧,但他于个人生活事,从不措意! 母亲逃难重庆,他无暇顾及,安排弟弟傅斯岩(孟博)照顾母亲,自己负担费用。冷月空悬,萱花霜萎,这年10月,傅母不幸去世。朱仲辉写道: 傅先生母丧后,悲恸之情自不待言,但以国难当头,丧事一切从简,不发讣告,不开吊,寿衣老太太早已自做好,仅购置优质棺木,并请俞大维派人料理安葬事宜,墓地经选在歌乐山附近,地名已记不清楚。仅记得是在当时水利部后山,大概是中研院数学研究所办公处旁一小山顶上。下葬时在岩石中钻一洞穴,用吊车将棺木放入,再用水泥制成约七八寸厚之水泥板三块,用吊车吊起盖上,极为坚固,是日参加葬礼者除傅先生兄弟二人外,仅有我与中研院高先生及数学所部分人员,另有工程人员不过十数人而已,人虽不多,但极隆重。 办完母亲丧事,傅斯年身心两伤,高血压再度复发。 三、桂花坳:至味是清欢 1941年年底,大病初愈的傅斯年将妇携雏,来到冬雾弥漫的南溪李庄板栗坳。山居静谧,“短短横墙,矮矮疏窗,忔楂儿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边傍。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凉。日用家常,竹几藤床,尽眼前,水色山光。”(元 释中峰词《行香子》) 桂花坳傅宅,被董作宾戏称“所长官邸”,史语所何兹全、黄彰健等,都在文章中写过,笔者也征引过。美国东卡罗来纳大学环境健康科学系教授劳延炯,当年随父亲劳榦在李庄生活过五六年,在致笔者信中指出:“我找我们的小伙伴傅仁轨,从来都是在栗峰山庄牌坊头附近,绝不是去桂花坳。”他还提供细节,比如傅家有一些子弹壳,尤其是有一个笔筒是半截炮弹壳做成,那是仁轨的舅舅俞大维送他的玩具。劳先生专门指正:“当时桂花坳也不叫桂花院,那个‘坳’字四川话很难发音。那时,我们的四川话差不多就是母语。” 傅家最先的确住在牌坊头,桂花坳是以陈寅恪和李济两家名义租赁预留的。直到陈寅恪率家人去了成都华西坝,就聘燕京大学;李济一家搬到李庄张家祠堂中博院,1944年1月傅斯年家才从牌坊头搬到桂花坳。难怪劳延炯要说找小伙伴傅仁轨是在牌坊头傅家,而多人回忆说是傅斯年住桂花坳。 六十多年后,我到李庄寻访前贤旧迹。找到李庄镇永胜村88岁的四婆婆邓素华,她家所住的桂花坳当时就转佃给傅斯年家。她告诉我:“傅斯年家三块人(川南土语人称块),傅太太个头不高,瘦精精的,话不好懂,有个儿子。柴门口的李(方桂)先生有个女儿。傅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在屋头教两个细娃读书。”她领着我去看那个小院。前面一块水田,中间一块晒坝。 桂花坳建于清道光初年,房架高大,木作全用楠木,工艺精细。正厅后板壁里面作镜面式,外面作格门式,左右耳房向天井的装修也作一色格门式样,与正厅格门式样相同,因此天井整齐美观。天井用石板铺地。正房所用的合口窗及挑下的撑拱全很精细。宅右外侧有围房八间,是灶房及猪圈等杂役部分。宅大门向东南已经毁坏不堪。宅正厅正房则向西南,它们不注意向正南的。 “人间有味是清欢”。在俞大綵的记忆中,桂花坳岁月有如桃源仙境般迷离: 那是一个水秀山明,风景宜人的世外桃源,我们结庐山半,俯瞰长江,过了一段悠闲的日子……在那段难得的清闲的日子里,(他)不是给儿子讲几段三国、水浒,便是看书写作;有时背着双手,环绕室中,摇头晃脑,不断的用满口山东腔调,哼唱诗词,怡然自得。年幼好奇的儿子只在一旁瞠目相视。 春秋两季,傅斯年要离开李庄,乘船去重庆“参政议政”。妻子当然知道横亘在丈夫前路的蒺藜,更了解他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性格。1945年8月1日,傅斯年给夫人写信:“国库局案,我只嚷嚷题目,不说内容,不意地方法院竟向中央银行函询,法院总检察署又给公函给我,要内容‘以凭参考’(最近的事),闭会后孔祥熙连着免了两职:一、中央银行总裁;二、四行联合办事处副主席。老孔可谓连根拔去(根是中央银行),据说,事前并未告他。老孔这次弄得很狼狈。闹老孔闹了八年,不大生效,这次算被我击中了。国家已如此了,可叹可叹。这一件官司(国库局)我不能作为密告,只能在参政会辩,此事我大有斟酌,人证物证齐全,你千万不要担心。把老孔闹掉,我甚为满意。以后的事在政府与法院,我不作主动了。上星期一见蒋先生,他对此表示极好。”其实,傅斯年已得到一份关于蒋欲为孔祥熙(中央银行国库局案)说情的绝密抄件,还在上面勾出要害处,并在“委座”的名侧大笔一挥批道“不成话”。给夫人的信不过是宽她的心。 敢在“委员长”面前跷二郎腿的傅斯年,在乡下却十分谦抑。板栗坳到李庄镇有七八里之遥,且要上下一道陡坡,地方曾多次提出修公路的动议。傅斯年一直推拒。1944年6月16日,他致函南溪县政府第三区(李庄)区长张官周: 官周吾兄左右: 前李仲阳县长在任时,曾闻其有修筑公路一条由李庄镇直达板栗坳之议,弟以本所由板栗坳赴李庄原有山路可通,并无此需要,曾劝其勿作此举,盖本所自迁李庄后,叨光地方者甚多,不敢对民间有所骚扰也。弟日前由渝返李,始悉此路业已动工,并闻占用民田甚多,详情若何,弟虽未深悉,然已感不安矣。如本县修筑此路,另有其用途,则本所自不便有所建议,倘专为本所而修,则本所既绝无此提议,更无此需要,何妨还田归民,就此终止。敬希我兄将此意转达地方经画此事诸公,是所感荷。专此,敬颂 大安! 弟傅斯年 谨启 六月十六日 滑竿是傅胖子上下山依赖的交通工具。张海洲抬过滑竿,儿子张汉青至今记得:“傅所长胖得很,恐怕有一百七八,只有我老者张海洲和李伯周抬得起他。傅所长去镇上办事,抬滑竿的只要身体侧一下,他马上就喊停,自己下来走。到李庄,有时区长张官周、镇长杨君惠请吃饭。饭碗摆好,他一坐下来,刚捏起筷子又站起来,看轿夫桌子上的菜是不是一样。要是不一样,他站起来就喊走。” 1944年夏秋,日军为实现“一号作战计划”围困衡阳,国民党军队方先觉部全军覆没,部分日军窜犯贵州,占领黔东南重镇独山。一时间人心惶惶。傅斯年在桂花坳的土屋中,展纸研墨,为儿子仁轨书写文天祥的《正气歌》《衣带赞》诸诗。题跋云:“其日习数行,期以成诵,今所不解,稍长必求其解。念兹在兹,做人之道,发轨于是,立基于是。若不能看破生死,则必为生死所困,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矣。”南宋将领文天祥被俘前,曾在衣带中藏有诗文,被后人称为《衣带赞》,开篇即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傅斯年示儿亦为自励。 桂花坳附近的乡民邓素华告诉笔者:“傅所长家门口有块晒坝,水竹儿编了个栏栏,圈得宽宽的,外人不能随便进去。他家请了个烧锅的(保姆),叫龙嫂,四十多岁。龙嫂的女都打发(出嫁)出去了。我们跟龙嫂进傅家耍过。屋里头书多得很,山一样地码起。” 抗战结束,朱家骅推荐傅斯年出任北大校长,傅氏坚决不从,1945年8月17日上书蒋介石,“以狷介之性,值不讳之时,每以越分之言,上尘清闻。”他说出拒绝的三个理由:一是初心不改,“三十年来,读书述作之志,迄不可改。徒以国家艰难,未敢自逸,故时作谬论”;二是身体不支,“恶性血压高,于兹五年,危险逐年迫切。医生告诫,谓如再不听,必生事故”;三是,礼当让贤,“适之先生经师人师,士林所宗,在国内既负盛名,在英美则声誉之隆,尤为前所未有。”最后蒋氏只好接受他的请求,任命胡适为北大校长。因胡适还在美国,傅斯年暂时代理北大校长。 8月底,俞大綵暂离李庄坐船去重庆探亲,同船人有哲学家金岳霖带着梁思成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人们相信,国难过后,是团聚的日子。但傅斯年绝少享受天伦之乐,受师友胡适之托,他出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10月5日,他在重庆给已上归途的夫人写信: Dora Darling: 你走的第三天,便是中秋,是日月色极佳,我在总处院子里走去走来,直到十一时半。想到一家三口,分在三处,(你在船上,嘉宝在李庄,我在此。)深感凄然。“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了又想,当时便想写一信给你,谁知一至于今天。 “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这胜利后的第一轮圆月,不知给船上的俞大綵、李庄的傅仁轨、重庆的傅斯年带来什么样的感伤。同一封信中,傅斯年向夫人抱怨: 你走时,教育部为筹备“教育善后复员会议”,已在筹备会把我累死,上月廿日正式开会,全天在那里,直到二十五日,发言至第二多。真正累死我。不得不帮骝先忙,结果我捱许多骂。开完之后,不曾休息,又是国共谈判,陪吃两次。而家中客人之多,真不成话。于是伤风了,于是头痛,连睡三日。起来,又闹“香港脚”,直到今天。这三天,教育部出来之Crisis,又累我出去跑,弄得名誉极坏,蒋廷黻综合之曰:“太上教育部长、太上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太上北大校长”,我说我只做“太上善后救济总署署长”,他方无言。事实是,骝先好与我商量,而十之七八不听,他要大整顿教育,我主张妥协,骝先骂我妥协坏事。然而外人不知也,以为他的一切事由我负责,一次教育会,弄得我成众矢之的。重庆再不可久居矣。 1945年11月25日,昆明多所学校师生六千多人在西南联大举行“要求和平,反对内战;要求民主,反对独裁”的主题晚会时,遭到军警镇压,引发学潮,傅斯年以西南联大校务委员身份前往处理。他在给俞大綵的信中说:“地方当局荒谬绝伦,李宗黄该杀,邱清泉该杀。”“此次惨案,居然告一段落,太不容易。我所办的,除了若干共党及CC外,尚未有责备我者,而称颂我者甚多。”学生运动平息后,美国驻昆明总领事馆在给国务院的报告中也说:“幸好有这样一个人出面,他不是当官的,但有直接的权力处理局势。” 天命之年的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长。当时俞平伯曾给胡适写信,为日伪时期出任过伪职的周作人等说情。傅斯年不为所动。他认为,如果那些人不受谴责,作为大学校长,那就对不起无数的死难者,对不起那些跋山涉水的流浪者。他在给夫人俞大綵的信中表示:“大批伪教职员进来,这是暑假后北大开办的大障碍,但我决心扫荡之,决不为北大留此劣迹。实在说在这样局面之下,胡先生办远不如我,我在这几个月给他打平天下,他好办下去。”俞大綵反对他代理北大校长,更担心他的健康,“由李庄跑来,一连教训三天,最后付之一叹而已。”饱受诟骂劳累的傅斯年,戏称自己是北大的“功狗”。 1946年3月,蒋介石与幕僚陈布雷商议,拟请傅斯年出任国府委员。27日,傅斯年再致信蒋,称“如在政府,于政府一无裨益,若在社会,或可偶为一介之用”。解释此前之所以任职参政员,“亦缘国家抗战,义等于征兵,故未敢不来。今战事结束,当随以结束。”其时,他面对史语所同人的猜疑,坦然表示,自己“一不会做官,也不会背着大家到外面去享受”。 3月5日,傅斯年给俞大綵信,解释关于自己做官的传闻: 我知道你们在李庄闷死,因我在北大事,弄得这样,可恨可恨!已电适之速返,他太舒服了。假如五月里我在上海见到他,一切交代好,也许回李庄搬研究所,我很怕当时一切困难。…… 说我做官的话,是这样的。谣言归谣言,内容也有原因。中共向我说“我们拥护你做教育部长”。我说:“我要言论自由,向来骂人的,今不为人所骂。且我如果要自尽,更有较好的法子。”C.C.也有此一说!二者皆非好意,前者欲打破国民党员做教育部长之例,后者欲赶去骝先!这是如何世界。 “国民政府委员”是这样。蒋先生与(陈)布雷谈,布雷说:“北方人不易找到可做国府委员者,党内外皆如此。”蒋先生说:“找傅孟真最相宜。”布雷说:“他怕不干吧。”蒋先生说:“大家劝他。”因此我向布雷写了一次信,请他千万不要开这玩笑。我半月前写的那篇《中国与东北共存亡》(想已看见,为此,有人请我吃饭),有个附带目的,即既发这样言论,即不可再入政府了,落得少麻烦(人家来劝)。 经过如此,我并未向人说。报上所传,皆揣摩,或亦有所闻而言之也。 你想,我骂人惯的,一做官即为人骂,这是保持言论自由。做个“一品大员”(国府委员),与那些下流同一起,实受拘束,这是行动自由。你放心,我不会没出息做官去。我不是说做官没出息,做官而不能办事,乃没出息。我如何能以做官“行其道”呢? 但是那些凄凄皇皇想趁此谋一国府委员者,谋一政务委员者多着呢,关托百出。我把这个道理说给王云五,他大为不解,其一例也。王极想做国府委员,非无望(因为我和胡政之等皆不干,适之也不会干),他还托我帮他。我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做教育部长是没有希望的。我看骝先要连续下去。(行首傅斯年自注:宋子文的行政院长不会动。此人真糟,与孔同工异曲。)……嘉子的信,已登《大公晚报》,附上,问好。 “嘉子的信”,乃10岁儿子傅仁轨于2月6日自李庄写给他的信,此信或经他之手,交《大公晚报》于1946年3月5日登出—— 爸爸: 又已很久没有写信了。前几天我生了一个痄腮,颈子肿得又粗又大,见了肉类的食物就想吐。不但如此,并且一点儿硬的东西都不能吃,一吃颈子就痛得要命。所以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妈说我颈子肿得太大了,简直和您一样胖。我笑着说:“人家都是越病越瘦,而我反倒越病越胖了!” 山下王天木先生送给我两个水母(俗称海蛰),是同济大学新在淡水中发现的,但很少。时常爱游到水面上来玩,游水的姿势就同跳舞一样,所以妈教我学它游水。 水母大约有○(按:此处为一大如纽扣之圈)这样大,最奇怪的就是它从来不休息,我问妈妈道:“为什么它不休息?”妈开着玩笑说:“因为它名字里有一个‘母’字(水母),你看一个母亲不是一天到晚都忙来忙去从不休息吗?你如果不信,我就是一个例子。”我说:“妈夜里要睡的,可是水母夜里也不曾见它睡过啊!”妈无话可说了。 方才妈对我说:“大约六月里我们可以到美国去,你高兴吗?”我说:“我又高兴又不高兴,可是为什么缘故,我却说不出来。”可是我觉得我们家庭经济已经很困难了。我和妈可以不去,但爸爸的病是需要治好的,所以您一定得去,只要您的病好了,我和妈一切都肯舍弃。我们生活很好,请勿念。 祝快乐!健康! 儿仁轨 二月六日晚 傅斯年的身体已极不健康,亟需出国彻底治疗。而无论刚接掌的北大代校长,还是史语所搬迁都兹事体大,千头万绪,扭结搅缠,急得他焦头烂额。但唯一的安慰,一定是眼前游动着的那两只水母,一只是“一天到晚都忙来忙去从不休息”的妻,一只是调皮可爱又懂事的儿,什么时候才能化作一只大的玻璃鱼缸,将他们揽在怀里,看着他们自由自在地游动。 1946年3月21日,他在致夫人的信中写道: 出洋是(事),已由政府核准,钱数尚不知(只闻核准,未闻其详),总想法一家走的,不过沿路大家省着用,便好了,不至于回不来的…… 我的书,此时水路不通,只好待下月。兵工署运书是不可靠的,我的书可以留在李庄一时。请你一查,我们一家,公家可为我们带多少行李 (大约是每人百公斤)?我记不清,可一查,总办事处有通知也。在此范围内,交公家运,与大家同。此范围外者,如先运此,固无不可,但恐麻烦,私人剩余之物,可一齐待船有空位处补入,如无,可暂留李庄山下。我的预计,研究所东西运不完的,因一次船只有数十吨,人可运完,东西运不完也。日内有详信给彦堂,可索阅。 ……现在京沪比四川贵得多了。如米,彼处三万以上,肉,千二百元,恰是李庄之三倍。原以为到夏天可如此,不意来得这样快。最好是研究院今年不搬,然而决无人愿意,故只好大家去吃苦也。书箱运输事,你千万勿为之生气。 俞大綵带着儿子仁轨领着保姆龙嫂,离开李庄的时间可能在1946年春季。4月7日,在重庆的傅斯年致信李庄的董作宾,交代搬迁的问题时写道: 在李(庄),上船各事。(在宜宾恐亦须有一人)如李庄同人能另推一位在京,弟自当于船定后来李。(内人已走)弟拟住处想在方桂办公室(凉爽些)或西文书库(彼时当已装箱),并乞留志维在李庄,照料弟事。若接洽船顺利,可不致变更, (什一希望也没有)弟亦自愿来李一行,弟于李庄之人与地,皆甚恋恋也。 恋恋李庄,自此梦别。 四、归骨台湾岛 一家三口终于团聚。1946年9月24日,傅斯年俞大綵夫妇在家宴请梅贻琦、张伯驹与胡适夫妇等。梅贻琦在日记中写:“惜菜中鱼、虾、蟹皆不新鲜,客皆勉强终席。”“勉强”二字,可见之窘,其情即使并非夫人典衣置酒,但谓生意萧然或亦无差? 1947年,傅斯年在妻儿陪伴下赴美就医终要成行。夫妇俩对未来或许有深一层考虑,为仁轨置备了一个留言簿,留下嘱咐—— 做人的道理不止一条,然最要紧的一条是:不可把自己看重。凡事要考虑别人的利害,千万不可自己贪便宜;做事要为人,不是为自己。自己为众人而生存,不是众人为自己而生存。小时养成节俭的习惯,大了为劳苦众人服务。 父 三十六年四月 送给仁轨。妈妈,三十六年四月五日于南京。To Jackie darling. From Mama.Apr.5, 1947, Nanking.3.Jackie. 傅斯年还请好友同人为儿子题词—— 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梁思成) 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录胡适之先生语。 卅六年五月廿一日那廉君于南京鸡鸣寺。 劳榦画了一幅钢笔画“万里长城,上题词: 我们要时刻记起,这不是中国的边疆,在过去时代与将来时代,都是中国的腹地。 历史组弟子陈槃庵作《送孟真师偕夫人暨公子赴美疗养别后奉怀二律》,诗曰: 江夜照离车,灯昏雨气斜,廿年唯许国,四海未宁家, 衰疾余身患,忧劳与鬓华,平生知遇意,极眼去程赊。 百年新大陆,六月远游踪,今古蟠奇抱,风潮荡此胸, 辞荣同腐鼠,难识故犹龙,送君情如水,后夜满吴淞。 劳榦作《和槃庵(送孟真师偕夫人暨公子赴美奉怀)原韵》,诗云: 北郭送轻车,桓灯照雨斜,天人归独抱,风雨正无家, 倦客常千里,羁身有岁华,瞬看春草绿,不信别程赊。 感激平生意,殷勤望别踪,播迁疑小梦,湖海荡余胸, 大宇平如镜,丛山郁似龙,加餐公自勉,辛苦向吴淞。 6月26 日,傅斯年偕夫人俞大綵与儿子傅仁轨自下关车站离开南京,史语所同人大多前往相送,人群中还有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朱家骅、交通部部长俞大维等。29日,由上海乘船,前往美国波士顿伯利罕医院医疗。 抵美后,傅斯年先在波士顿伯里罕医院治疗,四个月后移居美国康涅狄格州纽黑文休养。血压正常后,移居新港静养。傅仁轨就近入新港的义务学校。1948年夏,傅斯年稍有好转,忽然执意要回国。夫人劝他多疗养一阵。他说:“国内要做的事太多,岂可偷闲而安居异国?”俞大綵自知拗不过他,只好把13岁的儿子傅仁轨留在美国读中学,托人照顾。临行前,美国医生“坚嘱勿再任行政工作,以免复发”。 1948年8月,夫妇俩回到风雨飘摇的中国。俞大綵回忆: 民国卅七年底,时局日趋紧急,孟真在南京忧心如焚,旧疾复发、血压猛升,加以感时忧国,情绪极劣。正在那几天里,蒋总统命孟真前往台湾,接掌台湾大学。 未及赴任,先告示安民。12月18日,傅斯年致电沈刚伯、李宗侗、陈达夫、台静农等。 台北台湾大学文学院沈院长刚百并转玄伯、达夫、静农诸先生: 惠电敬悉,至感。弟奉总统命掌台湾大学,际此国家艰难,当勉为主。台大前身学术空气本是欧洲大陆之正统,当尽力保存。以后如因需要增聘教授,必以学术为标准。迁台学术机关如中央研究院等,当以台大之学术进步为出发点而合作,决不为台大累。总之,时事艰难,必须开诚心、布公道,使主客新旧同心相安,然后可图进步。一切函详。乞先以此意转告师生为荷。弟傅斯年。巧。 政客只考量现实,不问理想;文人空有理想,又多半止于理想。然而,道既不行,俗亦难移,人心不古,世道浇漓,徒留下生命教训。以傅斯年的身体状况论,断不能接长台大。他在去世前几天,还对朱家骅说:你把我害了,台大的事真是多,我吃不消,恐我的命欲断送在台大了! 俞大綵回忆丈夫: 他去世的前夕,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为他在小书室中升炭盆取暖,他穿着一件厚棉袍伏案写作,我坐在他对面,缝补他的破袜,因为他次日要参加两个会议,我催他早些休息。他搁下笔抬头对我说,他正在为董作宾先生刊行的大陆杂志赶写文章,想急于拿到稿费,做一条棉裤。他又说:“你不对我哭穷,我也深知你的困苦,稿费到手后,你快去买几尺粗布,一捆棉花,为我缝一条棉裤,我的腿怕冷,西装裤太薄,不足以御寒。”我一阵心酸,欲哭无泪。 他起身指着壁上的书架说,这些书,还有存于史语所一房间的书,死后要留给儿子,他要请董先生为他制一颗图章,上刻“孟真遗子之书”。 似是谶语,1950年12月20日下午,傅斯年在列席省参议会,回答参议员质询后,以脑溢血猝发,当晚11时23分,与世长辞。 傅仁轨正在美国读中学,他的英文名叫Jackie,此时无钱回台奔丧。1951年元旦后,李田意带着仁轨去看胡适夫妇。胡适见到仁轨,心里很难过,说:“啊!长得比我还高。”傅仁轨态度很老成,笑了笑。 胡适问:“学习怎么样?”傅仁轨说:“功课总是考第三。” 胡适点点头,想起罗家伦讲傅斯年“犬父竟有虎子”的话。 那天,胡适太太江冬秀做了很多菜,留他们吃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仁轨。怕他伤心,大家也都不谈傅斯年。待他们走后,江冬秀说:“现在俞大綵不好受了。”傅斯年与俞大綵“鹣鲽情深”。传说中的鹣是“比翼鸟”,雄鸟左翼左目,雌鸟右翼右目,雄雌相合才能飞行;“鲽”是古称比目鱼。 15岁的仁轨给悲痛中的母亲写来一封信。 ……父亲已走完了他艰苦的旅程,现在该是他静静安息的时候了。妈妈,不要太伤心,不要流泪向人倾诉你心中的悲痛,更不要因为家境贫困,哭泣着向人乞怜。我们母子要以无比的勇气,来承受这个重大的打击,我们不需要人们的怜悯,而是要争取人们对我们的尊敬。…… 遗孀俞大綵,背负“故校长夫人”的牌子,仍在台湾大学教外文。环境影响心境,心境影响行为。她越来越不受学生欢迎。许倬云以为:“傅师母脾气不小,她教过我们半年英文,学生很辛苦。”作家陈若曦下笔更刻薄: 四年的大学生涯,令同学闻之色变的是俞大綵老师。……本组原有三十八位学生,第一堂上课就少了二十多位…… 老师不愧体育系出身,身材保养良好,也很重视穿着打扮,永远显得光鲜亮丽。她总是穿一袭合身的旗袍,色泽华而不俗,头发烫得卷卷的,涂脂抹粉外,高跟鞋的颜色和指甲搭配,在讲台上走动时顾盼自如,宛如明星走秀。老师英文咬字清楚,口气不疾不徐,脸部表情冷漠深邃;讲课很少对着学生,头总是抬得高高的,目光不是投向窗外,就是瞪着课堂后的天花板;眼神时而冷淡,时而遥远,一副拒人千里外的神色。以前的寡妇不管如何穿着打扮,常会散发出哀怨悲苦的气息;老师却一举一动全然反传统,特立独行的外表先就让我觉得新鲜有朝气。…… 两堂课下来,我就明白为什么许多学生要退选了。老师太过威严,动辄罚站,不给女生留颜面,简直公然歧视女性。……女孩子脸皮薄,不久就掩面而泣。不料这一来更激怒了老师。“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哭去!”她气呼呼地喝斥着,同时高跟鞋“登登登”,三步并两步地走去开了教室门,硬是把同学撵出去……这以后,我对散文课兢兢业业,每堂课前都做考试准备……大学四年,就数这一年我最用功。为此我很感激俞老师…… 下学期的最后一堂课,她一来就宣布:“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堂课,不讲课了,我们玩一个游戏。”天上竟会掉下这么个礼物!大家惊喜交加,不禁面面相觑起来。“你们每人说出一项心愿,随便什么都行。来,从这边开始,陈小姐请!” 她的手像乐队指挥棒似的朝我一指。盼了一年,头一回被点到名,我激动得很,身子立即随着指挥棒弹了起来。我大声宣告:“我但愿天下的寡妇都结婚去!”只见她的鼻孔扭曲了一下,脸朝窗外瞪了两秒,随即回转来,若无其事地示意我坐下。我像死囚获得特赦,喜不自胜地坐下来。这时才注意到,右排的女同学正咬着唇皮,强忍着不敢笑出来。 我犹陶醉于自己的大胆里,这时传来老师的催促声:“郭先生……哈罗,郭先生,轮到你了!”郭松棻宛如从存在主义的甜梦里被摇醒,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我……我愿意娶个有钱的寡妇!”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俞老师也笑了,但笑容一闪而过,立即又把头转向窗外。等回转脸来,依然冷若冰霜,俨然神圣不可侵犯。一年来难得这么嫣然一笑,虽然短暂,那一刹那却是美丽又温柔。 1990年,俞大綵病逝台北,享年84岁,距夫君逝世整整40年。遗体火化后暂厝普导寺。 五、抱愧仁轨先生 2003年10月9日,我在李庄羊街八号罗萼芬老人家,他拿出一张照片递我看,是他表姐张素萱前些年从台湾寄来的。张素萱嫁给史语所的李光涛,1949年跟丈夫去了台湾。照片上三个女人,其中两个是张素萱和她的女儿李小萱,还有一个女人异常苍老。照片背后有张素萱的题词:“送给萼芬老表。这是103岁帮傅斯年所长的佣人龙嫂,现已经110多岁了。她是河对门的农妇,先帮傅所长。后傅所长夫妇死了,又帮余大维‘交通部长’。又死了。现在听说她被送进养老院了。” 在李庄,我不止一次听过龙嫂的故事。她是从山里走出去的乡下人。她与傅斯年的岁数或不相上下?历史已翻过好几页,她还活着。也许,世界都已老去,而她的长寿秘诀正在于大字不识。 当年傅斯年夫妇从美国回台湾,托付在美学者李田意作为儿子的监护人。李田意曾写道: 在傅先生夫妇由美返南京之前,他们的少爷仁轨正在新港念初中。他们让我暂时照料仁轨,等他初中毕业之后,由我同他一块儿返国。想不到中国大陆的局势起了变化,因此关系,傅先生夫妇只好决定让仁轨继续在美国读高中。仁轨在高中毕业之后,考进哈佛大学。四年之后,他又回新港,入耶鲁医学院学医。他转攻医学是傅先生的意思,可是他并不喜欢,后来竟中途而废。为了表示不念医学的决心,他先入美国空军服兵役。期满之后,他在纽约一家公司找了一种编辑工作,从此不再在任何学校念书了。 据何兹全、罗筱蕖、王汎森等人告诉我,那以后傅仁轨断了与故国文化的联系,海峡两岸都渐失音信。2004年8月,我意外地收到一封寄自美国的信,是傅仁轨读了我的《发现李庄》后写的,信的全文如下: Dear Sir: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sending me the books on Li Chuang. They are most interesting. I am grateful to you for bringing back memories from that time. With best wishes, Jack Fu 14049 Bel Red Road,Apt.7 Bellevue,WA98007 August 18,2004 傅仁轨 继后,笔者将此事写进刊发在本埠晚报的一篇文章中: 信是英语写的,只是签名用的中文。“傅仁轨”三个大字,歪歪扭扭,实在不敢恭维。我始信了人们的传言,傅斯年先生之子已不会使用中文。这件事定会让九泉之下的傅先生难以瞑目,令天下读书人不胜唏嘘! 笔者上述言论缺乏对仁轨先生的同理和同情之心,也缺乏应有的尊重。事后曾通过仁轨的淄博族兄傅乐铜,台北的堂弟傅乐治等,将歉疚之意转告给仁轨先生。 2015年3月27日下午,笔者陪同李方桂之子、美国新泽西州罗格斯大学教授李培德与夫人徐燕生重回李庄。一路上,他向我讲了儿时小伙伴仁轨的故事: 傅仁轨,他跟我姐姐林德有联系。他收到《发现李庄》后,又转给我姐姐一本,说你对这本书会感兴趣。 他经济上没有问题,就业方面也没有问题,但就是不大稳定。他没有结婚,是同性恋,原来有个伴,前些年去世了。在美国每个州都有同性恋的结婚要求,不嚣张不表明,反而不正常。他常常去长途跋涉、滑雪、划艇,很会享受生活。不知他的精神生活是否一样愉快? 原来他在新泽西州一所私立学校教课,有一次他请高中毕业班学生在家里派对,那都是未成年人没满十七岁。喝酒,是被明令禁止的。这事被告到校长那里了,他被开除了。他体力又好,就改行到麦客尚电脑公司搞电脑,也从美国新泽西州搬到华盛顿去了。后来把这事辞了,又搬到科罗拉多州教滑雪。 他有一只心爱的狗,喜欢吃鸡。那狗很老了,他常常买鸡,炖得很烂给它吃。后来狗死了,他很伤感。每年那一天,他还照样的炖一只鸡放在那里。 台北“中研院”得知我与仁轨先生有联系,前史语所所长王汎森写信给我说,台湾准备将傅斯年先生列入“先贤祠”,需征得家属同意,但与傅仁轨一直联系不上。我告诉他仁轨先生在美国的地址,不知他们后来是否如愿以偿。 仁轨先生也是耄耋老人,对那座往事的冰山,他自有理由不再触及。 1.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在民族危亡之际,站在了历史舞台的中央。 抗战时期,只用在信封上书“中国李庄”四字,便可将信件寄到李庄。作为四大文化抗战中心之一,李庄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在民族危亡之际,却成为世界的焦点。 2.背负民族传承,岂有穷途之哭。 傅斯年、李济、董作宾、梁思成……众多大师级学者,在艰难岁月坚守对民族的忠诚,以书生的方式参与抗战。 3.群星璀璨,近代学人不期的命运交集。 这些不同领域的大师,在李庄相聚,填补了诸多中国学术的空白。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没有李庄,中国现代学术史会有多大一片空白! 4.**之作的迭代升级。 2004年,一部《发现李庄》让李庄重回大众视野。近二十年来,岱峻又结合大量的采访记录、田野调查记录、文献资料,对《发现李庄》进行了升级,是“历经数年的重新写作”。 李庄,位于宜宾下游、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小古镇,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在抗日战争期间,这座古镇是与成都、重庆、昆明齐名的“四大文化中心”。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信件和电报只要写上“中国李庄”即可使命*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社会所、营造学社、同济大学、中博院等文化机构将李庄作为安身之地,李庄的乡绅乡民以博大的胸怀和质朴的情感接纳了自己的同胞,中华民族文化的根脉和知识的火种终得以保存。文化不灭,中国不亡,那时的李庄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折射点,民族精神的涵养地”。 几十年过去,李庄的故事已渐渐掩埋于历史的烟尘下。2004年,一部《发现李庄》让李庄重回大众视野。一时间,李庄成为旅游热点。如今,李庄被命名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国家级海峡两岸文化交流基地、全国乡村旅游重点乡镇、四川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今年4月26日,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中国营造学社陈列馆同时开馆…… 《发现李庄》的成功并没有让作者岱峻停下手中的研究。近二十年来,岱峻坚持田野调查,采访先生们的后人及当地人,采集了大量口述史资料,同时,他博览文献,持续追踪最新研究成果,注重多方引证。最新完成的三卷本《发现李庄》比2004版《发现李庄》增加了三分之二的内容。在结构编排上,也与老版完全不同,更具*整性和科学性。总之,新版三卷本《发现李庄》与其说是修订,不如说是“历经数年的重新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