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与杂写(1992-2013)(精)
作者简介
杨绛(1911-),原名杨季康,著名作家、翻译家和学者,江苏无锡人。毕业于东吴大学,清华大学研究生院肄业。1935年与钱锺书结婚后共赴英国,法国留学。1938年秋回国曾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清华大学外语系教授。1954年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作品有剧本《称心如意》《弄假成真》,长篇小说《洗澡》。散文及随笔集《干校六记》《将饮茶》《杂忆与杂写》《我们仨》、《走在人生边上——自问自答》等译作《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小癞子》《斐多》等。
内容简介
这里我根据身经的感觉,写几桩想不明白的事。 记事务求确实,不容许分毫想象。 我六七岁上小学的时候,清早起床是苦事,因为 还瞌睡呢,醒都醒不过来。有一次,我觉得上下眼皮 胶住了,掰也掰不开。我看见帐外满室阳光,床前椅 上搭着衣服,桌上有理好的书包,还有三姐临睡吹灭 的灯——有大圆灯罩的洋油灯。隔着眼皮都看得清清 楚楚,只是睁不开眼。后来姐姐叫醒了我。我睁眼只 见身在帐中,帐外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因为帐子是 布做的。我从未想到核对一下帐外所见和闭眼所见是 否相同,也记不起那是偶然一次还是多次。只因为我 有了以后的几次经历,才想到这个问题。 一九三九年夏,我住在爸爸避难上海时租居的寓 所。那是两间大房间、一个楼面和一个盥洗室。朝南 的一大间爸爸住。朝北的一大间我大姐和阿必住,我 带着女儿阿圆也挤在她们屋里。房子已旧,但建筑的 “身骨”很结实。厚厚的墙,厚厚的门,门轴两端是 圆圆的大铜球,开门关门可以不出声响。 一次,阿必半夜到盥洗室去。她行动很轻,我并 未觉醒——也许只醒了一半。我并未听见她出门,只 觉得自己醒着。我看见门后有个黑鬼想进门,正在转 动门球,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这黑鬼在偷偷儿 开门。于是门开了一缝,开了一寸、二寸、三寸、半 尺、一尺,黑鬼挨身进门来了。我放声大叫,叫了才 知道自己是从梦中醒来。大姐立即亮了灯。爸爸从隔 室也闻声赶来。 我说:“看见门背后一个黑鬼,想进来,后来真 进来了。” 阿必在门边贴墙站着,两手护着胸,怪可怜地说 :“绛姐,你把我吓死了!我知道你警醒,我轻轻地 、轻轻地……” 她形容自己怎么慢慢儿、慢慢儿转动门球,正像 我看见的那样。黑鬼也正是阿必的身量。 爸爸对我说:“你眼睛看到门背后,太灵了,可 是连阿必都不认识,又太笨了!” 大家失惊之余,禁不住都笑起来。爸爸放心回房 ,我们姊妹重又安静入睡。事后大家都忘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我梦中看见门背后的黑鬼,怎 么正是黑地里的阿必呢?我看见黑鬼的动作,怎么恰 恰也是阿必的动作呢?假如是梦,梦里的境界是不符 真实的。假如不是梦,我怎么又能看到门的背后呢? 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三年,锺书和我住在他叔父避 难上海时租赁的寓所,我们夫妇和女儿阿圆住二楼亭 子间。亭子间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又小又矮,夏天闷 热,锺书和阿圆受不了,都到我婆婆的朝北大房间里 打地铺去了。我一人睡大床。大床几乎占了亭子间的 全部面积。床的一头和床的一侧都贴着墙壁。另一侧 的床沿,离门框只有一寸之地。我敞着门,不停地挥 扇,无法入睡。天都蒙蒙亮了。我的脸是朝门的,忽 然看见一个贼从楼上下来。他一手提着个包裹,一手 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弓着身子,蹑足一级一级下楼 ,轻轻地,轻轻地,怕惊醒了人似的。我看出他是要 到我屋里来。我眼看着他一级一级下楼,眼看着他走 到我的门口。他竞跨进房间,走到我床前来了。我惊 骇失声,恍惚从梦中醒来,只听得锺书的声音说:“ 是我,是我,别吓着。”我一看,可不是他!一手提 着个草芯枕头,一手拿着一卷席子。他睡了一觉来看 看我。朝北的大房间,早上稍有凉意,他想回房在自 己大床上躺会儿。可是想不到亭子间照样闷热,他还 是待不住,带着枕席还是逃走了。 我躺在床上,一面挥扇,一面直在琢磨。我睡着 了吗?我梦里看见的贼不正是锺书吗?假如我不是做 梦,那么,我床头的那堵墙,恰好挡住楼道。楼梯有 上下两折,下楼十几级,上楼七八级。亭子间墙外是 楼梯转折处的一个小平台,延伸过来有一小方地,是 打电话的立足之地。亭子间的门对着一小片墙,墙上 安着电话机。我躺在床上,只能看到门外的电话机, 无论如何看不见上楼下楼的人,除非我的眼睛能透过 墙壁。我到底是做梦,还是醒着呢?我想不明白。 一九五四年夏,文化部召开全国翻译会议。我妹 妹杨必以代表身份到北京开会,住在我家。我家那时 住中关园的小平房。中间是客厅,东侧挡上一个屏风 ,算书房。西侧是朝南、朝北的两间卧房。当时朝南 卧房里放一张大床,是我和锺书的卧房,朝北是阿圆 的卧房。锺书怕热,我特为他买一张藤绷的小床,放 在东侧书房里。阿必来了,我们很开心。我有个外甥 女儿正在北京上大学,知道必阿姨来,也来趁热闹。 她也是我们全家非常喜爱的人,大家叫她“妹妹”, 阿圆称她“妹妹姐姐”。“妹妹”和阿必都是最受欢 迎的人。她们俩都来欢聚,我家十分快乐。晚上“妹 妹”也留宿我家。 “妹妹”有点儿发烧,不知什么病,体温高了一 度左右。我让阿必睡在阿圆房里,叫“妹妹”睡在我 的大床上,我便于照顾,同时也不怕传染那两个身体 娇弱的阿必和阿圆。 天晚了,大家回房睡觉。各房的灯都已经灭了。 “妹妹”央求说:“四阿姨,讲个鬼故事。” 我讲了一个。“妹妹”听完说:“四阿姨,再讲 一个。” 我讲完第二个,就说:“得睡了,不讲了。”“ 妹妹”很听话。我们两人都静静躺着。 忽然,我看见锺书站在门外。我就说:“你要什 么?” 他说:“还没睡吗?我怕你们睡了。” 他要的什么东西我记不得了,大约是花露水、爽 身粉之类。我开了灯,起床开了门,把东西给他。然 后关上门,又灭灯睡觉。 “妹妹”说:“四阿姨,四阿姨。” 我以为她还要我讲鬼故事,她却是认真地追问: “你怎么知道四姨夫在外面?”P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