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N个侧面
作者简介
闫红,《新安晚报》主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网络作协副主席,著有《误读红楼》《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她力量》《美得窒息的诗经》等十余部作品,曾获《读者》杂志“金百合奖”,安徽文学奖多次。
内容简介
我写稿时经常会提到张爱玲笔下的男人,他们太典型,你总会在这里或那里遇到他们。尤其是佟振保和沈世钧,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儿。 佟振保的特点是平庸。这样说他本人可能不接受,在他自己以及他周围的人眼中,他不说是人中龙凤,也算得上出类拔萃。他出身贫寒,靠老母亲的含辛茹苦,避开做学徒的命运,“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放到现在,也是妥妥的精英。 但阿伦特定义的“平庸”,是“无思状态”,无法独立判断,不能也不想有自己的价值取舍。佟振保主动让自己处于这种状态中。 他心里有一个铁铸一般的“对的世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要一点点朝上爬,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若有余力还要报答桑梓,赞助如当初的他一般的贫寒子弟。 不是说这样不好,但这明光铮亮的理想占据佟振保全部世界,不给他的自我留下方寸之地。王娇蕊看得清楚,他虽然处处克制自己,内里却是个贪玩好吃的人。他本能地迷恋王娇蕊这样性感聪明的“红玫瑰”,只是这样的女子于那“对的世界”不相宜,他便存天理灭人欲地舍弃她,娶了他觉得索然的白玫瑰。 他像一个永远无法成长的孩童,用各种姿态逢迎这世界求表扬。至于那些被压抑的情爱和欲念,他选择私下里变态。比如去嫖,选黑的胖的——王娇蕊便不是纤细白皙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辱屈”,用这种方式,是否就能解决他对红玫瑰们的情牵与爱恨? 像佟振保这样的人挺多,可能没这么极端,但心中同样有一座“对的殿堂”,在这个殿堂里获得存在感,是他们的毕生追求。《红楼梦》里林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他们却害怕自己的心,一旦开始思索,会到何种地步?平庸的世界让人更有安全感,这世界人多势众,就算错了,也不用自己负责。 沈世钧比佟振保可爱一点,他的问题更有隐蔽性。初看《半生缘》,甚至会当成类似于鸳鸯蝴蝶派小说讲命运阴差阳错的故事,后来发现还是性格悲剧。沈世钧比佟振保多点抵抗力,一开始他拒绝被异化,不想成为他父母那类人,他放弃南京家里的产业,到上海去打工,遇到顾曼桢。到这里都很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好,但是,当压力再大一点,他被推到需要抉择的紧要关头,他习惯性选择放弃。 父亲病重,母亲希望他回去继承家业,他就放弃已经有点起色的事业,回家继承皮货铺;顾曼桢家里不欢迎他,他就觉得曼桢的心也变了,要嫁给别人;曼桢被囚禁,他都已经来到她姐姐家,与她近在咫尺,但曼璐跟他说曼桢已经嫁了别人,他立即就相信了…… 不是不抵抗,但只抵抗一点点。他不坚定,像一只蜗牛,一再伸出触角,又一再缩回去。他一点点走回老路,到后来,他对叔惠说:“要说我们这种生活,实在是无聊。不过总结一下,又仿佛还值得。别的不说,光看这两个孩子,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可以说,他已经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相形之下,张爱玲笔下最著名的几个女性,几乎个个都有一种英雄气概。王娇蕊就不用说了,她原本是玩世不恭的,但她内心的热情被佟振保唤醒,之后振保放弃了她,她不自弃。爱人不见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了“爱”这样东西。她离开提款机丈夫,踏上颠沛流离的路途,佟振保再见到她时,她老了胖了,但她过着忠实于内心有热情的生活,她的憔悴,是热情的印记,让空心人佟振保嫉妒。 《半生缘》里,世钧和曼桢的重逢对比没有这么鲜明,但落魄的曼桢显然比平顺的世钧活得更像样。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女性的革命性总比男性来得更彻底。但张爱玲同时也写到这种革命性的局限,她们天地太小,常常只能在情爱的世界里转圈。有时还会受到阻击,付出惨重代价。 《色·戒》里的王佳芝,不甘平庸,想找到自己的价值感。她和同学一起刺杀汉奸,因为她是个漂亮女人,她被委派充当“美人计”里的“美人”,委身厌恶的人。第一次行刺失败,她变成了一个笑话,有很久,她都担心自己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这是她后来临阵倒戈的根源,她感觉到在他们的“革命小团体”里女性的被剥削,以为在与汉奸易先生的关系里能获得爱情,实际上也并不。 《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疑似恋爱脑,但其实是她当时没有更多选择,离开香港回到上海?梁太太的丫鬟都知道,女大学生找工作很难。她大概率还是只能去做“女结婚员”,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过不快乐的一生。那么还不如燃烧一把,就算结局惨烈,她认了。 张爱玲笔下的男人不能说好或者不好,不管是沈世钧还是佟振保,都自有其迷人之处。他们都属于“无力者”,温顺而不失狡猾地配合这世界,希望拿到些残羹冷炙。而张爱玲笔下的女人更勇敢,敢于付出,敢于出走,也敢于承担,只是处境所限,终不免狼狈或者凄凉。 张爱玲对男女的认知和她的原生家庭有关。别看她父亲殴打囚禁她时很厉害的样子,在时代面前,他虚弱又茫然。除了吃喝嫖赌抽大烟,倚仗母亲的嫁妆在新时代里做遗少,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张爱玲的母亲,如她自许的,是勇敢的湖南人。虽然她难以逃出女性身份,对于情爱有太多贪婪沉溺,但她一双小脚走出国门,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马来西亚的工厂做工,这气魄已经超出当时太多男性。张爱玲的母亲、姑姑包括她自己,都走出新时代气象。而她父亲和弟弟,只管在那暮气沉沉的斗室里,沉下去,沉下去…… 这并非偶然。之前的时代,以男性为主体,为男性设计了一套完整的发展之路。他们从小就是家庭的主人,以后也是社会的主人,他们只要读书、仕进,按部就班地走,总不会太差。曾几何时,带张爱玲弟弟的女仆,在带张爱玲的女仆面前都自感优越,还替她弟弟做主,说将来弟弟不要张爱玲回家。 这样的环境里,男性有着过度的安全感和优越感,女性则在天然的焦虑里提升了适应能力。 当新时代的大潮席卷而来,男人们面对从未见过的世界无所适从。而拥有不多,背负也不多的女性,很快找到节奏,建立自己的秩序。即便最终不算成功者,但那个思索、探索、试错的过程,让她们免于陷入平庸。 张爱玲的作品,与她的人生互文见义,这是我写这本书的缘故。作家和作家是不同的,有的作家,生活和作品之间有很大的壁垒,见到人,会感到奇怪:他(她)原来是这样。 张爱玲也有出乎粉丝意料之处,比如在很多人的回忆里,她都是和蔼可亲乃至可以侃侃而谈的(和水晶就谈七个小时,直至凌晨)。但是她的活法,放到她的小说里毫不违和,这或者可以说明她知行合一,她投入时代,也反映时代,胡兰成对她的定义最准确,她是“民国女子”。 这四个字背后,不只是蓝衫黑裙,齐耳短发,还有相对于之前漫长时代的觉醒,和自行定义人生的勇气。不管你喜不喜欢张爱玲,但她的作品与人生,对于今时今日之人,依然有着某种可借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