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戏(精)
作者简介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从杨振声、闻一多、朱自清诸先生学习,是沈从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曾任中学国文教员、历史博物馆职员。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北京市文联、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编过《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等刊物。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底调至北京京剧团(院)任编剧。曾任北京剧协理事、中国作协理事、中国作协顾问等。 曾在海内外出版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汪曾祺全集》于1998年出版。代表作品有小说《*戒》、《大淖记事》等。
内容简介
我的“解放” 我是怎样和戏曲结缘的 有一位老朋友,三十多年不见,知道我在京剧院 工作,很诧异,说:“你本来是写小说的,而且是有 点‘洋’的,怎么会写起京剧来呢?”我来不及和他 详细解释,只是说:“这并不矛盾。” 我们家乡是个小县城,没有什么娱乐。除了过节 ,到亲戚家参加婚丧庆吊,便是看戏。小时候,只要 听见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 我看过戏的地方很多,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的, 是两处。 一处是螺蛳坝。坝下有一片空场子。刨出一些深 坑,植上粗大的杉篙,铺了木板,上面盖一个席顶, 这便是戏台。坝前有几家人家,织芦席的,开茶炉的 ……门外都有相当宽绰的瓦棚。这些瓦棚里的地面用 木板垫高了,摆上长凳,这便是“座”——不就座的 就都站在空地上仰着头看。有一年请来一个比较整齐 的戏班子。戏台上点了好几盏雪亮的汽灯,灯光下只 见那些簇新的行头,五颜六色,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除了《赵颜借寿》、《八百八年》等开锣吉祥戏, 正戏都唱了些什么,我已经模糊了。印象较真切的, 是一出《小放牛》,一出《白水滩》。我喜欢《小放 牛》的村姑的一身装束,唱词我也大部分能听懂。像 “我用手一指,东指西指,南指北指,杨柳树上挂着 一个大招牌……”“杨柳树上挂着一个大招牌”,到 现在我还认为写得很美。这是一幅画,提供了一个春 风淡荡的恬静的意境。我常想,我自己的唱词要是能 写得像这样,我就满足了。《白水滩》这出戏,我觉 得别具一种诗意,有一种凄凉的美。十一郎的扮相很 美。我写的《大淖记事》里的十一子,和十一郎是有 着某种潜在的联系的。可以说,如果我小时候没有看 过《白水滩》,就写不出后来的十一子。这个戏班里 唱青面虎的花脸很能摔。他能接连摔好多个“踝子” 。每摔一个,台下叫好。他就跳起来摘一个“红封” 揣进怀里——台上横拉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了好些 包着红纸的“封子”,内装铜钱或银角子。凡演员得 一个“好”,就可以跳起来摘一封。另外还有一出, 是《九*天》。演《九*天》那天,开戏前即将钉板 竖在台口,还要由一个演员把一只活*拽钉在板上, 以示铁钉的锋利。那是很恐怖的。但我对这出戏兴趣 不大,一个老头儿,光着上身,抱了一只钉板在台上 滚来滚去,实在说不上美感。但是台下可“炸了窝” 了! 另一处是泰山庙。泰山庙供着东岳大帝。这东岳 大帝不是别人,是《封神榜》里的黄霓。东岳大帝坐 北朝南,大殿前有一片很大的砖坪,迎面是一个戏台 。戏台很高,台下可以走人。每逢东岳大帝的生*— —我记不清是几月了,泰山庙都要唱戏。约的班子大 都是里下河的*台班子,没有名角,行头也很旧。旦 角的水袖上常染着洋红水的点子——这是演《杀子报 》时的“彩”溅上去的。这些戏班,没有什么准纲准 词,常常由演员在台上随意瞎扯。许多戏里都无缘无 故出来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念几句数板,而且总 是那几句: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头上老: 白头发多,黑头发少。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从哪块老? 人老先从牙齿老: 吃不动的多,吃得动的少。 他们的京白、韵白都带有很重的里下河口音,而 且很多戏里都要跑*毛报:两个差人,背了公文卷宗 ,在台上没完没了地乱跑一气。里下河的*台班子* 徽戏影响很大,他们常唱《扫松下书》。这是一出冷 戏,一到张广才出来,台下观众就都到一边喝豆*脑 去了。他们又*了海派戏的影响,什么戏都可以来一 段“五音联弹”——“催战马,来到沙场,尊声壮士 把名扬……”他们每一“期”都要唱几场《杀子报》 。唱《杀子报》的那天,看戏是要加钱的,因为戏里 的闻(文?)太师要勾金脸。有人是专为看那张金脸 才去的。演闻太师的花脸很高大,嗓音也响。他姓颜 ,观众就叫他颜大花脸。我有**看见他在后台栏杆 后面,勾着脸——那天他勾的是包公,向台下水锅的 方向,大声喊叫:“××!打洗脸水!”从他的洪亮 的嗓音里,我感觉到*台班子演员的辛酸和满腹不平 之气。我一生也忘记不了。 我的大伯父有一架保存得很好的留声机——我们 那里叫做“洋戏”,还有一柜子同样保存得很好的唱 片。他有时要拿出来听听——大都是阴天下雨的时候 。我一听见留声机响了,就悄悄地走进他的屋里,聚 精会神地坐着听。他的唱片里*使我感动的是程砚秋 的《金锁记》和杨小楼的《林冲夜奔》。几声小镲, “啊哈!数尽*筹,听残银漏……”杨小楼的高亢脆 亮的嗓子,使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悲凉。 我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会画画,会刻图章 ,还会弄乐器。他年轻时曾花了一笔钱到苏州买了好 些乐器,除了笙箫管笛、琵琶月琴,连唢呐海笛都有 ,还有一把拉梆子戏的胡琴。他后来别的乐器都不大 玩了,只是拉胡琴。他拉胡琴是“留学生”——跟着 留声机唱片拉。他拉,我就跟着学唱。我学会了《坐 宫》、《起解·玉常春》、《汾河湾》、《霸王别姬 》……我是唱青衣的,年轻时嗓子很好。 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一年级时,都唱。西南 联大的同学里有一些“票友”,有几位唱得很不错的 。我们有时在宿舍里拉胡琴唱戏,有一位广东同学, 姓郑,一听见我唱,就骂:“丢那妈!猫叫!” 大学二年级以后,我的兴趣转向唱昆曲。在陶重 华等先生的倡导下,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参加 的都是云大和联大中文系的同学。我们于是“拍”开 了曲子。教唱的主要是陶先生,吹笛的是云大历史系 的张中和先生。从《琵琶记·南浦》、《拜月记·走 雨》开蒙,陆续学会了《游园·惊梦》、《拾画·叫 画》、《哭像》、《闻铃》、《扫花》、《三醉》、 《思凡》、《折柳·阳关》、《瑶台》、《花报》… …大都是生旦戏。偶尔也学两出老生花脸戏,如《弹 词》、《山门》、《夜奔》……在曲社的基础上,还 时常举行“同期”。参加“同期”的除同学外,还有 校内校外的老师、前辈。常与“同期”的,有陶光( 重华)。他是唱“冠生”的,《哭像》、《闻铃》均 **,《三醉》曾*红豆馆主亲传,唱来尤其慷慨淋 漓,植物分类学专家吴征镒,他唱老生,实大声洪, 能把《弹词》的“九转”一气唱到底,还爱唱《疯僧 扫秦》;张中和和他的夫人孙凤竹常唱《折柳·阳关 》,极其细腻;生物系的教授崔芝兰(女),她似乎 每次都唱《西楼记》;哲学系教授沈有鼎,常唱《拾 画》,咬字讲究,有些过分;数学系教授许宝,我的 《刺虎》就是他亲授的;我们的系主任罗莘田先生有 时也来唱两段;此外,还有当时任航空公司经理的查 阜西先生,他兴趣不在唱,而在研究乐律,常带了他 自制的十二平均律的钢管笛子来为人伴奏;还有一位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童心犹在、风趣**的老人许 茹香,每“期”必到。许家是昆曲世家,他能戏极多 ,而且“能打各省乡谈”,苏州话、扬州话、绍兴话 都说得很好。他唱的都是别人不唱的戏,如《花判》 、《下山》。他甚至能唱《绣襦记》的《教歌》。还 有一位衣履整洁的先生,我忘记他的姓名了。他爱唱 《山门》。他是个聋子,唱起来随时跑调,但是张中 和先生的笛子居然能随着他一起“跑”! 参加了曲社,我除学了几出昆曲,还酷爱上了吹 笛——我原来就会吹一点,我常在月白风清之夜,坐 在联大“昆中北院”的一棵大槐树暴出地面的老树根 上,独自吹笛,直至半夜。同学里有人说:“这家伙 是个疯子!” 抗战胜利后,联大分校北迁,大家各奔前程,曲 社“同期”也就**云散了。 一九四九年以后,我就很少唱戏,也很少吹笛子 了。 我写京剧,纯属偶然。我在北京市文联当了几年 编辑,心里可一直想写东西。那时写东西必须“反映 现实”,实际上是“写政策”,必须“下去”,才有 东西可写。我整天看稿、编稿,下不去,也就写不成 ,不免苦闷。那年正好是纪念世界名人吴敬梓,王亚 平同志跟我说:“你下不去,就从《儒林外史》里找 一个题材编一个戏吧!”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就改了 一出《范进中举》。这个剧本在文化局戏剧科的抽屉 里压了很长时间,后来是王昆仑同志发现,介绍给奚 啸伯演出了。这个戏还在北京市戏曲会演中得了剧本 一等奖。 我当了右派,下放劳动,就是凭我写过一个京剧 剧本,经朋友活动,而调到北京京剧院里来的。一晃 ,已经二十几年了。人的遭遇,常常是不以自己的意 志为转移的。 我参加戏曲工作,是有想法的。在一次齐燕铭同 志主持的座谈会上,我曾经说:“我搞京剧,是想来 和京剧闹一阵别扭的。”简单地说,我想把京剧变成 “新文学”。*直截了当地说:我想把现代思想和某 些现代派的表现手法引进到京剧里来。我认为中国的 戏曲本来就和西方的现代派有某些相通之处。主要是 戏剧观。我认为中国戏曲的戏剧观和布莱希特以后的 各流派的戏剧观比较接近。戏就是戏,不是生活。中 国的古代戏曲有一些西方现代派的手法(比如《南天 门》、《乾坤福寿镜》、《打棍出箱》、《一匹布》 ……),只是发挥得不够充分。我就是想让它得到* 多的发挥。我的《范进中举》的*后一场就运用了一 点心理分析。我刻画了范进发疯后的心理状态,从他 小时读书、逃学、应考、不中、被奚落,直到中举, 做了主考,考别人:“我这个主考*公道,订下章程 有一条:年未满五十,一概都不要,本道不取嘴上无 毛!……”我想把传统和革新统一起来,或者照现在 流行的话说:在传统与革新之间保持一种张力。 我说了这一番话,可以回答我在本文一开头提到 的那位阔别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的疑问。 我写京剧,也写小说。或问:你写戏,对写小说 有好处吗?我觉得至少有两点。 一是想好了再写。写戏,得有个总体构思,要想 好全剧,想好各场。各场人物的上下场,各场的唱念 安排。我写唱词,即使一段长到二十句,我也是每一 句都想得能够成诵,才下笔的。这样,这一段唱词才 是“整”的,有层次,有起伏,有跌宕,浑然一体, 我不习惯于想一句写一句。这样的习惯也影响到我写 小说。我写小说也是全篇、各段都想好,腹稿已具, 几乎能够背出,然后凝神定气,一气呵成。 前几天,有几位从湖南来的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 来访问我,他们指出一个问题:“您的小说有一种音 乐感,您是否对音乐很有修养?”我说我对音乐的修 养一般。如说我的小说有一点音乐感,那可能和我喜 欢画两笔国画有关。他们看了我的几幅国画,说:“ 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计白当黑,这和‘音乐感’是 有关系的。”他们走后,我想:我的小说有“音乐感 ”么?——我不知道。如果说有,除了我会抹几笔国 画,大概和我会唱几句京剧、昆曲,并且写过几个京 剧剧本有点关系。有一位评论家曾指出我的小说的语 言*了民歌和戏曲的影响,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P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