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的江南社会与士人生活(插图修订本)

明清之际的江南社会与士人生活(插图修订本)
作者: 冯贤亮
出版社: 上海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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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45823103

作者简介

冯贤亮,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江南地区史、明清史、中国社会经济史等方面的教学和研究,曾获上海市高校优秀青年教师、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中国出版政府奖等。著有《明清江南地区的环境变动与社会控制》、《太湖平原的环境刻画与城乡变迁(1368-1912)》、《近世浙西的环境、水利与社会》等。现任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内容简介

三、政治的断裂与生活的延续 当然也不可否认,政治危机与社会问题仍时刻萦绕于明代统治者的日常生活中。从全球史的视域着眼,十六至十七世纪确实属于一个“大变局”的时代,类似的王朝更替也发生于其他国家,社会动荡,战争不断。到十七世纪,可以说进入了全球性的危机时代。[ 李伯重:《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全球史视野中的明朝灭亡》,《历史教学》2017年第3期,第6-15页。] 在中国,这两百年间,则契合了中国历史上又一个王朝更替的大时代,历史上没有一个王朝的更迭能像这个时段一样被赋予如许浓墨重彩。 这一时期的中国,正处政治、经济、社会及思想文化诸方面都产生巨变的十六与十七世纪,正是因政府的腐败、商业经济的迅猛发展、农村中旧的等级关系的瓦解、对正统理学的普遍怀疑,使明清之际既面临着巨大的机遇,又充满着极大的不安。[ [美]包筠雅:《功过格:明清社会的道德秩序》,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序论”,第1页。] 成化十一年进士、由翰林院进身至内阁大学士的苏州人王鏊(1450-1524)认为,社会越发展,官员队伍越显繁杂,在这样的趋势下,“政令纷然,守令欲举其职,难矣”,因而也很难产生古代的所谓“循吏”。[ [明]王鏊:《震泽长语》卷上《官制》,嘉庆十三年张海鹏辑、借月山房汇钞丛书本。] 在这类关于地方社会败坏的批评中,就涉及地方官员与居乡士大夫这两个关键性的群体。前者“食君之禄,居人之上”,本应该“顾念职守,承宣德意,为百姓分忧”,然而常有“日务送迎奔走,取办簿书,谀媚上官,以求荐举、图升迁”的情形,自然对于吏弊民隐“恬不经意”,对朝廷的政策与要求常有怠慢之举。而作为“乡邦之领袖”的后者,是属于“挂名仕籍”、受国家恩宠的一个群体,更宜表率齐民、奉公守法,却与那些贪图利禄的地方官员们一样,“瘠人肥己,效尤成风,坐享田租之利,而使无田小民代其包赔税粮”,倘遇官府清查,也敢妄行阻挠,任私情而昧天理。[ [明]顾鼎臣:《顾文康公文草》卷二《恳乞天恩饬典宪、拯民命以振举军国大计疏》,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万历至顺治顾氏家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5册,齐鲁书社1997年影印版,第292-293页。] 从崇祯十年(1637)开始,江南的太仓、宝山、上海、南翔、大场、昆山、嘉定、常熟、金坛、溧阳、宜兴、武进、石门等地方社会生活中,以奴仆反抗地主为主的运动,此起彼伏。[ 傅衣凌:《明清封建土地所有制论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14-125页。] 当时有人惊呼这是“千年未有之变”。[ 乾隆《宝山县志》卷一《风俗》,上海图书馆藏乾隆十一年刻本。] 崇祯末直到清初的“奴变”,发生于江南的大部分地区[ [日]西村かずよ:《明末清初の奴僕につぃて》,收入[日]小野和子編:《明清時代の政治と社会》,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83年版,第233-275页。],直到康熙初年才得以逐渐平息下去。[ 谢国桢:《明末农民大起义在江南的影响——“削鼻班”和“乌龙会”》,收入氏著《明末清初的学风》,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49页。] 随着李自成农民军的兴起,北方社会中有着重要影响力的士绅阶层,开始倒向了农民军。[ [日]山根幸夫:《明末農民反乱と紳士層の对応》,收入《中岛敏先生古稀記念論集》(下卷),汲古書院1981年版,第359-388页。] 北方战乱的威胁,使大量流民南逃。张岱说他亲眼目睹流民饿死,曝尸杭州街头,堆积如山,等待火化。崇祯十一年他再游南京时,在长江边的破庙落脚。他观察出王朝败象已露。崇祯十五年,无能的官吏为重建南京皇陵光华,竟用古木焚烧,挖掘深达三尺的土坑,将皇陵毓秀之气破坏殆尽。而且皇家祭礼十分草率,礼品相当简陋,七月份在飨殿上供奉的牛羊牲礼,已经臭不可闻。这是王朝明显衰败的预兆。[ [美]史景迁:《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温洽溢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134页。] 崇祯十七年崇祯帝自缢于煤山死难的消息,正式传到江南小县嘉善的时候,是五月初一日,令时人感觉天崩地塌一般。一个月后,即六月初一日,弘光帝在南京登极的诏书下达到地方,人心从而得以安定。[ [明]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六《政书·乡筹四》,“甲申弭变蠲赈事宜”条,康熙云书阁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版,第204-205页;[清]佚名:《武塘野史》,不分卷,“崇祯十七年甲申”条,清抄本。] 在北京陷落后,黄淳耀(1605-1645,崇祯十六年进士)等人本来考虑的日后生存之道,是黄氏所谓的“唯有去城而乡,虽埋名不能,而潜身必可得”,疏离新朝政治,日常生活中于“冠昏丧祭”这样的重要环节,仍可以“深衣幅巾行礼”,终身只称“前进士”,即使“绝迹忍饿”渡过余生,也不与地方官府产生关系。黄氏强调说,这是他面临当前的“大关系处”才敢与朋友相告的“真语”。[ [明]黄淳耀:《陶庵集》卷四《答王研存书》,光绪二十二年顺德龙氏知服斋刊本,页9b-10a。] 而且,满洲人入关后迅即在北京建立新政权,已使万历以后欲在中国传教而屡受不欢迎的西方世界,产生了新观念,即中华帝国是能够被摧毁的,看上去如此强大的明朝,政府组织又似乎是完美无缺,结果却被“北方的野蛮人”摧毁了。[ [美]史景迁:《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世界文化总体对话中的中国形象》,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页。] 士人的家国情怀与命运变幻,在那个时代,显得特别激荡人心。聚合文人士大夫精英的党社活动,从嘉靖到万历时期的以文会友,崇祯年间的由诗文的结合而变为政治运动,到弘光以后由政治运动而变为社会革命意味的活动了。[ 谢国祯:《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页。] 维时仅一年的弘光朝,在1645年上半年即骤然瓦解,使江南士绅百姓措手不及。在为殉难的绅民祝祷时,还有所谓“绝粒刎颈恨难消,堕井投缳志不挠,此日君臣同醉饱”[ [清]孔尚任:《桃花扇》卷四《第四十出·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47页。],是当时社会情状的真切反映。在苏州,听闻清兵南下,城内士民大为惊恐,纷纷携家带口,逃往乡间避难。[ [清]佚名:《吴城日记》卷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05页。] 大难避乡,是当时的普遍情态。这种带有全社会逃难的经历,主要出现在崇祯末年北京城陷落、弘光小朝庭的灭亡以及清兵南侵下达剃发令后,这三个重要的时段。可是很多人逃离城市,还存在着较多的困难。即使能避处乡间,社会的混乱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威胁,也是他们需要时刻面对的。[ 巫仁恕:《逃离城市:明清之际江南城居士人的逃难经历》,《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14年第83期,第1-46页。] 晚明士人生活中曾经的逸乐生活,开始出现了深深的断裂,个人及其生活空间因为朝代的兴亡,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李孝悌:《桃花扇底送南朝——断裂的逸乐》,《新史学》2006年第3期。] 在地方社会而言,处于这样的乱世,正如归庄所言:“乱世风俗恶,凡事皆逆施,臣则卖其君,主亦受奴欺。”[ [清]归庄:《归庄集》卷一《诗词·避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5页。] 上海等地乡间,在清兵南下之际都竖起了降旗,上写“大清顺治二年顺民”。但在听闻抗清明兵要来后,城乡百姓粘于门上的“大清顺民”黄纸被很快扯下,但忽然又传闻清兵复来,又被粘上。如此反反复复了很久。周浦镇的大户店铺凑出银两,买好猪羊米面等物送到县城,向已降清的总兵李成栋表示“感荷天恩”、“情愿归顺”等语。[ [清]姚廷遴:《历年记》,“历年记上”,稿本,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编:《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1-62页。] 关于剃发的具体要求,在嘉定三屠后侯峒曾的弟弟岐曾遗存的日记中,记载得比较清楚:官府设有“清发道”,按“五等”定罪。所谓“五等”,就是“一寸免罪,二寸打罪,三寸戍罪,留鬓不留耳,留发不留头”,另外“顶大者与留发者同罪”。[ [明]侯岐曾:《侯岐曾日记》,丙戌二月廿九日、丙戌三月初一日,收入《明清上海稀见文献五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04页。] 到顺治三年二月间,剃发“虽非人心之愿”,但不剃者已然大大减少,从二月底至三月初旬,“出城市者皆复翦发,渐及于乡也。”[ [明]佚名:《崇祯记闻录》卷六,收入《台湾文献史料丛刊》第三辑第52册,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印行本,第86-87页。] 尽管那些对隆武、绍武、永历等南明政权满怀希望的士人,如归有光的曾孙归庄那般,还存着几分“愿提一剑荡中原,再造皇明如后汉”的豪气[ [清]归庄:《归庄集》卷一《诗词·夏日陈秀才池馆读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6页。],而且与侯岐曾暗中勾连的反清人士,散布太湖东南部城乡地区,有的还是一代名士,可是,他们短暂的抵抗活动,随着清政权的全面渗透太湖地区,已趋减退。[ 冯贤亮:《清初嘉定侯氏的“抗清”生活与江南社会》,《学术月刊》2011第8期,第123-134页。] 明人行冠礼时本来必不可少的加网巾,属于生命礼俗中不可或缺的物件,承载着明代社会文化极为丰厚的意涵,但在鼎革后清廷厉行剃发易服的高压下,已逝为记忆,有限的坚持也以最后的抗清殉节而告终,明代认同的这种符号意义也结束了。[ 林丽月:《万发俱齐:网巾与明代社会文化的几个面向》,《台大历史学报》2004年第33期,第133-160页。] 政治上虽出现了断裂,但社会生活仍在延续。 顺治二年六月初四日,清兵进至苏州后,不少避乱于各乡的绅士们,在新朝官府的要求下陆续返城。在此际正流寓乡镇的士人,确实有终焉之志。但面对新政权的严令,也只好想办法回城免祸。[ [清]顾公燮:《丹午笔记》,“南都变略”条,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6-147页。] 江南抗清史中著名的“嘉定三屠”后,最具代表的抗清志士是嘉定侯家,与他们最为密切的松江陈家(子龙)与夏家(允彝)、嘉善钱家(栴)一起,男性成员们几乎全部因政治问题而丧生,但他们家庭中的很多女性成员并未从死。在侯家而言,发展到侯峒曾(1591-1645)及其子侄辈时代,婚姻网络外扩,倾向于苏州、松江、嘉兴的官僚精英;女子们嫁的不是一般的官宦子弟,而是当时昆山的三大豪族和松江的一个世家大族。[ [美]邓尔麟:《嘉定忠臣——17世纪中国士大夫之统治与社会变迁》,宋华丽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2-124页。] 峒曾母亲龚恭人是方伯龚锡爵之女,本人娶的是少参李先芳之孙女。另外,儿子玄演娶了姚妫俞,玄洁娶了龚氏,侄儿玄洵娶了夏允彝之女淑吉(号荆隐),与玄瀞订而未婚的是云间名族之女盛韫贞(或作盛蕴真,玄瀞死后誓不嫁人,遁入空门后称“寄笠道人”),她们死后到康熙年间都被合葬于紫隄村的节孝阡,合称“侯氏四贞”。[ [清]汪永安:《紫隄小志》续一《内则》,上海博物馆藏康熙五十七年稿本,收入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乡镇旧志丛书》第13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85-86页;[清]汪永安原纂、侯承庆续纂、沈葵增补:《紫隄村志》卷七《列女》,康熙五十七年修、咸丰六年增修,上海图书馆藏传抄本;[清]董含:《三冈识略》卷二,“春草堂诗”条,清钞本,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4辑第29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第635页。] 这些女眷在失去父兄、夫婿、子嗣之后,透过女性之间的关系,与其他的父系家庭结合成的新社会关系网络而艰苦地存活。对夏家的男子而言,维持女性的存活,不仅是一种期望,也是一种责任,所以在他们殉国前,莫不试图为女眷谋一生路。所以随着父系家族网络的崩解,女性仍可以利用既有的父系家庭网络,建立起以女性为中心的关系网,以便更好地存活。[ 孙慧敏:《天下兴亡,“匹夫之责”?——明清鼎革中的夏家妇女》,《台大历史学报》2002年第29期,第63-85页。] 但她们的生活,或如盛韫贞所作的《春草堂诗》中所述:“玉树人俱尽,金庭事已非。何须问短笛,独立泪沾衣。”[ [清]董含:《三冈识略》卷二,“春草堂诗”条,清钞本,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4辑第29册,第635页。] 在冯梦龙(1574-1646)再次回到故乡时苏州,已是一片残破之景:“饮马桥畔民居悉毁,杨山太庙港口伤去数十家,月城内不存一椽,城外民房十去四五”。[ [明]无名氏:《崇祯记闻录》卷六,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编:《台湾文献丛刊》,第272种,台湾银行1986年版,第84页。] 冯梦龙感叹道:“数年以来,朱门娇媛,穷巷幽姿,尽于兵燹多矣。玉碎香消,花残月缺。魂消蓟北之烟,埋青无地;泣尽江南之血,化碧何年。”[ [明]冯梦龙:《乱离歌》,收入[清]钱尚濠:《买愁集》卷二《恨书·乱离女》,清初刻本,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11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第343页。] 最令他感泣的,是好友们都已逝去了。1644年凌濛初被困徐州,呕血而死[ 贾三强:《凌濛初晚年二事考》,《西北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第94-99页。];1645年,祁彪佳自沉于梅墅寓园别业梅花阁前水池而死[ [清]查继佐:《罪惟录》卷十二《致命诸臣传·祁彪佳传》,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47页。];早年与冯梦龙一起勤学苦读的侯峒曾、侯岷曾、侯岐曾三兄弟[ [日]大木康:《明王朝忠烈遗孤侯涵生平考述》,《中国文学研究》2015第25辑,第109-125页。],大哥侯峒曾在嘉定城破后赴水死而殉国,亲家夏允彝在清兵侵入松江城前自沉而死[ 冯贤亮:《明清江南的州县行政与地方社会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47-276页。];文徵明的曾孙文震亨在清兵攻入苏州后避居阳澄湖边,绝食六日而死[ [清]顾震涛:《吴门表隐》卷十,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页。];1646年,冯梦龙也死了。 像紫隄村这样“三凤蜚名,六龙著族”的士族聚居地,在鼎革之后已是“风景在而山河殊,繁华歇而沧桑易”。[ [清]汪永安:《紫隄村小志》卷之前《近村》,康熙五十七年辑录稿,收入上海市地方志办公室编:《上海乡镇旧志丛书》第13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村庄已经需要向新政权的衙役、讼师或者兜售士人特权的人寻求庇护,城镇需要通过秘密会社组织寻求保护,士人则向帝国特权求得保护,这样一来,地方社会就无法被真正动员起来。[ [美]邓尔麟:《嘉定忠臣——17世纪中国士大夫之统治与社会变迁》,宋华丽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版,第318页。] 理学家、桐乡文人张履祥(1611-1674)在明亡后隐居不仕,虽然生活寒素,却曾想在湖州府首县乌程县邻近太湖的地方,建造一座“别墅”。康熙元年(1662),向友人展示了他绘制的设计图及其旨趣:“筑室五间,七架者二进二过,过各二间,前场圃,后竹木,旁树桑。池之北为牧室三小间,圃丁居之。沟之东,旁室穿井。如此规置,置产凿池,约需百金矣。少亦需六、七十金。”[ [清]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五《与何商隐书·别楮》,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2页。] 然而,即使是这样不过100两白银的造价,非张履祥这样的贫困文人力所能及。贫穷长期笼罩着他的日常生活,终身未能摆脱。 由于天灾人祸的影响,江南城乡社会的景况仍然令人感到不安。康熙元年(1662)春天,因旧年大小熟全荒,米价暴涨,饥民被迫四处流离就食。在“明史案”发生后不到五个月,江南开始流行疫痢。据当时人云“十家九病”,民间“献神化纸并送鬼神者满路”,景象凄惨。[ [清]姚廷遴:《历年记》,“历年记中”,第84-85页。] 康熙二年春天,气候显得有些反常,几十天都在下雨。九月间,松江府地方发生大疫。除府城之外,从浦西起直到浦东,疫病流传极快,几乎没有一家得以幸免,由此导致棺铺业的兴盛。据说这些店家的生意极好,棺椁供不应求,制棺工匠忙得夜不成寐。有人死后六七日,因没有棺材而不能下葬。[ [清]姚廷遴:《历年记》,“历年记中”,第85页;[清]曾羽王:《乙酉笔记》,旧抄本,收入上海人民出版社编:《清代日记汇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3页。] 当然,清初政府比较注重吸取明末衰时弊政的教训,调整赋役政策,以减缓民困。明末清初人陈俶在崇祯十五年拟的《蠲赋清狱群臣谢表》中,提出“民穷则盗起,为民清盗,而驱民于盗者多”的观点,就颇受时人重视。[ [清]方浚师:《蕉轩笔录》卷八,“谢表沈痛”条,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03-304页。] 在施行乡村教化、整顿秩序的过程中,城市乡村皆严行保甲之法,遇有“不务恒业、群饮聚博、斗鸡走狗、夜集晓散,以及履历不明、踪迹可疑者”,都要立即纠举,不许暂容甲内。[ [清]康熙:《圣谕广训》,收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七辑。] 如何解决“穷”的问题,可能是关键所在。这对安定士民的日常生活、慰藉其紧张的精神世界、维持惯常的耕读传统,意义重大。 康熙六年间,经过朝廷讨论批准,松江府地区也按嘉兴、湖州等地的做法,都将原来的北运白粮改为官收官解,细布改官买官解,漕粮改官收官兑,总催白银改为自封投椇,总甲、分催、公正、图书、塘长、排年等项也一并被革除。[ [清]姚廷遴:《历年记》卷五《记事拾遗》,第163页。] 同时,政府通过“顺庄法”在乡村的推行,期望从基层体系的层面,永除保甲之弊、里书之弊、吏蠹需索之弊、重耗之弊等社会问题。[ 雍正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湖州府《奉行顺庄条议》,收入同治《安吉县志》卷四《户口》,同治十二年刊本。] 而“摊丁入地”制度的实施,则确定了民间“富民为贫民出身赋,贫民为富民供耕作”。清人认为,这对输纳赋税来说,是“两利相资,益昭简便”的重要举措。[ [清]张培仁:《静娱亭笔记》卷一,“明代苛敛之重”条,清刻本。] 从明末转换至康熙时代,不到百年,确实令时人有“废兴显晦,如浮云之变幻,俯仰改观,几同隔世”之感。[ [清]叶梦珠:《阅世编》卷五《门祚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4页。] 在江南“雄县”嘉定而言,文风伴着世风,到康熙年间出现了三波变化。在地方官绅的感知中,明初以来的地方士人到明代中后期“皆知务学”,士风淳朴;在天启、崇祯之际受地方领袖侯峒曾、黄淳耀的影响,更是“奇才辈出”,且都重视名节;而在明清交替之后,“文事渐弛,加以岁歉赋繁,未免以治生急”,由此影响到士风“稍衰”[ 康熙《嘉定县志》卷四《风俗》,康熙十二年刻本。],变化可谓明显。 不过,康熙朝晚期进入的十八世纪,可能是欧洲历史上最倾慕中国的时期,中国社会已被认为值得欧洲各国效仿,中国文化或中国产品变成了在欧洲人生活中带有装饰性的、理想化的东西,传统园林及其艺术表现,导致了洛可可艺术风格的基本观念,英国、法国与德国从此进了所谓的园林时代,而想生产最佳中国式产品(如瓷器、毛毯、各式绘画作品等)的激情,在某种程度上促使了欧洲工业生产突飞猛进地发展起来。[ [美]史景迁:《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世界文化总体对话中的中国形象》,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5-47页。] 江南士人生活中的奢华风习,再度勃兴。时人称:“家家效缙绅之饰,人人修命妇之容。”[ [清]金埴:《不下带编》卷五《杂缀兼诗话》,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1页。] 到乾隆时期,江浙殷富之家极多。后人称“拥巨万及一、二十万者,更难仆数,且有不为人所知者,惟至百万,则始播于人口”。[ [清]孙静庵:《栖霞阁野乘》上,“禾中巨富”条,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64页。原文作“而禾中王氏、江泾陶氏与之埒”,据文意,点校者将“王江泾”这个重要地名误拆为二,生造出另一个富户王氏,又与文中所云嘉兴第二富户查氏与第一富户陶氏之意矛盾。] 江南百姓生活中的奢靡化倾向其实也是很普遍的,甚至生活上的许多追求,也有引领全国潮流的作用。昆山世家龚炜对此表示了忧虑,认为这样的生活取向不应当支持。他说:“吴俗奢靡为天下最,日甚一日而不知反,安望家给人足乎?予少时,见士人仅仅穿裘,今则里巷妇孺皆裘矣;大红线顶十得一二,今则十八九矣;家无担石之储,耻穿布素矣;团龙立龙之饰,泥金剪金之衣,编户僭之矣。饮馔,则席费千钱而不为丰,长夜流湎而不知醉矣。物愈贵,力愈艰,增华者愈无厌心,其何以堪?”在龚炜看来,他小时所见的社会景象,与乾隆盛世所见的江南社会风气,实在太不同了。就连最知礼仪的读书人,也以穿素布衣服为耻;饮食娱乐,要花很多钱,而一点也不心疼,居然都认作时尚。龚炜认为,这样奢化的风气,他不能接受,他觉得一丝一粟都是祖父辈勤苦所得而传给他的。所以他觉得社会再繁荣,仍应保持勤俭之风。[ [清]龚炜:《巢林笔谈》卷五,“吴俗奢靡日甚”条,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13-114页。] 这是龚炜的思想。但很多人却不这样认为。 由于有大量盐商的聚集,扬州在中国东南的繁华,在乾隆朝也堪与苏州相比。盐商们生活的奢侈,昭示了这个王朝中最富庶人群的生活追求。他们起居饮食的奢华程度,一般的王侯贵族根本达不到。有一个故事,讲某年夏天,有人偕朋友到两淮一个姓洪的盐商家中作客。这个盐商家中的奢华生活超过了王侯,令他十分吃惊。[ [清]孙静庵:《栖霞阁野乘》卷下,“淮商宴客记”条,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28-130页。] 在扬州城中,这样的富户当然还有很多。有些富户的生活,非常之现代化。比如虹桥,号称扬州北郊的佳丽之地,《梦香词》说:“扬州好,第一是虹桥。”这一带的富贵人家,都喜好白天睡觉,到晚上才起来,燃烛治家事,然后开始饮食晏乐,到天亮结束,然后就寝。[ [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下》,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52页。] 这是一种典型的夜生活景象。 而扬州的盐务人员,大多是徽商。他们的生活,都以奢丽为尚。如有婚嫁丧葬的,请客吃饭、衣服乘轿坐马,费用动辄数十万。据说,有盐商人家,每次吃饭,厨师都要备十几种菜肴。吃饭的时候,商人夫妇坐在堂上,佣人们将菜抬到他们面前,只要有不吃的,就摇摇头。佣人立马下去换上其他的菜。有的人家喜欢养马,多达数百匹。每匹马每天的费用达数十两白银,早上从扬州城内牵出去,傍晚从城外回来,十分壮观,街道上旁观的人都看呆了。有的人家喜欢种兰花,从家门口到卧室,全部摆上兰花。有的人用木头雕成裸体女人,里面安上机关,自己会行走,有时就放在餐厅里,常常让客人们吓一跳。为了攀比奢华,有的人家就用上万两白银买了金箔,抬到金山塔上,迎风一扫,顷刻之间,上万两银子就随风而去。还有人用三千两银子买了无数的苏州不倒翁,放在河流中,结果河水都被堵了起来。有的人更加怪异,喜欢极丑的形像,家中男女佣人都是丑八怪,如果自己长得比他们好看,就马上毁容,再涂上酱料,到太阳底下去晒。有的人喜欢大,尿壶用铜打造,高达五六尺,晚上想方便时,根本不需要走动。像这样争奇斗胜的事儿,扬州城里多得不得了。[ [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六《城北录》,第148-150页] 上述的社会风气和人生追求,早在康熙下江南时,就被康熙批评过:“市镇通衢似觉充盈,其乡邨之饶、人情之朴,不及北方,皆因粉饰奢华所致”。[ 乾隆《江南通志》首卷二之一《圣祖仁皇帝诏谕》,乾隆二年重修本。] 这批评的背后,其实已表明了江南地区的繁华以及晚明以来生活上的延续性。可以说,晚明士人生活中去朴从艳、好新慕异的风尚,在嘉、万之际蔚为潮流,至明清鼎革而被打断,尔后又是回归如昔了。[ 刘志琴:《晚明史论:重新认识末世衰变》,江西高校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页。] 相对整个中国而言,江南只是一个蕞尔之区,有限的生存空间和地土资源,却建构起中国社会生活中物质与文化的很多关键部分。所以从唐宋以来,特别是在明清时期,有关“江南”财赋与人文昌盛的记录与论述,堪称浩繁。这是十分值得思考与深入分析的问题。 可以说,明清时期的江南,经济发达、人才密集、文化繁荣,牵动了整个王朝的注意力,但涉及的核心范围,不过是以太湖平原为主的很小的地方,又错处于不同的高层政区,政治管理并不统一,反而孕育成为社会生活中具有核心性的空间。在明清两代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很多文人、官吏、绅士、地主等人,留下了数量不菲的绘画、诗歌、游记、日记、书牍等,构画出了江南生活中许多引人入胜的内容,也令今人向往而怀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