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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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陆犯焉识
ISBN: 9787506360876
严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198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0年入美国芝加哥哥伦比亚艺术学院,攻读写作硕士学位。严歌苓二十岁时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创作了《少女小渔》《天浴》《扶桑》《人寰》《白蛇》《一个女人的史诗》《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赴宴者》《霜降》等一系列优秀的文学作品。她的作品充满鲜活的生命力,具有强烈的故事性、画面性,其生动流畅的语言,细腻准确的描写,引起了海内外读者的广泛关注,深受各界好评。
接着他说场部礼堂正放映一部有关根治血吸虫的科教片。片子里 的主角是他的小女儿。小女儿叫冯丹珏。从1954年1月30日开始改 姓,冯是她母亲的姓。口吃只允许他十分简略地讲述小女儿的成就。 他的真话于是被省下了:那个最后目送他被押向囚车的小女儿,当时 是大学一年级生的丹珏正跟女同学在弄堂里打羽毛球,没有拦网,水 门汀地面上画的一根粉笔线就是拦网。父亲就那样走过来,走在一左 一右两个警察中间。丹珏捡起羽毛球,抬起她十九岁的脸蛋,看父亲 从她画的拦网上跨过去。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腕子上的铁铐向英国 呢的大衣袖里缩缩,铁的刺骨冰冷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了永久的灼伤。 这就回到那五个被老几重重强调的“去”字上。五个“去”,个 个必须。所以他请求邓指务必恩准。 然而一阵沉默来了。沉默从十二月高原的无边灰白中升起,稳稳 扩展,在下沉的太阳和上升的月亮之间漫开。一大一小两棵黑刺立在 五步外,细密的荆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老几突然发现邓指的鼻孔黑 黑的,跟所有犯人一样。邓指今早洗脸没照镜子,把昨晚灯油烟子熏 黑的鼻孔留到了今天的脸上。原来邓指这样的高干家里也用拖拉机漏 下的废柴油点灯,跟监号里一样。 老几精心编辑的话,通过唇齿舌的一个个人为磕绊,被送出口腔 还是落地即死,救不起来了。他也成了骆驼刺,挺着繁密易折的神 经,一动不动。 突然地,邓指爆出一个多牙的笑容。饥荒使人们珍稀的笑容显得 多牙多皱,原来邓指也不例外。 邓指问他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妻子信里提到的。妻子冯婉喻三年 里的一封封信,主要内容就是小女儿。从小女儿怎样考上生物学博士 开始讲,讲到她成为科教片里的主角儿,讲到电影获了科教片大奖, 要在全国各地的影院、礼堂、广场巡映。因为毛主席说的“一定要根 治血吸虫”。电影的名字都是毛主席起的:《借问瘟神欲何往》。他一 面说话一面在心里吆喝自己:停住!舌头太流利了!十年的成功伪装 要功亏一篑了!但他顾不上。 万幸邓指没有留心。他看着他对面的老囚、老敌人,心平气和, 却在一个冷不防的地方突袭了陆焉识,打断他的话,说操,老陆,毛 主席真给那个电影起名字了?陆焉识说,有诗为证——七律《送瘟 神》,1958年7月1日写的,因为毛主席看了头天的人民日报报道的 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邓指又在半腰上打断他,说老陆,你 女儿怎么这么霉气?!长得排排场场的,摊上你这么个瘟爹! 陆焉识这时的心给两声“老陆”弄化了。化得眼里全是热泪,冻 得又瘪又硬的两个眼珠开始热胀冷缩,钻心地痛。 邓指接下去告诉他,他们早就知道科教片里的女主角是谁。组织 上耳聪目明,什么不知道?不过如果他要是老陆,就不费那事兴师动 众请假。不就是电影里的女儿吗?看了也是你认她她不认你,有什么 看头?还要组织破例给你批假,狗日老陆,你打听打听,农场建场四 年,都批过谁的假,有没有为这种事批假的。 陆焉识马上不做声了。做了十来年犯人,他没有痴长十来岁,跟 干部硬上不行。不准许已经放在那儿,你非要硬上,跟他讨出“准 许”,能讨到的最温柔反应是没趣,正常情况下,能讨到的是臭骂、 戴纸镣铐、罚跪,或者罚饭。被罚掉一顿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 上,仅次于死刑。 “耽、耽、耽误您时间了……” 陆焉识知趣地笑笑,等待邓指挥挥手叫他开路,跟上队伍。 邓指却又笑了一下。邓指是个没什么笑容的人,好多年不笑,这 一会儿就笑了两次,笑超额了。邓指一身发白的军装,肩膀微耸,好 让那件军大衣不滑落下来。邓指转业的时候恐怕把半个军需库房都背 回来了,穿不完的军装,老婆孩子都穿,穿烂了打军用补丁,再烂就 做军用抹布,糊军用鞋疙疤。偶然瞥见邓指家门口晒出来的鞋疙疤, 军用破布色泽浓淡不一,可以做十年来解放军军装史标本。笑还没散 尽.邓指说他看那科教片看了四次。别的新片子没到,就这一个“血 吸虫”占着礼堂的银幕,每天晚上放映一遍。不过主要还是看老陆女 儿。想看看她是怎么长的,这么像狗日老陆!老陆可是个美男子,要 不是当反革命给弄到没人烟的大草漠上,还不得欠一屁股风流债。陆 焉识这才认识邓指:原来不是一截矮木头,话一点儿也不干巴巴,油 荤蛮大的。邓指最后说这部科教片还会在场部礼堂占一阵子银幕,因 为雪大路冻,其他片子跑不上来,这部片子又跑不走,老陆不用着 急,指望还是有的。 老几不敢问,是不是邓指会去给他请愿,让组织上坏一次规矩, 放一个犯人进人挤满家属孩子的礼堂。那就等于放一头狼进羊圈。邓 指看出了老犯人巨大喉结压住的提问,跟他说,老陆你打个请假报告 吧。打了报告,他邓指可以把报告提交给大队,大队再提交给场部保 卫科。保卫科一个月开一次会,根据犯人在队上的表现批几张诸如此 类的假条。 一个月哪里还来得及呢?一个月雪化了,路解冻了,哪里还留得 住这部片子?还有,让人怀着这样的希望怎么睡觉、出操、烧砖、砸 冰块化水、排一个小时的队打饭?……老囚的喉结生疼,就要压不住 一次次冲上来的激烈追问了。 邓指大致看出他的追问。他告诉老犯人,听着,这段时问好好表 现,争取不杀人放火逃跑,其他的包在他邓指身上。最后他问:“老 陆你他奶奶的信得过我吧?” 老几心想,你这不是问鸡信不信得过黄鼠狼吗?被捕以后,他渐 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 邓指不愧是专职的思想管理者。他说:“不信拉倒吧。写好了请 愿书,明天交上来。”说完他挥挥手,让老犯人归队去。 老几忙忙迭迭地鞠躬道谢,邓指又笑一下。再一细看,不是笑, 是给寒冷冻出来的龇牙咧嘴。刚要转身,听邓指说,狗日的老几,你 也配有那么个闺女!P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