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食物/汪曾祺代表作系列
作者简介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1939年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从杨振声、闻一多、朱自清诸先生学习,是沈从文先生的入室弟子。曾任中学国文教员、历史博物馆职员。新中国成立后先后在北京市文联、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编过《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等刊物。1958年被错划为右派。1962年底调至北京京剧团(院)任编剧。曾任北京剧协理事、中国作协理事、中国作协顾问等。 曾在海内外出版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汪曾祺全集》于1998年出版。代表作品有小说《*戒》、《大淖记事》等。
内容简介
“鱼羊为鲜”。有一位老同志是获鹿县人,是回 民,他倒是吃羊肉的,但是一生不解何所谓鲜。他的 爱人是南京人,动辄说“这个菜很鲜”,他说:“什 么叫‘鲜’?我只知道什么东西吃着‘香’。”要解 释什么是“鲜”,是困难的。我的家乡以为*能代表 鲜味的是虾子。虾子冬笋、虾子豆*羹,都很鲜。虾 子放得太多,就会“鲜得连眉毛都掉了”的。我有个 小孙女,很爱吃我配料煮的龙须挂面。有一次我放了 虾子,她尝了一口,说“有股什么味!”不吃。 中囝不少省份的人都爱吃辣椒。云、贵、川、黔 、湘、赣。延边朝鲜族也极能吃辣。人说吃辣椒爱上 火。井冈山人说:“辣子有补(没有营养),两头*苦 ”。我认识一个演员,他**不吃辣椒,就会便秘! 我认识一个干部,他每天在机关吃午饭,什么菜也不 吃,只带了一小饭盒油炸辣椒来,吃辣椒下饭。顿顿 如此。此人真是个吃辣椒专家,全国各地的辣椒,都 设法弄了来吃。据他的品评,认为土家族的*好。有 一次他带了一饭盒来,让我尝尝,真是又辣又香。然 而有人是小吃辣的。我曾随剧团到重庆体验生活。四 川无菜不辣,有人实在*不了。有一个演员带了几个 年轻的女演员去吃汤圆,一个唱老旦的演员进门就嚷 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白了她一眼:“汤圆没 有放辣椒的!” 北方人爱吃生葱生蒜。山东人特爱吃葱,吃煎饼 、锅盔,没有葱是不行的。有一个笑话:婆媳吵嘴, 儿媳妇跳了井。儿子回来,婆婆说:“可了不得啦, 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拿了一根葱在 井口逛了一下,媳妇就上来了。山东大葱的确很好吃 ,葱白长至半尺,是甜的。汀浙人不吃生葱蒜,做鱼 肉时放葱,谓之“香葱”,实即北方的小葱,几根小 葱,挽成一个疙瘩,叫做“葱结”。他们把大葱叫做 “胡葱”,即便做菜时也不大用。有一个**女演员 ,不吃葱,她和大家一同去体验生活,菜都得给她单 做。“文化大革命”斗她的时候,这成了一条罪状。 北方人吃炸酱面,必须有几瓣蒜。在长影拍片时,有 **我起晚了,早饭已经开过,我到厨房里和几位炊 事员一块吃。那天吃的是炸油饼,他们吃油饼就蒜。 我说,“吃油饼哪有就蒜的!”一个河南籍的炊事员 说:“嘿!你试试!”果然,“另一个味儿”。我前 几年回家乡,接连吃了几天*鸭鱼虾,吃腻了,我跟 家里人说:“给我下一碗阳春面,弄一碟葱,两头蒜 来。”家里人看我生吃葱蒜,大为惊骇。 有些东西,本来不吃,吃吃也就习惯了。我曾经 夸口,说我什么都吃,为此挨了两次捉弄。一次在家 乡。我原来不吃芫荽(香菜),以为有臭虫味。一次, 我家所开的**铺请我去吃面,——那天是药王生* ,铺中管事弄了一大碗凉拌芫荽,说:“你不是什么 都吃吗?”我一咬牙吃了。从此,我就吃芫荽了。后 来北地,每吃涮羊肉,调料里总要撒上大量芫荽。一 次在昆明。苦瓜,我原来也是不吃的,——没有吃过 。我们家乡有苦瓜,叫做癞葡萄,是放在瓷盘里看着 玩,不吃的。有一位诗人请我下小馆子,他要了三个 菜: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他说:“你不是什 么都吃吗?”从此,我就吃苦瓜了。北京人原来是不 吃苦瓜的,近年也学会吃了。不过他们用凉水连“拔 ”三次,基本上不苦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 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比 如广东人吃蛇,吃龙虱;傣族人爱吃苦肠,即牛肠里 没有**消化的粪汁,蘸肉吃。这在广东人、傣族人 ,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爱吃,你管得着吗?不过 有些东西,我也以为不吃为宜,比如炒肉芽——*肉 所生之蛆。 总之,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 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 应该这样。 《论语·乡*》:“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 国的切脍不知始于何时。孔子以“食”、“脍”对举 ,可见当时是相当普遍的。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 提到切脍。唐人特重切脍,杜甫诗累见。宋代切脍之 风亦盛。《东京梦华录·三月一*开金鱼池琼林苑》 :“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 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 佳味也。”元代,关汉卿曾写过“望江楼中秋切脍” 。明代切脍,也还是有的,但《**梅》中未提及, 很奇怪。《红楼梦》也没有提到。到了近代,很多人 对切脍是怎么回事,都茫然了。 脍是什么?杜诗邵注:“■,即今之鱼生、肉生 。”*多指鱼生,脍的繁体字是“■”,可知。 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鲶戏赠长歌》对切脍有较 详细的描写。脍要切得极细,“脍不厌细”,杜诗亦 云:“无声细下飞碎雪。”脍是切片还是切丝呢?段 成式《西阳杂俎.物革》云:“讲士段硕常识南孝廉 者,善斫脍,谷薄丝缕,轻可吹起。”看起来是片和 丝都有的。切脍的鱼不能洗。杜诗云:“落砧何曾白 纸湿”,邵注:“凡作■,以灰去血水,用纸以隔之 ”,大概是隔着一层纸用灰吸去鱼的血水。《齐民要 术》:“切■不得洗,洗则■湿。”加什么作料?一 般是加葱的,杜诗:“有骨已剁觜春葱。”《内则》 :“鲶,春用葱,夏用芥。”葱是葱花,不会是葱段 。至于下不下盐或酱油,乃至酒、酢,则无从臆测, 想来总得有点成味,不会是淡吃。 切脍今无实物可验。杭州楼外楼解放前有名菜醋 鱼带靶。所谓“带靶”,即将活*鱼的脊背上的肉剔 下,切成极薄的片,浇好酱油,生吃。我以为这很近 乎切脍。我在一九四七年春天曾吃过,极鲜美。这道 菜听说现在已经没有了,不知是因为有碍卫生,还是 厨师无此手艺了。 *本鱼生我未吃过。北京西四牌楼的朝鲜冷面馆 卖过鱼生、肉生。北京乃切成一寸见方、厚约二分的 鱼片,蘸极辣的作料吃。这与“谷薄丝缕”的切脍似 不是一回事。 与切脍有关联的,是“生吃螃蟹活吃虾”。生螃 蟹我未吃过,想来一定**好吃。活虾我可吃得多了 。前几年回乡,家乡人知道我爱吃“呛虾”,于是餐 餐有呛虾。我们家乡的呛虾是用酒把白虾(青虾不宜 生吃)“醉”死了的。解放前杭州楼外楼呛虾,是酒 醉而不待其死,活虾盛于大盘中,上覆大碗,上桌揭 碗,虾蹦得满桌,客人捉而食之。用广东话说,这才 真是“生猛”。听说楼外楼现在也不卖呛虾了,惜哉 ! 下生蟹活虾一等的,是将虾蟹之属稍加腌制。宁 波的梭子蟹是用盐腌过的,醉蟹、醉泥螺、醉蚶子、 醉蛏鼻,都是用高梁洒“醉”过的,但这些都还是生 的。因此,都很好吃。 我以为醉蟹是天下**美味。家乡人贻我醉蟹一 小坛。有天津客人来,特地为他剁了几只。他吃了一 小块,问:“是生的?”就不敢再吃。 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