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十论(二版)
作者简介
钱穆(1895-1990),字宾四,著名历史学家,江苏无锡人:1912年始为乡村小学教师,后历中学而大学,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等效校任教。1949年只身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1967年起定居台湾。
内容简介
人生只是一个向往,我们不能想像一个没有向往的人生。 向往必有对象。那些对象,则常是超我而外在。 追求的目标愈鲜明,追求的意志愈坚定,则人生愈带有一种充实与强力之感。 人生具有权力,便可无限向外伸张,而获得其所求。 追求逐步向前,权力逐步扩张,人生逐步充实。随带而来者,是一种欢乐愉快之满足。 近代西方人生,最足表明像上述的这一种人生之情态。然而这一种人生,有它本身内在的缺憾。 生命自我之支撑点,并不在生命自身之内,而安放在生命自身之外,这就造成了这一种人生一项不可救药的致命伤。 你向前追求而获得了某种的满足,并不能使你的向前停止。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空虚。人生的终极目标,变成了并不在某种的满足,而在无限地向前。 满足转瞬成空虚。愉快与欢乐,眨眼变为烦闷与苦痛。逐步向前,成为不断的扑空。强力只是一个黑影,充实只是一个幻觉。 …… 机械本来是充当人生之奴役的,然而机械终于成为客体化了,于是机械僵化而向人生宣布独立了,人生转成机械的机械,转为机械所奴役。现在是机械役使人生的时代了。 向外的人生,是一种涂饰的人生。而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洗刷的人生。向外的要在外建立,向内的则要把外面拆卸,把外面遗弃与摆脱…… 向内的人生,是一种洒落的人生,最后境界则成一大脱空。佛家称此为涅槃。涅槃境界究竟如何呢?这是很难形容了。 中国的禅宗,似乎可以说守着一个中立的态度,不向外,同时也不向内,屹然而中立。可是这种中立态度,是消极的,是无为的。 西方人的态度,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佛家的态度,同样是在无限向前,无限动进。你不妨说,佛家是无限向后,无限静退,这只是言说上不同。总之这两种人生,都有他辽远的向往。 中国禅宗则似乎没有向往。他们的向往即在当下,他们的向往即在不向往。若我们再把禅宗态度积极化,有为化,把禅宗态度再加上一种向往,便走上了中国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种境界。 中国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向往,但他只依着一条中间路线而前进,他的前进也将无限。但随时随地,便是他的终极宁止点。 因此儒家思想不会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个上帝。他只说人性由天命来,性善,说自尽己性,如此则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 儒家说性,不偏向内,不偏向心上求。他们亦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们不反对人追求爱,追求富。但他们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撑点,偏向到外面去。 他们也将不反对科学。但他们不肯说战胜自然,克服自然,知识即权力。他们只肯说尽己之性,然后可以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他们只肯说天人合一。 他们有一个辽远的向往,但同时也可以当下即是。他们虽然认有当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向往之前途。 他们悬至善为人生之目标。不歌颂权力。 他们是软心肠的。但他们这一个软心肠,却又要有非常强韧而坚定的心力来完成。 这种人生观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观。 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他们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也不在辽远的将来,只在当下的现实。 …… 飞翔的远离现实,将不是一种福,沉溺的迷醉于现实,也同样不是一种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安稳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