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有味:苏东坡美食地图
作者简介
林卫辉,广东潮州人,1968年出生,毕业于中山大学法学院,美食专栏作家,公众号“辉尝好吃”主理人,《风味人间》美食顾问。著有《吃的江湖》《寻味》等饮食文化散文集。
内容简介
冒死也值得一吃的河豚之味 在宜兴买了田,苏东坡即向朝廷提出申请,希望能改汝州安置为常州安置,让他住在常州,他向朝廷上了《乞常州居住表》,其中说道: 臣以家贫累重,须至乘船赴安置所。自离黄州,风涛惊恐,举家重病,幼子丧亡。今虽已至扬州,而费用竭罄,无以出陆;又汝州别无田业可以为生,犬马之忧,饥寒为急。窃谓朝廷至仁,既已全其性命,必亦怜其失所。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膻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若罪戾之余,稍获全济,则捐躯论报,有死不回。 苏东坡是写作高手,这理由编得非常合情合理:先是“卖惨”—一路颠簸,全家重病,幼儿丧亡;再是“哭穷”,水路到了扬州,须转陆路到汝州,但钱花光了,不知如何是好;三是讲实际困难,我在汝州没有田地产业,去了以何为生?四是讲道理、提要求,既然留我一条命,肯定不想让我活不下去,我在宜兴有点薄田,喝个粥还勉强可以维持,希望能让我在常州居住。这样的陈请,相信神宗皇帝看了都会被感动。 问题是,神宗皇帝就没看到。开封主管章奏的官署,挑剔苏东坡文字上的小毛病,不肯转呈,只是苏东坡暂时还不知道,他把这封乞状往扬州府一递,就开开心心地找朋友们去了。 在扬州,苏东坡见到了前辈吕公著,知扬州的吕公著设宴款待了这位远客,而吕公著一向严肃寡言,那顿饭吃得苏东坡都睡着了。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就是扬州附近的高邮人,苏东坡当然要到他家里耍几天,讲起这几年的各种不容易和各地苦中作乐,说起秦观的怀才不遇,苏东坡汇成了一首《虞美人》: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词的最后两句才是重点,苏东坡说像秦观这样有高见卓识的人才,竟然无人赏识,只能蒙尘于野,这让他那被离别扰动的心情更添了烦闷,回还之路上只有这烦扰情绪相伴。此时的苏东坡,自己一家人何去何从还不知道,却关心起秦观来,他借着与王安石刚修好的关系,两次去信王安石推荐秦观。苏东坡这人啊,自己的事不操心,却总操心别人。 又到了泗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苏盱眙。苏东坡出来漂了大半年了,居无定所,十二月十八日,他到雍熙塔下一个澡堂里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作了两首《如梦令》,其一: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擦背当然要用力,苏东坡说自己是洁净的,没有污垢,他告诉擦背的人,对身体洁净的人不该出此重手。此词表面上是写他没有污垢而嘱咐到擦背人切忌重手,实质是比喻自己秉性高洁,受贬是蒙冤的。这词要给神宗皇帝看到就麻烦了,这是想翻案啊!幸亏神宗皇帝没看过。 在泗州,苏东坡受到了知泗州的刘士彦等一众友人的热情接待,数次游泗州南郊的南山,也称梁山。十二月二十四日,在与刘倩叔游南山后,心情大好的苏东坡,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雨细,风斜,寒小,烟淡,柳疏,欢清,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苏东坡“婉约”起来,也是要命的,婉约派的文小、质轻、境隐,苏东坡一样信手拈来。心情大好的苏东坡,面对野餐时乳白色的香茶一盏和翡翠般的春蔬一盘,发出了“人间有味是清欢”的感叹,时节虽属寒冬,苏东坡心里已充盈着灿烂的春天。 这次从扬州到泗州,目的是到南都第四次看望张方平,而南都离贬所汝州也不远了,苏东坡这是做两手准备,万一请求移居常州不被批准,一家人还得北上汝州,所以这次一家人一起走。到泗州时已近年关,干脆在泗州过年,除夕那天,淮东提举常平的黄寔路经泗州,他们两人偶遇了,苏东坡为此作了《泗州除夜雪中黄师是送酥酒二首》,其中一首有: 暮雪纷纷投碎米,春流咽咽走黄沙。 旧游似梦徒能说,逐客如僧岂有家。 冷砚欲书先自冻,孤灯何事独成花。 使君半夜分酥酒,惊起妻孥一笑哗。 苏东坡诗里说的“酥酒”是什么呢?据元末明初学者陶宗仪的《说郛》:“黄寔自言,元丰甲子为淮东提举,尝于除夜泊汴口,见苏子瞻植杖立对岸,若有所俟者,归舟中,即以扬州厨酿二尊,雍酥一奁遗之。”可见“酥酒”指的是雍酥和酒两样东西。黄寔是苏辙的亲家,送给苏东坡厨酿二樽,看来这是扬州的名酒。至于雍酥是什么东西,历来有争议,我猜测是一种奶制品。与苏东坡同时代的周邦彦写过题为《天启惠酥》的一组七言律诗,其中第二首写道:“浅黄拂拂小鹅雏,色好从来说雍酥。花草偏宜女儿手,缄封枉入野人厨。细涂麦饼珍无敌,杂炼猪肪术最迂。脔肉便知全鼎味,它时不用识醍醐。”周邦彦收到的雍酥,从他诗里看,是小鹅一样的黄色,外形还很典雅,可以用来涂在麦饼上,与猪油一起吃就太油腻了,只需一小块就风味十足,有了它就不用醍醐了,醍醐是从牛奶中精炼出来的乳酪,可以肯定,雍酥又不同于醍醐,估计与黄油差不多。 在泗州他才知道,他上一次在扬州拜发的《乞常州居住表》宋神宗没看到,苏东坡于是改写一状,派遣专人入京投递,这次加了些深刻检讨,说自己“狂狷妄发,上负恩私。既有司皆以为可诛,虽明主不得而独赦”,又进一步“卖惨”,说“但以禄廪久虚,衣食不继。累重道远,不免舟行”,末了说“敢祈仁圣,少赐矜怜。臣见一面前去至南京(都)以来,听候朝旨”,表明自己此行主要目的是到南都看望苏家恩人张方平。刚到张方平家不久,朝廷告下,准了他的申请:“仍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常州居住。” 宋神宗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起用苏东坡,可是,这个机会不再有了,就在允许苏东坡“常州居住”的一个多月后,三十六岁的宋神宗驾崩了。 从现存的文字看,很难得知苏东坡对宋神宗去世的真实想法,他作了三首《神宗皇帝挽词》,但那个时候臣子们基本都写了,属于必须的表态。在写给好朋友王巩的信中,他说乌台诗案很多人想弄死他,好在有神宗皇帝保护,这个应该是真情实感,苏东坡对神宗的感情,恐怕也仅此而已。 但苏东坡情商确实低了一些,可以改谪常州居住,理想终于实现,高兴是正常的,但这个时候神宗刚去世,怎么样也应该忍住,他却写成了诗,“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鸡苏水”即用鸡苏煮的饮料,“莺粟汤”也是一种药用饮品,用艾叶、黑豆、陈皮、干姜、甘草、罂粟壳煎煮而成。又作诗:“此生已觉都无事,今岁仍逢大有年。山寺归来闻好语,野花啼鸟亦欣然。”诗写了就写了,他还把这几首诗命名为《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一起题在途中僧舍壁上。这几首诗后来被御史赵君锡、贾易用来作为诬陷苏轼见先帝驾崩幸灾乐祸、无人臣礼、大逆不道的罪证,此是后话。 苏东坡兴冲冲地回到常州,开始他的第二段贬谪生活,此时正是江南的春天,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河豚欲上时,作为顶级美食家的苏东坡,不免食指大动,尽情享受一番。他特别喜欢吃河豚,幸好他只是没忍住嘴但忍住了手—只吃鱼不写诗,否则不知又得给别人留下多少把柄。 他自己不写,但别人会写。据南宋孙奕《示儿编》载有一则苏东坡吃河豚的轶事,说苏东坡谪居常州时,爱吃河豚。有一士大夫家,烹制河豚有独到之处,想请大名鼎鼎的苏东坡吃一顿。既蒙这位妇孺皆知的名士首肯,士大夫的家人无不大为兴奋。待苏东坡吃河豚时,都躲在屏风后面,想听苏东坡如何品题,即使挤得水泄不通,依旧鸦雀无声。但见苏轼埋头大啖,不闻赞美之声,当这家人相顾失望之际,这时已打饱嗝、停止下箸的苏轼,忽又下箸,口中说道:“也值!”屏风后面的人,听到无不大悦。 幸好这是南宋时的笔记,要是苏东坡生活的时代有这种记录,这“也值一死”免不了被御史们说成在恶狠狠地诅咒神宗该死。 苏轼在常州,日子过得非常悠闲,他以为只要风调雨顺收成好,便可衣食无虞,从此可做个陶渊明式的诗人,从容欣赏江南的好山好水,尽情享受江南的水陆珍馐了。他把这种逍遥的想法写在了这首《菩萨蛮》词中: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 苏东坡又想多了,陶渊明式的生活不属于他,又一场政治大戏已经拉开了序幕,他还是这场大戏的主角之一,又将被卷入一场血雨腥风中。 ——选自《此生有味:苏东坡美食地图》,林卫辉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8月 ◎编辑推荐一: “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由一些耳熟能详的以苏东坡名字命名的菜式,可知他是公认的美食家,而讲吃吃喝喝,向来为古代读书人所不屑。但苏东坡很另类,他不喜欢理学一副板着脸孔说话的样子,认为他们食古不化,这反映在他的文字里,美食多有涉及,但苏东坡从不为写美食而写美食,必有所指,或托美食言志,或通过美食表达他的所思所想、自嘲,或有意气气政敌。 在我国古代文学史上,苏东坡是极为耀眼的人物,研究他的论著历来已不知有多少,却未有过如本书般系统整理苏东坡关于饮食的文字,并从苏东坡对饮食的制作,以及对某些饮食的嗜好等的分析中,看到他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变化的全过程;也未有过从他在诗中写到的关于食材的使用,看到时代变化的轨迹。如本书中由苏东坡在诗里提到吃盐的问题,联系到历代特别是宋代食盐的制作,以及专卖政策的变化;从苏东坡吃竹鼠、吃竹笋、吃不同鱼类的嗜好,谈到不同时代不同区域的生活方式等等。从其66年跌宕起伏的人生中,分析其无论得势之时获御赐黄柑,还是三次被贬谪甚至到了无可食的境地,都能在食物中感悟人生,获得疗愈,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如此生动鲜活的吃货苏东坡。 ◎编辑推荐二: 大宋美食博主苏东坡的吃货日记:一边吃河豚一边感叹死也值了;没肉吃时把骨头啃得太干净导致“众狗不悦”;第一次生蚝像发现新大陆,还叮嘱儿子不能告诉别人,免得别人不远千里来跟自己抢。黄州的东坡肉、惠州的荔枝、儋州的生蚝,这位行走的美食家,从南到北一一尝遍,无论得意还是失意,他总能竹杖芒鞋,在大自然中找到馈赠,享受当下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