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小说的人(塞万提斯和他的时代)

作者简介

威廉·埃金顿(William Egginton)，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人文学院教授。其学术著作有《世界怎样变成了一个舞台》（How the World Became a Stage）、《关于真相的剧场》（The Theater of Truth）和《哲学家的**》（The Philosopher’s Desire）等。

内容简介

1605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世界*强帝国的心脏地区，此时经济衰退，政治停滞，消息传开了，偏偏是关于一本书。经销商很快就卖断了货。能读书的人，手里传阅的书眼看越来越破。那些不能读书的人，开始成群结队地聚在客栈里，聚在村里的广场上，聚在酒馆里，听别人大声朗读那本书。 他们密不透风地围着破烂的木头桌子，手里的酒杯装着辛辣的葡萄酒，凑着冒烟的火炉取暖，这些人够幸运，因为有人识文断字，还愿意为大家一读，于是他们就听到了开头的文字。这些文字不是讲述英雄事迹的史诗，也不是描写牧羊人爱情的田园赞歌，也不是虔诚地思索圣者的殉难牺牲。这些听书的人一仰头，喝下酒杯里的酒渣，往里挤了挤，想挤个*好的位置，他们就是**批听众，听到了如今这些不朽的文字：“在拉曼查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名字我也没留心记住，不久之前，有位绅士住在那儿……” 故事开始没多久，听了书中的主人公各种不幸遭遇，这一群喝得醉醺醺的人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这位主人公就是*后世界文学中*有识别度的角色：下等贵族的一员，年老体衰，傻到家了，把家里的很多田产置换了，买来无数本骑士传奇故事书，“沉迷其中，晚上从黄昏读到黎明，白天从*出读到*落，觉睡得太少，书读得太多，他脑汁枯竭，失心疯了”。在这样的状态中，这位可怜的绅士— 想入非非，普天下的疯子都没有他那么奇怪的想法，但他本人觉得合理合情，非这样做不可。他要为了自己的荣誉，也是为**效力，成为游侠骑士；他要身披盔甲，跨上战马，漫游世界，猎奇冒险，把书中游侠骑士的事迹一一实现；他要铲除这世间一切的暴行，他要抓住一切机会，置身危险当中，除暴安良，赢得千古美名。 这位荒唐可笑的老头儿在乡下乱窜，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听众们认出了这是自己生活的乡下，他遇到的人是他们朝夕相处、很有可能也是他们耳鬓厮磨的人： 赶骡人、厨房女仆、农夫、**、理发师和客栈老板，听到这些，他们发出了怎样的哄堂大笑呢？ 头半个小时，我们酒馆的这群人就像是走进了马戏团：这个年老的疯子把一处简陋的客栈当成了城堡，客栈老板在他眼中就是出身高贵的骑士，两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就是高雅的小姐。他请求客栈老板正式封他为骑士，老板狡黠，自己也读了不少骑士传奇故事，即便是这位倒霉的英雄对着住店客人进行了大肆的破坏，即便是几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看了笑个不停，老板也知道怎么扮演自己的角色。接着，这个老头儿惩戒了殴打帮工的农夫，但因为他是如此相信自己的骑士风范，听到对方只不过承诺要悔改，就把对方放走了。农夫自然是沾沾自喜，而帮工则是愤懑不已。酒馆这群人听到的这个故事是纯粹而粗鄙的讽刺作品，放肆地嘲弄了一位清贫而颓唐的乡绅，他沉迷于上个世纪陈词滥调的文学，不能自拔。 喝酒喝到两三轮了，这群酒馆的人听到这位年老的绅士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决定“回到家里，要拿上全套装备，还要带上侍从，他觉得自己可以找个邻居，找个农民，这个人很贫穷，有孩子，但是**适合做骑士的侍从”。待在家里两个星期，这位痴心幻想的骑士说服了邻居跟着自己走，许诺完成征程之后，就给他一座海岛。这位骑士还要按着史诗的派头，称其为岛屿，**不顾明摆着的地理现实—他们是在西班牙中部荒芜的平原上游荡，要见到浩瀚的水域，那得走上好多天的路程。 这个头脑简单的矮胖子邻居走进了这本书，一切都因他而改变，对于酒馆听书的人是如此，对于我们、对于文学后世而言，也是如此。堂吉诃德还没有找到桑丘 · 潘沙之前（这两位正是我描述的人物），他只是一把钝头剑，一个乡巴佬，当然他是个精致的乡巴佬，但依然是被嘲弄的对象，酒馆的那群人觉得可以随意地嘲笑他。当时，精神病人*到了保护，让他们免遭一些罪行的迫害，但是人人都可以虐待、边缘化精神病人，而且在那个**缺乏娱乐的时代，大家都把他们当成笑料。找到桑丘 · 潘沙之后，堂吉诃德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一起出发不久，两个人就遭遇了*具标志性的冒险经历： “真是想不到的好运气呢，你看，桑丘 · 潘沙朋友，那儿有三十来个巨大无比的巨人，我准备与他们一战，夺取他们的性命，这是正义之战，我们得到了战利品，就会变得富有。另外，从世界上消除这样邪恶的种类，也是效力于上帝。” “什么巨人？”桑丘 · 潘沙问道。 “就在那儿的巨人呀，”他的主人回答道：“长长的胳膊，有时他们的胳膊差不多有两里格长呢。” “阁下，您看好了，”桑丘回答道：“在那儿杵着的东西不是巨人，而是风车，看起来像是他们胳膊的东西，是风车叶，风吹动风车叶，然后再推动磨石。” 可想而知，而且众所周知，这位好侍从常识性的劝诫，堂吉诃德是听不进去的，他策马冲了上去，举起长矛，朝着巨大的风车叶刺了过去，然后就被挑了起来，连同马匹，所有的一切都转到了空中，接着又悲惨痛苦地摔了下来。面对主人的不幸，桑丘的反应不同于之前看堂吉诃德笑话的人。之前，其他人看到堂吉诃德，就像是在看演出、在娱乐，或是觉得他讨厌之极，桑丘却报以怜悯。看到主人躺在地上，马匹也摔在旁边，长矛也断了，桑丘— 骑着驴子，用*快的速度赶到他身边帮忙。等到了一看，他发现，堂吉诃德跟着罗西南特一起掉下来，摔得太厉害了，动也动不了。 “我的上帝呀！”桑丘说道，“给阁下您说过了，您就是不听，看您在干什么呢。这些就是风车呀，除非自己脑袋里有风车在打转儿，还能看不出这是风车？” 虽然自己头脑简单，见识有限，桑丘看到主人失败了，看到了主人幻想的灾难后果，但是，即便如此，桑丘还是决定接*主人，“这都听凭上帝的安排，”桑丘说道，“阁下说的话，我都相信，但是您请坐直一点，好像歪了呢，肯定是因为掉下来的时候，撞出来的毛病。” *开始是嘲弄的喜剧，书中的故事讲述者几次三番坚持申明这是对骑士传奇故事的嘲讽模仿，但是，就几页纸的内容，其维度已经**变了；变成了这两个人物之间关系的故事，他们对世界的看法**不相容，却因为友谊、忠诚和*后的爱联系在了一起。到了第二部（**部出版十年后，第二部才问世）后面部分，一位爱恶作剧的公爵夫人引导桑丘说出了心里话，他的确知道堂吉诃德疯了，接着公爵夫人就说桑丘跟着堂吉诃德，那要“比他主人*疯，*蠢”，桑丘回答道： “如果我脑子好使，我早就离开我的主人了。但是，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我倒霉。我不由自主。我必须跟着他：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我吃过他的面包。我**喜爱他，他是个懂得感激的人，他把自己的驴子都给我了，而且*重要的是，我是个忠心的人。除非是有人拿着镐子和铲子，否则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们拆开。” 关于桑丘对堂吉诃德的依恋，伟大的德国学者埃里希 · 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这样写道，桑丘“从堂吉诃德身上学习，拒*离开他。与堂吉诃德在一起，他变得比以前聪明了，比以前*好了”。 炉火闪烁，火光映在酒馆这群人的面庞上，依然是急切倾听的表情，这一变化并没有让他们感到乏味，他们依然是像之前那样哈哈大笑。然而，酒馆老板大声叫起来，要关店了，这群人放下空空的酒杯，走向大门，还在唠叨刚才的故事，计划着明天晚上再来，不要错过接下来的故事，此时，他们身上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觉察不到的变化。这是**天晚上，这群人习惯于滑稽搞笑；讽刺语言，他们运用自如。听着《堂吉诃德》这本书，他们在学习一种新的语言。**，我们称这种语言为虚构小说。 什么是虚构小说？我们中大多数人可能会认为是不真实的故事，读来消遣的，我们**清楚它是假的。当然，这样说也没错。但是，当我们的目光落在书上的文字上，或者是看到我们喜欢的节目，其中的人物开始互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呢？F · 斯科特 · 菲茨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的《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中有难忘的一幕，尼克 · 卡拉韦在公寓里**酒色，他的思绪飘荡开来，“一个站在漆黑街道上的闲人，随意张望，在他看来，我们这排黄色的窗户在这城市的高空，肯定也是人世秘密的一部分。我也看见他了，一边仰头张望，一边在想。我在其中，也在其外，人生无穷无尽的多样性，在同一时刻既让我着迷，又让我厌烦”。 就像尼克一样，面对虚构的作品，我们既在其中，又在其外；我们既是我们自己，有着自己对世界**的观点，同时，我们又是别人，甚至是与我们迥异的人，感*他或者她如何在一个迥异世界生活。就像尼克一样，通过眼前的书本或是屏幕，我们可以因为人生无穷无尽的多样**到着迷，同时也感到厌烦。能够去感*不同的，有时甚至是相反的现实，而它们还不会互相排斥，这就是我们如此喜欢各种形式虚构小说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的文化花上了千年的时间，有了各种技巧和思想上的发展，虚构小说这一形式才得以精进到**的模样。这一过程当然还将继续下去。但是，虚构小说的本质是在大约四百年前就有了如今的形态，因为这一本质，我们得以感*它产生的各种不同世界和视角，仿佛就是我们自己的世界和视角，而且还不用放弃自我的身份。有一个人，在他之前，当然有很多的作家和思想家留下了数个世纪的智慧和技巧，他无疑是从中*益的，但是，进行了创新、把这些技巧融合在一起、创造了**虚构小说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文艺复兴模式下的学者有贵族的支持，衣食无忧，可以一生专注于学问，他不是这样的学者。他是一名士兵、冒险家、囚犯，而且还是债务人。他有过无数次尝试，有过多少次尝试，就有多少次失败，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写下了这本书，这本书成为后世所有虚构小说的范式。 这个人就是米格尔 · 德 · 塞万提斯 · 萨维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edra）。他于1605年出版的那本书叫做《拉曼查机敏的堂吉诃德传》（The Ingenious Gentleman Don Quixote of La Mancha）。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他本人也在内，塞万提斯的这本书成为***别的畅销书，虽然没有给他带来财富，但是给他接下来十一年的有生之年带来了名声。他死后，继续享有声望，到了**，《堂吉诃德》得到了广泛的承认，成为**本现代小说，也是古往今来*重要的、*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之一。 《堂吉诃德》在全世界的畅销度仅次于《**》，不过塞万提斯在世的时候却穷困潦倒、境遇坎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书的名声比它的作者大得多。 如果塞万提斯是个富家子弟，如果他生活优渥、从来不曾吃苦*罪，那么我们就读不到《堂吉诃德》；如果塞万提斯早出生100年，或者晚出生100年，那我们或许也读不到《堂吉诃德》。 塞万提斯所生活的时代，正值西班牙的“黄金时期”。这个帝国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早已残破不堪：政治*败，**严苛，经济衰退，穷兵黩武。而塞万提斯本人，也不幸成为这些因素的*害者。不过，如果他不曾遭*过这样的迫害，恐怕也写不出《堂吉诃德》这样的书。 *到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影响的人有：笛卡尔、休谟、歌德、马克思、福楼拜、福克纳、昆德拉等。甚至连美国建国元勋托马斯·杰斐逊，都用《堂吉诃德》自学西班牙语。 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生活在同一时代，据说两人在同**去世，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当时西班牙和英国所采用的并不是同一种历法。虽然生活在同一年代，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的境遇可谓大不相同。跟莎翁相比，塞万提斯的人生就像过山车：他当过士兵、做过奴隶、蹲过监狱，有一只手还落下了残疾；他有个私生女，他的姐妹们声名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