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魅力 郑敏谈外国诗歌(精)/大家小书
作者简介
郑敏(1920— ),福建闽侯人,生于北京。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与穆旦、杜运燮并称“联大三星 ”。1952年在美国布朗大学研究院获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1960年后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讲授英美文学。 作为“九叶派”硕果仅存的大诗人,她不仅在创作上成就卓越,在诗学理论建设上也颇有建树,“代表着当代诗歌中理性的建设性的声音”。著有诗集《诗集1942—1947》(1949)、《九叶集》(1981,合)、《寻觅集》(1986)、《心象》(1991)、《早晨,我在雨里采花》(1991)和《郑敏诗选1979—1999》等,以及诗学专著《诗与哲学是近邻》等。 目录
内容简介
诗的魅力的来源 四月是最残酷的一月, 从死的土地孕育出丁香, 掺糅着回忆与欲望, 用春雨激唤着迟钝的根须, 冬天为我们保暖,用 遗忘的雪铺盖大地,用 枯干了的细管喂养微细的生命。 (艾略特:《荒原》) 这几行诗是很有魅力的,任何一个诗的爱好者一接触到这些诗行,就会像被一个很有意思的陌生者的面孔所吸引,不禁频频回顾。让我们分析一下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这几行诗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呢? 首先它使读者惊奇。春天来了,风变得温和起来,丁香花摇曳着,白的紫的,带来超世的、梦幻的感觉,这是人们对四月的记忆。然而诗人说“四月是最残酷的一月”,震惊使得读者睁大眼睛往下读。接着读者的感官受到第二次冲击。诗人将“丁香”这充满浓郁香味的生命的象征和“死的土地”联在一起,青春,来自死的土地。再往下读,读者的智力受到第三次冲击。冬天使人们想到北风,严寒,然而诗人却说“冬天为我们保暖”,冬天不但没有和严寒联在一起,反而是使人们感到温暖的季节。 下面我们将这短短的六行诗所包含的使读者震惊的成分归结一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它的强烈,它的冲击,它的力量: 春风飘荡的四月——残酷 充满生命的美的丁香——死 北风凛冽的冬季——温暖 这种震惊是上面诗行的魅力构成的重要成分,当然绝不是故作惊人之语,就能使一首诗具有魅力。在这一切之后如果没有一个深刻的思想内容,这些震惊就会带来极大的失望,而成了可笑的胡言乱语。在上面艾略特(T. S. Eliot)的诗中确有一个深刻的哲理。诗人是用十分形象的语言在讲一个生命的诞生过程中所经过的挣扎、痛苦和考验。尤其是在这里“生”并不是单纯的欢乐,因为在春天万物开始再生里包含着对已逝去的过去的春天的记忆,这种记忆中显然带有死的痛苦。四月是最残酷的,因为它让已逝去的春天的美和希望复活了,然而这种复活又会再死去,因为当前的春天也会像以往的无穷尽的春天一样,最终要逝去。由于春天是令人希望复苏,但又不能永远保持这种希望的蓬勃,比起来,冬天还要慈和一些,因为它用“遗忘的雪”保持人们的温暖,它用枯干了的根须维持着万物的生命。这里诗人所要表达的生和死,希望和失望的辩证关系是很深刻的哲理,每一次对读者的冲击,都在读者的心灵里激起强烈的求知的欲望,而这种求知欲终于得到了满足,这是诗能给读者最大的报酬。 一切精神的酬劳也和物质的酬劳一样是要求人们付出劳动代价的,懒惰者对这样的诗望而却步,自然不能挖掘出深埋在形象的词句下面的哲理矿藏。如果一个刻意为理解好诗而付出精神劳动的诗的爱好者,在最初有些不得其门而入,那只要通过谦虚的学习,终会找到打开宝藏的钥匙的。怕就怕简单地认为读诗是一种轻松的娱乐,不值得为理解一首诗,即便是好诗,付出时间和精力。轻率的诗歌评论者片面地强调诗要好懂,一切形象都要一目了然,这种论调束缚了诗人的手脚,也使很多诗失去了魅力。 诗的魅力的另一个来源是它的充满感性魅力和理性光辉的意象。有时,一些诗行在你了解它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它,前面所举的艾略特的那几行诗就有这种魅力。它使人一下子就被那闪烁的亮光吸引住了。下面的诗就是这样: 我听到了美人鱼的歌唱,一对对地唱着, 我知道她们不是为我歌唱 我看见她们乘浪驶入大海 梳理着海浪的白发,被海风抚吹的海浪, 当海风将浪花吹成白色和黑色的。 我们流连在海之宫 海的女郎用红的、棕的海藻花环装饰着我们, 直到人们的声音惊醒了我们,于是我们沉沦了。 (艾略特:《普洛弗洛克的情歌》) 这几行诗在读者的脑海里唤起一幅有强烈感染力的画面。遥望美人鱼(海的女郎)乘着海浪向大海的远方驶去,海浪在海风里翻出白的、深黑色的浪花,美人鱼们在“梳理”着这海的长发。在海的宫殿中普洛弗洛克沉默在花环中,突然被人类的声音惊醒,于是淹死了(象征式的)。这幅画在色彩、线条、光线各方面都有强烈的感性力量,诉诸读者的感官,而这幻景的含义在上面的最后一行点破了,这是主人翁普洛弗洛克,一个优柔寡断、自卑而又有寻求生活欢乐愿望的中年人的梦想的破灭,艾略特将现实生活中人们的这种失望的心情通过诗转化成一幅幻景、一幅动人的油画,它一下就唤醒了读者的想象力。当这样的一个画面又包含有深刻的意义时,它作为诗的魅力就产生了。将美丽而不可实现的梦想比作歌唱着的美人鱼,她们可望而不可即,她们在海浪上愈驶愈远,这个感到中年人的悲哀的主人翁在幻想中(海之宫)接近了她们,但顷刻间就被社会的现实唤醒,于是他的美丽的梦就被淹死在海里了。 …… …… …… 诗的魅力的另一个来源是诗的内在结构。诗是一座建筑物,诗人心灵、才智所建立起的精神建筑物。读一首诗就像由诗人引导着进入一座建筑物。这里所讲的结构并非词句章节、声韵这样的外在的结构,也不是散文的起、承、转、合等章法的结构,而是诗的内在构思的结构。这种结构是诗人的思想境界的结晶。当诗人有了诗思和诗情之后,他能不能写一首好诗,就看他能不能设计一个建筑来体现他的诗思和诗情,诗的诞生是自外界的空间(现实)转变成诗人内在的时间(情、思)又以外界的空间(第二次空间、诗的空间)来表现,这第二次空间要求一种符合于诗人的思想和感情的建筑设计。每一座建筑物都是一首凝固的音乐,它用空间、线条来表现出建筑师心中的节奏、情操、思想。而每一首诗也有这样一种结构。当诗人要徐徐展开一个真理时,诗的结构常常是起始略平淡、缓慢而在结尾时奇峰突起,猛然揭示给读者一个真理,诗至此结束了,但在读者的头脑里仍然余音缭绕。中国古典诗中很有这类结构,典型的有陶潜的《饮酒》(结庐在人境)的第二段。诗人从东篱下的菊花写到远山,又写到山前的飞鸟,这时突然将诗引入一个全新的境界,说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至此诗人停下来了,却留给读者一种无法言传的韵味。 智利诗人聂鲁达在一首名为《盐赋》的诗中,从对餐桌上的盐开始联想,追溯到海盐、岩盐的产地,最后写道: 海之尘,从你那里 舌尖尝到夜之海的一吻: 从每一块带盐的食物中 品尝到海洋, 因此,小小的盐瓶一摇 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你餐桌上的洁白 而是无限的宇宙的内在珍馐。 这首诗的结构显然也是展开式的,高潮在诗的结尾突然出现,将读者的心灵的视野突然打开,看到和想到的不再是盐粒而是无限的宇宙,它的内在美味珍馐。(展开式又有几种,限于篇幅,这里仅涉及其中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