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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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新彩插励志版:白洋淀纪事
ISBN: 9787550174443
孙犁(1913—2002),原名孙树勋,著名小说家、散文家,同时也是“荷花淀派”的开创者。他从学生时代开始接触五四以后的文学作品,受到鲁迅和文学研究会中的叶圣陶、许地山等作家及作品的影响。1936年,参加工作的孙犁经人介绍赴安新县做教员,这段经历使他对白洋淀地区的生活有了初步的认识。同时,孙犁的家庭生活对他的影响也颇深,母亲和妻子身上的美德使他更加认同劳动人民身上的美好品质。随着战争的深入,孙犁对白洋淀地区的人民遭受的苦难与积极反抗的理解越来越深,于是有了《荷花淀》《芦花荡》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荷花淀——白洋淀纪事之一 这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画面,宁静而美好。谁会由此联想到残酷的战争呢?但这也许正代表着处在战争环境中的人们的美好愿望。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满,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大家争着买: “好席子,白洋淀席!”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但是大门还没关,丈夫还没回来。 很晚丈夫才回来了。这年轻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头戴一顶大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小褂,黑单裤卷过了膝盖,光着脚。他叫水生,小苇庄的游击组长,党的负责人。今天领着游击组到区上开会去来。女人抬头笑着问: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站起来要去端饭。 水生坐在台阶上说: “吃过饭了,你不要去拿。” 女人就又坐在席子上。她望着丈夫的脸,她看出他的脸有些红涨,说话也有些气喘。她问: “他们几个哩?” 水生说: “还在区上。爹哩?” 女人说: “睡了。” “小华哩?” “和他爷爷去收了半天虾篓,早就睡了。他们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 水生笑了一下。女人看出他笑得不像平常。 “怎么了,你?” 水生小声说: “明天我就到大部队上去了。” 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水生说: “今天县委召集我们开会。假若敌人再在同口安上据点,那和端村就成了一条线,淀里的斗争形势就变了。会上决定成立一个地区队。我第一个举手报了名的。” 女人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 虽然没有直接描写水生嫂的心理活动,但就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和一些细节动作中,我们便能感受到水生嫂心理的起伏变化:既能理解丈夫顾“大家”的选择,又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意味着生离死别。 水生说: “我是村里的游击组长,是干部,自然要站在头里,他们几个也报了名。他们不敢回来,怕家里的人拖尾巴(方言。即拖后腿)。公推我代表,回来和家里人们说一说。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 女人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说: “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 水生指着父亲的小房叫她小声一些。说: “家里,自然有别人照顾。可是咱的庄子小,这一次参军的就有七个。庄上青年人少了,也不能全靠别人,家里的事,你就多做些,爹老了,小华还不顶事。” 女人鼻子里有些酸,但她并没有哭,只说: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 水生想安慰她。因为要考虑准备的事情还太多,他只说了两句: “千斤的担子你先担吧,打走了鬼子,我回来谢你。” 说罢,他就到别人家里去了,他说回来再和父亲谈。 鸡叫的时候,水生才回来。女人还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等他,她说: “你有什么话嘱咐嘱咐我吧。” “没有什么话了。我走了,你要不断进步,识字,生产。” “嗯。” “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 “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们拼命。”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 水生离开家后,尽管水生嫂要一个人扛起家中“千斤的担子”,既要照顾老人和小孩,又要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但是她依然支持丈夫参军抗日。 第二天,女人给他打点好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包了一身新单衣,一条新毛巾,一双新鞋子。那几家也是这些东西,交水生带去。一家人送他出了门。父亲一手拉着小华,对他说: “水生,你干的是光荣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大人孩子我给你照顾,什么也不要惦记。” 全庄的男女老少也送他出来,水生对大家笑一笑,上船走了。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大家商量: 水生嫂和四个青年妇女想再见丈夫一面,但羞怯得不好直接挑明,于是想出各自的理由,好“掩人耳目”。这一段对话真是既真实又有趣。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水生的女人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她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得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哪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苇尖上吹过来。水面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儿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高兴的意思)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影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情势突变,刚刚还风平浪静的水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日本船,妇女们的闲聊被打断,恬静的荷花淀顿时被抹上了紧张的色调。 “哎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哎呀!日本,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追过来了。 大船追得很紧。 幸亏这些青年妇女是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得小船飞快。小船活像离开了水皮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像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 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得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荷叶舒展、荷花恬静,但在特殊的时期,它们似乎也脱掉了柔软的外衣,成为保护白洋淀战士的铜墙铁壁。这里对荷花、荷叶的描写让人耳目一新。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她们向荷花淀里摇,最后,努力地一摇,小船窜进了荷花淀。几只野鸭扑棱棱飞起,尖声惊叫,掠着水面飞走了。就在她们的耳边响起一排枪! 整个荷花淀全震荡起来。她们想,陷在敌人的埋伏里了,一准要死了,一齐翻身跳到水里去。渐渐听清楚枪声只是向着外面,她们才又扒着船帮露出头来。她们看见不远的地方,那宽厚肥大的荷叶下面,有一个人的脸,下半截身子长在水里。荷花变成人了?那不是我们的水生吗?又往左右看去,不久各人就找到了各人丈夫的脸,啊,原来是他们! 但是那些隐蔽在大荷叶下面的战士,正在聚精会神瞄着敌人射击,半眼也没有看她们。枪声清脆,三五排枪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 手榴弹把敌人那只大船击沉,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团烟硝火药气味。战士们就在那里大声欢笑着,打捞战利品。他们又开始了沉到水底捞出大鱼来的拿手戏。他们争着捞出敌人的枪支、子弹带,然后是一袋子一袋子叫水浸透了的面粉和大米。水生拍打着水去追赶一个在水波上滚动的东西,是一包用精致纸盒装着的饼干。 妇女们带着浑身水,又坐到她们的小船上去了。 水生追回那个纸盒,一只手高高举起,一只手用力拍打着水,好使士苦恼。这样的时候,他就拿起书来或是到操场去,或是到菜园子里去,借游戏、劳动和学习,好把这些事情忘掉。 他也曾有过一种热望,能有个机会再打到平原上去,到家看看就好了。 现在机会来了。他请了假,绕道家里看一下。因为地理熟,一过铁路他就不再把敌人放在心上。他悠闲地走着,四面八方观看着,为的是饱看一下八年不见的平原风景。铁路旁边并排的炮楼,有的已经拆毁,破墙上洒落了一片鸟粪。铁路两旁的柳树黄了叶子,随着铁轨伸展到远远的北方。一列火车正从那里慢慢地滚过来,惨叫,吐着白雾。 一时,强烈的战斗要求和八年的战斗景象涌到心里来。他笑了一笑,想,现在应该把这些事情暂时地忘记,集中精神看一看家乡的风土人情吧。他信步走着,想享受享受一个人在特别兴奋时候的愉快心情。他看看麦地,又看看天,看看周围那像深蓝淡墨涂成的村庄图画。这里离他的家不过九十里路,一天的路程。今天晚上,就可以到家了。 不久,他觉得这种感情有些做作。心里面并不那么激动。幼小的时候,离开家半月十天,当黄昏的时候走近了自己的村庄,望见自己家里烟囱上冒起的袅袅的青烟,心里就醉了。现在虽然对自己的家乡还是这样爱好、崇拜,但是那样的一种感情没有了。 经过的村庄街道都很熟悉。这些村庄经过八年战争,满身创伤,许多被敌人烧毁的房子,还没有重新盖起来。村边的炮楼全拆了,砖瓦还堆在那里,有的就近利用起来,垒了个厕所。在形式上,村庄没有发展,没有添新的庄院和房屋。许多高房,大的祠堂,全拆毁修了炮楼,幼时记忆里的几块大坟地,高大的杨树和柏树,也砍伐光了,坟墓暴露出来,显得特别荒凉。但是村庄的血液,人民的心却壮大发展了。一种平原上特有的勃勃生气,更是强烈扑人。 水生的家在白洋淀边上。太阳平西的时候,他走上了通到他家去的那条大堤,这里离他的村庄十五里路。 堤坡已经破坏,两岸成荫的柳树被砍伐了,堤里面现在还满是水。水生从一条小道上穿过,地势一变化,他不能正确地估计村庄的方向。 太阳落到西边远远的树林里去了,远处的村庄迅速地变化着颜色。水生望着树林的疏密,辨别自己的村庄。家近了,就要进家了!家对他不是吸引,却是一阵心烦意乱。他想起许多事。父亲确实的年岁忘记了,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很早就有痰喘的病。还有自己女人,正在青春,一别八年,分离时她肚子里正有一个小孩子。房子烧了吗? 不是什么悲喜交加的情绪,这是一种沉重的压迫,对战士的心的很大的消耗。他在心里驱逐这种思想感情,他走得很慢,他决定坐在这里,抽袋烟休息休息。 他坐下来打火抽烟,田野里没有一个人,风有些冷了,他打开大衣披在身上。他从积满泥水和腐草的水洼望过去,微微地可以看见白洋淀的边缘。 黄昏时候,他走到了自己的村边,他家就住在村边上。他看见房屋并没烧,街里很安静,这正是人们吃完晚饭,准备上门的时候了。 他在门口遇见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地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亲热地叫了一声: “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两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还是水生把门掩好说:“不要哭了,家去吧!”他在前面走,女人在后面跟着,走到院里,女人紧走两步赶到前面,到屋里去点灯。水生在院里停了停。他听着女人忙乱地打火,灯光闪在窗户上了,女人喊:“进来吧!还做客吗?” 女人正在叫唤着一个孩子。他走进屋里,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 “来,这就是你爹,一天价看见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现在回来了。”说着已经不成声音。水生说: “来!我抱抱。” 老婆把孩子送到他怀里,他接过来,八九岁的女孩子竟有这么重。那孩子从睡梦里醒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生人,这个“八路”。女人转身拾掇着炕上的纺车线子等东西。 水生抱了孩子一会儿,说: “还睡去吧。” 女人安排着孩子睡下,盖上被子。孩子却圆睁着两眼,再也睡不着。水生在屋里转着,在那扑满灰尘的迎门橱上的大镜子里照看自己。 女人要端着灯到外间屋里去烧水做饭,望着水生说: “从哪里回来?” “远了,你不知道的地方。” “今天走了多少里?” “九十。” “不累吗?还在地下溜达?” 水生靠在炕头上。外面起了风,风吹着院里那棵小槐树,月光射到窗纸上来。水生觉着这屋里是很暖和的,在黑影里问那孩子: “你叫什么?” “小平。” “几岁了?” 女人在外边拉着风箱说: “别告诉他,他不记得吗?” 孩子回答说: “八岁。” “想我吗?” “想你。想你,你不来。”孩子笑着说。 女人在外边也笑了。说: “真的!你也想过家吗?” 水生说: “想过。” “在什么时候?” “闲着的时候。” “什么时候闲着?” “打过仗以后,行军歇下来,开荒休息的时候。” “你这几年不容易呀?” “嗯,自然你们也不容易。”水生说。 “嗯?我容易,”她有些气愤地说着,把饭端上来,放在炕上。“爹是顶不容易的一个人,他不能看见你回来……”她坐在一边看着水生吃饭,看不见他吃饭的样子八年了。水生想起父亲,胡乱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 “怎么?”她笑着问,“不如你们那小米饭好吃?” 水生没答话。她拾掇了出去。 回来,插好了隔山门。院子里那挤在窝里的鸡们,有时转动扑腾。孩子睡着了,睡得是那么安静,那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地升起,又幸福地降落。女人爬到孩子身边去,她一直呆望着孩子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人家借来,好像不是她生出,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走得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一家团聚。”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懂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 “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 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她好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现在已经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水生看着她。离别了八年,她好像并没有老多少。她今年二十九岁了,头发虽然乱些,可还是那么黑。脸孔苍白了一些,可是那两只眼睛里的光,还是那么强烈。 他望着她身上那自纺自织的棉衣和屋里的陈设。不论是人的身上,人的心里,都表现出是叫一种深藏的志气支撑,闯过了无数艰难的关口。 “还不睡吗?”过了一会儿,水生问。 “你困你睡吧,我睡不着。”女人慢慢地说。 “我也不困。”水生把大衣盖在身上,“我是有点儿冷。” 女人看着他那日本皮大衣,笑着问: “说真的,这八九年,你想起过我吗?” “不是说过了吗?想过。” “怎么想法?”她逼着问。 “临过平汉路的那天夜里,我宿在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个鱼贩子是咱们乡亲。我买了一包小鱼下饭,吃着那鱼,就想起了你。” “胡说。还有吗?” “没有了。你知道我是出门打仗去了,不是专门想你去了。” “我们可常常想你,黑夜白日。”她支着身子坐起来,“你能猜一猜我们想你的那段苦情吗?” “猜不出来。”水生笑了笑。 “我们想你,我们可没有想叫你回来。那时候,日本人就在咱村边。可是在黑夜,一觉醒了,我就想:你如果能像天上的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是能够吗?” 窗户上那块小小的玻璃上结起来冰花,夜深了,大街的高房上有人高声广播: “民兵自卫队注意!明天,鸡叫三遍集合。带好武器,和一天的干粮!” 那声音转动着,向四面八方有力地传送。在这样降落霜雪严寒的夜里,一只粗大的喇叭在热情地呼喊。 “他们要到哪里去?”水生照战争习惯,机警地直起身子来问。 “准是到胜芳。这两天,那里很紧!”女人一边细心听,一边小声地说。 “他们知道我们来了。” “你们来了?你要上哪里去?” “我们是调来保卫冀中平原,打退进攻的敌人的!” “你能在家住几天?” “就是这一晚上。我是请假绕道来看望你。” “为什么不早些说?” “还没顾着啊!” 女人呆了。她低下头去,又无力地仄在炕上。过了好半天,她说: “那么就赶快休息休息吧,明天我撑着冰床子(冰上滑行的交通运输工具,形状像雪橇,可坐六七个人,用竿子撑,也可用人力或畜力推拉)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就先起来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地上堆满了霜雪。女人把孩子叫醒,穿得暖暖的,背上冰床,锁了梢门,送丈夫上路。出了村,她要丈夫到爹的坟上去看看。水生说等以后回来再说,女人不肯。她说: “你去看看,爹一辈子为了我们。八年,你只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爹叫你出去打仗了,是他一个老年人照顾了咱们全家。这是什么太平日子呀?整天价东逃西窜。因为你不在家,爹对我们娘儿俩,照顾得唯恐不到。只怕一差二错,对不起在外抗日的儿子。每逢夜里一有风声,他老人家就先在院里把我叫醒,说:水生家起来吧,给孩子穿上衣裳。不管是风里雨里,多么冷,多么热,他老人家背着孩子逃跑,累得痰喘咳嗽。是这个苦日子,遭难的日子,担惊受怕的日子,把他老人家累死。还有那年大饥荒……”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水生坐上去,抱着孩子,用大衣给她包好脚。女人站在床子后面,撑起了竿。女人是撑冰床的好手,她逗着孩子说: “看你爹没出息,当了八年八路军,还得叫我撑冰床子送他!”她轻轻地跳上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叶。轻轻用竿子向后一点,冰床子前进了。大雾笼罩着水淀,只有眼前几丈远的冰道可以望见。河两岸残留的芦苇上的霜花飒飒飘落,人的衣服上立时变成银白色。她用一块长的黑布紧紧把头发包住,冰床像飞一样前进,好像离开了冰面行走。她的围巾的两头飘到后面去,风正从她的前面吹来。她连撑几竿,然后直起身子来向水生一笑。她的脸冻得通红,嘴里却冒着热气。小小的冰床像离开了强弩的箭,摧起的冰屑,在它前面打起团团的旋花。前面有一条窄窄的水沟,水在冰缝里汹汹地流,她只说了一声“小心”,两脚轻轻地一用劲,冰床就像受了惊的小蛇一样,抬起头来,蹿过去了。 水生警告她说: “你慢一些,疯了?” 女人擦一擦脸上的冰雪和汗,笑着说: “同志!我们送你到战场上去呀,你倒说慢一些!” “擦破了鼻子就不闹了。” “不会。这是从小玩熟了的东西。今天更不会。在这八年里面,你知道我用这床子,送过多少次八路军?” 冰床在霜雾里,在冰上飞行。 “你把我送到丁家坞,”水生说,“到那里,我就可以找到队伍了。” 女人没有言语。她呆望着丈夫。停了一会儿,才说: “你给孩子再盖一盖,你看她的手露着。”她轻轻地喘了两口气。又说,“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八年我才见到你,你只在家里待了不到多半夜的工夫。我为什么撑得这么快?为什么着急把你送到战场上去?我是想,你快快去,快快打走进攻我们的敌人,你才能再快快地回来,和我见面。 “你知道,我们,我们这些留在家里当媳妇的,最盼望胜利。我们在地洞里、在高粱地里等着这一天。这一天来了,我们那高兴,是不能和别人说的。 “进攻胜芳的敌人,是坐飞机来的;他们躲在后方,妻子团聚了八九年。他们来了,可把我们的幸福打破了,他们打破了我们的心。他们造的罪孽是多么重!一定要把他们完全消灭!” 冰床跑进水淀中央,这里是没有边际的冰场。太阳从冰面上升出来,冲开了雾,形成一条红色的胡同,扑到这里来,照在冰床上。女人说: “爹活着的时候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我们就得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八年,他老人家焦愁死了。国民党反动派又要和日本一样,想来把我们活着的人完全逼死! “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不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在被大雾笼罩、杨柳树环绕的丁家坞村边,水生下了冰床。他望着呆呆站在冰上的女人说: “你们也到村里去暖和暖和吧。” 女人忍着眼泪,笑着说: “快去你的吧!我们不冷。记着,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的胜利消息。” 采蒲台 越过平原,越过一条大堤,就是白洋淀水乡了。 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 自从敌人在白洋淀修起炮楼,安上据点,抢光白洋淀的粮食和人民赖以活命的苇,破坏一切治渔的工具,杀吃了鹅鸭和鱼鹰,很快,白洋淀的人民就无以为生,鱼米之乡,变成了饿殍(饿死的人。殍,piǎo)世界。 正二月间,正是环境残酷、白洋淀的人们没法生活的时候,县里派我到这一带组织渔民斗争,就住在采蒲台。 采蒲台是水淀中央的一个小村庄,平常敌人“扫荡”不到。这里,房屋街道挤的像蜂巢,一条条的小胡同,窄得两个人不能并肩行走,来往相遇,只能侧身让过。一家家的小院落,飘着各色各样的破布门帘。满街鸭子跑,到处苇花飞。 家家墙上张挂渔网,墙角安放锅灶,堆着渔篮、虾篓和打死的水鸭子;院里门前,还要留下一块地方,碾苇和编席。 支部书记把我领到紧靠水边的曹连英家去住下。曹连英四十来岁了,老婆比他小几岁,一个姑娘十七岁了,名叫小红。 连英不好说话,一心做活儿,手里总是不闲着。媳妇是个活泼敞快的人,好说好笑。女孩子跟娘一样。 支部书记把我安置下了,就要回去。连英的媳妇跟出去,小声说: “叫同志吃什么呀?” 支部书记说: “你们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吧,他知道我们这里的困难。” “我们,”连英的媳妇笑笑说,“我们光吃地梨。” 支部书记低头想了想说: “先熬几天,等开了凌再说。”说完就出门走了。 每天,天不明,这一家人就全起来了。曹连英背上回子,沿着冰上的小路,到砸好的冰窟窿那里去掏鱼。他把那有两丈多长的竿子,慢慢推进冰底下,掏着捞着拉出来,把烂草和小鱼倒在冰上…… 小红穿一件破花布棉袄,把苇放在院里,推动大石磙子来回碾轧。她整天在苇皮上践踏,鞋尖上飞破,小手冻得裂口。轧完苇,交娘破着,她提上篮子去挖地梨。直等到天晚了才同一群孩子沿着冰回来,嘴唇连饿带冻,发青发白;手指头叫冰凌扎得滴着血。娘抬头看见,眼里含着泪说: “孩子饿了,先去吃块糠饼子吧!开了凌,我们拿上席到端村去卖,换些粮食。” 小姑娘嚼着冰硬的饼子说: “粮食,粮食,什么时候我们才有粮食吃呀!”说完,她望着我。 娘笑着说: “对,跟同志要吧!他是咱们的一个指望,他来了,我们就又快过好日子了!” 我看在眼里,也酸酸地难过,就说:“开了凌,我们去弄些吃喝来!”说着,连英也背着回子回来了,把鱼倒在筛子里。媳妇赶紧接过来,拿到门口水边去淘洗干净,又喊女孩子生火做饭,给爹烤干那湿透的裤子。 曹连英说: “淀里起风了,凌就要开!” 这一晚上,我听见小红和两个青年妇女(她们的丈夫全参军去了)在外间屋地下编席。她们编着歌儿唱,一边在竞赛着。我记得这样三首: 快快编,快快编, 我小红编个歌儿你看看。 编个什么歌儿呀, 眉子细,席子白, 八路同志走了你还要来。 这些日子,你睡的谁家的炕, 他家的席子 可有我们的白? 你们什么时候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思念你们,应该不应该? 你们远出在外, 敌人,就上咱的台阶! 你快快打回来, 你快快打回来! 这样艰难的日子, 我们实在难挨。 我的年纪虽然小, 我的年纪虽然小, 你临走的话儿 记得牢,记得牢: 不能叫敌人捉到, 不能叫敌人捉到! 我留下清白的身子, 你争取英雄的称号! 风越刮越大,整整刮了一夜。第二天,我从窗口一看,淀里的凌一丝也不见,全荡开了,一片汪洋大水,打得岸边噼噼啪啪地响。 这天正是端村大集,各村赶集的小船很多。 小红和她母亲,也要带着编好的席、织好的网,到集上去换粮食,我也愿意跟着到集上看看。自家的小船就系在门口,迈过矮矮的篱笆,小红抱过席捆来,放在船上,娘儿俩摇船走了。到了端村,各处来的小船全泊在村当中那个小港里。小红卖网,娘去卖席,我到各处去转转,约好早些回来。 端村是水淀有名的热闹地方,三面叫水围着。顺水可以下天津,上水通着几条河路;北面一条大堤,通到旱地上的大村镇。 赶集的人很多,那些老乡都是惊惊惶惶的。鬼子、汉奸、浪荡女人,在街上横行乱撞。过了木桥,便是网市,有两排妇女对坐着在那里结网卖网。她们把织好的丝网,张挂在墙上,叫太阳一照,耀眼光亮,把回子网兜放在怀里,抖落着叫过往的人看。小红坐在里面,她对那些过往的渔夫说: “你们谁买了这一合?我保管你们发大利市,净得大鱼!” 一个青年渔夫翻翻看看,就又放下了,苦笑着说: “网是好网,借你的吉幸,也能捞大鱼。可是有什么用啊,鱼比屎还贱,粮食比金子还贵,白费那个力气去干什么!想些别的办法活命吧!” 另一个青年人说: “这是打鱼的家伙,我倒想买件逮那些王八的家伙,叫他们把我们的水淀搅浑了!” 两个人狠狠地说着走了。 随后过来两个老年渔夫,小红又说: “你们谁买了这一合网,保管你净得大鱼!” 一个老人看了看说: “喂!真是一副好网。” 另一个老人说: “天好,现在也不买那个。能安安生生打鱼吗?” 小红眯着眼问: “明年哩?” “明年就能安生?”老人笑了。 “你以为他们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你这大伯,真是悲观失望!”小红说着笑了,“这里是我们的家,不是他们的家,这里不是他们的祖业。这里是,这里是——”小红低声说,“是他们的坟茔(yíng)地!不出今年!我看你还是买了这副网吧,好日子总归不远!” 两个老人全笑了说: “好,听你的,孩子。要多少呀?” 小红说: “你看着吧!我们是有些紧用项,要不还留着自己使用哩!” 老人说: “我知道,现在粮食困难,我给你量半斗米的票!” 我看着小红卖了网,就到席市去。 走过一处洼地,上了堤头。堤上净是卖席篓子的,那些老大娘们守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篓子,见人过来,就拦住说: “要篓子吧!你买了吧!” “你买了吧,我去量点儿粮食!” 没有一个人答声。 再过去,是一片场院,这是席市。席一捆一捆地并排放着,卖席的妇女们,站在自己席子头起。她们都眼巴巴望着南边大梢门那里,不断地有人问:出来了没有?还有的挤到门口去张望。那是敌人收席的地方,她们等候着那收席的汉奸出来。 很久不见有人出来,巳牌时以后,人们等得极不耐烦了,那个收席的大官员——本街有名的地主豪绅冯殿甲家的大少,外号“大吉甲”,才前呼后拥地出来。他一手拿着一个丈量席子的活尺,一手提着黑色印桶。一见他露头,卖席的人们就活动起来,有的抱了自己的席,跑到前边去,原来站在前边的就和他争吵起来,说:“这是占坟地呀,你抢得这么紧?”那人又只好退回来。有人尽量把自己的席子往前挪一挪。 收席的,开始看梢门口边头一份席,那是小红娘的,不知道她怎么能占得那样靠前。她像很疲累了,弯着腰一张一张掀开席,叫收席的人过眼看成色,量尺丈。收席的像员大将,站在席边,把尺丈一抛,抓起印板就说: “五百!” 小红的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说: “先生,这样的席五百一领呀?” 收席的说: “这是头等价钱!” “啊呀!这还是头等价钱!”小红的娘叹口气说,“先生,你说小米子多少钱一斗啊?” “我买的是你的席,我管你小米子多少钱一斗?”收席的愣着眼说,“不卖?好,看第二份!” 他从她的席上踏过,就来看第二家的席。小红的娘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席上。 第二家卖席的是个年轻人,五百一领,他哭丧着脸答应了,收席的就啪啪地在席上打上印记,过去了。年轻人一边卷着自己的席,一边回头对小红的娘说: “谁愿意卖呀?不卖你就得饿死,家里两集没有粮食下锅了,你不卖就是死路一条。除了他这里,你没有地方去买苇,他又不让别的客人来收席!大嫂!我看你停会儿还是卖了吧!”年轻人弯腰背起他那一捆席,到梢门口里换票去了。 小红的娘低着头说: “我不卖!” 一开了盘,那些围上来探听的人,都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席子那里去了,一路唉声叹气,“五百,头份五百!”干脆就躺倒在自己的席上。 背进席去的人,手里捏着一搭票出来换苇或是换米去了。太阳已经过午。小红的娘抬头看见了我,她许是想起家里等着她弄粮食回去,就用力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收席的汉奸那里说: “你收了我那一份席吧!” “你是哪一份?”汉奸白着眼说。 “就是那头一份。” “你不是说不卖吗?怎么样,过了晌午,肚子里说话了吧,生成的贱骨头!” 小红的娘卖了席,背进去换了一搭票出来。 我到梢门口那里一望,看见院里和河码头上,敌人收的苇席,垛得像一座座的山。我心里想:这一捆捆的、一张张的席都是这一带的男女老幼,不分昼夜,忍饥挨冻,一尺一寸织成了的。敌人收买席子的办法是多么霸道!自己从小也赶过不少集,从没见过买卖是这样做的!这些卖席的人,竟像是求告乞讨,买席的一定要等到他们肚里饿得不能支持的时候,才肯成交。这还不如明抢明夺!他们设下一层层的圈套拴得老百姓多么紧! 我正要骂出声来,听见收席的汉奸,正调笑一个年轻的妇女: “你们看人家这个,多白多细!” 那妇女一张一张掀给他看,他又说: “慢点儿哪,别扎破你那——小手指头呀!” 我恨不得过去,把那汉奸枪毙了!忍着气同小红娘儿俩上船回来。 晚上,我就召集人们开会。 支部书记说: “同志,你知道,我们这里村子不大,却是个出鱼米的富庶地方。自从敌人在端村、关城、同口一带安上据点炮楼,扒大堤破坏了稻田,人们就没有粮食吃。我们这里出产好苇,有名的大白皮、大头栽,远近驰名,就是织席编篓,也吃穿不尽。敌人和傍虎吃食的汉奸们又下令,苇席专收专卖,抢了席子去,压低席的价钱,就把人们逼到绝路上来了。端村大街,过去是多么繁华热闹?现在一天要饿死几口人!再有一年工夫,我们这水淀里就没有人了!” 我说: “我们要组织武装,寻找活路。我们把村里的枪支修理一下,找几只打水鸭的小船,组织一个水上游击队,先弄敌人的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就好办了。这村里能打枪驶船的有多少人?” 连英说: “驶船的,人人都会。打枪的,要在船上,除非是那些打水鸭的来得准当。” 我说: “先不要人多,最好是同志们。” “那也有二十几个。”支部书记说。 游击小队组织起来,一共有十只小船,二十个人。我们就在村南一带去年没有收割的大苇塘里驻扎,每天拂晓和黄昏演习。 就有一天,小红在淀里顺着标志收鱼篓,看见敌人一只对艚大船过来,她绕着弯飞快地来告诉我们。我们在大苇塘附近,第一次袭击了敌人,夺回一大船粮食,分散给采蒲台的人们吃。 直到现在,白洋淀还流行着这首描写了真实战斗情况的歌: 运粮船来到, 弟兄好喜欢; 王队长的盒子枪往上翻, 打得小猴水里钻; 队长下命令, 弟兄往前冲, 不怕流血, 不怕牺牲。 冲到了大船上, 白脖要还枪, 三小队的手榴弹扔在了大船舱, 打得他们见了阎王。 死的见阎王, 活的缴了枪, 盒子大枪敛了一大舱; 嘿! 一大船粮食送进大苇塘! 成长启示 采蒲台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们不仅连饭都吃不上,还常遭到恶霸的欺辱、敌人的威胁,但尽管如此,那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放弃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十七岁的小红坚信“好日子总归不远”,用自己的勤劳去慢慢向美好生活靠拢。虽然我们现在处在和平年代,生活条件也在变好,但采蒲台人民这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并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努力的精神,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因为它能带我们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要点思考 1.文章中插入了两段歌词,作者这么写用意何在呢? 2.你觉得小红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 采蒲台的苇 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得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我渐渐知道,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得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象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 这里的英雄事迹很多,不能一一记述。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 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一次,在采蒲台,十几个干部和全村男女被敌人包围。那是冬天,人们被围在冰上,面对着等待收割的大苇塘。 敌人要搜。干部们有的带着枪,认为是最后战斗流血的时候到来了。妇女们却偷偷地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告诉他们把枪支插在孩子的裤裆里。搜查的时候,干部又顺手把孩子递给女人……十二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仇恨是一个,爱是一个,智慧是一个。 枪掩护过去了,闯过了一关。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苇塘打苇回来,被敌人捉住。敌人问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里有干部?”“没有!”敌人砍断他半边脖子,又问:“你的八路!”他歪着头,血流在胸膛上,说:“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没有!” 妇女们忍不住,她们一齐沙着嗓子喊:“没有!没有!” 敌人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 “没有!没有!” 这声音将永远响在苇塘附近,永远响在白洋淀人民的耳朵旁边,甚至应该一代代传给我们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两句简短有力的话吧! 芦 苇 敌人从只有十五里远的仓库往返运输着炸弹,低飞轰炸,不久,就炸到这树林里来,把梨树炸翻。我跑出来,可是不见了我的伙伴。我匍匐在小麦地里往西爬,又立起来飞跑过一块没有遮掩的闲地,往西跑了一二里路,才看见一块坟地,里面的芦草很高,我就跑了进去。 “呀!” 有人惊叫一声。我才看见里面原来还藏着两个妇女: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们不是因为我跳进来吃惊,倒是为我还没来得及换的白布西式衬衣吓了一跳。我离开她们一些坐下去,半天,那妇女才镇静下来说: “同志,你说这里藏得住吗?” 我说等等看。我蹲在草里,把枪压在膝盖上,那妇人又说: “你和他们打吗?你一个人,他们不知道有多少。” 我说,不能叫他们平白捉去。我两手交叉起来垫着头,靠在一个坟头上休息。妇人歪过头去望着那个姑娘,姑娘的脸还是那样惨白,可是很平静,就像我身边这片芦草一样,四面八方是枪声,草叶子还是能安定自己。我问: “你们是一家吗?” “是,她是我的小姑。”妇人说着,然后又望一望她的小姑,“景,我们再去找一个别的地方吧,我看这里靠不住。” “上哪里去呢?”姑娘有些气恼,“你去找地方吧!” 可是那妇人也没动,我想她是有些怕我连累了她们,就说: “你们嫌我在这里吗?我歇一歇就走。” “不是!”那姑娘赶紧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在这里,给我们仗仗胆有什么不好的?” “咳!”妇人叹一口气,“你还要人家仗胆,你不是不怕死吗?”她就唠叨起来,我听出来她这个小姑很任性,逃难来还带着一把小刀子。“真是孩子气,”她说,“一把小刀子顶什么事哩?” 姑娘没有说话,只是凄惨地笑了笑。我的心骤然跳了几下,很想看看她那把小刀子的模样。她坐在那里,用手拔着身边的草,什么表示也没有。 忽然,近处的麦子地里有人走动。那个妇人就向草深的地方爬,我把那姑娘推到坟的后面,自己卧倒在坟的前面。有几个敌人走到坟地边来了,哇啦了几句,就冲着草里放枪,我立刻向他们还击,直等到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才停下来。 不久天也快黑了,她们商量着回到村里去。姑娘问我怎么办,我说还要走远些,去打听打听白天在梨树园里遇到的那些伙伴的下落。她看看我的衣服: “你这件衣服不好。”再低头看看她那件深蓝色的褂子,“我可以换给你。先给我你那件。” 我脱下我的来递给她,她走到草深的地方去。一会儿,她穿着我那件显得非常长大的白衬衫出来,把褂子扔给我: “有大襟,可是比你这件强多了,有机会,你还可以换。”说完,就去追赶她的嫂子了。 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 有一天,我送一封信到同口镇去。把信揣在怀里,脱了鞋,卷起裤腿,在那漫天漫地的芦苇里穿过。芦苇正好一人多高,还没有秀穗,我用两手拨开一条小道,脚下的水也有半尺深。 走了半天,才到了淀边,拨开芦苇向水淀里一望,太阳照在水面上,白茫茫一片,一个船影儿也没有。我吹起暗号,吹过之后,西边芦苇里就哗啦啦响着,钻出一只游击小艇来,撑船的还是那个爱说爱笑的老头儿。他一见是我,忙把船靠拢了岸。我跳上去,他说: “今天早啊。” 我说:“道远。” 他使竹篙用力一顶,小艇箭出弦一般,蹿到淀里。四外没有一只船,只有我们这只小艇,像大海上漂着一片竹叶,目标很小。就又拉起闲话来。 老头儿爱交朋友,干抗日的活儿很有瘾,充满胜利情绪,他好打比方,证明我们一定胜利,他常说: “别看那些大事,就只是看这些小事,前几年是怎样,这二年又是怎么样啊!” 过去,他是放鱼鹰捉鱼的,他只养了两只鹰,和他那个干瘦得像柴禾棍一样的儿子,每天从早到晚在淀里捉鱼。刚一听这个职业,好像很有趣味,叫他一说却是很苦的事。那风吹雨洒不用说了,每天从早到晚在那船上号叫,敲打鱼鹰下船就是一种苦事。而且父子两个是全凭那两只鹰来养活的,那是心爱的东西,可是为了多打鱼多卖钱,就得用一种东西紧紧地卡住鱼鹰的嗓子,使它吞不下它费劲捉到的鱼去,这更是使人心酸可又没有办法的事。老头儿是最心疼那两只鹰的,他说,别人就是拿二十只也换不去;他又说: “那一对鹰才合作哩,只要一个在水里一露头,叫一声,在船上的一个,立刻就跳进水里,帮它一手,两个抬出一条大鱼来。” 老头儿说,这两只鹰,每年要给他抬上一千斤。鬼子第一次进攻水淀,在淀里抢走了他那两只鱼鹰,带到端村,放在火堆上烧着吃了。于是,儿子去参加了水上游击队,老头儿把小艇修理好,做交通员。 老头儿乐观,好说话,可是总好扯到他那两只鹰上,这在老年人,也难怪他。这一天,又扯到这上面,他说: “要是这二年就好了,要在这个时候,我那两只水鹰一定钻到水里逃走了,不会叫他们捉活的去。” 可是这一回他一扯就又扯到鸡上去,他说: “你知道前几年,鬼子进村,常常在半夜里,人也不知道起床,鸡也不知道撒窠,叫鬼子捉了去杀了吃了。这二年就不同了,人不在家里睡觉,鸡也不在窠里宿。有一天,在我们镇上,鬼子一清早就进村了,一个人也不见,一只鸡也不见,鬼子和伪军们在街上,东走走西走走,一点儿食也找不到。后来有一个鬼子在一株槐树上发现一只大红公鸡,他高兴极了,就举枪瞄准。公鸡见他一举枪,就哇的一声飞起来,跳墙过院,一直飞到那村外。那鬼子不死心,一直跟着追,一直追到苇垛场里,那只鸡就钻进了一个大苇垛里。” 没到过水淀的人,不知道那苇垛有多么大,有多么高。一到秋后霜降,几百顷的芦苇收割了,捆成捆,用船运到码头旁边的大场上,垛起来,就像有多少高大的楼房一样,白茫茫一片。这些芦苇在以前运到南方北方,全国的凉棚上的,炕上的,包裹货物的席子,都是这里出产的。 老头儿说:“那公鸡一跳进苇垛里,那鬼子也跟上去,攀登上去。他忽然跳下来,大声叫着,笑着,往村里跑。一时他的伙伴们从街上跑过来,问他什么事,他叫着,笑着,说他追鸡,追到一个苇垛里,上去一看,里面藏着一个女的,长得很美丽,衣服是红色的。这样鬼子们就高兴了,他们想这个好欺侮,一下就到手了。五六个鬼子饿了半夜找不到个人,找不到东西吃,早就气坏了,他们正要撒撒气,现在又找到了这样一个好欺侮的对象,他们向前跃进,又嚷又笑,跑到那个苇垛跟前。追鸡的那个鬼子先爬了上去,刚爬到苇垛顶上,要直起身来喊叫,那姑娘一伸手就把他推下来。鬼子仰面朝天从三丈高的苇垛上摔下来,别的鬼子还以为他失了脚,上前去救护他。这个时候,那姑娘从苇垛里钻出来,咬紧牙向下面投了一个头号手榴弹,火光起处,炸死了三个鬼子。人们看见那姑娘直直地立在苇垛上,她才十六七岁,穿一件褪色的红布褂,长头发上挂着很多芦花。” 我问: “那个追鸡的鬼子炸死了没有?” 老头儿说: “手榴弹就摔在他的头顶上,他还不死?剩下来没有死的两三个鬼子爬起来就往回跑,街上的鬼子全开来了,他们冲着苇垛架起了机关枪,扫射,扫射。苇垛着了火,一个连一个,漫天的浓烟,漫天的大火,烧起来了。火从早晨一直烧到天黑,照得远近十几里地方都像白天一般。” 从水面上远远望过去,同口镇的码头就在前面,广场上已经看不见一堆苇垛,风在那里吹起来,卷着柴灰,凄凉得很。我想,这样大火,那姑娘一定牺牲了。 老头儿又扯到那只鸡上,他说: “你看怪不怪,那样大火,那只大公鸡一看势头不好,它从苇子里钻出来,三飞两飞就飞到远处的苇地里去了。” 我追问: “那么那个姑娘呢,她死了吗?” 老头儿说: “她更没事。她们有三个女人躲在苇垛里,三个鬼子往回跑的时候,她们就从上面跳下来,穿过苇垛向淀里去了。到同口,你愿意认识认识她,我可以给你介绍,她会说得更仔细,我老了,舌头不灵了。” 最后老头儿说: “同志,咱这里的人不能叫人欺侮,尤其是女人家,那是情愿死了也不让人的。可是以前没有经验,前几年有多少年轻女人忍着痛投井上吊?这二年就不同了啊!要不我说,假如是在这二年,我那两只鱼鹰也不会叫鬼崽子们捉了活的去!” 渔民的生活 土地改革给了农村的大生产运动决定的影响,这可以从白洋淀的渔民生活上,异常明显地看出来。现在,凌还没完全解冻,春天的大规模的捕渔场面,我还没看到;但是从同口、关城两镇到端村,大小村庄旁边叮咚的修补船只的声音,和迎着阳光张挂在墙壁上的各色丝网,就可以看到渔民不同往年的热烈情绪。 分得了土地,保证了衣食,消灭了渔巡渔税的剥削,又进一步结成了自己的治鱼的合作社;这样,渔民就有余裕和心情修补油饰自己的船只,细心织结他们的网。 饿着肚皮摇船,含着眼泪撒网,可以概括渔民过去的生活。高利放债,大秤收鱼,却包括不尽那些鱼庄鱼贩对渔民的剥削。 我们在每个生活的角落,扫除了对人民的压榨,对生产的束缚。在白洋淀,渔民的新的生产热情,使我对荡漾在烟波里的生活,有了新的见闻。 十二年的生活,包括美丽和悲壮的斗争。白洋淀的水绿得发黑色,渔民的船只,紧系他们的门前。每当黄昏,家里的人,站在明净的窗前眺望着从烟雾里摇船回来的打鱼的人;渔人下得船来,就进门上炕。 在天下,还有比我们这里更大更多的渔场。但是,我们认为白洋淀的渔场是最可爱的了,因为这里的渔民自己解救了自己。 这里,每一个渔夫都爱唱那个流传了几年的水上游击队的歌,那是自编自唱、描写了真实战斗情况的歌。每一只船上都存在着战争的伤痕或英雄的标志,代替渔网,这些船只在那几年都载运过战士,安放过枪支。 我无数次看见男人打鱼回来,坐在门前织席的女人,已经在呼唤女孩子升火给爹烘烤衣衫。黄昏一如清晨,他们的生活,美满愉快。 自然,在这个期间,也有很多少年人,因为爱玩枪,放下渔网去打野鸭。那是因为他们在练习,等候进犯的敌人。 看护——在天津中西女中讲的 少年革命故事 我希望能有一部作品,完整地表现我们的看护同志,表现他们在战争中艰苦的献身的工作。 一九四三年冬季,日寇在晋察冀“扫荡”了三个月,对在晋察冀的部队和人民来说,这是一段极端艰难的时间。那一两年里,我们接连遇到了灾荒。反“扫荡”的转移,是在“九一八”下午开始的,我们刚刚开完纪念会,就在会场上整理好队伍,并且发下了冬天的服装和鞋袜。我们背上这些东西,在沙滩上行军,不断地蹚水过河。情况一开始就很紧张,来不及穿鞋,就手里提着。接连过了几条小河,队伍渐渐也就拉散了,我因为动作迟缓,落在了后面。回头一看,只有一个女孩子,一只脚蹬在河边一块石头上,眼睛望着前边的队伍,匆忙地穿上鞋,就很快地跟上去了。 这女孩子有十六七岁,长得很瘦弱,背着和我一样多的东西,外加一个鼓鼓的药包,跑起路来,上身不断地摇摆,活像山头那棵风吹的小树。我猜她准是分配到我们队上来的女看护。 “快跑,小鬼!”我追在后面笑着喊。 “反正叫你落不下!”她回头笑了一下,这笑和她的年岁很不相称。她幼小的生活里一定"自己不沉下去。对着荷花淀吆喝: “出来吧,你们!” 好像带着很大的气。 她们只好摇着船出来。忽然从她们的船底下冒出一个人来,只有水生的女人认得那是区小队的队长。这个人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们: “你们干什么去来呀?” 水生的女人说: “又给他们送了一些衣裳来!” 小队长回头对水生说: “都是你村的?” “不是她们是谁,一群落后分子!”说完把纸盒顺手丢在女人们船上,一泅(qiú,浮水),又沉到水底下去了,到很远的地方才钻出来。 小队长开了个玩笑,他说: “你们也没有白来,不是你们,我们的伏击不会这么彻底。可是,任务已经完成,该回去晒晒衣裳了。情况还紧得很!” 战士们已经把打捞出来的战利品,全装在他们的小船上,准备转移。一人摘了一片大荷叶顶在头上,抵挡正午的太阳。几个青年妇女把掉在水里又捞出来的小包裹,丢给了他们,战士们的三只小船就奔着东南方向,箭一样飞去了。不久就消失在中午水面上的烟波里。 几个青年妇女划着她们的小船赶紧回家,一个个像落水鸡似的。一路走着,因过于刺激和兴奋,她们又说笑起来。坐在船头脸朝后的一个噘着嘴说: “你看他们那个横样子,见了我们爱搭理不搭理的!” “啊,好像我们给他们丢了什么人似的。” 她们自己也笑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可是—— “我们没枪,有枪就不往荷花淀里跑,在大淀里就和鬼子干起来!” “我今天也算看见打仗了。打仗有什么出奇,只要你不着慌,谁还不会趴在那里放枪呀!” “打沉了,我也会浮水捞东西,我管保比他们水式好,再深点儿我也不怕!” “水生嫂,回去我们也成立队伍,不然以后还能出门吗?” “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谁比谁落后多少呢!” 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蹬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成长启示 水生嫂得知丈夫报名参军后,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知道丈夫参军的使命是什么;另一方面,丈夫参军了,家中就没有了支柱。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下,水生嫂尽管露出了一点儿埋怨的情绪,但更多的是对丈夫积极投身革命的理解与支持。在国家安危面前,我们不应只顾个人利益,而是要尽自己所能,投入保卫家乡、捍卫尊严的战斗中去。 要点思考 1.这篇文章中有不少环境描写,这种环境多是安静的、美的,这似乎与抗战的背景并不协调,作者为什么这样写呢?你又是如何理解的呢? 2.文中有两处关于几个青年妇女在一起聊天的情景,找出来并分析这些对话反映了她们怎样的心理状态。 芦花荡——白洋淀纪事之二 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窠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敌人监视着苇塘。他们提防有人给苇塘里的人送来柴米,也提防里面的队伍会跑了出去。我们的队伍还没有退却的意思。可是假如是月明风清的夜晚,人们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见有一只小船从苇塘里撑出来,在淀里,像一片苇叶,奔着东南去了。半夜以后,小船又漂回来,船舱里装满了柴米油盐,有时还带来一两个从远方赶来的干部。 撑船的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头子,船是一只尖尖的小船。老头子只穿一件蓝色的破旧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篙。 老头子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可是那晒得干黑的脸,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很少见到这样尖利明亮的眼睛,除非是在白洋淀上。 老头子每天夜里在水淀出入,他的工作范围广得很:里外交通,运输粮草,护送干部;而且不带一支枪。他对苇塘里的负责同志说:你什么也靠给我,我什么也靠给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险。 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每天夜里,在敌人紧紧封锁的水面上,就像一个没事人,他按照早出晚归捕鱼撒网那股悠闲的心情撑着船,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 因为他,敌人的愿望就没有达到。 每到傍晚,苇塘里的歌声还是那么响,不像是饿肚子的人们唱的;稻米和肥鱼的香味,还是从苇塘里飘出来。敌人发了愁。 一天夜里,老头子从东边很远的地方回来。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老头子载了两个女孩子回来。孩子们在炮火里滚了一个多月,都发着疟子(即疟疾。急性传染病,由蚊子传播,症状是发冷发热、热后大量出汗、头痛、口渴、全身无力),昨天跑到这里来找队伍,想在苇塘里休息休息,打打针。 老头子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大的叫大菱,小的叫二菱。把她们接上船,老头子就叫她们睡一觉,他说:什么事也没有了,安心睡一觉吧,到苇塘里,咱们还有大米和鱼吃。 孩子们在炮火里一直没安静过,神经紧张得很,一点儿轻微的声音,闭上的眼就又睁开了。现在又是到了这么一个新鲜的地方,有水有船,荡悠悠的,夜晚的风吹得长期发烧的脸也清爽多了,就更睡不着。 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在敌人的炮火里打滚,在高粱地里淋着雨过夜,一晚上不知道要过几条汽车路,爬几道沟。发高烧和打寒噤的时候,孩子们也没停下来。一心想:找队伍去呀,找到队伍就好了! 这是冀中区的女孩子,大的不过十五,小的才十三。她俩在家乡的道路上行军,眼望着天边的北斗。她俩看着初夏的小麦黄梢,看着中秋的高粱晒米。雁在她们的头顶往南飞去,不久又向北飞来。她们长大成人了。 小女孩子趴在船边,用两只小手淘着水玩。发烧的手浸在清凉的水里很舒服,她随手就舀了一把泼在脸上,那脸涂着厚厚的泥和汗。她痛痛快快地洗起来,连那短短的头发。大些的轻声吆喝她: “看你,这时洗脸干什么?什么时候啊,还这么爱干净!” 小女孩子抬起头来,望一望老头子,笑着说: “洗一洗就精神了!” 老头子说: “不怕,洗一洗吧,多么俊的一个孩子呀!” 远远的有一片阴惨的黄色的光,突然一转就转到她们的船上来。女孩子正在拧着水淋淋的头发,叫了一声。老头子说: “不怕,小火轮上的探照灯,它照不见我们。” 他蹲下去,撑着船往北绕了一绕。黄色的光仍然向四下里探照,一下照在水面上,一下又照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老头子小声说: “不要说话,要过封锁线(此处指侵华日军凭借武器装备、人为设施或火力布防等对某一区域进行封闭隔离的警戒线)了!” 小船无声地,但是飞快地前进。当小船和那黑乎乎的小火轮站到一条横线上的时候,探照灯突然照向她们,不动了。两个女孩子的脸照得雪白,紧接着就扫射过一梭机枪。 老头子叫了一声“趴下”,一抽身就跳进水里去,踏着水用两手推着小船前进。大女孩子把小女孩子抱在怀里,倒在船底上,用身子遮盖了她。 子弹吱吱地在她们的船边钻到水里去,有的一见水就爆炸了。 大女孩子负了伤,虽说她没有叫一声也没有哼一声,可是胳膊没有了力量,再也搂不住那个小的,她翻了下去。那小的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到自己脸上来,连忙爬起来,把大的抱在自己怀里,带着哭声向老头子喊: “她挂花(指作战负伤流血)了!” 老头子没听见,拼命地往前推着船,还是柔和地说: “不怕。他打不着我们!” “她挂了花!” “谁?”老头子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随着,那小船很厉害地仄歪了一下。老头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量,他用手扒着船尾,跟着浮了几步,才又拼命地往前推了一把。 她们已经离苇塘很近了。老头子爬到船上去,他觉得两只老眼有些昏花。可是他到底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找到了那窄窄的入口。 一钻进苇塘,他就放下篙,扶起那大女孩子的头。 大女孩子微微睁了一下眼,吃力地说: “我不要紧。快把我们送进苇塘里去吧!” 老头子无力地坐下来,船停在那里。月亮落了,半夜以后的苇塘,有些飒飒(形容风、雨声。飒,sà)的风响。老头子叹了一口气,停了半天才说: “我不能送你们进去了。” 小女孩子睁大眼睛问: “为什么呀?” 老头子直直地望着前面说: “我没脸见人。” 小女孩子有些发急。在路上也遇见过这样的带路人,带到半路上就不愿带了,叫人为难。她像央告那老头子: “老同志,你快把我们送进去吧,你看她流了这么多血,我们要找医生给她裹伤呀!” 老头子站起来,拾起篙,撑了一下。那小船转弯抹角钻入了苇塘的深处。 这时,那受伤的才痛苦地哼哼起来。小女孩子安慰她,又好像是抱怨,一路上多么紧张,也没怎么样,谁知到了这里,反倒……一声一声像连珠箭,射穿老头子的心。他没法解释:大江大海过了多少,为什么这一次的任务,偏偏没有完成?自己没儿没女,这两个孩子多么叫人喜爱!自己平日夸下口,这一次带着挂花的人进去,怎么张嘴说话?这老脸呀!他叫着大菱说: “他们打伤了,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 两个孩子全没有答言,老头子觉得受了轻视。他说: “你们不信我的话,我也不和你们说。谁叫我丢人现眼,打牙跌嘴(方言。即刚刚夸口就出丑丢脸、丢人现眼)呢!可是,等到天明,你们看吧!” 小女孩子说: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打仗?” 老头子狠狠地说: “为什么不能?我打他们不用枪,那不是我的本事。愿意看,明天来看吧!二菱,明天你跟我来看吧,有热闹哩!”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非常闷热。一轮红日当天,水面上浮着一层烟气。小火轮开得离苇塘远一些,鬼子们又偷偷地爬下来洗澡了。十几个鬼子在水里泅着,日本人的水式(指游泳的技能)真不错。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团白绸子样的水鸟,也躲开鬼子往北飞去,落到大荷叶下面歇凉去了。从荷花淀里却撑出一只小船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只穿一条破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两只手却忙着剥那又肥又大的莲蓬,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去。 他的船头上放着那样大的一捆莲蓬,是刚从荷花淀里摘下来的。不到白洋淀,哪里去吃这样新鲜的东西?来到白洋淀上几天了,鬼子们也还是望着荷花淀瞪眼。他们冲着那小船吆喝,叫他过来。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