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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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这东西走向的山梁阳面，有着两条不咋直溜的铁道，隔长不短会有 火车一晃而过。过去不是这样子，老远就听见火车在这山里边，费着力气爬 坡的嗵嗵声，可瞄了一晌也不见它的踪影。自从修了复线，先后换了内燃和 电力机车头，再也看不见以前蒸汽机车头顶上，那宛如少妇长发般的飘逸烟 气，再也听不到蒸汽汽缸发出的特有的铿锵节奏。这跑来跑去的一列列火车 ，有拉煤敞口的货车，也有密封严实的棚车，偶尔还有颜色不同的客车，只 是没有一趟车在这停下来。 这是京包线一个不起眼的小站。说起火车站，到哪都是干篇一律的建筑 作派，不分江南江北、口里口外。若不是和内蒙所有标识一样，站名标有蒙 汉两种文字，你保准以为是在山西——因为你朝对面的山西地界望上一望， 眼前的那个村子，土墙土屋土院子居多，稀稀拉拉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棵树— —这一带的村落给人感觉，和不远的雁北多少有些相象。 说到内蒙的地界，也许自然而然想象到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 低见牛羊的草原景象。其实内蒙地域非常辽阔，从东北兴安岭到西南阿拉善 ，横贯东西2400多公里，不仅有一望无际的牧区，独一无二的林区，还有蕴 藏丰富的矿区、五谷丰登的农区。准确地说，现在的位置应该是阴山山脉， 临近山西的内蒙农区，远非盛名的“黄河百害、惟富后套”的河套平原，以 及大小黑河流域的土默川平原。 已过了农历小暑，虽然这里昼夜温差很大，可晌午的阳婆直冲头顶照着 ，也够晒人的。这时辰，没人愿在外面呆着，连牛羊也扎堆到树底下找荫凉 去了。 不过，也有例外，你瞧那孤零零的站牌下，就立着一个穿着素花褂子的 女人，一直面向东方张望着。她的肩膀头上，背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包袱，挺 老气的那种。 这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大，近瞅也就二十出头，个头中等，脸色稍黑， 梳着辫子。不知咋的，长相还行的她，两眼呆滞得半天不闪一下，神情沮丧 得仿佛暗无天日。倘若留心细看，她那上衣贴身紧绷，肚子略微有些凸鼓。 高高的阳光从上到下射来，只在她的脚后留下长长的影子。她的眉宇皱 着，脸色凝重，似乎很专注，还在朝东望着。到底望甚呢？明晃晃的两条铁 轨，逝在前面的山里，根本看不到尽头。 又有火车过来，她往站台边挪了几步。这时，站房里出来一个穿制服的 男人，嘴里大声喊着往后站。她可能不知道喊她，也许压根就没听见，反正 还一动不动。那穿制服的男人显然急了，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过去，一把将她 往后拽了拽，紧接着就是怒气冲冲的抱怨。大概意思是责怪她不应该上站台 ，更不应该靠近站台上画的那条白线——也许，为了她的安全；也许，以为 她要寻死。 吓人呜道地突然被拽到一边，又劈头盖脸叫人数落一顿，她显得一脸无 辜，依然木讷，不以为然。那条白线到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只感觉延伸的铁 轨在眼前泛着两道白光，既晃眼又眩晕。对于人家的其它问话，她一概不答 ，她不想告诉一个生人，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是，待人家走后，刚才 的问话好像驻留在脑子里，一股劲儿地重现：你干甚的？要去那儿？ 这话，非常生硬，非常无情。 说实话，她要去北京。 应该说她去北京的目的，和别人绝对不一样。 不一样就不一样在她那凸鼓的肚子，至今连自己也说不清咋就大了。 由于连自己也说不清咋就大了，生病多年的她妈因为她这大闺女的肚子 而断了气。 因为她妈断了气，因此她去北京是思谋再三才拿定的主意。 之所以思谋再三才拿定主意，是因为她妈嚷嚷多少年，想去北京，至死 也没能成行——有一次她妈自个跑出来，已经离家五十多里地，还是被她的 大(方言：爹)生生从后面追上。她妈好像中了魔，目不斜视照直往前走，她 大一看阻拦不住，急了一脚把她绊倒，大声质问倒在地上的女人，你这是要 去哪儿？她妈开始不理，在屁股上挨了一脚后，嘟囔说是想看天安门，想见 毛主席。哈呀，谁不知道毛主席早就不在了，你以为是哄穿开裆裤的小娃娃 呢，不定他妈的想见甚人，她大说着就没轻没重地连踢带打起来。她妈被他 大原道背回来，打这，好长时间走不了路；往后，她大一想起来就骂她妈鬼 迷心窍，咋不撒泡尿照照，北京也是你去的地方。 她自认和她妈不一样。 她去北京，想坐火车。她有点生气，气生在买票时，本来是去北京，卖 票的非要让她买北京南。特别是卖票的那个描了眉眼的女女，一副要买就买 、不买闪开的架势，多问一句，就不耐烦地拉下脸，眉眼一抽一抽的，好像 该下她八百钱：“北京南就是北京！” 她从来没去过北京。北京咋能和北京南划等号？看看手里的车票上，的 的确确印着“北京南”，此时她没心思再问，不想浪费唾沫。两天走下来， 几乎没吃没喝，她口干舌燥，身心早已麻木，不想跟人较劲，只要能去北京 就行，大不了再从北京南面走回北京。还有，在她妈梳头匣子里，她曾见过 以前的火车票，那是长方形的小纸片，厚厚的那种。而现在手里的火车票， 形状变大了，质地变薄了……要不是自个亲自买的，她肯定会认为是张假票 。 她也没坐过火车。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车站，拢共才三股道。她 左右望望，想象火车应该是从这往东开，往东肯定能到北京，那是阳婆升起 的地方。北京，在她脑子里始终是朦朦胧胧的，颜色仿佛红红忽忽的……过 去北京和她们的狼窝沟连着，那时候有一帮北京知青来插队，背着背包落户 的有男有女，山沟沟曾经热闹过一阵子，打这往后沟里人好像见了世面，开 始念叨有关北京的事情。但越感兴趣的事情，叫人越探寻越神秘，比如为甚 历代都在北京建都，为甚红墙卫队叫8341……后来，这神秘的色彩，就是听 北京打工的大后生回来吹唬，说人家那连火车也神了，一到北京就开进地下 ，因为地面上全是楼房，没有地方铺铁轨…… 当时她听得眼睛发直，不知是顿开茅塞开了眼界，还是被大后生的见识 深深震撼。 她也向往北京，还不完全因为神秘。 就她而言，上小学时，就留心看过地图，北京在东南方向，可那是在后 山的狼窝沟。她从狼窝沟往南，已经走了两天，才迎头碰见火车道。她自信 ，在这丁字形交叉点，往西是呼市、包头，一直往东经过山西、河北，肯定 是北京。不过，她还是闹不清，明明是去北京，咋非让买北京南的票，那个 北京南离北京还有多远？大概不会像后山南实际就是前山那么远哇。 以前她没出过远门，常从一个前山过来卖草药的那里，给她妈买药。有 一天，她突然觉着与其从药贩子手里买，还不如自个直接去产地进药，这样 会省下不少钱。当时以为后山前面肯定就是前山，应该没有多远，她想快去 快回，所以没有声张。可她一人悄默声走了一天，60多里出去了，直到天黑 ，前山还远远不及。她犯了个常识性错误，把地域性的山脉，当作眼前的山 梁，以为翻过后山就是前山，其实山外有山，何止百里。黑天半夜，当时身 上起毛，心里那叫怕呀。偶尔听见有走夜路的人过来，就赶紧趴在沟里，忍 着出气，任凭蚂蚁爬咬，也不敢吱声……等她失望地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夜 里，累得一下子瘫在炕上。然而等待她的，是她妈阴沉着的脸。她大外出找 她去了。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妈根本不相信她的解释，认为她长大了 开始不学好，猫腰扑过来掐起她的大腿没完，跟她大对付她妈一样…… …… 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