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6短篇小说卷)
作者简介
吴义勤,文学博士,教授,博土生导师。现为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山东省“泰山学者”特聘教授,兼任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
内容简介
2015 /王小波 1 从很小时开始,我就想当艺术家。艺术家穿着灯 芯绒的外套,留着长头发,蹲在派出所的墙下——李 家口派出所里有一堵磨砖对缝的墙,颜色灰暗。我小 舅经常蹲在这堵墙下,鼓起了双腮。有些时候,他身 上穿的灯芯绒外套也会鼓起来,就如渡黄河的羊皮筏 子,此时他比平时要胖。这件事留给我一个印象,艺 术家是一些口袋似的东西。他和口袋的区别是:口袋 绊脚,你要用手把它挪开;艺术家绊脚时,你踢他一 下,他就自己挪开了。在我记忆之中,一个灰而透亮 的垂直平面(这是那堵墙的样子)之下放了一个黄色( 这是灯芯绒的颜色)的球,这就是小舅了。 在派出所里能见到小舅。派出所是一个灰砖白墙 的院子,门口有一盏红灯,天黑以后才点亮。那里的 人一见到我就喊: “啊!大画家的外甥来了!”有种 到了家的气氛。正午时分,警察在门边的小房间里煮 切面,面汤的气味使人倍感亲切。附近的一座大地咖 啡馆里也能见到小舅,里面总是黑咚咚的,不点电灯 ,却点蜡烛,所以充满了呛人的石蜡味。在咖啡馆里 看人,只能看到脸的下半截,而且这些脸都是红扑扑 的,像些烤乳猪。他常在那里和人交易,也常在那里 被入逮住,罪名是无照卖画。小舅常犯这种错误,因 为他是个画家,却没有画家应有的证件。被逮住以后 ,就需要人领了。派出所周围有一大片商店,是上世 纪50年代建造的大顶子瓦房。人行道上还有两行小银 杏树,有人在树下生火烤羊肉串,烤得树叶焦黄,景 色总像是秋天;后来那些树就死掉了。他住的地方离 那里不远,在一座高层建筑里有一间一套的房子—— 那座楼房方头方脑,甚是难看,楼道里也很脏。不管 你什么时候去找——我舅舅总不在家,但他不一定真 的不在家。 我舅舅是个无照画家,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总在 忙些正事。有时他在作画;有时他卖画,并且因此蹲 在派出所里。他作画时把房门锁上,再戴上个防震耳 罩,别人来敲门听不见,打电话也不接,独自一人面 对画架,如痴如狂。因为他住在十四层楼上,谁也不 能趴窗户往里看,所以没人见过他作画,除了一个贼 。这个贼从十三楼的阳台爬上来,打算偷点东西,进 了我舅舅的客厅,看到他的画大吃一惊,走过来碰碰 他说:哥们儿,你丫这是干吗呢?我舅舅正画得入迷 ,呜呜地叫着说:别讨厌!老子在画画!那个贼走到一 边蹲下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走过来,揭掉小舅左边 的耳罩说:喂!画可不是这种画法!我舅舅狠狠地搡了 他一把,把他推倒在地,继续作画。那人在地上蹲了 很久,想和我舅舅谈谈怎样作画的问题,但始终不得 机会,就打开大门走掉了,带走了我舅舅的录像机和 几千块钱,却留下了一张条子,郑重告诫我舅舅说: 再这样画下去是要犯错误的,他自己虽然偷东西,却 不忍见到小舅误入歧途。作为一个善良的贼,他对失 主的道德修养一直很关心。我舅舅说,这条子写得很 煽情——他的意思是说,这条子让他感动了。 后来有一天,我舅舅在派出所里遇上了那个偷他 东西的贼:他们俩并排蹲在墙下。据我舅舅说,那个 贼穿了一双灯芯绒懒汉鞋,鞋上布满了小窟窿。此君 的另一个特征是有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上面全是碎木 屑。原来他是一个工地上的民工,有时做木工的活, 这时候头发上进了木屑;有时候做焊工的活,这时脚 上的鞋被火花烫出了很多洞;有时候做贼,这时候被 逮住进了派出所。我舅舅看他面熟,但已不记得他是 谁。那个贼很亲热地打起了招呼:哥们儿,你也进来 了?我舅舅发起愣来,以为是个美术界的同行,就含 混地乱答应着。后来贼提醒他道:不记得了?上回我 到你家偷东西?我舅舅才想了起来:啊!原来是你! Good morning!两人很亲切地聊了起来,但越聊越不 亲切,最后打了起来,原因是那个贼说我舅舅满脑子 都是带颜色的豆腐渣。假如不是警察敲了我舅舅的后 脑勺,小舅能把那个贼掐死;因为他还敢说我舅舅眼 睛有毛病。实际上我舅舅眼睛是有外斜视的毛病,所 以恼羞成怒了。警察对贼在艺术上的见解很赞成,假 如不是他屡次溜门撬锁,就要把他从宽释放。后来, 他们用我舅舅兜里的钱给贼买了一份冰激凌,让他坐 在椅子上吃,让我舅舅蹲在地下看。当时天很热,我 舅舅看着贼吃冷食,馋得很。 我常上派出所去领小舅,也常在派出所碰上那个 贼。此人是唐山一带的农民,在京打工已经十年了。 他是个很好的木工、管子工、瓦匠,假如不偷东西, 还是个很好的人。据说他溜进每套房子,都要把全屋 收拾干净,把漏水的龙头修好,把厨房里的油泥擦干 净,把垃圾倒掉,然后才翻箱倒柜。偷到的钱多,他 会给检察机关写检举信,揭发失主有贪污的嫌疑,偷 到的钱少,他给失主单位写表扬信,表扬此人廉洁奉 公。 他还备有大量的格言、人生哲理,偷一家,送一 家。假如这家有录像带,他都要看一看,见到淫秽的 就带走,以免屋主受毒害。有些人家录像带太多,他 都要一一看过,结果屋主人回家来把他逮住了。从派 出所到居委会,都认为他是个好贼,舍不得送他进监 狱,只可惜他偷得太多,最后只好把他枪毙掉,这使 派出所的警察和居委会的老大妈一齐掉眼泪。这个贼 临死还留下遗嘱,把尸体捐给医院了。我有个同学考 上了医科大学,常在福尔马林槽里看到他。他说,那 位贼兄的家伙特别大,躺在水槽里仪表堂堂,丝毫也 看不出是个贼,虽然后脑勺上挨了一枪,但不翻身也 看不出来。每回上解剖课,女生都要为争他而打架。 我舅舅犯的只是轻罪,但特别地招人恨。这是因 为他的画谁也看不懂,五彩缤纷,谁也不知画了些什 么。有一次我看到一位警察大叔手拿着他的画,对他 厉声呵斥道:小子——站起来说话——这是什么?你 要是能告诉我,我替你蹲着!我舅舅侧过头来看看自 己的作品,又蹲下去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我还是 自己蹲着好了。在我看来,他画了一个大旋涡,又像 个松鼠尾巴。当然,哪只松鼠长出了这样的尾巴,也 实属可恨。我舅舅原来是有执照的,就是因为画这样 的画被吊销了。在吊销他执照之前,有关部门想做到 仁至义尽,打出了一个名单,上面写着:作品1号, “海马”;作品2号,“袋鼠”;作品三号,“田螺 ”等等。所谓作品,就是小舅的作品。引号里是上级 给这些画起的名字。冠之以这些名目,这些画就可懂 。当然,那些海马、袋鼠和田螺全都很古怪,像是发 了疯。只要他能同意这些名称,就可以不吊销他的执 照…… P3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