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木与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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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月亮 1.午夜之光 多少年了，未见今夜凌晨一时天空之蓝。蓝深得惊人，像不可测的水成为黑蓝色。又广阔，转一周来看，八面天际无杂色，无一缕云。 赶回大狗老虎，它奔跑时猛烈撞击地面，像个装甲车，我总觉什么东西碎了。我想独自享用这午夜静安之美。 星辰不多，颗颗清晰丰满，我想起小时，和母亲灯下挑选来年播种用的豆粒。 月仍满，是椭圆状。在深广的天空中，它那么孤单，却依然发温润之光。它瞬间使我内心激烈的事物归于平和。我盯着月望，渐渐有渴望，仿佛欲发嘶吼。月何故幻化为女子温和的面庞？ 诗作《无人得见的美》有句： 无人得见的美漫不经心 像不曾有过。像与人间无关 凝望今日之光吞噬昨日 我写下句子，再随手抹去 2.浸在月光中的花 窗上皓月当空。伸展到空中的花枝，浸在月光中，积蓄着力量。花苞已累累，明晨起来看，花苞会增大许多。 3.山月 云很低很浓，月满而不得出，将云朵映得微亮。天空因此具有了惊心动魄之美。萤火虫飞得很高，灯火里一闪，忽地就不见了。但可能又是我错觉，只是灯光映着的某种飞虫。 暗的夜光里，可见不远处山脚蒸腾的云气。雨不时落下，大家便回到屋子饮酒，白酒，或葡萄酒。那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4.满月与猫叫 月很亮，大，圆。但无云，一览无余，无甚可看。像无难度的写作，故事一路铺陈下去，见章节头可知尾，见两章已知结局。或翻结尾乃知开头中间会怎样，语言又干瘪松松垮垮，乏姿色风致。 猫在暗处叫春，发出小孩子憋足力气示威一般的那一声哭嚎，忽而变成刮锅声，铲子在锅里转圈刮出连续的不断的变调，忽而凄厉起来，像切割金属的刺啦刺啦的尖而高的噪声。它们只顾在暗黑里的销魂勾当，丝毫不考虑诸物的感触。我觉得树也受不了，但只能站着不动，连耳朵都不能捂。 我委实受不得猫叫。听得简直想躺到地上打滚。听得我像看到烂书有要吐的生理欲望。 入秋，天为之一变，凉气四下皆起。回吧。 5.那些清澈的句子 品名诗人妻子的花有苞了。 品名初夜的花开了。 一对对青青的樱桃，多么迷人。微光中这一对青樱桃多么性感啊。又孤独又性感。它们就很快就要变红了，也仍然性感。 月从屋顶升了起来，在树间一晃一晃。 狗的眼睛，在暗中一闪一闪。手机电筒照过去，是两盏绿灯笼。 自然之美，会赐人自足，安静，和感恩的心态。一颗心如此，如镜湖之面，事物便得以清晰映照。 有人在月亮下面叹息： “那些清澈的句子啊。” 树叶簌簌作响，微风把月光吹得在树杈间摇摆。 6.半个月亮 只有半个月亮，却是清亮，似比满月更甚。也更清冷，有不可接近的气质。 无云，月映得天的蓝深且远。不像平素的夜，天和月和云是瘪的，平面的，一张孩子习作画一般。 一幢楼下有灯光。月在楼顶高高照着。有片刻我起了幻觉，误以为灯光是月辉所致。 月晃荡在树杈间，真是美极了。值得仰脖子十来分钟，被有些寒意的夜风梳理十来分钟。裤裆凉飕飕，没穿裤子一般。知道等不到月一点一点沉下去。何必看它沉呢。它也不像是一点一点沉。有次正好望见，明明还在那里，再抬头还来得及望见，它几乎是猛地掉落下去，仿佛有扑通一声响，不见了。我呆呆望它掉落处，一片漆黑，像等待一个落入水中的人再冒出头来。但是不会出现了。 7.月如猛虎 整理图片，落向旧年的雪，很像浮世绘里一些画面。 那图景里，仿佛有杳杳钟声，或刚击响，或正消失。 披雪的树，有神灵的姿态。或者它们就是神祇本身。 啊，那些美得让人心柔软的树，那些美…… 窗外月明如昼。天地银白，泛冰霜之寒。大风不知何时、何地，呼啸而起，或自天而落，又或者风暴便来自空中明月，是它的旋转和边缘的锋芒所致。云朵滔滔，月翻滚而去。 月明之夜，仿佛总有幻听。北地裸树如槊，风中起铁器击撞之声。安静下来的时候，宛有笛声遥遥而来，其曲高古，其音清越。空中停云忽然撕裂，月如猛虎一跃而出。 8.河汾东 司马迁公所谓河汾东方百里之地，高速一拐，车已极少，就像儿时一折弯，踩上了回家的小路。 半个月亮砸到我眼睛上，不由然想失声大叫。这么深沉的月亮，却清晰。远处的暗里，诸物之影及安静的夜云，仿佛唐朝或更久远年代的事物，仿佛我伸手一抓按到纸上便成传世名画。 我的皮肤有说不上的舒适感，我的脑子像坏掉一般有时间停滞感，我觉得从身体内部不知何处发出芳香来，头顶温暖的热气霭霭上升，宛若月亮下面的低云。我仿佛看到有一个小我，比我五岁的儿子还小的小人儿，坐在月亮下面的泥土里面哭起来。啊，他若哭若笑，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了。 9.坚硬的冷风 黄昏时分，起了坚硬的冷风。连日来的暖冬一扫而空。伸手去抓室外的健身器材想倒立，冷得抓不住——是感觉手僵得抓不紧，抓不牢。 午夜，月亮很高。很少见到月亮这么高，就在头正上端。仰得脖子酸来看，云朵稀薄呈雾霭状，半透明，可见青蓝的天空底色。月急急行走，定睛看时快极了，是一头豹子全力奔跑时的样子。看得心中焦急，唯恐不见也似。看得我心中要发一声喊！ 哦，写完抬头，月亮已在无云的深蓝天穹里。似乎慢下来，从容而行了。 每到天地之间，我便魂飞魄散 春晨 阳光很好，清晨完美得像一只毛茸茸的虫子——有造物赋予的精致，慵懒，似动非动，似乎要永远如此。 它忽然加速，嗖地不见。已是中午。已是下午。已是黑夜。已是又一个清晨。已是又一年清晨。已是又一年清晨消失。已是又一代的清晨。已是又一代的清晨不见了。 明日清晨，气温又会高一些，但未必有光。我的岁月从不静好。它们像一把刀，沉，也静，而凶猛。 丁香开着，又折一枝。明天未必枝头还有。上次的丁香在桌头枯了，叶片还昂昂然，是一个人仰了脖子走路的样子。斜斜插了新花，香气盈盈于室。但我不看，只握旧的枯花。我爱日常，不喜花店的生意气息和美的做作。我拍了很好的图，但不贴，不给看。有些美适合一人独对。如一人独对一座苍莽的大山像面对自己一生；如一人面向一条冰封的大河安坐不动；如一人明月之下穿过丛林。如此刻，我手持枯花，念想上一月攀树折花，满树花枝簌簌，惊喜微颤。室内，灯光之下，秀颀的花枝清晰映于壁上，毫纤可鉴。它像是从壁上正走下来的美人，人在眼前，裙裾和白壁尚未分离。 就这样坐着，一些字迹，一些诗行，像大地析盐一样自心中显现，渐渐清晰。饮完一盏茶，它们依旧，不再动，没有变幻。 我提笔，记下那些句子。 雨夜麦田 这雨下得冷凄，坚硬。车灯下看雨线，竟是像雪霰。我赶八百里地，就为了淋一场雨。现在淋着了。有一阵雨急切起来，敲得篷布啪啦乱响。篷布像吹鼓的气球一样垂下来一块一块。有人拿了锥子跳起来戳洞，让雨水下泄，否则要塌掉了。 现在我开了屋门，对着庭院，听缓下来的雨声。像有人到来，像有人离去。来来往往，人们来去的路平行，近在眼前，永不碰面，互不相知。 每到天地之间，我便魂飞魄散，在故乡亦如此。飞为雪，为鸟，散为旷野之树，之枯黑的树干，为山崖、冰河，为羊群，为垂首缓慢行走的悲哀的牛，为它凌晨被杀前长长的哞吼。为硕大开花的桐树，为坟头之草，为小母猪，为嗡嗡飞动的蜜蜂，在此刻，为麦田被灯光照亮的一棵麦子，为最暗处默不作声的那棵，为路边被行人踩过又顽强长起来的那棵。为雨，急的，缓的，我的魂顺雨线或上或下，雨落在瓦上，落在挖开的坟里，落在准备长在坟头的草籽上，一滴雨包住了它。 一树红柿映在雪中，是美的 1. 青柿已经很大，应该不再长。像小孩长个子一般，不知从哪夜起，它在月光中晃着，决定不再生长。 是前夜，大前夜，还在昨夜雨中？总之应该在晚上。白天不像是树能做决定的时候，夜晚，树的灵才醒，才能够思考。 但或许不是青柿做的决定，也不是柿树。是某种律的决定，它也决定天空，决定人，决定一个族的愚蠢，或明智，或死胡同忽然塌掉。决定天气这么热，决定山中火焰前往的方向。这律看不到，不代表它不存在。不代表你能够不敬畏。你敬畏也没啥用，骂它也没啥用，但得敬畏。 日影已斜，长，停的车子，前面楼房的阴影已经能全部遮住车子，开车不再烫屁股。以前我计算过日光在时间推移中的倾斜度。冬天的时候，室内书桌的椅子要正好晒到屁股而不及脸和电脑，否则刺眼，不舒服。 凉风浩浩地吹，晴云已高，是北方秋天的气象了。这里的山和天都没遮拦，风没遮拦，不像南方许多机巧，好吧，还有美。不过这没遮拦，自是别一种大美。 柿子们还等着，要挂霜，要柔软，要到透心凉。要宽大油亮厚实的叶片脱尽，雪斜斜地落上苍黑皲裂的树枝，轻轻披在彤红的柿子上面。一树红柿映在雪中，是美的。一树树。我在山中遇过此景，大雪中无人收采的一树树柿子。它值得绕树大叫，值得在林中抛掉全部衣物狂奔，值得躺在积雪中打滚，值得打开五斤的酒壶，喝上一斤。但饮酒是不可以吃柿子的，会死人。 最爱的美食之一，是柿子和在面里做成的油蛤蟆。年节回乡，到了哪家，熟悉的亲人也还记得我爱吃这个，说，等着，我给你热油蛤蟆，我给你做油蛤蟆。 这样的亲人，已是好几个不在了，快没有了。他们躺在积雪之下，在树根的缠绕之中。 柿叶大概是最厚实的叶片之一。从前农人干活，累了去地头喝瓦罐的水，瓦罐会泡蒲公英草，或柏蒿，或别的，但我只知这两种可以饮用。有三个农人喝完水，比赛谁的前列腺好。一个说，我能打穿桐树叶。他撒尿，打穿了。又一个说，我能打穿杨树叶。他也打穿了。最后一个说，看我的。 他拽柿树叶，强劲地戳穿了。 前二人拜服。很快人们都知道，他是全村前列腺最好的人。 2. 柿子熬红了。草的汁液熬得很干了，但还未枯。再过一阵，风呼啸而至，便直接折断。又是一年。 柿子们，拍照拍不到桃子那样性感。它长得便不性感，没有办法。 若能称水果，它是我在世界上最早熟悉的水果，多到无边无际，随手随地都是。 枝头的青柿，轻轻折断连柿的枝条，要有一点巧劲，折断却还连着，不致坠落，柿子就慢慢在枝头变软。但经常忘记去摘，直到有一天看到被鸟掏空。 也可用了瓦罐加水，在长年不熄的炕火边煨，两夜后青柿经发酵便可以吃了。有的树上，柿子会好吃一点，原因不知，也不去探究，也不言语，只是我自己知道哪几棵而已。 也可用缸加水做柿醋。醋未好的时候，柿子便可以吃，叫醋柿。曾爱此物，应该吃过五百斤以上。之后四十年再不吃，也不想念。 也可做柿酒，方法不知。知道方法的 《在草木与兽之间》为玄武的自然博物主题散文作品，行文淡然自如，满溢诗意和哲思，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观察和书写。所写所述大抵是自然万物与日常，记录了对草木鸟兽的深入观察和细腻感受，也记录了作者的经历，对自然、社会的体悟，行文犀利跳脱充满灵性又不乏理性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