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漱石的记忆
作者简介
夏目镜子(1877—1963),原名中根镜子,文豪夏目漱石的妻子,明治时期贵族院书记官长中根重一的长女。松冈让(1891—1969),日本小说家,与芥川龙之介、久米正雄等人同为夏目漱石的门生,后与漱石长女结婚。 译者:李晓光,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上海外国语大学日本文学博士。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主攻日本文学研究与翻译。
内容简介
一 松山之行 从何说起呢?就从我们结婚前开始吧。婚前的事情于我而言根本无从知晓,此点自不待言。我就扼要地说一些留在记忆中的事情吧。这些事情既有婚后我从漱石本人那里听说的,也有从其他人士那里听说的,我对比参照着来讲。 当时,夏目家住在牛込 东京都新宿区东部的地名。原为牛込区,住宅、文教区域。区的喜久井町,据说他以家里嘈杂为由,租住在小石川传通院附近的一个叫法藏院的寺庙里。大概是他大学毕业那年吧。因为患了沙眼,他几乎每天都从寺庙到骏河台的井上眼科去治疗。于是,总能在候诊室遇见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孩。那是一位瓜子脸、身材高挑苗条的美女——我就喜欢那样的女子,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那女孩一看就性情温柔,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亲切感。一看见摸不清头绪的老奶奶进来,虽然素不相识,也总会拉着她们的手带她们到诊室去,为她们做很多事。即使在旁边看着,也真的感觉很舒服。很久以后,漱石还经常说起这个。他毕竟是个大学毕业的学士,在当时可算凤毛麟角,时不时也会有人来给他提亲吧。正因为遇见了这位美女,他似乎就钻了牛角尖,自作主张地想,要是那个女孩的话,就娶她。 但是,那女孩的母亲以前是做艺妓的,性情刁蛮,爱慕虚荣。她到底是如何知道漱石的心思的?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大概一直通过寺庙的尼姑打探漱石的一举一动吧。那母亲让尼姑转告漱石“我可以把女儿嫁给你,但是你若真的那么想娶她,就请放下身段,来给我鞠躬行礼。”于是,夏目也不甘示弱,好歹我也是个男人,你这样强加于人,我才不会傻到向你躬身施礼地说“把女儿嫁给我吧”。如此这般,据说一气之下,他就讨厌起东京来,动了去松山的念头。在当时看来,漱石是年轻有为的学士,在大学期间一直是优等生,根本没必要离开首都东京,辛苦地跑到遥远偏僻的松山去做一个初中教师。反正,总让人觉得有点什么原因,或是出于某种外人不知的深入想法吧。总之,他自己似乎还一直相信,即使到了松山,那位母亲也执着地派人跟踪了他。 就是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漱石的神经开始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吧。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喜久井町的家中,问哥哥:“是不是有人来给我提亲了?” 哥哥想没人来提亲啊,最重要的是,觉得他眼神异样,就简单回了一句:“好像没有呀。”“是瞒着我回绝了吧,你们根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哥哥!”漱石气势汹汹地说。哥哥也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边安慰边问:“到底谁来提亲了?”对此,漱石一言不发,只是脸色骤变,气呼呼地离开了家。哥哥非常担心,心想他怎么火气这么大?表情怎么那么奇怪?也许去法藏院问问,就知道原因了吧。于是,哥哥就去了寺庙。谁想到,漱石还是那副不让人接近的、怒气冲天的样子,反复不断地说:“你们这些无情的人不配做父母,不配做哥哥!”接着,还极力辩驳道:“老爸不近人情也罢,他是父母,我做儿子的无话可说,你这做哥哥的就太不像话了!”哥哥问他提亲的到底是哪一家,他仍然一句也不透露。哥哥也束手无策,只好回家了。往回走时,哥哥顺便向法藏院的尼姑委婉地询问,夏目有没有什么异样?尼姑说,最近哪怕是向他房间那边瞥一眼,被他发现的话,他都会用极其可怕的眼神瞪人。 后来,他留洋回来,我们住在千驮木时——这件事以后我还会详细叙述——他那时对家里的人,尤其是对我,简直蛮横无理至极。我实在苦恼得很,有一天把情况告诉了他哥哥。哥哥听后,想起了过去漱石在法藏院时的情景。“这样一来,我终于明白了。那时候阿金 夏目漱石本名叫金之助,他的兄长昵称其“金ちゃん”,此处译为阿金。为什么火气那么大?很长时间我都没弄明白。看来,是因为有这种精神上的疾病隐藏在他身上,隔几年就会发作吧。”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才开始意识到这是一种疾病。之后,在请精神科吴医生诊断后,才知道是一种叫作追踪狂的精神疾病。 还有一件关于尼姑的趣事。这是后来听他本人说的。据说,当时寺庙里有好几个尼姑,其中有一个长得特别像他在眼科医院碰见的那位美女。不管是身材还是脸型,虽然不至于一模一样,反正看到她就会让人想起那个女孩。尼姑名叫祐本(按照发音,我想大概是这两个字)。 一天,祐本感冒发烧。尼姑们可能不太会照顾吧,不见好转。夏目觉得她很可怜,就给她冲了一包退烧药。结果,其他尼姑就总指着夏目的房间,喋喋不休地说:“他还想着那个人吧。”不断地暗示说,就因为祐本长得像那个女孩,夏目才会这么关心体贴她。他无意中听到这种说法后,就越发觉得这些尼姑是受了女孩母亲之托,在暗中调查他。这样一来,他才会变得厌倦自己的家,进而厌倦法藏院,最后连整个东京都厌倦了吧。 大概是在他去世的四五年前吧,据说他曾受高浜虚子之邀到九段 东京都千代田区西部的地名。观看能剧,在那里见到了他之前喜欢的那位女子。明明是时隔二十年的偶然相见,回来后却对我说:“今天我见到她了。”我问:“怎么样啊?”他说:“没什么变化”,接着,又平静地笑着说:“她先生要是知道我这样说,肯定会不高兴吧。”这件事在我听来,既像是真实发生的,也像是虚构的,不得要领不可思议。他哥哥应该知道那位女子的名字,我也曾听说过却忘记了。总之,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怪事。 似乎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突然决定舍弃东京到松山去。突然冒出这样一桩事情,嘉纳治五郎 嘉纳治五郎(1860—1938)。生于日本兵库县。教育家、柔道家。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先生就不断地劝解挽留他。当时,东京又不是找不到工作,他已经在高等师范做了教师,月薪四十元,同时还在研究生院学习。完全没必要大老远地跑到松山去。嘉纳先生苦心相劝,但他完全不听,像个孩子似的任性胡闹,让人毫无办法。 即使到了松山,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把旅馆的老板娘什么的都看成是那女孩母亲的奸细,似乎并不愉快。 那次发作之后过了几年,虽然又来了次更厉害的,但是总体看来,哪怕是病情严重的时候,他对外人也都异常亲切,对越亲近的人却越蛮横,真让人无可奈何。正因为如此,即使我向别人诉苦,不了解情况的人也都会想“那位严谨的夏目先生”不会这样吧,都不会当真。那我就一件件地说吧。 还有一种说法。据说有人跟他说:“那个女孩可是个大美人儿,和你简直是天壤之别,也太不般配了吧。”夏目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绝对不娶她了。”亲事就此泡了汤。不过,他曾在写给子规 正冈子规(1867—1902),俳句、和歌诗人。生于爱媛县松山市。夏目漱石好友。先生的信(注:信的日期为明治28年12月18日)中完全否认这些。信中写道:“家人都相信我是因为失恋了才自暴自弃的,这些事请您不要当真。”当时我不在他身边,也没有看到这些,所以也不能说很了解。但是,从那之后发生的很多事情推断,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一说法虽然不至于全部是事实,但在一定程度上是确实发生过的。通过他写给子规的信也可以看出,当时家里人确实在为这件事议论纷纷。总之,他那病态的大脑会不断进行各种想象,最后编造出完美的事实。而这所谓的事实,只有他自己清楚,别人并不了解。对于他的这种病态思维,我之后实际经历过很多次,所以,虽然这样说有点不负责任,对于他的否认,我是持怀疑态度的。 据说在松山也有很多人给他提亲。有一位县参事,大概是想把夏目留在当地吧,非常起劲地寻找新娘候选人,百般撮合。其中有一个,参事说见见面如何?他就到参事家中等候。过了一会儿,听到门口传来“嘎啦嘎啦”拖着高齿木屐的声音,一个年轻女孩说着“有人在吗”,走了进来。过了一会儿,女孩过来倒茶,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一点也不害羞。对不值一提的事也会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这就是他当时的相亲对象,他曾说过实在吃不消那女孩的不拘谨没礼貌。 刚到松山时,夏目曾住在一家叫城户屋的当地一流旅馆。没过多久,就租住在位于城山半山腰的一家古董店二楼。最近,那间旧货店的房子被久松家买下,已经被拆掉了。不过,今年春天我去松山的时候,却发现城户屋有一间叫作“少爷之屋”的气派十足的和式房间,很是吃了一惊。可能因为这家旅馆就是小说《少爷》里面的山城屋,于是就取了这个名字吧。此外,在松山,人们好像把夏目和《少爷》中的主人公相结合,制作了各种特产,建了很多景点。 他在城山的古董店大概住了两三个月吧,后来搬到了二号街一对姓上野的老夫妇的房子里。一开始住在临街的八叠 一叠:指一张日式榻榻米大小的面积。——编注大小的房间,夏天因为子规先生来了,他就搬去了靠里面的两层房子,他自己住二楼,子规先生因为是病人就住在一楼。子规先生好像住了不到两个月,期间经常独自享用着鳗鱼饭,和聚拢来的俳句诗人们大声谈论俳句,举行俳句会等。虽然十分影响主人夏目的学习,但他一点也不在乎。而且,当旅馆的人得知子规先生患有肺病而表现出不满时,夏目仍然毫不在意。每月领工资纲 佐佐木信纲(1872—1963)。和歌诗人,文学家。生于三重县,东京大学毕业。歌风温雅清新,代表歌集有《思草》《丰旗云》,对《万叶集》的研究亦有建树。学习和歌,受她影响,我也开始看一些文艺杂志。 一天,夏目拿起一本我看的《文艺俱乐部》,仔细端详着卷首的短诗。那是《文艺俱乐部》的一本临时旧增刊,那一期可称作闺秀小说号,卷首有石板印刷的三首和歌,作者分别为三宅花圃三宅花圃(1868—1943)。和歌诗人,小说家。生于东京本所,毕业于东京女子高等学校。师从中岛歌子,是樋口一叶的师姐。、大塚楠绪子 大塚楠绪子(1875—1910)。小说家,和歌诗人。生于东京。美学家大塚保治之妻。曾师从夏目漱石。和藤岛雪子(佐佐木信纲夫人)。 三宅女士的和歌是:夜半月朦胧,山樱香愈浓。 大塚女士的和歌是:思君不在侧,日暮庭院里,嫩叶生樱花落。 藤岛女士的和歌是:榊冈春日黄昏里,云雀鸣啭声声脆。 三首和歌都是用漂亮的平假名书写,三宅女士的尤为出色,令夏目钦佩赞叹不已。对于大塚女士的和歌,他评价道:“这首和歌饱含深情。大概因为大塚先生不在身边,才会写出这样的诗歌吧。大塚也是个幸福的男人啊。”问过之后才知,原来楠绪子女士的丈夫大塚保治是夏目的朋友,当时在德国留学。关于楠绪子女士的传闻,我曾多次从头本先生的夫人那里听说,并且,有关她结婚时美好浪漫的故事,当时我们这些年轻人几乎无人不晓。但是,她的丈夫是夏目的朋友这一点,我却是第一次知道。据夏目说,当年大塚保治到兴津的松涛园避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正在画画的楠绪子。于是他拜托当时在大学被称为著名媒人的清水舍监牵线,没想到婚事很快就敲定了。大塚夫妇的婚宴在星冈饭店举行,夏目应邀出席,当时穿的和服下装是借了哥哥的仙台平纹绸袴。除了这些,夏目当时还告诉我一句多余的话,说楠绪子女士是他理想中的美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夏目大学时代的朋友米山天然居士去世了。在那之前,我就经常听夏目说起米山先生,说他是文科大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怪才。他特别任性,几乎和每个朋友都吵过架。在大学时,有一次历史考试,好像是箕作先生的课,考试时间结束了,他还在那里无动于衷地写答案。因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交卷,箕作先生等得不耐烦了,就留下米山一个人在那,自己先回去了。第二天早晨,校工去打扫卫生,发现电灯还开着,米山还在那里泰然自若地答题。看来,他在当时真不是一般的豪杰啊。 从预科要进入本科时,天然居士问夏目:“将来要做什么来立足于社会呢?”夏目回答:“进工科,学建筑,赚很多钱。”米山先生忠告他:“傻瓜!在这么穷的国家,能盖多少宏伟建筑?不是一目了然吗?还是学文学,将杰作流芳百世吧。”虽然夏目不一定是因这句话才转向文学创作的,但他确实曾经亲口告诉我,最初他是想学建筑的。 夏目和米山先生有一张合影,是在大学时代穿着学生制服照的。后来,夏目把这张照片中的米山先生上半身放大成四开印相纸,在上面题了一首悼亡诗。 题于研究空间哲学的天然居士肖像: 巍巍春之塔,空余铜铃音。 漱石 五 夏目父亲去世 这一年夏天,夏目本来说想去耶马溪 大分县西北部,山国川上中游的溪谷。由熔岩台地和集块岩山地的侵蚀而形成的风景胜地。探险。但是,六月二十九日,他父亲去世,享年八十四岁。于是,他赶紧给学生考了试。一到七月,我俩就回到东京,住在娘家位于虎门的官舍。 总体而言,夏目对他父母家,可以说基本没什么感情,只有轻蔑和反感。但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从未做过亏欠家人的事。不过,谁要是“阿金、阿金”地讨好或奉承他,反而会让他更加反感。我夹在中间既苦恼又为难,觉得很对不住他的哥哥们。他处事极为黑白分明,讨厌谁喜欢谁,一概直说。不管别人怎么说,除非让他心服口服,否则他就坚持己见,毫不动摇,实在让人无可奈何。不过,这其中有两个人例外,直到很久以后,他还一直夸赞和怀念他们。一位是他早已去世的大哥大助先生(一开始叫大一,后来改名为大助),一位是他母亲(也早已去世)。 关于母亲,他自己也曾在《玻璃门内》寄托思念之情。他母亲长期在富贵人家帮佣,二十七岁时嫁到夏目家做了续弦,夏目父亲的前妻留下了两个女儿。据说因为他母亲太好了,她帮佣的那家主人明石家一直舍不得她,以致耽误了婚期。他母亲嫁过来时,带了很多漂亮考究的和服发梳等。每说起这些,夏目都会像口头禅似地说:“居然嫁给了老爷子那样的人!”相反,他对父亲似乎毫无好感。据传他父亲也是一位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夏目眼中却并非如此。 “你说做学问,到底要搞什么?” “文学。” “什么?军学?” 夏目出生时,他父亲已经五十三四岁,算是老年得子。他打算从事父亲所谓的“gungaku”时,父亲已年近八旬,已经听不清楚是文学还是军学 “文学”和“军学”的日语发音分别为“bunngaku”和“gunngaku”。老年人可能因耳聋分不清。了。尽管如此,夏目还是不客气地说:“他就是这种不明事理之人,令人讨厌。”他还曾笑着说:“老爸是个吝啬鬼,奇怪的是,他却攒不住钱。”不知真假,我还听说当时他父亲要自己决定三餐食谱。到了要准备饭菜时,女佣来问:“老东家,今晚您吃什么?”“煮茄子吧。”据说煮茄子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女佣在去问之前,已经在厨房挖苦地说:“今晚还是茄子吧。”从当时来看,一分钱能买五十根茄子。老人还经常独自坐在两张榻榻米的房间中,背对着碗柜,不停地从里面拿点心,吧唧吧唧地吃。 不过,这位夏目看不惯的父亲,年轻时却非常能干。夏目的祖父嗜酒如命,败掉了家产,是他父亲重振家风,成了当时大名鼎鼎的名主。下面一种说法可能过于夸张,不太可信。据说,谁家里的孩子一哭,如果跟他说“出了城门,往牛込方向走一步,那位马场下的名主大人就在那里哦”,孩子就会吓得不敢哭了。由此可见他父亲当时的威风。还有,因为要和其他名主交往,他父亲有时也会去花街柳巷。其他名主都会拿出当时的三百元巨款,盖在被子上,大肆挥霍并以此为荣。夏目的父亲却从不这样,而是瞅准时机,偷偷走开,心想反正这钱是用来玩的,就买些东西吧,因此收集了很多书画。将自家宅邸前的坡道命名为夏目坂,取家徽的谐音,将町名叫作喜久井町,大概都是他父亲的功劳吧。 在《玻璃门内》一文中,夏目曾写过家里进强盗的事,时间是明治维新开始前。这件事是他从哥哥那里听说的。那天,一帮持刀的夜贼闯入夏目家,哥哥那时和妈妈一起睡,吓坏了。据说姐姐的惨叫和哀号让哥哥很久之后还心有余悸。好像是流浪武士来抢钱做军费,父亲带他们到了土窑仓库,那里有很多钱箱,但都是空的。自那以后,为防夜贼,父亲在屋柱中挖洞,将钱放在里面。自己从壁橱到屋顶架个梯子,在屋顶阁楼搭个蚊帐睡觉。 如此这般辛辛苦苦才攒下的钱,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以公司的名义被敲诈了。大概是对方引诱说他们要建一个向陆军输送军粮的公司,他父亲觉得能大赚一笔,就非常起劲地出了钱,并盖了章。后来,始作俑者逃之夭夭,他父亲的出资不仅连本带利都打了水漂,还被迫要支付盖了章的那部分钱。结果,他不得不卖掉青山和新宿一带的土地,好不容易守住的家产消失殆尽。因此,自从夏目懂事开始,他家就一直时运不济,所谓的“名主全胜时代”,对他而言只是听说而已,他从没有享受过实际的好处。 他的大哥名叫大一,据说上过大学,很有学问,长得也帅。只可惜因身患肺病,大学也中途退学了。当时他父亲从政府机关调到了警视厅,樋口一叶 樋口一叶(1872—1896)。小说家,诗人。本名奈津,生于东京。曾入中岛歌子的舍塾学习,受到半井桃水和《文学界》同人影响。代表作《浊江》《十三夜》《青梅竹马》等着力描写明治女性的哀愁。其《日记》亦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女士的父亲就是他的一位下属。当时,夏目父亲年纪也大了,虽说原来是名主,很能干,但因为没什么学问,工作上一旦有些小麻烦就心烦意乱。樋口先生不仅有学问,而且做事认真勤恳,夏目父亲非常赏识他,有时还借钱给他。一叶女士的贫穷众所周知,似乎她父亲在世时生活就不宽裕。不管怎样,因为一叶的父亲工作努力,可以说是成了夏目父亲的得力助手,所以只要他开口,夏目父亲就借钱给他,但他从不还钱。 当时,樋口先生家住在山下町的政府机关宿舍,大一哥哥因父亲的关照在那边做翻译,也住在那里。只有父亲每天从牛込的家里去那边上班。大一哥哥当时在上班,身体应该还没什么问题吧。他正当婚龄,长得又帅,而且还是名主的大公子,简直无可挑剔。樋口先生的女儿不仅字写得好,还创作和歌,是不可多得的才女。于是,就有人跟夏目父亲说,将樋口的女儿许配给大一公子如何?不过,父亲考虑再三,心中盘算着,现在樋口还只是我的下属,就已经跟我借了这么多钱,若是他女儿嫁过来,岂不是借得更多?因此,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可惜夏目家没能迎娶一叶女士进门。 后,大一哥哥去世。不久,二哥荣之助也去世了。荣之助哥哥很会享乐,是个浪荡公子,据说曾被逐出家门,足见其性情刚烈。这两位哥哥都是年纪轻轻,还没成家就去世了。在他俩之后,夏目家好像还生了一个女儿,但是他母亲心想,丈夫的前妻留下了两个女儿,自己生了男孩倒也没关系,如果生了女儿,恐怕会疼爱自己的女儿多一些,那怎么对得起那位前妻呢?于是,依照母亲的意愿,夏目的那个姐姐一出生就被送人了。他母亲实在是用心良苦。 三哥叫直矩,现在住在矢来,当时大家都叫他和三郎。三哥还在母亲肚子里时,母亲觉得孩子太多了,想流掉。于是,就不断地尝试当时的节育方法,吃黑鲷鱼呀,吃鱿鱼干啊,不管不顾地想把孩子打下来。但是,最终还是生下来了。可能和节育斗争得太累了,和三郎生下来时皮肤黝黑,瘦小不堪。母亲觉得都是自己的罪过,就加倍溺爱他。父亲也认为这孩子老实憨厚,不像后来的金之助那样脾气暴躁,也特别喜欢他。再加上之前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就更加疼爱这个儿子。这位三哥至今喜欢戏剧,据说小时候经常被父母领着去猿若座江户的歌舞伎剧场。公认的三大歌舞伎剧场江户三座(中村座、市村座、森田座)之首中村座的前身。看戏。当时,他从头到尾都安静老实地坐在那里看戏,一动不动,深得父母喜爱。 接下来要说的,大概是这位哥哥结婚之后的事情吧。每天天一黑,父亲立刻就上床睡觉,十二点左右肯定会睁开眼睛,大声问:“和三郎回来没?”好像哥哥当时经常晚上出去玩,嫂子就说“是的”之类,适当敷衍过去。接着父亲又问:“现在几点?”嫂子也早有准备,干脆地回答:“九点啊。”于是,父亲马上就放心地一直安睡到早上。 父亲前妻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嫁到新宿经营妓院的伊豆桥,一个就是嫁给高田家的姐姐,也是一直与我们很亲近的姐姐。这些后面应该还有机会细说。 这就是我听闻的夏目父亲和哥哥们的大致情况。父亲去世时,夏目家已经衰败不堪。父亲名叫直克。 六 回到东京 此次我俩回东京,距离上次回来已经过去一年了。我娘家有一个惯例,每年夏天都会租借位于镰仓材木座的大木伯别墅,住上一阵子。这个夏天,妹妹们也都去了,恰好家里空无一人,我俩就留下来看家。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实在很寂寞,又没什么可玩的,夏目就让我教他唱歌。于是,我就做起了老师,教他唱当时军人们经常唱的“敌人虽有数万,尽是乌合之众”这种狂野歌曲。但是,不论怎么教,他总是跑调,怎么也唱不对。他一唱我就觉得好笑,经常捧腹大笑。 正好在那时,我怀孕了。但是,可能因为长途旅行太过劳累,不幸流产。本来打算这个夏天一直在东京看家,但我的健康状况堪忧,于是也加入妹妹们,到镰仓疗养。夏目也在东京和镰仓之间多次往返。 有一天,他说去圆觉寺拜访了宗演禅师,借来一本感觉很难懂的汉文书籍,不断研读。次年夏天,他经常一个人在客厅正中坐禅。好像是大学时代或者刚毕业的时候,他曾跟着菅虎雄先生在宗演禅师处参禅。据说那里的僧人还曾经劝他说:“做禅僧如何?” 那正好是夏目从镰仓回到虎门官舍时发生的事情。因为陛下要从这里经过,所有人都要关上二楼的门窗(这是当时官舍的规矩),排列在大门口,恭迎恭送陛下。夏目当时也和大家排在一起,但不知何时突然不见了,我的大妹妹发现后问道:“咦?夏目姐夫呢?”母亲说:“他讨厌古板的仪式,可能躲起来了吧。”刚说完,只见夏目穿着单层和服,外加一条褪了色的仙台平纹绸袴,以非常郑重的形象出现了。 “哇,姐夫,怎么回事?怎么还穿上袴了?”妹妹吃惊得瞪大眼睛问。夏目若无其事地说:“因为在熊本那样的偏僻乡村,是没有机会见到陛下驾临的。” 据说他一丝不苟地恭迎恭送了陛下。之后,妹妹说起这件事时,说道:“姐夫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在东京时,夏目似乎经常探望病中的子规先生。马上快到九月了,学校即将开学,夏目必须要回去。他说可以的话,希望两个人一起回去。但是,医生检查后,建议我仍需静养一段时间,只能他一个人先回去。当时,红叶山人 即尾崎红叶(1867—1903)。小说家,俳句诗人。本名德太郎。东京大学中途退学。创立砚友社,创刊《我乐多文库》,始创口语文体。代表作《三人妻》《多情多恨》《金色夜叉》。的《金色夜叉》正在《读卖新闻》连载,在东京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看。临走时,他吩咐我说:“熊本那样的乡下地方,没有《读卖新闻》,你每天从东京寄给我吧。”可是,每天寄的话,太琐碎了,反而容易偷懒。所以,我就把三天的或者四天的一起寄去,曾经惹得他在信中跟我发火。当时红叶山人很受欢迎,但他似乎对《金色夜叉》并不怎么钦佩。 他钦佩的是一叶女士的作品。他买来一叶全集,横躺在官舍二楼,不停地阅读。尤其对《青梅竹马》等感叹不已,说即使是男人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这些是听我弟弟说的。我记得他对广津柳浪 广津柳浪(1861—1928):小说家。本名直人。出生于长崎。砚友社同人。以《残菊》确立文坛地位,《黑蜥蜴》《今户情死》等大都描写社会底层的黑暗面。的《今户情死》很佩服。 我回到熊本之前,一到九月,夏目就把家搬到了位于大江村(现在市内的大江町)的落合东郭(汉诗诗人,现为侍奉天皇的官员)先生家。落合先生在东京就职,家里无人,于是就租了他的房子。十月,我身体已经康复,想回到熊本去。碰巧落合先生的母亲、落合夫人娘家的元田永孚先生(明治天皇侍讲)的公子夫妇也要回熊本。而且,元田先生家就在我们租住的落合先生家隔壁,我就正好拜托他们带我一起过去。十月二十五日左右,我们到达了熊本。 到新住处一看,风景很美。房前是一片田野,再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桑树园。熊本郊外被称为森林之都,秋天的景色格外美丽。但是,一到冬天就特别冷,从没见过的巨大冰柱挂在水车周围,要持续很长时间。 田野里经常有一位农民老伯在干活。夏目和他渐渐熟悉了,见面互相问候,有时也会闲谈几句。一天,他一边吃午饭一边说:“那位老伯比我有钱多了,听说有六十元的存款呢。”因为他说得严肃认真,女佣就说老爷您怎能乱说呢。于是夏目就哈哈大笑。这女佣名叫阿照,大约二十七八岁,皮肤有点黑。她工作起来很老实勤快,就是爱睡懒觉,不逊于我。据说,我不在家时,她因为早上起不来,很多次夏目都是没吃早饭就去学校了。因此,她总觉得对不住老爷,夏目回家后,她总要等到夏目吃完饭才会动筷子。 院子里有个小祠堂,阿照经常给那里的神灵上香敬烛,不停祭拜。因为她十分虔诚,夏目就开玩笑地问她,是不是在向神祈求找到一个好丈夫。她说是在祈祷能让她早起,真是精神可嘉。 夏目一贯洗冷水澡,但一到冬天,他一浸到水里就乱闹腾。因为水太凉,嘴里一边“呼呼”地喊着,一边上蹿下跳,弄得周围水花四溅。阿照在旁边笑着说:“老爷蹦蹦跳跳的,像条小鲷鱼。”夏目也很喜爱她的朴实直率,经常说笑话逗我们笑。一天,他好像是想吃点甜的,就突然走到厨房来,切了一片羊羹,边吃边面向阿照,故意逗她说:“也给你来点?”哪知阿照平静地答道:“我已经认真地试吃验毒了。”夏目也甘拜下风,笑着说:“都说‘厨师不空手’,果真如此啊。” 我从东京回到这里的新居后,发现多了一位之前没有的寄宿生。他就是股野义郎先生,传说就是《我是猫》中搞笑的多多罗三平。不久,土屋忠治先生也来了,寄宿生就成了两名。他俩都是五高的学生,大概当时是高三吧。土屋先生很严谨,股野先生可没少让我生气,却也留下了很多笑料。 这位三平君饭量特别大。不只是特别能吃饭,喝酱汤也很厉害,能吃几碗米饭就能同时喝光几碗酱汤,着实让人吃惊。而且,他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边吃一边掉饭粒儿,实在吃不消。 让他带便当盒饭到学校,他从来都不知道带回来,不管女佣怎么发牢骚,第二天他还是空着手回来。实在没办法,女佣就只好做一只大如娃娃头的夹梅干大饭团让他带去,这才算免去了饭盒的麻烦。三平君还经常喝酒至半夜十二点左右才回来。在冬天寒冷的夜晚,我或者女佣,必须有个人要等他回来后才锁门,实在很痛苦。他却毫不在意,一回来很快就把烧水壶里的热水喝个精光,把空壶放在火盆上完事儿。他就是这样一位先生。 和主屋稍微隔开的另一栋小房子,是寄宿生的住处。三平先生说他们那里闹老鼠,没办法只能借猫一用,于是就把猫带过去了。只听他回房“啪嗒”关上拉门后,一会儿就“球球、球球”地喊起了猫的名字。本来他把猫抱过去,应该是关在房间里逮老鼠的,不知从何时开始,那只猫竟然在厨房,一边在阿照脚上摩挲后背,一边喵喵地叫,那样子简直呆傻至极。 这个新居的房租是七元五角。夏目父亲去世了,就省去了原来要寄的十元,大学的贷学金也偿还完毕,那时候在经济上多少宽裕些了。但是,稍微轻松些,夏目却把更多的钱花在买书上,或者帮助困难学生了。 记得就是那一年的新年。夏目辗转打听到了朋友安藤真人的下落。安藤先生是夏目从小学时就认识的朋友,与夏目关系很好,因为家庭原因中途退学。夏目终于得知,安藤当时住在熊本郡属的一个叫岛崎的地方,在济济黌高中做老师。夏目前去拜访,还写了一篇访友记。我忘记这篇文章有几页了,但记得他曾读给长谷川贞一郎先生听。这篇文章好像既没在杂志上发表,家里也没有草稿,也没有收录到全集里。到底哪里去了呢?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撕了扔掉了。在那期间,除了俳句,我好像就记得这篇文章。据说他和这位安藤先生非常要好,经常给安藤先生寄《日本新闻》。夏目因父亲去世回东京时,还特意写信给安藤,说自己暂时没办法给他寄报纸了。这些是我从安藤先生的外甥,五高教授野野口胜太郎先生那里听说的。据说夏目还曾把这位野野口先生的汉诗介绍给《日本新闻》。后,夏目有时似乎还会给子规先生钱,说让他零用。因为这样胡乱地开销,一旦要回东京时,他就会说“没路费了,给我点”,我寄给他后,他又在回东京前参观奈良,把钱都花掉了。 到了熊本以后,他有时也会写信来跟我要钱。 在松山时期,夏目的高工资在当地是很少有的(月薪八十元,据说比初中校长的工资还高),因为他是英国文学学士,在松山实在是凤毛麟角,所以都认为他很聪明能干,除此之外,他给人的印象就是喜欢埋头学习。子规先生的房间几乎每晚都会有俳句会,他也很少下楼,即使偶尔被叫去参加,也几乎从不和大家一起吟诗作句。据说通常只是与子规先生简单交谈几句后,马上就回到二楼。因此,就连当时经常聚集到子规先生那里的俳人,也只记得他曾在子规先生的送别诗会(在中之川的莲福寺举行)上吟诵了如下一句 “您要出发吗?出发吧!饮新酒,赏菊花。” 相反,子规先生却给人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印象,可能因为他原本就是当地人吧。久保赖江女士(现任福冈大学教授久保猪之吉先生的夫人,《杜鹃》 日语为「ホトトギス」,日本俳句杂志。1897年1月创刊。开始为正冈子规的俳句革新阵地,后由高浜虚子将其发展为俳坛的中心杂志。派女俳人,著有《抢亲》)当时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并且是上野夫妇的亲戚,经常到上野家去玩。她对子规先生记得很清楚,却说对夏目没什么印象。大概除了一两位尊敬他的学生和极少数同事外,别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如此吧。 总之,可以说夏目和松山的关系,之前是因子规先生结缘,之后(直到现在)是因《少爷》结缘吧。松山的一年对于夏目来说,似乎是很不愉快的。 那对老夫妇的房子现在只剩下两间,还是老样子。 二 相亲 接下来把话题转到我们结婚的事情上吧,我先简单说一下娘家的情况。 我娘家姓中根,据说世代都曾是福山藩 1868年明治维新政府在旧幕府领地上设置府县后对旧大名领地的称呼,这是最早使用“藩”这一词语。1871年因废藩置县而废除。的武士,我的祖父是从同一个藩的簗田家(现任中外商业新报社长簗田久次郎的家)入赘的女婿。本来就是贫穷的武士,因为明治维新就更落魄了。我还朦胧地记得,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祖父曾做过织袜子、打磨洋伞伞骨的副业。因为家里穷,父亲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接受大学教育的。他很幸运,作为藩里的优秀人才被选中,上了大学。对那时的大学,我实在弄不明白,据说因为爸爸想学经济学就必须要学德语,要学德语就只能在医科里面学,因此就进了医科。小时候,因为父亲要到新潟的医院任职,我还曾经一起去过。因为当时新潟的医院正好聘请了一位德国人做院长,父亲一开始被聘为翻译,之后当了副院长。我出生在父亲去新潟任职前后,母亲带着我去那里应该是好几年之后,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吧。后来,父亲回到东京做了官员,有人给夏目和我提亲时,父亲任职贵族院 日本旧宪法下的帝国议会的一院。相当于两院制的上院。1890年创设,1947年废除。秘书长。我父亲的名字是中根重一,我是他的大女儿。 当时中根家住在牛込的矢来,正好就是现在的新潮社所在地,那里留存着我们深深的回忆。当时父亲薪酬丰厚,祖父也不再做副业(祖母在我15岁时去世了),可以说每天安闲度日。早上,他戴着一副大眼镜仔细地看报纸,下午到附近的围棋会所下围棋,晚饭必定会喝光两瓶酒,然后舒舒服服地睡觉,真是极为优哉游哉。我们有时和他聊天,有时给他斟酒,他特别高兴。 祖父有一位棋友叫小宫山,他经常来找祖父下围棋。小宫山先生在邮局工作,夏目的哥哥正好是他的同事。而且,小宫山先生的夫人竟然与我簗田家的表姑是邻居和朋友。这其中的关系真是奇妙。我们小孩子的房间正好在祖父房间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小院子。小宫山先生来到祖父的房间后,看到了对面房间里有位正当妙龄的姑娘。他当时也听说了夏目弟弟的情况,于是,不知在怎样的情况下,首先就由小宫山先生的夫人向簗田家的表姑说起此事,然后表姑牵线搭桥告诉了我的父母,没想到很快就了解了彼此的情况。之后,父亲又多方打听夏目的情况,他的口碑非常好。 一天,我和父亲正要乘火车去镰仓,竟然碰见了高田源二郎。之前也有人给我和他说媒,几乎都要谈婚论嫁了,后来因为他爱喝酒,婚事就告吹了。他当时是年轻的法学士,那天正好也去火车站,和父亲老早就认识。我在一旁没吭声,听见父亲问他:“文科出身的夏目金之助,你认识吧,他人咋样?”“不是很了解,但好像在学校里的口碑很好。”“其实吧,是有人给我女儿说媒了。”“是吗?那我帮您好好调查一下。小事一桩啦。” 请他调查后发现,夏目确实口碑甚佳。父亲也更起劲了,提议双方先交换一下照片。于是,我在新桥的丸木利阳照相馆拍了照片寄过去,没过几天就收到了对方的照片。 那时我已经十九岁,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所以也有不少来说媒的。虽然不能说多得很,但也看过不少照片。当然,在当时,尤其是像我这样受旧式教育成长起来的女孩,如果父母亲非要让你嫁,即使有点不中意也是没办法的。不过,之前看过的照片中,没有一个让我觉得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父亲好像也没有特别看重的。但是,这次一看照片,就觉得他文雅从容,稳重可靠。看了那么多照片,觉得这一张最满意。 到了这一步,大概彼此都没有什么异议了吧。不管怎么说他还在松山,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据说父亲坦率地提出:“总之,等到年末夏目休假回来时,双方正式见个面再说吧。到那时,如果对方不满意,请不必客气,回绝即可。我们这边如果不满意,也会不客气地回绝。但是,即使可能会有那样的结果,我们也会为此尽力,也请对方尽力。”于是,对方也说要回东京一趟,今天或者明天就来拜访。因此,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那我们就当婚事定下来了,和他聊聊吧。”接着,那一天到了,出乎意料地,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我记得他那天穿的是黑色双排扣长款大衣。那是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当时,我们家搬到了虎门的官舍,祖父还住在矢来。那时家里住了很多人,有父母和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包括我、时子、伦、梅子、丰子和壮任。此外还雇有三名寄宿生 日语为“書生”,指寄宿在别人家中,一边帮忙做家务事一边学习的人。、三个女佣和一个车夫。官舍有一幢西式建筑,一幢日式建筑,都装着电灯和电话,电话在当时还很少见。如今看来,那电话就像个古董,要把听筒贴在两个耳朵上,电话机中间有响铃的按钮。我们是在父亲的书房见面的,那是西式建筑二楼一间铺着二十张榻榻米的房间,装有取暖器。 我父亲很书生气,好像把麻烦的、一本正经的客套都省略了,我应该只是默默地端坐在那里听他们交谈。当时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我现在竟然一点也不记得。总之,他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一点倒是真的。现在只记得相亲时的两个小插曲。 其一是夏目鼻尖上的麻子。这个是有缘由的。夏目的哥哥把相亲的照片送到了媒人那里,特意事先说明:“这张照片拍得很好,不过,他是没有麻子的哦。”于是,媒人就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和我们说了,我和妹妹时子都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就把这件事深深印在了脑海中。大概夏目的哥哥是说他有点麻子,媒人可能听错了?或者是媒人特意诙谐模仿了他哥哥的口气?反正见面时,我不经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鼻尖上还真有麻子。心里“哎呀”了一声,但因为是头一次相亲,很害羞,又不能只盯着人家的鼻尖看,心想媒人既然都事先说明过了,现在肯定是自己看错了。不过,当时上贵族女子学校的泼辣的时子也注意到了,她那天帮忙招待客人,将夏目他们送到大门口后,对我说:“喂,我说姐姐,夏目先生鼻子上的痘痘,横看竖看都坑坑洼洼的,那不就是麻子吗?”“是呀,我也觉得是。”说着,我俩和妈妈三个人感觉终于解放了,开心地笑起来。“不能那样说啊!”父亲轻轻地责怪我们。妹妹时子比我要活泼,她似乎真的一边招待客人,一边上下左右地对夏目进行了仔细端详。 另外还有一个插曲。作为让客人带回家的礼品,我们做了盐烤大鲷鱼,一端上来,夏目突然用筷子在鱼的侧面戳了一个洞,只吃了一口,不知怎么就没再动筷子。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心想到底怎么回事?于是,结婚后就问起这件事。他也记得很清楚,回忆说:“麻烦你们将其装在食盒里带回家后,我哥打开盖子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吃了一口,觉得太大了就没再吃。哥哥训斥我说,哪有动筷子吃礼品的?要被新娘子讨厌的呀!”看来他也觉得很好笑,说着自己也笑了。这事儿也就算了,他哥哥们既好奇又担心的是相亲这件事。于是都聚拢过来问他怎样啊?中意不?他说我牙齿不整齐有点不好看,但我却不在乎,也不刻意掩饰,这一点他很喜欢。于是哥哥们都嘲笑他,说阿金就喜欢奇怪的东西,真是个怪人呐。 新年来临,元旦当天,我和两个妹妹每人乘坐一辆人力车,三辆车前后排成一列,去给住在矢来的祖父拜年。车子途径神乐坂的小剧场,我看到对面过来的一辆人力车上有一位抽香烟的士。两车即将擦身而过时,我一看,感觉好像是两三天前才刚刚相过亲的夏目。是不是要向他鞠躬致意呢?因为只见过一面,还记不太清楚他的长相,虽然觉得应该是他,但是万一弄错了怎么办?敏感的少女心思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两车已经平静地擦肩而过,对面车上那位先生神情极为平静,纹丝不动。于是转念一想,果然只是一个碰巧长得像他的人而已。谁知妹妹时子朗声招呼我说:“喂喂,姐姐,刚刚那个人就是夏目先生吧?你看见没?”“嗯,就是啊。他可真镇静啊。”“是啊,镇静得很呢。” 关于这件事,之后我也问过他。他当然也认出我了,但是,他觉得自己先向女孩行礼是缺乏见识的表现,心想反正女孩子会向他致意的,之后再回礼就是了,于是就那样等着我主动行礼。 一月三日,我家举办了只有家人参加的新年宴会,夏目也应邀前来。看到我和妹妹后,他也不说前天在神乐坂碰到我们的事,而是颇有兴致地和大家玩歌留多 一种室内纸牌竞技游戏,一般是将“百人一首”中的和歌分为上下句写在绘有图案的纸牌上,竞技双方在听到读牌人念上句时,迅速在双方排列的牌阵中找到下句的纸牌;最终取得纸牌数量多者为胜。——编注和幸运抽签。他玩歌留多的水平很差,让大家高兴得不得了。爸爸对此反而特别满意,在他回去后不停地夸奖说,现在很多年轻人只会玩,根本不中用,像夏目这样玩起来笨拙的,以后一定是有前途的学者。 那天大家玩幸运抽签时,夏目抽到了一条难看的丝质和服细绦带,我抽中了一打男士用的手帕。不过,那手帕好像是什么东西的广告,上面染着大大的蓝字“国之光”。母亲一看,对我说:“那条丝质细带给夏目先生,很过意不去,要不你用手帕和他换换?”于是,他在另外一个房间休息时,我就走了过去。“我妈妈说给你那条细带子,很对不住你,和我这个换一下吧。”“是吗?”他若无其事地和我换了。事后说起来,他竟然不知好歹地说:“当时我倒觉得细带子更好呢,你那手帕反而没什么用。大概都给我哥的孩子做尿布了吧。”不过,他的文学才华受世人瞩目,如今成为一个国家的光荣,虽然说起来有点狂妄,但我总觉得他的这种命运,就像是我当时用自己的手暗示了一样。 之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那天的新年宴会快结束时,寄宿生大声叫来夏目先生的随从,只见一个上了年纪、老态龙钟的车夫,拉着一辆脏兮兮的车子出现了。当时我也出去送了,但并没注意到这个。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干净,只有这辆车太脏了,虽然来的时候他并没觉得那么脏。因此,他十分担心,回家后跟哥哥们一说,大家似乎也都觉得丢面子,惊出一身冷汗。 一月七日,因为他要回松山,我和母亲去新桥送他。当时送行的还有他哥哥、他嫁到高田家的姐姐的丈夫以及三位朋友。那天是少有的好天气。因为是上午八点左右的火车,爱睡懒觉的子规先生没来,之后寄了一张明信片表示歉意,上写: 天寒与君别,慕君览富士。子规 最近去松山时,在松山中学看了当时的教务日志。之前从来没有缺勤的夏目,一月十日那天却缺勤了。显然他是因为相亲去了东京,回来晚了。 在他临行前,父亲说,希望他尽量在东京谋个职位,回来后就与我结婚。他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如父亲所愿,但他想自己的状况比当下稍微好一些后,再考虑结婚的事。因此,我们虽然有了婚约,但并未确定结婚日期。 总之,父亲在亲眼见到他后,大概更觉得他是理想人选吧。父亲对他寄予厚望,说他将来肯定会成为大人物。还说,他不爱饮酒,生活也比当官的稳定,最主要是为人可靠朴实,年轻女孩就应该找这样的。之后,夏目也写信给他哥哥说了关于结婚之事,他哥哥把信转给了父亲。这样一来,父亲更是夸赞钦佩不已。当时正是当官之风盛行之时,常出入我家的也都是当官的,父亲却决定把女儿嫁给一个不起眼的中学教师之辈,可见父亲还是相当有眼光的。 此后,父亲也在东京想办法帮他寻找合适的工作,却怎么也没找到。这时,经菅虎雄先生介绍,他决定去熊本的高中任教,并且至少要去一年。他来信对父亲说:“如果您女儿不想来熊本这种陌生而遥远的地方,那就只好取消婚约了。”父亲说我们不会那样做的,如果近一两年不能回东京的话,也不是非东京不可。而且夏目也不会一辈子待在熊本,工作等结婚之后再慢慢找。于是,父亲决定把我嫁到熊本去。 四月,夏目到熊本任教。松山中学的教务日志上写着:四月九日于讲堂,举行夏目老师欢送仪式。 三 婚礼 接下来,婚约已定,不久我就要到熊本结婚了,于是,父亲拜托他的朋友,当时任内阁养老金管理局长的名叫井上廉的风雅之士来做名义上的媒人。没想到,这位先生精通传统礼法仪式,他效仿古法写了很多礼单和仪式。首先是酒席的装饰、就座顺序以及三献之礼 日语称“三献”或“式三献”,正式酒宴上的礼仪。搭配不同的菜肴反复祝酒三次。近世以后也指婚礼上的三三九度之杯。,然后是新娘更换服装、结婚第三天的庆贺活动,最后写着保胎带在足利将军时期是怎么弄的,等等。用语都是“女婿殿下结缘千金小姐”之类的古文说法,还写着各种典故的出处和故事来历。井上先生寄来了这份清单,于是父亲就把这个原原本本寄给了夏目。夏目一定是大吃一惊,很快来信说:“家里目前只有我和女佣两人,要举办这样大规模的婚礼,我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请体谅。我希望举办一个最不费力的简单仪式。”父亲本来也没想按照清单上办,于是一笑了之。 另外,因为父亲说,如果房子太脏的话,年轻女孩可能受不了,夏目就说,他会在光琳寺町花费八元租一间房子搬过去。并且说:“连作为丈夫的我都可以忍耐,如果妻子不能忍受,我就难办了。”母亲担心地说:“再自说自话,夏目要是生镜子的气了,可就麻烦了。”父亲似乎早有预料,平静地说:“话说到这份儿上,正合适。” 当时我家这边的嫁妆清单,我还保存着,井上先生列的那个婚礼程序太吓人了。实际的清单是这样的。 一、和服下装费用:贰拾伍元 二、食用鱼:五种 三、柳(柳条箱):五只 就这么简单。记得夏目家的彩礼清单上写着“和服腰带费用:三十五元”。 很快就要出发去熊本了,在此之前,我去喜久井町的夏目家道别。当时他家就在现在的马场下派出所对面拐角处,如今那一带都是当铺和出租屋,他家的房子很大。夏目家从很久以前就是当地的名主 指町名主。日本江户时代町官吏职位之一。处理町内日常事务,受町年寄统辖。町,日本行政区划上介于市与村之间,相当于区或者镇。,喜久井町实际上就是菊井町 “菊”和“喜久”的日语发音均为“kiku”。可见,町名借用了另外两个汉字的谐音。,是由夏目家的家徽而来,家徽是井字中有菊花的菱形图案。当时他家可能已经非常没落了,但院子还是很气派。房子盖在很低的地方,一进院子就有一种被压低的感觉。因为他家曾经遭遇火灾,建房子时把焚烧过的土挖出了三尺。 那天,我和他的父亲、至今还健在的哥嫂,还有现已离世的高田的姐姐、姐夫,都正式地见了面。 记得我从东京出发那天是六月四日。母亲、妹妹们、夏目的亲人们都来送别,父亲和我带着一个有点年纪的女佣离开了东京。途径福冈,家住那里的叔叔到门司港来接我们。但是,见到叔叔才发现我们把东西忘在了渡轮上。叔叔乘着一艘小船去帮我们取了回来。那天海上风浪很大,小船摇晃得像要翻了一样,好容易到了下关岸边才把东西取回来。当时叔叔说的话很古怪,我至今记忆犹新。 叔叔说:“小船晃得厉害,好像随时要翻,但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买了生命保险。”父亲说:“你自己要是死了,保险还保谁呢?”大家都大笑起来。 八号晚上,我们平安抵达熊本。但是,车站月台上只有TOGIYA旅馆的管家来接我们,一直到检票口也没见到夏目的影子。我们心想他肯定会来的,就在周边到处找,结果发现他一只手拿着报纸,若无其事地从二等候车室走了出来,居然还穿着双排扣长款大衣!一见到我们,他摘下帽子说:“火车好像刚刚到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接着很轻松地问:“现在要不要到家里去呢?”父亲说:“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今天也累了,改天再……”于是,我们就先在TOGIYA住下了。第二天,我们不顾旅途劳累,开始买各种东西。千里迢迢从东京搬东西过来太辛苦了,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日常用品等东西都到熊本之后再买齐。而且,本来以为会在寒冷的季节结婚,所以之前准备的礼服也都是冬天穿的,但突然变成夏天结婚了,所带物品中几乎只有一件夏季振袖 袖兜长的袖子,此处指有这种袖子的、未婚女性穿的长身和服礼服。与留袖相对。和服,其他的夏季用品也没有特别准备。不管怎么简单朴素,到底也是女孩出嫁,还是要花些时间购买各种物品。到了第二个月的十号,好不容易备齐了婚礼必用品。这个婚礼真是堪称“小巷长条屋式”的稀有之物。 位于光琳寺町的房子,总感觉似乎是原来的藩中家老 武家的重臣。主宰家政,统帅家中的人。江户时代,一个藩设置数名,多为世袭。之类的小妾居住的,有点与众不同。最近去熊本时找了一下,虽然新盖了一些房间,但基本还是老样子。原来的房间布局是这样的。主屋进大门后的第一个房间是十张榻榻米大小,接下来一间是六张大小,客厅兼饭厅是四张大小,还有洗澡间和板壁杂货间。附属房屋分别有六张大小和两张大小的两个房间。结婚仪式是在附属房屋的六张榻榻米房间进行的。 新郎穿的是双排扣长款大衣,我穿的是从东京带去的唯一一件夏季振袖和服,这也还算说得过去。爸爸穿的就是他平常穿的西服套装,根本没有什么手持酒壶的童男童女,不管是媒人还是斟酒,全部都由一个人承担,那就是我们从东京带过去的上了年纪的女佣。此外还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车夫在厨房忙乎,偶尔也充当一下客人。因此,我既没有嫁为人妇的兴奋心情,也没有体会到婚礼的隆重。 接下来,女佣要在新郎新娘之间交接杯盏。因为是三三九度之杯 日本婚礼上交杯换盏的仪式。新郎新娘在婚宴上用三只一套的杯子互相交换,各敬酒三次共九次。同前文所说的“三献之礼”。,不知怎么回事,三个一组的杯子竟然少了一组。不过,新郎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非常认真地接过了杯子。 交杯仪式结束后,不懂风雅的父亲连一首和歌也不会吟诵,结婚仪式极其无聊,草草收场。父亲好像早已等不及了,马上站起来说:“哎呀,太热了,热死了!”自顾自打开了所有的拉门,脱了外衣还喊热,直到借来夏目的一件碎点花纹浴衣换上,这才算舒服了。新郎刚刚一直穿着冬天的双排扣长款大衣坐在那里,肯定比父亲还要热上一倍。看见父亲一丝不挂地换了衣服,他也不再拘礼,换了便装,不过,外面还披了一件新做的短外褂。那时熊本实在酷热难耐,父亲和我着实吃惊不小。 因为父亲和夏目都不擅饮酒,天南海北地闲谈一番后,父亲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回旅馆了。之后,我看了看外卖店的结账单,包括车夫和女佣在内的总费用为七元五角。这就是我们的婚礼花销。 多年以后,由我们夫妇做媒,朋友的妹妹要出嫁了。当时我想起了自己结婚时的情景,就和朋友聊了很多。在一边听着的夏目说:“三个一组的杯子,只有两组?这到底是谁家的事啊?”因为他太装糊涂了,我有点生气地回答:“就是我们的事呀!”“是吗?听起来觉得太荒唐了,原来是我们的事啊。怪不得我俩总吵架,这下总算知道我们夫妻关系不融洽的原因了。”他反倒饶有兴致地说。 记得在祝贺我们结婚的信件中,有一封是狩野亨吉 狩野亨吉(1865—1942)。哲学家、思想家。生于秋田县,京都大学第一任文科大学校长。坚持独特的唯物论和理性主义。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松本文三郎 松本文三郎(1869—1944)。印度哲学、佛教学学者。金泽市人。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毕业后,曾执教于早稻田大学、立教大学、东京帝国大学等。、米山天然居士 米山保三郎(1869—1897),与夏目漱石同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和东京帝国大学时代就读。是哲学科研究空间论的英才。很早就在镰仓圆觉寺修行,天然之号得自圆觉寺主持、著名禅僧今北洪川。和山川信次郎四位先生联名写的。信写得极为庄重气派,祝词洋洋洒洒。信上说恭贺新婚的贺礼另附清单,只见清单以“鲷鱼海带”开头,几乎涵盖了所有山珍海味。我一边看一边想,送了这么多好东西呀,有这样的朋友真是太难得了。看到最后,有小字写着“路途遥远,贺礼容后奉上。”刚结婚就被大大戏弄了一番。 子规先生寄来了一张诗笺。从熊本搬到东京时,大概有很多这样的东西都撕破扔掉了吧。如今想来实在可惜,但已无处可寻。记得子规先生写了这样的诗句。桃叶蓁蓁,贺君新婚。红白之艳,莫输团扇。后面一句可能有点记错了。 刚一结婚,夏目就向我宣布了如下声明。“我是学者,必须学习。因此,不能为你分心。请知晓。”我父亲虽然是官员,但也是经常读书的,所以我也没把“学者的学习”这件事看得很严重。没想到,这里的情况与在娘家时完全不一样,我实在招架不住。首先,从前是住在官舍,出来进去的人自然很多,生活也很富裕豪华,突然到了人烟稀少的乡下,简直是天壤之别。并且,虽然在娘家时,我也多少做点家务活儿,但这回做了主妇,既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也不知该怎么做。特别是,在娘家时,父亲细心周到,买东西什么的都是父亲去做,母亲只负责吩咐准备一日三餐和照顾孩子。所以,本来我就不知道怎么买东西,到了陌生地方更是六神无主。其次,丈夫又是一个对家务事不管不顾的人,让他帮忙还要说三道四,反而更让人生气。我索性每次出去买东西都带着老女佣,拼命地看样学样。但是,无论看什么都搞不清楚,只会发呆,变得像个傻瓜一样,搞砸了很多事情。 过了两三天,父亲要回东京了,吩咐我买一些带回东京的土特产。到底买什么好呢?出了家门,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一件事很让我为难。我从小就爱睡懒觉,晚上睡多晚都没关系,但早上如果很早被叫醒,就会头疼,一整天无精打采。天生就是这种体质,实在烦人。毕竟是新婚,而且丈夫每天都早早起来,在固定的时间去学校,所以我也努力想早起。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体质造成的,早起对我来说实在痛苦不堪。家里有年纪大的女佣时,她醒得早,确实帮了大忙。但之后不用女佣时,因为我起不来,丈夫不吃早饭就上班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于是,我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就在靠近床边的屋柱下放了一个八角形挂钟。可是,每次都是它响了半个小时,我才大吃一惊地爬起来,极尽滑稽之能事。最终因为睡眠不足和精神疲惫,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无精打采、精神恍惚,当然也搞砸了很多事情。 夏目经常嘲笑我说:“你就是奥坦丁·巴列奥略 此处日语原文为“オタンチンノパレオロガス”。是漱石自造的俏皮话,将江户俗语中意为“笨蛋”的“オタンチン”和东罗马帝国最后一个皇帝コンスタンチン·パレオロガス(康斯坦丁·巴列奥略)的名字,通过谐音,进行巧妙置换,达到诙谐效果。《我是猫》中也有同样说法。译者参考了《我是猫》。呀!”咦?这个英语单词好难啊。我猜无非就是“你是个笨蛋”的意思吧,但还是不明所以。他倒是自得其乐,每每有什么就用这个词来对付我。我想,不就是个难懂的洋文吗,于是,每当他有朋友来的时候,我都会抓住比较熟悉的人问一下。但无论是谁,都只是笑而不答。“奥坦丁·巴列奥略”这个词,虽然我不愿意被这样叫,但越往后,它反而深深藏在了我记忆深处,一直不能忘怀。 从那时起他就说:“一起出去的话,被学生看到很麻烦。”所以,一起散步买东西这种事情,几乎没有过。 如此这般,我们的共同生活开始了。当时,夏目三十岁,我二十岁。 四 新家庭 据说他在松山时的月工资是八十元,在熊本是一百元。但当时的国家公务人员必须要支付一笔用于制造军舰或者什么的军事费,由政府从月工资中扣除十分之一。另外,因为他当年是贷款上大学的,所以每月都规规矩矩地返还七元五角的学费。后来听小山温先生说,当时大学的规则并不严格,只要以家庭困难为由交一份申请表,别说贷款了,连听课费都可以免交,所以大家都采取这种方法,而且毕业后也不用还贷款。前不久小山先生还曾经笑着说:“夏目先生太老实啦!”他确实一直坚持认真地返还学费。 除了以上两项支出,他还每月寄给他父亲十元、姐姐三元。给他父亲寄钱,感觉似乎和还贷款具有同样的意义。 因有这些必要的支出,到手的月收入也就是七十元,而且每月买书还要花费大概二十元,所以,用于一家生活的费用大约是五十元。不过,当时还没有小孩,日子还算过得去。虽说如此,因为我从小是家庭富裕的小姐,又是刚刚结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家里的收支,哪怕只是凑合着过,每月也几乎剩不下几个钱。两三个月后,我不安地想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决定节俭开支攒点钱。于是每个月就悄悄地拿出五元藏在小文件箱里。这个小箱子是我放习字帖和纸张用的。 一天,我临近晚饭时间从外面回来,赶紧脱下和服换上便装,跑进厨房煮上饭后回到客厅。不知怎么回事,感觉刚才脱下的和服不在原来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拉门打开的大小也和刚才不一样。我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赶紧叫夏目看看四周,发现走廊处有泥脚印,而且刚刚应该还在桌边的小文件箱不见了。就这么轻易地被小偷顺走了!夏目问里面有什么,我说是一套习字用品,他笑着说,估计小偷正在对你的一手破字吃惊呢。我好不容易才攒了点钱,实在万分可惜。心想还是别说吧,但还是把实情告诉了他。“原来你在背着丈夫攒钱啊!”果然,他只是一笑了之。这只是我们家多次失窃事件的开端。不管怎么说,当时我们新婚不久,家里只有四只饭碗,两人相对而坐,只好两只盛饭,用另两只代替汤碗。因此,这二十元被偷,问题相当严重。 新婚时的盛夏终于过去了,一到九月,我们马上去了九州,是之前定好的一周左右的旅行。我们拜访了福冈的叔叔,参拜了筥崎八幡宫、香椎宫和太宰府的天满宫,还去了日奈久温泉。现在可能不会有那种情况了,当时九州的温泉旅馆特别脏,寝具的被头也满是污垢,浴池黏糊糊滑溜溜的,恶心得受不了。因为特别不愉快,吃尽了苦头,之后不管谁约我去九州,我都不想再去了。 从九州回来后,夏目创作了很多与旅行相关的俳句,寄给了子规先生。那时他经常创作俳句,而且会一丝不苟地写在长卷纸 把对开横裁的纸横向长长地连着卷起来的纸。用于写毛笔书信。或者半纸 意为整张纸的一半,长4 24—26cm、宽32—35cm的日本纸。上寄给子规先生。现在家里还有很多当时的俳句原稿,上面有子规先生用红笔做的记号、画的圆圈、写的点评或者修改痕迹。看得出他当时诗兴正浓,不只是创作俳句,他还经常花钱让子规先生帮他买活字印刷的七部集 芭蕉的“俳谐七部集”的略称。等俳句书籍,就连吃饭的时候也手不释卷地品读玩味。 一天,他一边看俳句书籍一边赞叹不已。忽然回头看看我,问道:“有一俳句云‘弱足涉,春水浊’,你可知‘弱足’是什么?”“是女人吧。”他一听,说道:“你这家伙还挺厉害啊,居然知道。”于是问我要不要试着创作俳句。于是,我就尝试着排列十七个音 俳句共十七个音,通常由五、七、五,三个部分组成。。但是,无论怎么排列,就是作不出像样的俳句。经常被他嘲笑,实在气恼。有一回,他看着俳句书竟然笑得几乎摔倒,问他有什么可笑的,他说双方均有须,此乃猫之恋这句很可笑。我也想破坏一下他的情绪,就抗议说:“因为是猫嘛,当然双方都有胡须呀,一点也不可笑。”“所以说你不懂俳句呀。”最终还是遭到了他的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