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区那头/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
作者简介
蒋在,1994年9月生,11岁开始写作,14岁发表作品。有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诗刊》《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大家》《天涯》《山花》《长江文艺》《星星》等。部分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国诗歌精选》等转载。曾获首届《山花》小说双年奖“新人奖”,2016年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内容简介
举起灵魂伸向你 在此之前 为了留住你 我将献上 我所拥有的一切 一个没有珠宝穿孔—— 少女贫乏的耳洞 一 二楼与三楼的落地窗上,有一个用黑色的白板笔画的物理抛物线。走过裸露的水泥楼梯,每次我都会踮起脚,减少鞋底叩击地面的声音。只有踏上楼层通道里的地毯,我才会完全放松下来。 我的电子邮箱里,只保留了他发给我的邮件,学习上的、私人生活上的,甚至包括我的写作,我能背出大多数他写的内容。 他的办公室往左面绕半个圆,在校长办公室旁边,门的侧面贴了一个方形的软木板,上面的透明工字钉是他的,彩色的工字钉是别人给他留言时按进去的。最上面写着:扎克·斯图尔特,人文系教授。 我更喜欢他的姓氏。他的生日比我早一周,这个让我想到了神示。去年他过四十八岁生日时,我给他写过贺卡。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写诗或是小说,他说他在等一个缪斯。我告诉他里尔克说不要写爱情诗。第二天他在教室门口叫住我,手里拿着一张打印纸稿说,里尔克当然写爱情诗。 我接过他递来的稿纸晃了一眼里尔克的名字,转身快速地下楼,然后朝教学楼的侧面走去。那儿有一大片树林,雨后的阳光照进树林,苔藓上蠕动的虫蚁和空气里植物的气味,让我的心情松弛下来,我放慢了走路的速度。 “如何举起灵魂伸向你”,我不能确定这是里尔克的诗。我翻遍了里尔克的所有选集,也没有找到这句诗。 他的门打开了四分之三,下面用一个塑料塞子卡住门缝,不让它关紧。室内有五个书柜,上面放的全是精装本,统一的冷色调,跟他家里的一样。我能看到的有《莎士比亚全集》,《麦克·尤恩全集》。 要看着他的眼睛。我总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次可以望着他的眼睛。 他喜欢穿蓝格子的衬衣,外面套一件V字领的毛衣,从不打领带。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咖啡色皮革商务公文包,可以手提或者斜挎,他从来都是手提。我知道公文包的牌子是Kattee牌的,我上网查过。 要看着他的眼睛。 他在对我微笑。我将脸转向窗外,光总是被几棵高大的花旗松树挡住,即使有阳光也只能透过枝丫照射过来。 “这些天没有下雨,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斯阔米什了,是不是?” 他拿了一支黑色的钢笔。他用手撑住两端,让笔横在中间,又迅速地竖了起来。 “出太阳很好,下午可以去镇上买一束波斯菊。” 我的心跳在加速,每一个单词从嘴里吐出时,都像棱角分明的石头。 “也许你已经适应了上海的气候。”他将那支钢笔斜成了三十五度,钢笔折射出白色的光,“从温哥华到上海需要多少个小时?” “十一个小时,如果风向好的话,有时九个半小时就能到,我也不太清楚。” 我注意到了他无名指上圆环状的金色戒指。 他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我先前一直以为他离了婚。如果是在右手的手指就有别的含义。可是我并不介意,如果他不爱她。我希望是这样的。就像我并不介意他的女儿对我充满着莫名的敌意。 他的女儿在镇上读初中,短发,不是金黄色的那种,瘦弱,喜欢绿色。对人不太友善,可能是因为牙齿刚箍上了钢圈套。总之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她喜欢吃我做的沙拉。 有一次他邀请我去他家,他女儿也在。我给他女儿做沙拉,里面放了花叶生菜、紫甘蓝、小西红柿、玉米粒、洋葱圈,她从不放千岛酱。我把沙拉递给她,她看我一眼,坐在了壁炉前面的那块毛石上,不愿跟我们待在一起。 我和他在圆形大吊灯下坐着,他点好了蜡烛。他在腿上铺了擦嘴用的花手巾,用法语对我说,Bon Appetit。 她的女儿望了我一眼,透出一种蔑视。她端着盘子去了地下室。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爸爸让我别在意。 “我要和我的妻子去巴黎了,去看我们的女儿。” “她不是在你身边?” “我说的是另一个。” 二 教学楼过道上铺的灰色地毯,总是让我有某种说不清的感觉,或者它能盖住一些外部的声音,让一个人走在上面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同学在大声地叫我。他在二楼的教室里,他走了出来,我假装没有看到他,跟着同学一起抱着厚厚的几本书,走过他的身旁,想象他望着我背影的情景,有一股暖流涌进身体里。 如何举起灵魂伸向你。 真的是里尔克的诗吗?是他的表白?抑或只是证明里尔克是写过爱情诗的?那么有必要打印出来证明吗?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经意间的讨论,或者只是随口一说。里尔克的诗不是我必修的课,我只是那么一说。或者是想在他面前显示我的阅读能力。我不知道,我当时只是那么一说。 娅姆正在往房间的门上拼贴东西,她叫我把屋子里的几个啤酒瓶扔出去。我顺着楼道后面的小路往下走,前面有个废物堆放箱,同学们喜欢把不要的可利用的东西堆放在那里,也有同学会从那儿拣回自己需要的东西,比如床头柜比如衣服。我也在那儿拣回过东西。 不远处就是停车场,暑假就要到了,停车场里面的车挪动很频繁。车的种类很多,车牌上的归属地也变得更远,有的甚至是从纽约开过来的。学校里有一半的学生都从美国来。每当放假,同学的父母会戴着墨镜,穿着露出肩膀的T恤,打开车的后备厢往里面装行李。女人们肩膀上的金色绒毛闪闪发亮,而吸收了光线的雀斑却变得更加黯淡。另外的一半学生基本上是加拿大人,国际学生只占了全校的百分之五,且那些所谓的国际学生大多从欧洲来。所以私下里我们都说这所大学是全加拿大最“白”的学校,因为不光学生,就连老师也差不多全是白人。 在北美洲,所有的白人与生俱来有一种民族优越感。但在这所大学大多数人都是白人,那种优越感并不是十分明显。他们并不喜欢人人平等,所以就会出现一些类似于精英的团体。拉帮结伙这种现象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根据身高、种族、口音、头发的颜色、冰上曲棍球,形成不同的小团体,这个一点也不奇怪。我们学校就有因为文学和艺术,形成的一个奇特的圈子,他们与众不同显得超凡脱俗。 他们是学校的一种现象,这个现象比我从前遇见的更特别。他们的出现像是一道光,给学校着了色。无论他们在学校的哪个角落出现,都会形成一种异乎寻常的情形。或者他们的贵族气派,像巨幅画卷摆在客厅的壁炉之上;像那幅《跨越阿尔卑斯山圣伯纳隘道的拿破仑》,骑的那匹白马发光的黄金 鬃毛。 冬天下雪的时候,我常常和娅姆从后门绕出去,经过雪地去到围着栅栏的吸烟区。厨师也会从那儿出来,掐灭学生刚刚扔掉的一支烟头,扔进垃圾桶,从工具室里拿着铲子铲雪,将雪堆积起来。第二天黎明,我们会发现雪堆上的人面雕塑,那么生动的痛苦表情,总会让人感受到来自心灵深处的某种 涌动。 学校停车库里的每一辆旧车上,都留下了他们的杰作。那些车子玻璃上的灰尘都是陈年的难以清理,经过他们的手再经过别人的拍摄,传到学校的社交网站上,让全校的人惊异他们生活的空间,竟然有这样的艺术家。我们在不经意间猜测着画画人的名字,他们有悲观的浪漫主义色彩,在人生的虚无之中,名字是毫无意义的,唯有艺术永恒。这样的讨论使我们的生活,多了许多艺术的色彩和氛围。 他们画美国知更鸟,加拿大黑雁。黑雁的翅膀,鸟羽的茎,中空且透明。仿佛只有高贵的风能够触碰他们的脖颈儿,他们的手指是那么的纤弱修长,虽然戴着手套但是抓东西仿佛很紧。他们开着奥兹莫比尔442,在学校休课的时间里飞奔在去美国加州的公路上。有时候,他们会把车停放在离教学楼不远的地方,几个人斜靠在车上,点烟时微微低下头,响亮的音乐从打开的车门冲出来。 他们神秘又不神秘,他们不参与时政,永远只谈论过去。他们也没有建立一些让其他人晦涩难以理解的“密码”,只为了和成员沟通。没有像美国大学那些所谓的兄弟会,或是姐妹会,有一些自己的勋章,以此来辨别成员。他们更希望没有人认识他们。 走进这个精英团体之前,一切是那样地让我感觉到望尘莫及。他们高冷排外不拘泥世俗中的种种行为。因兴趣爱好聚齐一帮人在一起的现象并不少见,而更加特别的是,他们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聚集在了一起,而是经过斯图尔特教授精心挑选的,正好他们大多数都是同一届的学生,他们很快就要毕业了。每一年斯图尔特教授,都要在全校范围内选拔和培养这么一帮学生,大约十个人,他们不仅要对艺术有敏感的嗅觉,且无论男女都要有脱俗漂亮的外表。 我就是在那时认识斯图尔特教授的。我和他们不同,我之所以能够融进这样的小团体,完全是出于他们的人道主义关怀。很多人对这个团体排外性进行攻击,我的出现恰好体现了他们的包容性,也堵住了其他人的嘴。另外,由于他们浪漫主义表达的本性,对神秘且遥远的土地有一种渴求性的探索,为了便于他们艺术的创作,我代表了他们还不曾到过,也不曾写过和表达过的东方。 读蒋在的作品,似能感知她曾多次有过的愉悦,从经典文学那里投射而来的夜光,每有一束恰巧打在欲言又止处,都使她心存幸遇的暗喜,于是无数具体的物象露出了可触的纹路,生发迷思甚至哀怜之感,悟出那些经由艺术的语言才可能传导的独属于文学的东西:有态度的开合、有难度的拉伸、有温度的疏密、有亮度的动静…… 蒋在的小说,不少是在异域情境上生发的,却不跟风去展示所谓的“异质性”。不“志怪”,也没有那种一上手就非要“以震其艰深”的傲慢,更无一丝“你不知道吧那么我来告诉你”的炫耀,而是注重命运和身世之感,留下疑虑和追问,底里却是体贴,勘探天下同此凉热境况下的众生的幸与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