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作者简介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东海,五四爱国运动的参与者,早期文学研究会会员。受五四浪潮的影响走上文学道路。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后,在江苏、浙江一带教中学,并积极参加新文学运动。1925年8月到清华大学任教,开始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创作则以散文为主。其作品《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背影》、《荷塘月色》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1931年留学美国,漫游欧洲,回国后写成《欧游杂记》。1932年9月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南迁至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讲授《宋诗》、《文辞研究》等课程。1946年由昆明返回北京,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
内容简介
白种人——上帝的骄子! 去年暑假到上海,在一路电车的头等里,见一个大西洋人带着一个小西 洋人,相并地坐着。我不能确说他俩是英国人或美国人;我只猜他们是父与 子。那小西洋人,那白种的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看去是个可爱的小孩 ,引我久长的注意。他戴着平顶硬草帽,帽檐下端正地露着长圆的小脸。白 中透红的面颊,眼睛上有着金黄的长睫毛,显出和平与秀美。我向来有种癖 气:见了有趣的小孩,总想和他亲热,做好同伴;若不能亲热,便随时亲近 亲近也好。在高等小学时,附设的初等里,有一个养着乌黑的西发的刘君, 真是依人的小鸟一般;牵着他的手问他的话时,他只静静地微仰着头,小声 儿回答——我不常看见他的笑容,他的脸老是那么幽静和真诚,皮下却烧着 亲热的火把。我屡次让他到我家来,他总不肯;后来两年不见,他便死了。 我不能忘记他!我牵过他的小手,又摸过他的圆下巴。但若遇着陌生的小孩 ,我自然不能这么做,那可有些窘了;不过也不要紧,我可用我的眼睛看他 ——一回,两回,十回,几十回!孩子大概不很注意人的眼睛,所以尽可自 由地看,和看女人要遮遮掩掩的不同。我凝视过许多初会面的孩子,他们都 不曾向我抗议;至多拉着同在的母亲的手,或倚着她的膝头,将眼看她两看 罢了。所以我胆子很大。这回在电车里又发了老癖气,我两次三番地看那白 种的孩子,小西洋人! 初时他不注意或者不理会我,让我自由地看他。但看了不几回,那父亲 站起来了,儿子也站起来了,他们将到站了。这时意外的事来了。那小西洋 人本坐在我的对面;走近我时,突然将脸尽力地伸过来了,两只蓝眼睛大大 地睁着,那好看的睫毛已看不见了;两颊的红也已褪了不少了。和平,秀美 的脸一变而为粗俗,凶恶的脸了!他的眼睛里有话:“咄!黄种人,黄种的 支那人,你——你看吧!你配看我!”他已失了天真的稚气,脸上满布着横 秋的老气了!我因此宁愿称他为“小西洋人”。他伸着脸向我足有两秒钟; 电车停了,这才胜利地掉过头,牵着那大西洋人的手走了。大西洋人比儿子 似乎要高出一半;这时正注目窗外,不曾看见下面的事。儿子也不去告诉他 .只独断独行地伸他的脸;伸了脸之后,便又若无其事的,始终不发一言— —在沉默中得着胜利,凯旋而去。不用说,这在我自然是一种袭击,“出其 不意,攻其不备”的袭击! 这突然的袭击使我张皇失措;我的心空虚了,四面的压迫很严重,使我 呼吸不能自由。我曾在N城的一座桥上,遇见一个女人;我偶然地看她时, 她却垂下了长长的黑睫毛,露出老练和鄙夷的神色。那时我也感着压迫和空 虚,但比起这一次,就稀薄多了:我在那小西洋人两颗枪弹似的眼光之下, 茫然地觉着有被吞食的危险,于是身子不知不觉地缩小——大有在奇境中的 阿丽思的劲儿!我木木然目送那父与子下了电车,在马路上开步走;那小西 洋人竟未一回头,断然地去了。我这时有了迫切的国家之感!我做着黄种的 中国人,而现在还是白种人的世界,他们的骄傲与践踏当然会来的;我所以 张皇失措而觉着恐怖者,因为那骄傲我的,践踏我的,不是别人,只是一个 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我向来总觉 得孩子应该是世界的,不应该是一种,一国,一乡,一家的。我因此不能容 忍中国的孩子叫西洋人为“洋鬼子”。但这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已被 揿人人种与国家的两种定型里了。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 伸着脸袭击我了。这一次袭击实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他的脸上便缩印着一 部中国的外交史。他之来上海,或无多日,或已长久,耳濡目染,他的父亲 ,亲长,先生,父执,乃至同国,同种,都以骄傲践踏对付中国人;而他的 读物也推波助澜,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以长他自己的威风。所以他向我 伸脸,决非偶然而已。 这是袭击,也是侮辱,大大的侮蔑!我因了自尊,一面感着空虚,一面 却又感着愤怒;于是有了迫切的国家之念。我要诅咒这小小的人!但我立刻 恐怖起来了:这到底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呢,却已被传统所埋葬;我们所日夜 想望着的“赤子之心”,世界之世界,(非某种人的世界,更非某国人的世 界!)眼见得在正来的一代,还是毫无信息的!这是你的损失,我的损失, 他的损失,世界的损失;虽然是怎样渺小的一个孩子!但这孩子却也有可敬 的地方:他的从容,他的沉默,他的独断独行,他的一去不回头,都是力的 表现,都是强者适者的表现。决不婆婆妈妈的,决不黏黏搭搭的,一针见血 ,一刀两断,这正是白种人之所以为白种人。 我真是一个矛盾的人。无论如何,我们最要紧的还是看看自己,看看自 己的孩子!谁也是上帝之骄子;这和昔日的王侯将相一样,是没有种的!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九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