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在六月六十日回来 埃梅短篇小说全集(全七册)
作者简介
马塞尔·埃梅Marcel Aymé(1902—1967),法国短篇小说大师,法国当代重要的小说家与剧作家,曾与普鲁斯特、加缪、莫里哀一起,获选最受法国人喜欢的作家。其长篇小说《死者的高地》曾获勒诺陀奖,《绿色的母马》成为二战前法国的超级畅销书。埃梅作品影响最为深远的是他的短篇小说,题材独特,情节离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穿墙记》一文,曾被改编为电影与歌剧。为纪念埃梅及这个广为人知的故事,著名法国演员让·马莱(Jean Marais)在巴黎蒙马特地区打造了“穿墙人”雕像,成为当地名胜。 黄月,媒体人,译者,插画师。 李玉民,著名法语翻译家,从事法国文学翻译三十余年,译著五十多种,包括雨果《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巴尔扎克《幽谷百合》,大仲马《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莫泊桑《一生》《漂亮朋友》《羊脂球》,以及《缪塞戏剧选》《加缪全集·戏剧卷》《艾吕雅诗选》《纪德精选集》等。
内容简介
生存卡 儒尔·弗莱格蒙的日记片段 二月十日:有一种荒唐的传闻在本区不胫而走,据说要实行新的配给制了。为了应付饥馑,保证国民中的劳动成员收入高些,可能要处死非生产的消费者——老人、退休人员、领年金者、失业者,以及其他吃闲饭的人。其实我觉得这项措施真要实施,也算合理。刚才,在房门口碰见邻居罗康通,别看他是个年逾古稀的人,却有一颗花花心,娶了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老婆。他谈起这种谣传,简直怒不可遏,高声喊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您瞧我,还不是照样使我这漂亮的小娘子过得快活!”我慷慨陈词,劝他要维护整体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这种个人牺牲。 二月十二日:无风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纳省议员马弗鲁瓦共进午餐。我用一瓶阿尔布瓦酒,巧妙地撬开他的嘴巴,让他透透口风。原来并不是要把无用的人处死,只不过是要剥夺他们一部分生存的时间。马弗鲁瓦向我解释说,将按照他们无用的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听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经印出来了。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很妙,颇有诗意,还夸奖了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马弗鲁瓦几杯酒下肚,显然有些兴奋,对我也另眼看待,亲热得很。 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发指的谋杀!那项法令刚刚见报,在“没有以对等的劳动产品补偿生活所需的消费者”中,竟然把艺术家和作家也列了进去!退一万步讲,这项措施用到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身上,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搞到作家头上!这种做法轻率之极,荒谬之极,将作为我们时代的奇耻大辱载入史册。道理很明显,作家的作用无须论证,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这样讲。可是,每个月,我只有权生存十五天。 二月十六日:法令于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开始登记。因社会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纷纷奔走,寻找职业,以便挤进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级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预防,规定人事冻结,直到本月二十五日为止。 我灵机一动,给我的朋友马弗鲁瓦打电话,求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替我找个职业,当门房、博物馆的保管员,什么都可以。联系得太迟了。他手头掌握的最后一个办公处杂务的位置,刚刚给出去。 “真见鬼,请问,向我要职业,干吗等到今天才开口呀?” “这项措施竟搞到我的头上,我怎么能料到呢?咱俩一道吃饭的时候,您也没有对我讲……”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讲得再明确不过了,这项措施涉及所有无用的人。” 二月十七日:不用说,门房已经改变态度,把我看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鬼魂、一个刚出地狱的幽灵。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没有把我的信件送上来。我下楼时,狠狠训了她一顿。我冲她说:“国家的杰出人物要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让你这号懒虫塞得更饱点儿。”我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越思量,越觉得这项法令不合理,不公道。 刚才遇见罗康通和他的年轻妻子。老头子可怜见的,真叫人看着不忍心。每个月,他总共只有权生活六天,这倒罢了。可是,罗康通太太由于年纪轻,每月有权生活十五天,这情况可不太妙了。两人生存时间的差异,弄得年迈的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小媳妇倒安于命运,显得豁达些。 今天一整天,我碰见好几个不受这项法令限制的人。他们对受损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对此我心里恼火极了。这种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们眼里,不仅显得非常自然,而且还值得欢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击人类的自私自利思想,无论怎样无情也不算过火。 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区政府,排了三小时队,才领到我的生存卡。我们在那里排成两行,大约有两千名不幸者,不得不为劳苦大众的温饱而献身。那不过是头一批。我发现,老年人占了半数。还有一些标致的少妇,她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在为她们的命运哀叹:我还不想死呢。像这种卖身为业的女子,恐怕相当多。法令规定,她们的生存时间每月减少到七天,这把她们害得好苦。排队时,我前边就站着一位,她抱怨说,她这一辈子算完了,要永远沦为娼妓。她断言七天时间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认为她的话未必见得。在排队的人中,我认出一些住在蒙马特区的伙伴,作家与艺术家:塞利纳、让·保尔、达拉涅斯、福舒瓦、苏保尔、丹丹、德斯帕贝斯等等。瞧见他们,我心中不胜感慨,不过,也应当承认,我暗自感到宽慰。塞利纳脸色阴沉。他说这又是犹太人的阴谋诡计。我看不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由于心境不佳,判断未免有误。其实,法令明文规定,凡是犹太人,不分其年龄、性别与职业,每月一律配给半天的生存时间。总的来说,排队的人都很恼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来了不少,他们非常鄙视我们,显然把我们看成了人类的渣滓。我们等得不耐烦,骚动了好几次,警察就朝我们的屁股给几脚,把我们踢老实了。我默默无语,凛然吞下这耻辱,心中却响起反抗的吼声,眼睛死盯着一个警察队长。现在,倒是我们成了世上的罪人。 我终于领到了生存卡。一张张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张等于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生存卡跟长春花一样,是天蓝色的,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二月二十四日:大约一周前,我给有关部门去函,请求照顾我的个人情况。联系结果,每月给我增加二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 三月五日:这十来天,我过起拼命发奋的生活,连日记也顾不上写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阴也不能蹉跎,夜里我几乎失眠了。这四天来我涂写的稿纸,比正常生活时三周用的还多。不过,我保持了同样的文采,同样的思想深度。同时我也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着及时行乐的愿望,也许还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两顿十分丰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蛎、两个清水荷包蛋、一角鹅肉、一块牛里脊、蔬菜、凉拌生菜、各色奶酪、巧克力点心、一个柚子和三个橘子。喝咖啡的时候,我尽管念念不忘悲惨的命运,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禁欲主义者吗?从饭店出来,我与罗康通夫妇碰了个照面。对这位老先生来说,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后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张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堕入虚无世界,逝去二十五天。 三月七日:拜访了年轻的罗康通太太;从昨天半夜起,她暂时守寡。她接待我时,脸上蒙了一层愁容,娇媚之态愈加动人。我们天南海北地闲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讲述了她丈夫是怎样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当时,夫妻两人还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点时,罗康通还拉着妻子的手,对她作最后的叮咛。午夜整,她突然感到老头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边只剩下一件睡衣,长枕头上有一副假牙。她回忆的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吕塞特·罗康通讲完,洒了几滴眼泪,我便向她张开了双臂。 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时,到法兰西学院院士拜吕克家喝杯酒。众所周知,政府赋予这些余孽以特权,将他们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们的不朽声望徒有虚名。拜吕克其人,自负、虚伪、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他家聚会的有十五六个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无几,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唯有拜吕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对我们显得很仁慈,就像对待智力衰退、身体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们表示同情,眼睛里却闪着邪恶的火焰。他还许下诺言,说我们不在人世期间,他要出面维护我们的利益。他沾沾自喜,总觉得有高出我们一头的地方。我强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脱口骂他是条老狗,是奄奄待毙的劣马。哼!若不是存着希望,有朝一日顶替他的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饭。同往常一样,两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对骂起来。杜蒙吼道:“我没有别的祈求,但愿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永远不和你同时生活!”听得出来,他是真动气了。杜蒙太太哭了。 三月十六日:吕塞特·罗康通昨天夜里进入虚无世界。由于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刻。晚上九点半,我上楼去看她时,她已经上床了。我想了个办法,偷偷将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拨慢一刻钟,免得她临终时惊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钟,她哭成了泪人。接着,她以为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便慢慢收住眼泪,重理姿容,一心要卖弄风情,我见了颇为动心。在她要消逝的当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时我正在发议论,听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辍,眼见她化为乌有,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还热乎乎的,我感到死亡临头,死一般的寂静渗入我的肌体。我经历了这个场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记下这段文字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我一睁开眼,就计算还有几个小时好活。今天半夜,该轮到我的头上了。 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记本。我刚刚上床,心里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暂时死亡临头的时候,手中握笔干我的行业。我觉得这种姿势颇具气魄。我喜欢这种勇敢的方式,既潇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暂时的吗?恐怕是这样一死再不会复活了吧?那类保证复活的诺言,我看一文不值。现在我倒认为,这不过是政府采取的一种狡诈手段,要向我们掩饰残酷的现实。十五天过后,牺牲者如果无一人复,而且还值得欢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击人类的自私自利思想,无论怎样无情也不算过火。 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区政府,排了三小时队,才领到我的生存卡。我们在那里排成两行,大约有两千名不幸者,不得不为劳苦大众的温饱而献身。那不过是头一批。我发现,老年人占了半数。还有一些标致的少妇,她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在为她们的命运哀叹:我还不想死呢。像这种卖身为业的女子,恐怕相当多。法令规定,她们的生存时间每月减少到七天,这把她们害得好苦。排队时,我前边就站着一位,她抱怨说,她这一辈子算完了,要永远沦为娼妓。她断言七天时间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认为她的话未必见得。在排队的人中,我认出一些住在蒙马特区的伙伴,作家与艺术家:塞利纳、让·保尔、达拉涅斯、福舒瓦、苏保尔、丹丹、德斯帕贝斯等等。瞧见他们,我心中不胜感慨,不过,也应当承认,我暗自感到宽慰。塞利纳脸色阴沉。他说这又是犹太人的阴谋诡计。我看不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由于心境不佳,判断未免有误。其实,法令明文规定,凡是犹太人,不分其年龄、性别与职业,每月一律配给半天的生存时间。总的来说,排队的人都很恼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来了不少,他们非常鄙视我们,显然把我们看成了人类的渣滓。我们等得不耐烦,骚动了好几次,警察就朝我们的屁股给几脚,把我们踢老实了。我默默无语,凛然吞下这耻辱,心中却响起反抗的吼声,眼睛死盯着一个警察队长。现在,倒是我们成了世上的罪人。 我终于领到了生存卡。一张张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张等于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生存卡跟长春花一样,是天蓝色的,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二月二十四日:大约一周前,我给有关部门去函,请求照顾我的个人情况。联系结果,每月给我增加二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 三月五日:这十来天,我过起拼命发奋的生活,连日记也顾不上写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阴也不能蹉跎,夜里我几乎失眠了。这四天来我涂写的稿纸,比正常生活时三周用的还多。不过,我保持了同样的文采,同样的思想深度。同时我也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着及时行乐的愿望,也许还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两顿十分丰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蛎、两个清水荷包蛋、一角鹅肉、一块牛里脊、蔬菜、凉拌生菜、各色奶酪、巧克力点心、一个柚子和三个橘子。喝咖啡的时候,我尽管念念不忘悲惨的命运,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禁欲主义者吗?从饭店出来,我与罗康通夫妇碰了个照面。对这位老先生来说,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后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张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堕入虚无世界,逝去二十五天。 三月七日:拜访了年轻的罗康通太太;从昨天半夜起,她暂时守寡。她接待我时,上蒙了一层愁容,娇媚之态愈加动人。我们天南海北地闲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讲述了她丈夫是怎样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当时,夫妻两人还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点时,罗康通还拉着妻子的手,对她作最后的叮咛。午夜整,她突然感到老头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边只剩下一件睡衣,长枕头上有一副假牙。她回忆的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吕塞特·罗康通讲完,洒了几滴眼泪,我便向她张开了双臂。 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时,到法兰西学院院士拜吕克家喝杯酒。众所周知,政府赋予这些余孽以特权,将他们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们的不朽声望徒有虚名。拜吕克其人,自负、虚伪、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他家聚会的有十五六个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无几,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唯有拜吕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对我们显得很仁慈,就像对待智力衰退、身体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们表示同情,眼睛里却闪着邪恶的火焰。他还许下诺言,说我们不在人世期间,他要出面维护我们的利益。他沾沾自喜,总觉得有高出我们一头的地方。我强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脱口骂他是条老狗,是奄奄待毙的劣马。哼!若不是存着希望,有朝一日顶替他的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饭。同往常一样,两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对骂起来。杜蒙吼道:“我没有别的祈求,但愿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永远不和你同时生活!”听得出来,他是真动气了。杜蒙太太哭了。 三月十六日:吕塞特·罗康通昨天夜里进入虚无世界。由于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刻。晚上九点半,我上楼去看她时,她已经上床了。我想了个办法,偷偷将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拨慢一刻钟,免得她临终时惊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钟,她哭成了泪人。接着,她以为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便慢慢收住眼泪,重理姿容,一心要卖弄风情,我见了颇为动心。在她要消逝的当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时我正在发议论,听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辍,眼见她化为乌有,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还热乎乎的,我感到死亡临头,死一般的寂静渗入我的肌体。我经历了这个场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记下这段文字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我一睁开眼,就计算还有几个小时好活。今天半夜,该轮到我的头上了。 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记本。我刚刚上床,心里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暂时死亡临头的时候,手中握笔干我的行业。我觉得这种姿势颇具气魄。我喜欢这种勇敢的方式,既潇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暂时的吗?恐怕是这样一死再不会复活了吧?那类保证复活的诺言,我看一文不值。现在我倒认为,这不过是政府采取的一种狡诈手段,要向我们掩饰残酷的现实。十五天过后,牺牲者如果无一人复活,谁替他们鸣冤呢?他们的财产继承人当然不会啦!那些人即便替他们鸣冤,也不过说些好听的安慰话罢了!我猛然想起来,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牺牲者一股脑儿地复活过来,那可成了愚人节的大笑话。我一阵惊恐,我…… 四月一日: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而且,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床上恢复形体的时候,我依然处于临死的惊慌状态。日记本依旧摊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话上,我打算把这句话写完,可是笔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我又发现座钟停了,指针指在四点十分上,这才开始觉察出真相。再一看手表也停了。我想起给马弗鲁瓦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几号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让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老大的不高兴,讲话的声调也不掩饰这点。我死而复生,那兴冲冲的劲头,他并不以为然。不过,我需要抒发抒发胸臆。 “您瞧,”我说,“划分宇宙时间与生活时间,并不是哲学家的胡思乱想。本人的经历就是明证。事实上,绝对时间并不存在……” “这很可能,话虽如此,现在可是半夜了,十二点半了,我看……” “要注意,这实在令人欣慰。这十五天的时间,我纵然没有经历,对我并不算失去。我今后一定要夺回来。” “祝您运气好,晚安。”马弗鲁瓦放下话筒。 上午将近九点钟,我出门去,感到外界骤然起了变化。季节变得更加宜人,仿佛跳跃了一大步。景色确实变了,树木已经返青,空气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妇女都换上了春装。世上没有我,人们照样生活,这使我十分气闷,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舒畅呢。碰见几个熟人,都是昨天夜里复活的。大家交换感受。包迪埃大妈缠了我二十分钟,讲述她脱离了躯体,度过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极了。我碰见最逗乐的人,当然要算布沙尔东,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间,他正睡着觉,死神暂时将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来,他满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便趁此机会去参加一个婚礼。他以为婚礼今天举行。其实,肯定十五天前就举行过了。我没有向他说穿。 四月二日:到罗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满心欢喜。他对自己逝去的这段时间没有印象,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头脑里也毫无实感。认为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对他不忠,这种想法,他觉得显然是形而上学的。我真替他高兴。吕塞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厌背着第三者送这种秋波。 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在我亡逝期间,拜吕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馆落成典礼安排到四月十八日。这个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礼上,我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从而使法兰西学院的大门为我敞开。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将在地狱的边陲。 四月七日:罗康通再次死去。这回他倒挺痛快,听凭命运的安排。他请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们都在客厅里喝香槟酒。罗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们蓦地见他的衣服脱落,堆在地毯上。这场面确实有些滑稽。吕塞特顿时欢乐异常,不过,我觉得这不合时宜。活,谁替他们鸣冤呢?他们的财产继承人当然不会啦!那些人即便替他们鸣冤,也不过说些好听的安慰话罢了!我猛然想起来,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牺牲者一股脑儿地复活过来,那可成了愚人节的大笑话。我一阵惊恐,我…… 四月一日: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而且,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床上恢复形体的时候,我依然处于临死的惊慌状态。日记本依旧摊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话上,我打算把这句话写完,可是笔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我又发现座钟停了,指针指在四点十分上,这才开始觉察出真相。再一看手表也停了。我想起给马弗鲁瓦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几号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让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老大的不高兴,讲话的声调也不掩饰这点。我死而复生,那兴冲冲的劲头,他并不以为然。不过,我需要抒发抒发胸臆。 “您瞧,”我说,“划分宇宙时间与生活时间,并不是哲学家的胡思乱想。本人的经历就是明证。事实上,绝对时间并不存在……” “这很可能,话虽如此,现在可是半夜了,十二点半了,我看……” “要注意,这实在令人欣慰。这十五天的时间,我纵然没有经历,对我并不算失去。我今后一定要夺回来。” “祝您运气好,晚安。”马弗鲁瓦放下话筒。 上午将近九点钟,我出门去,感到外界骤然起了变化。季节变得更加宜人,仿佛跳跃了一大步。景色确实变了,树木已经返青,空气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妇女都换上了春装。世上没有我,人们照样生活,这使我十分气闷,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舒畅呢。碰见几个熟人,都是昨天夜里复活的。大家交换感受。包迪埃大妈缠了我二十分钟,讲述她脱离了躯体,度过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极了。我碰见最逗乐的人,当然要算布沙尔东,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间,他正睡着觉,死神暂时将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来,他满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便趁此机会去参加一个婚礼。他以为婚礼今天举行。其实,肯定十五天前就举行过了。我没有向他说穿。 四月二日:到罗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满心欢喜。他对自己逝去的这段时间没有印象,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头脑里也毫无实感。认为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对他不忠,这种想法,他觉得显然是形而上学的。我真替他高兴。吕塞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厌背着第三者送这种秋波。 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在我亡逝期间,拜吕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馆落成典礼安排到四月十八日。这个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礼上,我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从而使法兰西学院的大门为我敞开。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将在地狱的边陲。 四月七日:罗康通再次死去。这回他倒挺痛快,听凭命运的安排。他请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们都在客厅里喝香槟酒。罗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们蓦地见他的衣服脱落,堆在地毯上。这场面确实有些滑稽。吕塞特顿时欢乐异常,不过,我觉得这不合时宜。 生存卡 儒尔·弗莱格蒙的日记片段 二月十日:有一种荒唐的传闻在本区不胫而走,据说要实行新的配给制了。为了应付饥馑,保证国民中的劳动成员收入高些,可能要处死非生产的消费者——老人、退休人员、领年金者、失业者,以及其他吃闲饭的人。其实我觉得这项措施真要实施,也算合理。刚才,在房门口碰见邻居罗康通,别看他是个年逾古稀的人,却有一颗花花心,娶了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老婆。他谈起这种谣传,简直怒不可遏,高声喊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您瞧我,还不是照样使我这漂亮的小娘子过得快活!”我慷慨陈词,劝他要维护整体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这种个人牺牲。 二月十二日:无风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纳省议员马弗鲁瓦共进午餐。我用一瓶阿尔布瓦酒,巧妙地撬开他的嘴巴,让他透透口风。原来并不是要把无用的人处死,只不过是要剥夺他们一部分生存的时间。马弗鲁瓦向我解释说,将按照他们无用的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听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经印出来了。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很妙,颇有诗意,还夸奖了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马弗鲁瓦几杯酒下肚,显然有些兴奋,对我也另眼看待,亲热得很。 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发指的谋杀!那项法令刚刚见报,在“没有以对等的劳动产品补偿生活所需的消费者”中,竟然把艺术家和作家也列了进去!退一万步讲,这项措施用到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身上,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搞到作家头上!这种做法轻率之极,荒谬之极,将作为我们时代的奇耻大辱载入史册。道理很明显,作家的作用无须论证,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这样讲。可是,每个月,我只有权生存十五天。 二月十六日:法令于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开始登记。因社会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纷纷奔走,寻找职业,以便挤进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级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预防,规定人事冻结,直到本月二十五日为止。 我灵机一动,给我的朋友马弗鲁瓦打电话,求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替我找个职业,当门房、博物馆的保管员,什么都可以。联系得太迟了。他手头掌握的最后一个办公处杂务的位置,刚刚给出去。 “真见鬼,请问,向我要职业,干吗等到今天才开口呀?” “这项措施竟搞到我的头上,我怎么能料到呢?咱俩一道吃饭的时候,您也没有对我讲……”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讲得再明确不过了,这项措施涉及所有无用的人。” 二月十七日:不用说,门房已经改变态度,把我看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鬼魂、一个刚出地狱的幽灵。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没有把我的信件送上来。我下楼时,狠狠训了她一顿。我冲她说:“国家的杰出人物要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让你这号懒虫塞得更饱点儿。”我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越思量,越觉得这项法令不合理,不公道。 刚才遇见罗康通和他的年轻妻子。老头子可怜见的,真叫人看着不忍心。每个月,他总共只有权生活六天,这倒罢了。可是,罗康通太太由于年纪轻,每月有权生活十五天,这情况可不太妙了。两人生存时间的差异,弄得年迈的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小媳妇倒安于命运,显得豁达些。 今天一整天,我碰见好几个不受这项法令限制的人。他们对受损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对此我心里恼火极了。这种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们眼里,不仅显得非常自然,而且还值得欢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击人类的自私自利思想,无论怎样无情也不算过火。 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区政府,排了三小时队,才领到我的生存卡。我们在那里排成两行,大约有两千名不幸者,不得不为劳苦大众的温饱而献身。那不过是头一批。我发现,老年人占了半数。还有一些标致的少妇,她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在为她们的命运哀叹:我还不想死呢。像这种卖身为业的女子,恐怕相当多。法令规定,她们的生存时间每月减少到七天,这把她们害得好苦。排队时,我前边就站着一位,她抱怨说,她这一辈子算完了,要永远沦为娼妓。她断言七天时间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认为她的话未必见得。在排队的人中,我认出一些住在蒙马特区的伙伴,作家与艺术家:塞利纳、让·保尔、达拉涅斯、福舒瓦、苏保尔、丹丹、德斯帕贝斯等等。瞧见他们,我心中不胜感慨,不过,也应当承认,我暗自感到宽慰。塞利纳脸色阴沉。他说这又是犹太人的阴谋诡计。我看不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由于心境不佳,判断未免有误。其实,法令明文规定,凡是犹太人,不分其年龄、性别与职业,每月一律配给半天的生存时间。总的来说,排队的人都很恼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来了不少,他们非常鄙视我们,显然把我们看成了人类的渣滓。我们等得不耐烦,骚动了好几次,警察就朝我们的屁股给几脚,把我们踢老实了。我默默无语,凛然吞下这耻辱,心中却响起反抗的吼声,眼睛死盯着一个警察队长。现在,倒是我们成了世上的罪人。 我终于领到了生存卡。一张张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张等于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生存卡跟长春花一样,是天蓝色的,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二月二十四日:大约一周前,我给有关部门去函,请求照顾我的个人情况。联系结果,每月给我增加二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 三月五日:这十来天,我过起拼命发奋的生活,连日记也顾不上写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阴也不能蹉跎,夜里我几乎失眠了。这四天来我涂写的稿纸,比正常生活时三周用的还多。不过,我保持了同样的文采,同样的思想深度。同时我也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着及时行乐的愿望,也许还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两顿十分丰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蛎、两个清水荷包蛋、一角鹅肉、一块牛里脊、蔬菜、凉拌生菜、各色奶酪、巧克力点心、一个柚子和三个橘子。喝咖啡的时候,我尽管念念不忘悲惨的命运,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禁欲主义者吗?从饭店出来,我与罗康通夫妇碰了个照面。对这位老先生来说,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后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张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堕入虚无世界,逝去二十五天。 三月七日:拜访了年轻的罗康通太太;从昨天半夜起,她暂时守寡。她接待我时,脸上蒙了一层愁容,娇媚之态愈加动人。我们天南海北地闲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讲述了她丈夫是怎样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当时,夫妻两人还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点时,罗康通还拉着妻子的手,对她作最后的叮咛。午夜整,她突然感到老头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边只剩下一件睡衣,长枕头上有一副假牙。她回忆的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吕塞特·罗康通讲完,洒了几滴眼泪,我便向她张开了双臂。 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时,到法兰西学院院士拜吕克家喝杯酒。众所周知,政府赋予这些余孽以特权,将他们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们的不朽声望徒有虚名。拜吕克其人,自负、虚伪、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他家聚会的有十五六个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无几,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唯有拜吕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对我们显得很仁慈,就像对待智力衰退、身体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们表示同情,眼睛里却闪着邪恶的火焰。他还许下诺言,说我们不在人世期间,他要出面维护我们的利益。他沾沾自喜,总觉得有高出我们一头的地方。我强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脱口骂他是条老狗,是奄奄待毙的劣马。哼!若不是存着希望,有朝一日顶替他的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饭。同往常一样,两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对骂起来。杜蒙吼道:“我没有别的祈求,但愿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远不和你同时生活!”听得出来,他是真动气了。杜蒙太太哭了。 三月十六日:吕塞特·罗康通昨天夜里进入虚无世界。由于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刻。晚上九点半,我上楼去看她时,她已经上床了。我想了个办法,偷偷将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拨慢一刻钟,免得她临终时惊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钟,她哭成了泪人。接着,她以为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便慢慢收住眼泪,重理姿容,一心要卖弄风情,我见了颇为动心。在她要消逝的当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时我正在发议论,听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辍,眼见她化为乌有,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还热乎乎的,我感到死亡临头,死一般的寂静渗入我的肌体。我经历了这个场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记下这段文字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我一睁开眼,就计算还有几个小时好活。今天半夜,该轮到我的头上了。 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记本。我刚刚上床,心里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暂时死亡临头的时候,手中握笔干我的行业。我觉得这种姿势颇具气魄。我喜欢这种勇敢的方式,既潇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暂时的吗?恐怕是这样一死再不会复活了吧?那类保证复活的诺言,我看一文不值。现在我倒认为,这不过是政府采取的一种狡诈手段,要向我们掩饰残酷的现实。十五天过后,牺牲者如果无一人复活,谁替他们鸣冤呢?他们的财产继承人当然不会啦!那些人即便替他们鸣冤,也不过说些好听的安慰话罢了!我猛然想起来,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牺牲者一股脑儿地复活过来,那可成了愚人节的大笑话。我一阵惊恐,我…… 四月一日: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而且,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床上恢复形体的时候,我依然处于临死的惊慌状态。日记本依旧摊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话上,我打算把这句话写完,可是笔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我又发现座钟停了,指针指在四点十分上,这才开始觉察出真相。再一看手表也停了。我想起给马弗鲁瓦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几号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让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老大的不高兴,讲话的声调也不掩饰这点。我死而复生,那兴冲冲的劲头,他并不以为然。不过,我需要抒发抒发胸臆。 “您瞧,”我说,“划分宇宙时间与生活时间,并不是哲学家的胡思乱想。本人的经历就是明证。事实上,绝对时间并不存在……” “这很可能,话虽如此,现在可是半夜了,十二点半了,我看……” “要注意,这实在令人欣慰。这十五天的时间,我纵然没有经历,对我并不算失去。我今后一定要夺回来。” “祝您运气好,晚安。”马弗鲁瓦放下话筒。 上午将近九点钟,我出门去,感到外界骤然起了变化。季节变得更加宜人,仿佛跳跃了一大步。景色确实变了,树木已经返青,空气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妇女都换上了春装。世上没有我,人们照样生活,这使我十分气闷,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舒畅呢。碰见几个熟人,都是昨天夜里复活的。大家交换感受。包迪埃大妈缠了我二十分钟,讲述她脱离了躯体,度过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极了。我碰见最逗乐的人,当然要算布沙尔东,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间,他正睡着觉,死神暂时将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来,他满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便趁此机会去参加一个婚礼。他以为婚礼今天举行。其实,肯定十五天前就举行过了。我没有向他说穿。 四月二日:到罗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满心欢喜。他对自己逝去的这段时间没有印象,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头脑里也毫无实感。认为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对他不忠,这种想法,他觉得显然是形而上学的。我真替他高兴。吕塞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厌背着第三者送这种秋波。 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在我亡逝期间,拜吕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馆落成典礼安排到四月十八日。这个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礼上,我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从而使法兰西学院的大门为我敞开。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将在地狱的边陲。 四月七日:罗康通再次死去。这回他倒挺痛快,听凭命运的安排。他请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们都在客厅里喝香槟酒。罗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们蓦地见他的衣服脱落,堆在地毯上。这场面确实有些滑稽。吕塞特顿时欢乐异常,不过,我觉得这不合时宜。 生存卡 儒尔·弗莱格蒙的日记片段 二月十日:有一种荒唐的传闻在本区不胫而走,据说要实行新的配给制了。为了应付饥馑,保证国民中的劳动成员收入高些,可能要处死非生产的消费者——老人、退休人员、领年金者、失业者,以及其他吃闲饭的人。其实我觉得这项措施真要实施,也算合理。刚才,在房门口碰见邻居罗康通,别看他是个年逾古稀的人,却有一颗花花心,娶了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老婆。他谈起这种谣传,简直怒不可遏,高声喊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您瞧我,还不是照样使我这漂亮的小娘子过得快活!”我慷慨陈词,劝他要维护整体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这种个人牺牲。 二月十二日:无风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纳省议员马弗鲁瓦共进午餐。我用一瓶阿尔布瓦酒,巧妙地撬开他的嘴巴,让他透透口风。原来并不是要把无用的人处死,只不过是要剥夺他们一部分生存的时间。马弗鲁瓦向我解释说,将按照他们无用的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听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经印出来了。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很妙,颇有诗意,还夸奖了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马弗鲁瓦几杯酒下肚,显然有些兴奋,对我也另眼看待,亲热得很。 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发指的谋杀!那项法令刚刚见报,在“没有以对等的劳动产品补偿生活所需的消费者”中,竟然把艺术家和作家也列了进去!退一万步讲,这项措施用到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身上,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搞到作家头上!这种做法轻率之极,荒谬之极,将作为我们时代的奇耻大辱载入史册。道理很明显,作家的作用无须论证,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这样讲。可是,每个月,我只有权生存十五天。 二月十六日:法令于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开始登记。因社会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纷纷奔走,寻找职业,以便挤进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级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预防,规定人事冻结,直到本月二十五日为止。 我灵机一动,给我的朋友马弗鲁瓦打电话,求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替我找个职业,当门房、博物馆的保管员,什么都可以。联系得太迟了。他手头掌握的最后一个办公处杂务的位置,刚刚给出去。 “真见鬼,请问,向我要职业,干吗等到今天才开口呀?” “这项措施竟搞到我的头上,我怎么能料到呢?咱俩一道吃饭的时候,您也没有对我讲……”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讲得再明确不过了,这项措施涉及所有无用的人。” 二月十七日:不用说,门房已经改变态度,把我看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鬼魂、一个刚出地狱的幽灵。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没有把我的信件送上来。我下楼时,狠狠训了她一顿。我冲她说:“国家的杰出人物要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让你这号懒虫塞得更饱点儿。”我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越思量,越觉得这项法令不合理,不公道。 刚才遇见罗康通和他的年轻妻子。老头子可怜见的,真叫人看着不忍心。每个月,他总共只有权生活六天,这倒罢了。可是,罗康通太太由于年纪轻,每月有权生活十五天,这情况可不太妙了。两人生存时间的差异,弄得年迈的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小媳妇倒安于命运,显得豁达些。 今天一整天,我碰见好几个不受这项法令限制的人。他们对受损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对此我心里恼火极了。这种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们眼里,不仅显得非常自然,而且还值得欢欣鼓舞。要是有朝一日,打击人类的自私自利思想,无论怎样无情也不算过火。 二月十八日:到十八区政府,排了三小时队,才领到我的生存卡。我们在那里排成两行,大约有两千名不幸者,不得不为劳苦大众的温饱而献身。那不过是头一批。我发现,老年人占了半数。还有一些标致的少妇,她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在为她们的命运哀叹:我还不想死呢。像这种卖身为业的女子,恐怕相当多。法令规定,她们的生存时间每月减少到七天,这把她们害得好苦。排队时,我前边就站着一位,她抱怨说,她这一辈子算完了,要永远沦为娼妓。她断言七天时间太短,不可能把男人的心拴住。我认为她的话未必见得。在排队的人中,我认出一些住在蒙马特区的伙伴,作家与艺术家:塞利纳、让·保尔、达拉涅斯、福舒瓦、苏保尔、丹丹、德斯帕贝斯等等。瞧见他们,我心中不胜感慨,不过,也应当承认,我暗自感到宽慰。塞利纳脸色阴沉。他说这又是犹太人的阴谋诡计。我看不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他由于心境不佳,判断未免有误。其实,法令明文规定,凡是犹太人,不分其年龄、性别与职业,每月一律配给半天的生存时间。总的来说,排队的人都很恼火,大家吵吵嚷嚷。治安警察来了不少,他们非常鄙视我们,显然把我们看成了人类的渣滓。我们等得不耐烦,骚动了好几次,警察就朝我们的屁股给几脚,把我们踢老实了。我默默无语,凛然吞下这耻辱,心中却响起反抗的吼声,眼睛死盯着一个警察队长。现在,倒是我们成了世上的罪人。 我终于领到了生存卡。一张张生存卡排列在一起,每张等于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生存卡跟长春花一样,是天蓝色的,看上去是那么柔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二月二十四日:大约一周前,我给有关部门去函,请求照顾我的个人情况。联系结果,每月给我增加二十四小时的生存时间。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 三月五日:这十来天,我过起拼命发奋的生活,连日记也顾不上写了。生命如此短促,一寸光阴也不能蹉跎,夜里我几乎失眠了。这四天来我涂写的稿纸,比正常生活时三周用的还多。不过,我保持了同样的文采,同样的思想深度。同时我也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恨不得天下的美女全供我一人玩乐,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抱着及时行乐的愿望,也许还怀着一种报复的心理,每天到黑市去,吃上两顿十分丰盛的美餐。今天午餐,吃了三打牡蛎、两个清水荷包蛋、一角鹅肉、一块牛里脊、蔬菜、凉拌生菜、各色奶酪、巧克力点心、一个柚子和三个橘子。喝咖啡的时候,我尽管念念不忘悲惨的命运,但依然有幸福的感觉。我会变成一个十足的禁欲主义者吗?从饭店出来,我与罗康通夫妇碰了个照面。对这位老先生来说,今天是他在三月份生存的最后一天。到了今天午夜,第六张生存卡一用完,他就要堕入虚无世界,逝去二十五天。 三月七日:拜访了年轻的罗康通太太;从昨天半夜起,她暂时守寡。她接待我时,脸上蒙了一层愁容,娇媚之态愈加动人。我们天南海北地闲扯,也聊起了她的丈夫。她向我讲述了她丈夫是怎样消逝得无影无踪的。当时,夫妻两人还躺在床上。差一分午夜十二点时,罗康通还拉着妻子的手,对她作最后的叮咛。午夜整,她突然感到老头的手在她的手中融化。再一看,她身边只剩下一件睡衣,长枕头上有一副假牙。她回忆的这情景,使我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吕塞特·罗康通讲完,洒了几滴眼泪,我便向她张开了双臂。 三月十二日:昨天傍晚六时,到法兰西学院院士拜吕克家喝杯酒。众所周知,政府赋予这些余孽以特权,将他们列入完全生存的人中,免得他们的不朽声望徒有虚名。拜吕克其人,自负、虚伪、恶毒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到他家聚会的有十五六个人,全是些受害者,各人身上,本月的生存卡所剩无几,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唯有拜吕克享有完全的生存。他对我们显得很仁慈,就像对待智力衰退、身体孱弱的人一般。他向我们表示同情,眼睛里却闪着邪恶的火焰。他还许下诺言,说我们不在人世期间,他要出面维护我们的利益。他沾沾自喜,总觉得有高出我们一头的地方。我强压住心头怒火,才没有脱口骂他是条老狗,是奄奄待毙的劣马。哼!若不是存着希望,有朝一日顶替他的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三月十三日:中午在杜蒙家吃饭。同往常一样,两口子又吵架了,甚至对骂起来。杜蒙吼道:“我没有别的祈求,但愿能在下半月使用我的生存卡,永远不和你同时生活!”听得出来,他是真动气了。杜蒙太太哭了。 三月十六日:吕塞特·罗康通昨天夜里进入虚无世界。由于她怕得要命,我就陪伴她度过最后的时刻。晚上九点半,我上楼去看她时,她已经上床了。我想了个办法,偷偷将床头柜上的小座钟拨慢一刻钟,免得她临终时惊慌失措。亡逝之前五分钟,她哭成了泪人。接着,她以为还有二十分钟的空闲,便慢慢收住眼泪,重理姿容,一心要卖弄风情,我见了颇为动心。在她要消逝的当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时我正在发议论,听得她直笑,可是,笑容猝然中辍,眼见她化为乌有,就像魔术师变戏法一样。我摸了摸,她躺的位置还热乎乎的,我感到死亡临头,死一般的寂静渗入我的肌体。我经历了这个场面,心情格外沉重。直到今天上午,我记下这段文字时,心里还惴惴不安。我一睁开眼,就计算还有几个小时好活。今天半夜,该轮到我的头上了。 午夜差一刻,我又拿起日记本。我刚刚上床,心里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暂时死亡临头的时候,手中握笔干我的行业。我觉得这种姿势颇具气魄。我喜欢这种勇敢的方式,既潇洒又不惹眼。等待我的死亡,果真是暂时的吗?恐怕是这样一死再不会复活了吧?那类保证复活的诺言,我看一文不值。现在我倒认为,这不过是政府采取的一种狡诈手段,要向我们掩饰残酷的现实。十五天过后,牺牲者如果无一人复活,谁替他们鸣冤呢?他们的财产继承人当然不会啦!那些人即便替他们鸣冤,也不过说些好听的安慰话罢了!我猛然想起来,如果到下月一日,即四月一日,牺牲者一股脑儿地复活过来,那可成了愚人节的大笑话。我一阵惊恐,我…… 四月一日:我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而且,我没有感到时间的流逝。在床上恢复形体的时候,我依然处于临死的惊慌状态。日记本依旧摊在床上,我的思路停留在一句话上,我打算把这句话写完,可是笔中的墨水已经干涸。我又发现座钟停了,指针指在四点十分上,这才开始觉察出真相。再一看手表也停了。我想起给马弗鲁瓦打个电话,问问他是几号了。他睡得正香,半夜让人从被窝里叫起来,老大的不高兴,讲话的声调也不掩饰这点。我死而复生,那兴冲冲的劲头,他并不以为然。不过,我需要抒发抒发胸臆。 “您瞧,”我说,“划分宇宙时间与生活时间,并不是哲学家的胡思乱想。本人的经历就是明证。事实上,绝对时间并不存在……” “这很可能,话虽如此,现在可是半夜了,十二点半了,我看……” “要注意,这实在令人欣慰。这十五天的时间,我纵然没有经历,对我并不算失去。我今后一定要夺回来。” “祝您运气好,晚安。”马弗鲁瓦放下话筒。 上午将近九点钟,我出门去,感到外界骤然起了变化。季节变得更加宜人,仿佛跳跃了一大步。景色确实变了,树木已经返青,空气更加清爽,街道也面目一新了。街上的妇女都换上了春装。世上没有我,人们照样生活,这使我十分气闷,直到现在心里还不舒畅呢。碰见几个熟人,都是昨天夜里复活的。大家交换感受。包迪埃大妈缠了我二十分钟,讲述她脱离了躯体,度过了十五天天堂般美妙的日子,快活极了。我碰见最逗乐的人,当然要算布沙尔东,他也在街上漫步。三月十五日夜间,他正睡着觉,死神暂时将他攫走了。今天早晨醒来,他满以为自己逃脱了厄运,便趁此机会去参加一个婚礼。他以为婚礼今天举行。其实,肯定十五天前就举行过了。我没有向他说穿。 四月二日:到罗康通家去喝茶。老先生满心欢喜。他对自己逝去的这段时间没有印象,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他头脑里也毫无实感。认为他不在身边的那几天生活中,他妻子可能对他不忠,这种想法,他觉得显然是形而上学的。我真替他高兴。吕塞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无精打采,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讨厌背着第三者送这种秋波。 四月三日:今天上午我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在我亡逝期间,拜吕克玩弄手腕,把梅里美博物馆落成典礼安排到四月十八日。这个老狐狸不是不知道,在典礼上,我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报告,从而使法兰西学院的大门为我敞开。然而,到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将在地狱的边陲。 四月七日:罗康通再次死去。这回他倒挺痛快,听凭命运的安排。他请我到他家去用晚餐。到了午夜,我们都在客厅里喝香槟酒。罗康通是站在地上亡逝的,我们蓦地见他的衣服脱落,堆在地毯上。这场面确实有些滑稽。吕塞特顿时欢乐异常,不过,我觉得这不合时宜。 生存卡 儒尔·弗莱格蒙的日记片段 二月十日:有一种荒唐的传闻在本区走,据说要实行新的配给制了。为了应付饥馑,保证国民中的劳动成员收入高些,可能要处死非生产的消费者——老人、退休人员、领年金者、失业者,以及其他吃闲饭的人。其实我觉得这项措施真要实施,也算合理。刚才,在房门口碰见邻居罗康通,别看他是个年逾古稀的人,却有一颗花花心,娶了一个才二十四岁的年轻老婆。他谈起这种谣传,简直怒不可遏,高声喊道:“年纪有什么关系?您瞧我,还不是照样使我这漂亮的小娘子过得快活!”我慷慨陈词,劝他要维护整体的利益,以自豪愉快的心情,接受这种个人牺牲。 二月十二日:无风不起浪。今天,同我的老友、塞纳省议员马弗鲁瓦共进午餐。我用一瓶阿尔布瓦酒,巧妙地撬开他的嘴巴,让他透透口风。原来并不是要把无用的人处死,只不过是要剥夺他们一部分生存的时间。马弗鲁瓦向我解释说,将按照他们无用的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听他那意思,生存卡已经印出来了。我当时觉得这一招很妙,颇有诗意,还夸奖了几句,话说得相当漂亮,那情景我还依稀记得。马弗鲁瓦几杯酒下肚,显然有些兴奋,对我也另眼看待,亲热得很。 二月十三日:真卑鄙!公理何在?!令人发指的谋杀!那项法令刚刚见报,在“没有以对等的劳动产品补偿生活所需的消费者”中,竟然把艺术家和作家也列了进去!退一万步讲,这项措施用到画家、雕刻家、音乐家的身上,我还能够理解。然而,搞到作家头上!这种做法轻率之极,荒谬之极,将作为我们时代的奇耻大辱载入史册。道理很明显,作家的作用无须论证,尤其是我的作用,我可以非常谦虚地这样讲。可是,每个月,我只有权生存十五天。 二月十六日:法令于三月一日生效,本月十八日开始登记。因社会地位而生存要受限量的人,纷纷奔走,寻找职业,以便挤进生存不受限量的等级中。但是,政府的措施毒辣得很,早有预防,规定人事冻结,直到本月二十五日为止。 我灵机一动,给我的朋友马弗鲁瓦打电话,求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替我找个职业,当门房、博物馆的保管员,什么都可以。联系得太迟了。他手头掌握的最后一个办公处杂务的位置,刚刚给出去。 “真见鬼,请问,向我要职业,干吗等到今天才开口呀?” “这项措施竟搞到我的头上,我怎么能料到呢?咱俩一道吃饭的时候,您也没有对我讲……”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讲得再明确不过了,这项措施涉及所有无用的人。” 二月十七日:不用说,门房已经改变态度,把我看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个鬼魂、一个刚出地狱的幽灵。今天早晨,她居然心不在焉,没有把我的信件送上来。我下楼时,狠狠训了她一顿。我冲她说:“国家的杰出人物要牺牲性命,就是为了让你这号懒虫塞得更饱点儿。”我这话其实说得对极了。我越思量,越觉得这项法令不合理,不公道。 刚才遇见罗康通和他的年轻妻子。老头子可怜见的,真叫人看着不忍心。每个月,他总共只有权生活六天,这倒罢了。可是,罗康通太太由于年纪轻,每月有权生活十五天,这情况可不太妙了。两人生存时间的差异,弄得年迈的丈夫惶惶不可终日。小媳妇倒安于命运,显得豁达些。 今天一整天,我碰见好几个不受这项法令限制的人。他们对受损害者既不理解,也不知感激,对此我心里恼火极了。这种天理不容的措施,在他们眼里,不仅显得非常自 鞭挞却悲悯,讽刺又温情, 荒唐中观世态百相,怪诞中见真实人生。 脑洞大师埃梅 法语大家李玉民 近百个怪诞故事 三十年潜心翻译 中文完整版首度面世 埃梅,曾与普鲁斯特、加缪、莫里哀一起,获选最受法国人喜欢的作家。在法国,19世纪的短篇之王是莫泊桑,20世纪的短篇之王则是埃梅。 法式文艺清新,精美盒装收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