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访古纪行/艺术史:事实与视角

西西里访古纪行/艺术史:事实与视角
作者: 刘皓明|
出版社: 四川人民
原售价: 1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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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220134968

作者简介

刘皓明,美国纽约州凡萨大学(Vassar College)中日文系教授、亚洲研究专业教授,曾先后出任两届中日文系主任。先后获得北京大学学士学位、美国印第安纳大学(Indiana University in Bloomington)硕士学位和耶鲁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曾先后任教于美国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卫斯理安大学(Wesleyan University)、巴德学院(Bard College)等。在国内曾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特聘研究员,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学者。

内容简介

二○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晚 卡塔尼亚(卡塔奈) 读者,请想象你突然被投放到一个陌生的海岛上,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沐浴在暮霭中的滨海城市,眼前的一切全都笼罩在昏黄、破旧、埃尘和嘈杂中,满眼望去尽是棕榈树、黄色墁灰的墙皮多有脱落的楼屋,墨绿或深褐色的木质百叶窗后或有一位老妇人在俯瞰窗下的街道与行人,轰鸣的摩托车咆哮着,载着青年男女们风驰电掣般驶过,炎热的空气中飘来阵阵淡淡的榕树或类似气味的花香,掩映于房屋与树木之间,不时可以瞥见黄昏下的碧海——这些,朋友,这就是西西里岛上第二大城市卡塔尼亚(Catania),我西西里访古之行的第一站,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 若以国别论,这早已不是我第一次来意大利了,但踏上意大利半岛之外的西西里岛却还是头一回。尽管在抵达之前自以为心里做足了准备,甚至在飞机上还一直在做功课,可是当我拖着行李箱,从卡塔尼亚机场的候机楼出来时,还是感受到一种内外交攻的冲击:视觉、听觉,嗅觉、气温,无不令我瞬间产生一种强烈的时空转换的感觉:从清凉、阴沉、潮湿、人口稀疏但整洁且循规蹈矩的德意志,到炎热、阳光、干燥、熙熙攘攘、脏乱、人流与交通都令人目不暇接的西西里,这是一种天翻地覆的变换,而且这还没有算上语言的变化。抵达时间是将近晚上7点,机场航站楼前的一切,包括三三两两或聚集或游走在楼前广场上的人群,都笼罩在金黄的、暧暧的余晖里,后来我才懂得,这个色调、这种氛围,并不完全是因为黄昏的缘故…… 航站楼前的人们无疑大都是进出航站楼的旅客和迎送他们的亲友,可是这里却完全没有其他机场里常见的匆忙和奔波,人们更像是在三两成群地扎堆儿交谈着,就跟我20年前在翡冷翠见到过的傍晚聚集在Piazza(广场)上聊天的人们别无二致。这种喧嚣和闲暇的完美混合,是意大利,特别是她的南方城市,所独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在黄昏的衬托下,让人即刻感受到这里的生活的闲暇和——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犹豫了呢——诗意:是的,诗意,一种美国或德国、一种北方国家或以北方新教精神立国的国家都不具备的迷人的情调,一种我很多年前曾在别的地方拥有过,却失去已久的生活的真实的、本真的感觉。 在与出售小商品和公交车票的亭子里的工作人员用英语夹杂着意大利语一番沟通之后,我找到了进城的Alibus(机场巴士)的车站。在站前等了一会儿,就有Alibus的班车驶进机场来。车在候车站台前十来米处先停了下来,让目的地是机场的抵达乘客下车,然后再空车驶入候车站台,接进城的乘客。大概因为是晚餐时间,司机要交接班,然而要下班的司机似乎并不急于把车交给接班的司机后便离开,而是两人在交换了驾驶座位后便聊了起来——我稍后才明白,下班的司机大约是要乘返城的车回他在城里的家,所以就一路站在上车门处跟接班的司机说话。他们身着浅蓝色的制服衬衣,但是由于衬衣似乎没有浆过,显得并不挺括,下摆也不扎在裤腰里。这让我想起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公交司机夏季穿着的类似的制服衬衣,而且此时其中一个司机在交谈时,手里握着一个水杯,更是像极了北京的公交司机。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这个时空变换的陌生地方,我打从走出了航站楼,心底里就有了一种难以觉察的安全感、熟悉感和归属感。 依照意大利的习惯,我已在车站前的售票亭里买好车票。持票上车的时候,告诉了司机我酒店的名字和地址,司机说我应该在Piazza Stesicoro下车。我把司机说出的地名在心里先转写成文字,才恍然意识到,这是个用西西里的古希腊诗人斯台西库洛(Στησ?χορο?,Stesichorus,约前632或629—前556或553)的名字命名的广场(随后我在以他命名的广场上看到了介绍诗人成就的铭文,图1,遂印证了我的理解)。这听上去是我这次西西里之行的一个吉利的起点,因为我这次来西西里并非度假,而是冲着古希腊诗歌来的,是为了亲自体验古希腊伟大的抒情诗人品达(Pindaros,约前522或518—前442或438)在诗歌中多所赞颂的西西里的自然和人文。斯台西库洛虽然不是品达,却是与品达一同跻身于古希腊九大抒情诗人之列的大诗人,被认为是在古希腊诗歌史上从荷马向品达过渡过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特别是他第一次给合唱歌引入了正转、反转和副歌这样的三分诗章结构,成为品达歌颂竞技赛会得胜者之歌的最常用的格律和演唱格式。这一诗歌体裁还进而启发了古希腊悲剧的诞生,因为古希腊悲剧中在结构上起重要作用的合唱歌也采纳了这种格律和演唱格式。我想,正像历史上的这位诗人开辟了通向品达的诗歌道路那样,在我的西西里之行中,以他命名的广场将我引向品达曾经踏足、曾经歌颂的地方,岂不是再恰当不过了么? 这次西西里之行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酝酿了很久。至少在过去3年里,在翻译品达诗歌的时候,我就一直怀着有朝一日要踏上这个位于地中海中央的海岛的愿望。但是具体成行却是在出发前两天才定下来的。我这次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期间来到德国,起初,不要说跨国旅行,就是在德国境内旅行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火车虽然还开,入住酒店却需要特殊的许可。所幸随着2021年夏天的到来,欧洲大陆上的多数国家情况好转,放松了旅行限制,跨国境的旅行恢复了,我到西西里一游的愿望这才有可能实现。于是,在我在德国等待疫苗接种(且不论其有效性如何)仍然遥遥无期的情况下,便决定戴好口罩、做好防护,先行朝我向往已久的西西里进发了。不过,远在世界各地的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觉得,我在没有接种疫苗的时候就出去旅游太冒险了,特别是考虑到意大利在2020年春疫情暴发初期,状况曾一度十分严重。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实现这一夙愿的最好时机。我默诵着英语诗歌史上第一首品达式赞歌中的诗句,决定为了品达,甘愿冒些风险: In bulk, doth make man better be; Or standing long an oak, three hundred year, To fall a log at last, dry, bald, and sere; 那不是像棵树一样,体格 增大便能使人变得更好; 或如一棵橡树三百年长矗立, 最后倒作木头,干秃且枯萎; 感谢网络时代的便利,在我决定了行期之后的一两个小时里,就在互联网上预订好了机票和酒店。 从我所寓居的位于德国西南一隅的特里尔(Trier)市出发前往西西里,路线应该怎么规划,并不是自明的。如果从位于特里尔东面的法兰克福机场出发,由于这个机场是德国乃至中欧的航空枢纽,就可以不用转机,有直达的航班飞到西西里。但是自从德意志铁道公司(Deutsche Bahn,DB)从特里尔到法兰克福一线的主要路段特里尔至科布伦茨(Koblenz)这一截的城际特快运营中退出,转由地方铁路公司经营以来,在这段并不太远的路上乘火车出行,变得异常缓慢耗时。而要是从毗邻特里尔的卢森堡大公国的机场出发,虽然要经由第三国而且也要在法兰克福转机,却能在去机场的路上省去不少时间和麻烦。于是我把出发地选为卢森堡机场。至于选择卡塔尼亚为西西里之行的第一站,则是参考了我此行将要全程依赖的Brigit Carnabuci所著的导游书《西西里:东西方之间的岛》(Sizilien: Insel zwischen Orient und Okzident,以下简称《西西里》)中的建议。依照这部书里推荐的旅游路线,西西里之游的起点应是位于岛上东海岸中部的卡塔尼亚城,在这里先参观这座历史名城再顺带游览东海岸其他的景点,然后沿海岸向南到叙剌古城(Siracusa / Syrakus)并顺便参观周边的景点,再按顺时针方向沿南海岸从西西里岛的东南部向西再到北岸,结束于岛上第一大城市巴勒莫(Palermo)以及周边的景点——有兴趣的旅行者还可以再往西去参观离意大利半岛最近的墨西拿(Messina)。《西西里》这部厚达500多页的书是德国一个出色的导游书系列“杜蒙艺术导游”(DuMont Kunst-Reiseführer)中的一本,《西西里》这一册从第一版的出现至今已经快半个世纪了,最近一次修订,也就是该书第7版,是在2013年。在全球进入网络和智能手机时代以来,像这样的旅行手册的销售市场肯定受到了很大冲击,因为我看到这套丛书中的许多其他单册最后的重印本或修订本的出版日期也都截止于2010年前后。然而我还是希望这套丛书能延续下去。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我去意大利等地旅游,就一直使用这套丛书作为导游。虽然系列中各本具体的导游书水准不一,但是整体上还是极其实用又极具专业水准的。专营美术类书籍的杜蒙社针对不同的旅游者还出版过不同的系列,但是艺术导游系列(Kunst-Reiseführer)是其中最出色的,在艺术和历史等专业解说方面是最详实可靠的。今天,当我再次越过阿尔卑斯山,踏上这个地中海南国的土地时,就像先于我234年从德意志来到西西里游览的诗人歌德随身携带1771年出版的艺术史家文克尔曼(J. J. Winckelmann)的仰慕者里德泽尔(Johann Hermann von Riedesel)所著的《西西里与大希腊游记》(Reise durch Sizilien und Gro?griechenland)那样,我将一路随身携带Carnabuci的《西西里》,把它当作我唯一的向导。 由于卡塔尼亚城市不是很大,所以机场距离市中心并不远。半个多钟头后,我就抵达酒店安顿了下来,不过我没有待在酒店休息,而是放好行李后就出来找地方进晚餐。离开酒店前我还特意问了店员有无推荐的餐馆,店员给我推荐了一个名叫骑士(Cavaliare)的西西里风味餐馆,并给我描述了大致方位。 我出了酒店,来到斯台西库洛广场(图2)。广场位于卡塔尼亚古城主要街道埃特纳路(Via Etnea)中段的西侧,与东侧的以在西西里出生、有“卡塔尼亚天鹅”之称的歌剧作曲家贝利尼(Venzenzio Bellini, 1801—1835)命名的贝利尼广场(Piazza Bellini)相对(图3)。虽然我此行的首要目的是寻访西西里岛上古希腊的遗迹,却没想到,在西西里的第一站,从一开始就先被呈现了一处与古希腊非常接近的景点:斯台西库洛广场的中央其实是个古代遗迹坑,这里是大约建于二世纪的古罗马时代的一个角斗场或者叫斗兽场(Anfiteatro Romano di Catania,图4)遗址。角斗场当初可容纳一万六千名观众,是西西里岛上最大的古罗马角斗场。角斗或斗兽是古罗马人独有的大型大众娱乐活动,它受古罗马人的欢迎程度,不亚于足球之于当代世界。这在今天仍然可以从角斗场遗址数量之众多、分布之广泛中得以窥见。可以说,凡有罗马人聚居的地方就有角斗场,就连远在罗马帝国边陲的特里尔也有一处角斗场遗址(图5),虽然特里尔的那座总体上比较简陋。当然,最有名、最大,也是保存最完整的古罗马角斗场遗址要数罗马城里的那一个(Colosseum或Amphitheatrum Flavium / Colosseo或Anfiteatro Flavio,图6—7),那是所有去罗马观光的人首先要游览的景点之一。在西洋历史上,作为大众娱乐活动的角斗和斗兽虽然在基督教兴起以后逐渐衰落,直至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但是古罗马角斗场作为一种建筑样式,却在近代体育场所的修建中得以复活和光大。我所熟悉的建造于二十世纪初的美国耶鲁大学的耶鲁钵(Yale Bowl)体育场和由生于天津、在日本降服、中国光复前数月死于设在山东潍坊的日本占领军集中营里的苏格兰传教士、体育名将、1924年巴黎奥运会400米赛跑金牌得主李爱锐(Eric Liddell)设计建造于同一时期的中国天津民园体育场(图8),都是仿古罗马角斗场建筑风格的体育场,而且两者的造型颇为相似。天津民园体育场的原貌虽历经二战期间日寇的破坏以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历次改建而多有失真,特别是在最近一次改建中拆除了看台,但在除去缺乏看台这一遗憾之外,在主体上仍然保留了古罗马角斗场,特别是它的外围柱廊的基本形态。 斯台西库洛广场下的角斗场遗址其实只是原址的一小部分,其余部分早已为后世的建筑所覆盖。在广场上,我只是扶着环露天遗址而立的围栏向下看了看那些砖砌的残迹,并没有打算等到第二天开放后进去参观。因为不久前我在特里尔同来访的复旦大学的刘震博士一家刚刚参观了那里的斗兽场遗迹,包括其地下的结构,所以对于这里保存有限的残迹,并没有参观的兴趣。 在角斗场后方继续朝西走,地势渐高,有一个其实原本建在斗兽场遗址之上的十八世纪的教堂圣比亚吉奥堂(Chiesa San Biagio in Sant’Agata alla Fornace,图4)。由于已是晚上七八点钟,教堂的门已经关闭了,我进不去。不过,卡塔尼亚现存十八世纪建造的教堂等楼宇非常多,除非有特别之处,否则在这座古城里就未必能被列为大众观光景点,Carnabuci的书中就没有把它包括在内。尽管如此,像圣比亚吉奥堂这样的至少有二三百年历史的建筑对于这座城的景观风貌和人文历史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它们同更古老的遗迹和更著名的古建筑、古街道一起,共同构成了连续的和统一的卡塔尼亚历史与艺术的空间,保存了作为一件艺术品的卡塔尼亚城的完整性。 沿着教堂一侧的街道,我继续朝我以为的酒店店员跟我说起的餐馆的方向向西走。在先穿过一条十分狭窄的小巷,再过了一条两个反向单行道汇聚的街道后,我进入了一片看去十分破败的街区(图9)。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我大约是走错方向了。这个街区虽然破败,但是显然在它衰落之前,周边的房屋在建筑艺术上曾经是十分考究的,其中有一座圣婴堂(Chiese Cattolica del Santo Bambino)的建筑风格在这条街上尤显突出(图10),只不过而今它们大都为涂鸦把粉饰墁灰(stucco)尚未脱落的外墙弄脏弄乱了。而且街道上到处是垃圾和宠物或城市野生动物遗留的粪便,有些地方的建筑墙壁甚至成了危墙,被人用钢架加固起来。然而就是在这样破败、此时几乎阒无一人的街道的一侧,有个在意大利街头常见的镶着玻璃的圣母神龛(Madonnelle,图11),神龛下面摆放着仍然新鲜的百合花束:虔诚镶嵌在凋敝之中,仿佛亘古以来这两者就一直是浑然一体、是人的最本真的处境的写照似的。所以,我虽然明知走错了路,却在这里逗留良久,不愿离去,在暮霭中感受这破败中的辉煌,凋敝了的优美,沉浸于一种莫名的感伤里。只是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斯台西库洛广场背后人迹稀少的这片街区所带有的一缕忧伤,成为我的西西里印象的基调,让我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哪怕在面对古希腊遗留的宏大的神庙残迹时,在蓝天碧海和红色岩土之间,在恍惚中仿佛听到的雄伟、宏大的主旋律的背后,仍能察觉到在我心中的深处,有一缕细若游丝的、感人至深的熟悉而亲切的旋律,始终萦绕不去。 终于,饥饿和旅途的劳顿迫使我放弃了寻找酒店员工推荐的餐馆,而是在返回酒店的路上、在斯台西库洛广场旁边,走进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餐馆,在它搭在街边的露台里坐下。晚餐的正菜我点了一份由数种海产拼成的拼盘,味道出乎意料地鲜美。在餐馆落座的时候,天就已经完全黑下来,但是在我用过晚餐、离开餐馆后回到埃特纳路的时候,却看到依然有很多人在游逛。我此时虽略感疲倦,却大约受刚才喝的一杯本地出产的白葡萄酒的刺激,也觉得仍然意犹未尽,要在这陌生而亲切的感受中再沉浸一会儿,多消受一下西西里的第一个夜晚,而不是直接回酒店去。于是我便在路边另一个餐馆的露天座位上坐下来,要了一小杯浓缩咖啡。我知道,旅途的疲劳会让我今晚睡个好觉的,不会因为喝了这点儿咖啡而失眠(图12)。就在我在夜色中呷着醇厚的西西里咖啡的时候,在仍然感觉温热但同时令人舒适的空气里,我自抵达卡塔尼亚机场那一刻起便感受到却始终难以捕捉的感情变得清晰了,那个一直在我脑海中细若游丝的熟悉旋律找到了——它是马斯卡尼(Pietro Mascagni, 1863—1945)关于西西里爱恨情仇的歌剧《乡村骑士》(Cavalleria rusticana)里著名的间奏曲:黄昏里圣比亚吉奥堂后面的街道、遍地的垃圾和动物粪便、铺满街面的黑色的埃尘、脱落的墙皮和涂鸦、似乎被遗弃的建筑精美的楼宇、圣母神龛和墙下的百合花,所有这一切都已包含在马斯卡尼的感伤旋律中了。一时间我忽然觉得从这个变得更清晰的情感和情感的表达中若有所悟,却又说不清所悟的因由具体是什么。 我于是决定带着纷纭的感触和模糊的怀旧情绪就此结束这漫长而难忘的一天,早点儿回酒店休息,准备好明天正式开始对古城卡塔尼亚的探索。我入住的酒店,就像开设在意大利城市中老城区里的大多数酒店一样,原本是一幢宫府式的楼。昨天傍晚我拖着行李入住时就已发现,楼里的电梯是二十世纪前半期常见的那种老式电梯(图13)。这种电梯一般安装在楼内盘旋而上的楼梯中间空出的天井里,电梯运行的空间由黑色铸铁的栅栏围起来。各楼层上电梯的入口也是同样的黑铁栅栏样式的伸缩门。进入电梯时需要横向侧推外层的铁栅栏门,再推开电梯车厢上多为木制的内门,进入后要回身把外门和内门都拉回原位关好,再依照要去的楼层揿黑色赛璐珞质的按钮,电梯才会启动。下了电梯,也要转身把内外门都关好,这样有人在别的楼层揿下按钮呼叫电梯的时候,电梯才会启动,上升或下降到有人呼叫的楼层,否则它就会一直停在原地不动,耽误他人使用。由于电梯外层四周是铁栅栏,而电梯车厢四面或三面有玻璃窗,所以在电梯运行过程中,无论是站在电梯前等候或是在楼梯上上行或下行,人们是可以眼看着电梯里的人上升或下降的。而且这样的电梯一般最多只可容纳一两个人,更为电梯的升降增添了一种仪式感。我乘着这种二十世纪前期风格的老电梯,一种亲切的感觉再次油然而生,这也是我昨晚感受到的那种亲切气氛的一部分。因为在我的童年时代,在故乡天津,由法国人保罗·慕乐(Paul Müller)设计的带有巴洛克因素的折衷风格的劝业场里的电梯就跟眼前的这个是一模一样的:记得那时进入电梯,揿下按钮,便在站在商场一楼的彩石拼砌的地板上候乘电梯的顾客们的注视之下、在商场中间透过天窗照射下来的一束阳光的沐浴中,缓缓升起。在今天,早已凋敝的天津劝业场里的老电梯连同彩石地板早已被拆除了,就像民园体育场因改建而拆除了观众看台一样(今天就我所知在天津唯一保留下这样的老电梯的地方是利顺德大饭店)。当一个有精致的、自成一体的审美,且有与之相匹配的工艺为这样的审美提供物质化实现的时代过去了,被一个与这个时代的文明完全不同的新世代取代了之后,前一时代的美以及与之密切相连的风俗往往不仅不再受到欣赏,而且甚至会被视为丑恶和堕落而遭遇仇恨和清洗。在这一过程里,前一时代精心建造的建筑,连同其他更小规模的艺术品,都会成为牺牲品,无一幸免,它们全都会被粗暴地改造、拆除,直至被当作无主的建材遭到掠夺,而旧时代的营造法式和工艺也会迅速失传。民园体育场也好、劝业场也好,乃至更著名的北京西郊的圆明园也罢,无一例外。在西西里,我也将很快看到古希腊建筑在文明灭亡之后遭遇的类似命运。 到达卡塔尼亚的第二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出了酒店走到街上,人还很稀少,同昨晚熙熙攘攘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清晨的阳光洒在埃特纳路西侧大多有三四层高的楼宇的上方两层的面墙和窗户上,预示着令人心情舒畅的新的一天(图14)。 我的西西里之行最大的动力虽然来自品达,但是也计划在时间和行程允许的前提下,尽量多看一些岛上其他名胜古迹,希望借此对西西里的历史、文物、艺术、风土乃至人情能有个尽量充分的了解。同西西里岛上其他主要沿海古城古镇一样,卡塔尼亚原本是古希腊人——具体地说是位于希腊中部的恺尔基人(Χαλκιδ??)——在公元前八世纪时在西西里岛上建立的殖民定居点,这座城邦的希腊名叫作卡塔奈(Kατ?νη)。关于西西里殖民的过程乃至希腊人到来之前更早的西西里历史,古希腊史家修昔底德(Thykidides,约前460—约前400)曾在《珀罗之岛战史》卷六里有详细的叙述。关于品达盛年之前的西西里历史,比修昔底德更早的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os,约前484—约前425)也曾作过详尽的记述。到了品达生活的时代,公元前476年,即在品达为其写下《第一首奥林匹亚竞技赛会庆胜赞歌》的那一年,叙剌古僭主希厄戎(Hieron,卒于前467/466年)——那位“挥舞生杀予夺的权杖于盛产羝羊的西西里” 的君主——攻陷了卡塔奈,随即将其改名为埃特纳(Aitna)——他为了获得该城邦人民的好感甚至一度以埃特纳人自居,——而后强行将其居民远迁,再迁入来自希腊本土珀罗之岛(俗称“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多洛人(Dorieis,由这个民族的名称衍生的词在其他领域里,特别是在建筑学里,多被译为多里亚)以及叙剌古人作为新的卡塔奈/埃特纳居民,所以卡塔奈乃至叙剌古等主要希腊殖民地城邦的文化,特别是这些地区的神庙建筑风格,主要都是多洛式或者说多里亚式的。在这样给这座古城换血之后,希厄戎任命他的儿子戴诺墨奈(Deinomenes,此人与他的祖父、希厄戎的父亲同名)为埃特纳之君。这段历史在品达继《第一首奥林匹亚竞技赛会庆胜赞歌》问世后数年再次为希厄戎所赋的竞技赞歌中有所反映。作为同属于多洛人、使用多洛人的方言和旋律谱曲填词的诗人,品达称已为希厄戎所征服的埃特纳/卡塔奈为“新建的”城邦,还说: 那么,来!就让我们为埃特纳的王[指希厄戎之子戴诺墨奈]觅得可爱的颂歌; 希厄戎依循旭尔罗[多洛人三大部落之一]的法统为他 立下那座城,连同神筑的自由。 诗人在这里不仅为希厄戎再造卡塔奈提供了民族上和法理上的依据,而且还在这首赞颂希厄戎在匹透赛会上赛车得胜的诗歌里,一并夸奖了他的儿子。为此诗人还称赞为父的希厄戎“教子有方”,真是把父子都夸到了。 戴诺墨奈对卡塔奈的统治标志着戴诺墨奈王朝在西西里东海岸的主要城邦所达到的权势的顶点。在这之后,趁着叙剌古人驱逐希厄戎一世的继承者、希厄戎的兄弟忑剌叙鲍罗(Thrasyboulos)和西西里原住民反叛之机,卡塔奈人也推翻了戴诺墨奈家族的僭主统治。此后卡塔奈施行了寡头众议制。然而几十年后于公元前403年,卡塔奈再次被叙剌古征服,其直接缘由是卡塔奈人与远征西西里的雅典人结盟,威胁到了叙剌古。在雅典远征军被此时叙剌古的僭主狄奥尼修斯一世(Dionysos I,前405—前367在位)打败后,卡塔奈遭到了报复,城邦被攻陷,居民沦为奴隶。可惜古希腊时代卡塔奈的这段波澜曲折的历史除了卡塔尼亚博物馆里的一点零碎文物以外,今天已经难寻踪迹了。除了包括昨天晚上我已经看到的古罗马角斗场遗迹等两处古罗马遗址之外,卡塔尼亚古城的总体风貌和游人皆趋的数个名胜古迹主要都是巴洛克时代留下来的。因此我在西西里岛上正式开始游览的第一天,在卡塔尼亚要看的主要景观,其实并非品达时代的遗存,而是距离我们的时代更近的文物。 然而我不曾料到的是,在我开始这一天的游览之前,在品达所盛赞的“肥沃土地的翘楚”“盛产羝羊的西西里”,早餐却成为一道难题。今日的西西里人早餐习惯上吃羊角面包(croissant)等甜面包圈类纯碳水的面食,配以小嘉布遣会僧人咖啡或者俗称为卡布奇诺(cappuccino)的咖啡。可是我由于采纳生酮饮食(keto)已有多年,不吃面食,便想找个提供英式早餐的餐馆,结果居然找不到,只好马马虎虎吃了点东西了事。早餐的问题后来一直困扰我随后的行程,直到我最终到达巴勒莫,西西里岛上第一大城市,才得到彻底解决。 用过早餐后9点钟左右我便出发了。由于昨晚回到酒店后,我已经参照导游书对次日的游览路线作了规划,我知道我只需沿着埃特纳路向南走,步行便可抵达几乎所有我要看的景点。 穿过斯台西库洛广场和贝利尼广场之间的街道,首先看到马路西边一所门面墙高耸的教堂:大天使圣米迦勒堂并方济各会小兄弟修院(Chiesa di san Michele Arcangelo ai Minoriti,图15)。这又是一座十八世纪修建的教堂,它引人注目的前脸(faccia或者fa?ade)在建筑风格上属于西西里特有的本地巴洛克风格。虽然同圣比亚吉奥堂一样,Carnabuci的书中也未将它列为景点,然而既然我顺道,而且它此刻开着大门,我还是进去参观了一下它仍属巴洛克,却相当简洁的内堂。 就像铁栅栏电梯一样,临街建筑的高耸且富于装饰性的前脸连同顶部凸起的山墙,也让我感到十分亲切,因为这是我童年时在天津曾经十分熟悉的建筑样式,虽然它在那里出现的地方并不是宗教场所的建筑,而是临街商铺。昔日天津环绕老四城的四条马路上——特别是最繁华的东马路和北马路——直至南市里的临街商铺,很多晚清民国以来建造的商厦都有这样高耸的前脸面墙和山墙(图16),只可惜它们在最近几十年里遭遇了比民园体育场更惨烈的毁坏,今天已经整体湮灭了。而且据我对中国当代城市建筑的观察,湮灭的不仅是这些老建筑,还有建造门脸和山墙的营造法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古希腊诗人品达曾在诗作中多次歌颂西西里,在作者看来,也许只有踏上西西里的土地,我们对品达诗作的感受才能趋于完整。作者追寻着品达的足迹,寻访西西里的古希腊遗迹,以生动的叙说和丰富的图片为读者架起了一座靠近西西里的桥梁。 除此之外,作者还将西西里的建筑与中国近代的西洋建筑进行对比,介绍其建筑细节、*点,从中挖掘西方建筑艺术在中国的发展、融合历程。本书是一部旅行纪行,但其实际功能并未限于纪行,读者从中可以读到一个立体的、延续的西西里,增进对西西里历史、文化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