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谈人之为人)/三联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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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忧思乃天职 自古以来，在诸多文化传统中，我们的先辈将人的至 福构想为花园中的生活。是人们亲手耕种的园圃初次激发 了关于地上乐园的想象，还是梦幻中的乐园方才催开了最 初的园艺之花？我们不得而知。史诗《吉尔伽美什》中那 座珠光宝气的“神仙之园”，无疑不曾在现实生活中有过 先例：“吉尔伽美什周围尽是结着宝石的树丛。【……】 红玉髓果实下垂延着藤蔓，煞是可爱；天青石树叶间缀满 了果子，令人欢喜。荆棘和大蓟是由珍珠、玛瑙、赤血石 和其他稀奇的宝石做成的。”（The Epic of Gilgamesh ，第100页）在这部据我们所知年代最为久远的文学作品中 ，还有另一奇幻花园。环绕人世的崇山沧海之外，有个叫 第尔穆的地方，又名“太阳花园”。在这里，乌特纳庇什 提姆享受着他那异乎寻常的清福。所有凡人当中，仅他一 人被神明赐予了永生，得以尽享安恬，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当吉尔迦美什经过孤注一掷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太阳 花园时，却发现自己不得不返回乌鲁克城，回到那个凡俗 城邦的悲情与忧烦之中，因为不朽与他无缘。 更确切地说，长生不老与他无缘。不朽寄托于多种形 式，诸如传世英名、千秋大业、文字与艺术的恒久见证， 而长生不老这奇异的特权只属于寥寥几位幸运儿。古希腊 人中，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即海伦之夫被免于一死，有 权直奔大地尽头的乐土（Elysium）： 居住在那里的人们过着悠闲的生活， 那里没有暴风雪，没有严冬和淫雨， 时时吹拂着柔和的西风，轻声哨叫， 奥克阿诺斯遣它给人们带来清爽， 因为你娶了海伦，在神界是宙斯的佳婿。 （荷马，《奥德赛》第四卷，565—569行） 海伦再是美艳，看来壮士们为她大动干戈的真正理由 却在此：谁拥有她，谁就将幸免晦暗的冥府，永久歇息于 乐岛。勇士出征，可曾有过更令人信服的动机？ 比起冥界幽魂的飘忽朦胧，极乐之园中体魄健全的日 子着实令人惊羡，哪怕仅仅因为人难以想象、也无从企盼 脱离躯体的幸福。（人确有可能期望、乃至切盼摆脱肉体 的束缚，不过那得另当别论。）即便是但丁笔下享有天堂 至福的灵魂，也万般欣喜地期待时光流尽，肉身得到复活 。随着时间终止，复得岁月夺走之物，他们的幸福才真正 完美无缺：那就是与个人身份、音容笑貌密不可分的血肉 之躯。在此之前，但丁造访的有福之灵竟无法相互识别， 而他们是多么渴望认出自己的骨肉。《天堂篇》第十四章 里，诗人这样描绘眼前的两队在天之灵： 我似乎感到，那两个合唱队 都急于要高声呼喊“阿门”， 他们诚然显出对他们尸身的渴慕； 依我想来，他们渴慕，不但为了自己， 而且为了他们的父母，以及他们 成为天上的灵焰以前所心爱的人。 （但丁，《神曲·天堂篇》第十四章，61—66行）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凡人要比但丁歌 咏的天国之灵还来得幸福。至于墨涅拉奥斯、乌特纳庇什 提姆，还有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那班人，情形可就不同 了。神话中这些奇幻的花园世界里，神明的宠儿得以拥有 自己的身躯，却不用为热血激情偿付代价；能够遍尝大地 的鲜果，而免遭大地之子无一幸免的疾病与死亡；可以尽 享他们在冥界的同僚梦寐以求的阳光，却不受烈日骄阳的 炙烤。长久以来，这种远离病痛衰亡、置身园林仙境的长 生不老成了良善生活的终极写照。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