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人和/开卷十五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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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同寝室的连我五人，要数天津文联已忘其名 的老李年齿最长，也最先去世。老李是写曲艺的，和 我们四个写诗的编在一个小组，鸭入鸡笼，只得闭嘴 不叫，光听我们唱了。所以讨论会上，他只坐在床上 吸烟，目游窗外一角天宇，时露微笑而已。老李身材 高大肥壮，眼睛被脸肉挤小了，一副和善的福相。对 人也很谦恭谨慎，就是寡言少语。似乎常外出，就教 于侯宝林大师。估计他能写也能说相声吧。同老李分 别三十年后，也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了，我才听说 他一九五七年同我一样被打成“右派”，弄去劳改， 不久就呜呼了。想不到他如此结局，这位微笑的胖大 哥。 接着去世的是山东省文联闰一强。闰兄与我同庚 ，滕县人，剧团出身。身体合度，鼻梁挺拔，仪表英 俊，面带笑容。会唱吕剧，夸他们山东的郎咸芬唱腔 之美。暇时爱讲笑话逗乐，间或带黄。有一次从某女 同学身边走过，耸鼻吸气，做滑稽状，走来对我们说 ：“假的，假的。”暗示此女戴假乳房，逗我们笑。 闫兄那时新婚暂别，俪爱难舍，多次请假回济南去合 欢。讲习所秘书长徐刚，在会上批评他耽误学习。他 爱人的玉照，我们看过，玲珑清秀，都谀他有艳福。 殊不料一九七三年闫兄亡于癌。事隔七年后，我从济 南过，见到昔日遗孀，已筑新巢。瞻视面容，犹依稀 仿佛当年玉照之旧影。忽念泉下逝者，令我不胜怆然 。如今又过二十二年之久，想那徐娘，今朝亦应皤然 成太婆矣，夫复何言。 第三个去世的是北京市文联李学鳌。李兄比我年 长，晋察冀老解放区阜平县人，红小鬼出身。还在北 京新华印刷厂当排字工人时，已经写诗走红，被尊称 为“工人诗人”，名声远播。这个尊称稍嫌拗口，不 太妥帖，因为明明白自是一个人，称呼却有两个人字 。改称“工厂诗人”，又不足以彰显领导阶级的革命 成分，就更不妥。李兄名声虽大，倒也谦虚谴嗅，绝 无半点骄矜之色。相识未久，就要我摆龙门阵给他听 。我讲王汤圆打鬼，他听得眉欢眼笑，竟似孩童雀跃 。论长相，李兄眼眸黑亮有灵，透露出聪明来，笑容 又给人善良的印象。幼年家贫，弟殇，葬野。夜暴雨 ，雷电作，他想起弟躺在雨水下，便起床跑到坟上去 大哭。此事讲给我听，至今不忘。讲习所毕业后，李 兄红得发紫，不但后来当了北京市文联的机关首长， 还曾以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身份，率领一群无产阶级 革命派的作家，出国访问。此身既人宦海，便免不了 依照政策伤害他人，终于又被他人收拾，落得一身五 劳七伤，名声亦俱污了。一九八六年，全国文代会， 重逢话旧，我绝口不问李兄近况，只谈宝钞胡同往事 ，感叹人生易老。不数年闻噩耗，又是癌。想系处境 维艰，外忧清议，内愧良心，精神抑郁所致。李兄本 属好人，激流不知勇退，毁于随。 第四个去世的是上海毛炳甫，也是所谓工人诗人 ，也比我年长。毛兄秃头，炎夏亦须戴帽。一眸稍斜 ，蜀人谓之扯眼儿。说话洪声大嗓，哈哈不断。他有 一台盒式半导体收音机，显系舶来品，掀开盒盖便出 声，俗名开口笑。晚饭后散步去什刹海，他都掖着。 一路音乐，路人莫不大惑，四顾寻找音源，毛兄就得 意笑。讲习所毕业分手，叫我在他的册子上题词，留 作纪念。我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背得的一首小诗《愿 》，共十行，忘了作者姓名，用钢笔过录给他。报应 真快，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七年，我成了大右派，他 就在上海的《萌芽》上揭发我妄图推翻党的领导，复 辟地主阶级罪恶统治。证据是那首诗头两句：“愿土 地翻身。愿日子是我们的。”我看了，只苦笑。十年 “文革”之后，听说他也犯了错误，被整霉了。上个 世纪九十年代，毛兄忽临寒舍。暌隔四十年了，不知 谈啥才好。此时他已压低嗓音，失去哈哈，神情阴冷 。又过两年，病亡于癌。又是癌！他来看我时，或许 早有预感了！ 宝钞胡同宿舍，那间小寝室内，只剩我一人了。 室内五铺土炕砌置成曲尺形，一张小书桌放在转角处 。我在桌上译过两本英文诗。炎夏，汗湿稿纸。肘移 开，半分钟就干了，可见空气干燥。新买一只瑞士腕 表，夜眠挂在枕端壁上。半夜醒来，室内漆黑。枕上 逼视腕表，盘上荧光点点，闪烁就像星空，令我入迷 ，仿佛置身银河系里。这时候忽听见胖老李打鼾、闫 兄梦呓、毛兄磨牙，召我从星空回炕上，诱我从游想 人熟眠。待到一觉睡醒，就是今天早晨，那该多好。 P4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