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心动,满盘皆你
作者简介
\\\\\\\"白鲸梦 浙江人,中国象棋协会一级棋士。 主要作品:《我的一个国手朋友》、《你还妄想最佳辩手》、《南风知我弈》。\\\\\\\"
内容简介
\\\\\\\"一朝心动,满盘皆你 白鲸梦/著 楔子 “胜者,黑方沈骆迟!” 决赛局结束,沈骆迟微微呼出一口气,站起来礼貌地和对手握了下手。他向裁判点点头,往女子组比赛区那边眺了一眼:“女子组比赛还没结束?” “哦,还没。”裁判正忙着在积分表上计分,头也没抬,“刚看第一桌还下着呢。” “行。” 沈骆迟拧开矿泉水灌了两口,捏了捏睛明穴,就大步流星地往那边的比赛区走。 裁判耷拉着眼镜追了两步:“哎,小沈,刚下完不休息会儿啊!” 然而没一会儿工夫,沈骆迟走得人都没影儿了。 裁判把眼镜扶回鼻梁上:“这赶什么呢……真是。” 全国象棋个人锦标赛,女子组比赛区。 偌大的赛场中央空空荡荡,只余下了最角落的第一桌。因为象棋比赛自第二轮起就会以积分高低排布桌次,因而眼前的最后一轮第一桌,一般都是决赛局。一众棋手和记者围在第一桌场外,窃窃私语。而裁判抬手看了一眼表——这局棋已经下了整整八十分钟。 沈骆迟默不作声地站在三层人群后,仗着身高望向里面的主位棋手。 坐在红方的少女穿一身宽松的红白校服,剪着乖乖巧巧的齐耳短发。此时她低垂着眼,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能睡着。场馆高高的穹顶灯金光灿灿,有一束正好无遮无拦地落在少女身上,如同加冕。 时间又走过半分钟,少女伸出手,利落地扣下一步棋,随即按下棋钟,气息丝毫不乱。即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她依旧十分沉得住气。沈骆迟想:不愧是白一。 落子的压力来到黑方。 这时候,沈骆迟旁边的人碰了他一下,嬉皮笑脸地说:“哟,沈哥,你也来看白一啊?” 沈骆迟不置可否。那人倒是很能自得其乐,自说自话道:“正常,正常!毕竟是白一嘛……” 沈骆迟瞧他一眼:“白一怎么了?” “谁不知道现在的白一人气多高啊,这可是棋坛北极星。长得漂亮,棋下得又好,都出圈了……” 沈骆迟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舒服:“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她还是个学生。” “学生才厉害呢……” 沈骆迟脸色跟降了霜似的:“于远,闭嘴。” 走黑的那赵琳琳是老将,拿过两次全锦赛冠军,名气也不小。今天这局棋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都知道白一最擅长执红先手快攻,基本在中盘就能够确立较大优势,像这样被拖到残局死咬的状况算是少见,也有人因此评价白一的残局水平偏弱。赵琳琳则是一个技术比较全面的选手,对于后手制胜也很有心得,加上之前积分下的小优势,这局只需要拖到和局,就可以夺下这次的冠军。这种情况下,沈骆迟不免担心。 棋面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眯了眯眼:“现在什么局势?” 旁边的人说:“红方马高兵,黑方士象全。” 沈骆迟蹙起眉。这种局势,如果不是特殊情况,红方很难赢。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小心地扯了扯同伴的衣角:“沈骆迟哎。” 其他人笑着给沈骆迟让出条路。沈骆迟点了点头,也没客气,往前迈了两步。 坐在黑棋一方的中年女性板着脸,不苟言笑,久久没能走出下一步,似乎陷入了苦思。另一边白一揉了揉眼,小心地打了个哈欠。 众人议论纷纷。 “白一好像让赵琳琳很头疼啊。” “要是白一真能赢这局……那她可就是棋坛最年轻的女子特级大师了。” “我看她这个样子,有戏。” 全国象棋个人锦标赛,又被称作职业棋手必经的“登神长阶”。不论是多么技艺卓绝的棋手,要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职业翘楚,都必须夺得这一赛事的冠军。因为只有获得过全国个人锦标赛冠军的棋手,才能晋升为特级大师。 在场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其他人都在热烈讨论白一夺冠的可能性,沈骆迟却看着她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塞进嘴里,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白一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但目光并未从棋盘上挪开。沈骆迟知道,一切变数都在白一的计算之中。 棋钟又走了小半刻,因棋局耗时过长,依据规则,双方进入读秒走子时间。裁判捏着秒表守在二人身边,轮流掐二人的步时。 在此规则下,不论是超出时间还是棋局失守,都将被判负。因为时间紧迫,所以是最容易忙中出错的时候。 然而白一的眼中光芒清透,落子的速度反倒加快了。赵琳琳则额旁冷汗涔涔,手指甚至都有些发抖。 裁判读秒:“十,九,八……” “嗒!” 裁判再读秒:“十,九,八,七……” “嗒!” “十,九,八,七,六……” “等等,让我再——” 裁判仍然无情地读秒:“五,四,三,二——” 一只手拂过,黑棋颓然地散作一团。 “一!时间到—— “胜者!红方,白一!” 赛场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众人纷纷站起,恭喜这名年轻的棋手成功封神。 白一慢吞吞地站起来,与对手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抿着唇向众人深深鞠躬。赢了比赛,她却突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像只不知所措的麋鹿。 人群起哄:“白一!白一!白一!” 场边的主办方红光满面:“恭喜白一拿到今年的第五个冠军!现在,让我们一起恭贺这位最年轻的女子象棋特级大师!” 沈骆迟松了一口气,眉眼温柔地正要走上前去。 突然,人群中闯出了一个人。 “等一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粗暴地打断了众人的掌声。他环视全场,最后,目光不怀好意地落在了白一身上。 “我举报!”他挑衅地扬了扬眉,忽然抬手,直直地指向了白一,“她打假赛! “你们的天才棋手白一,利用重金贿赂对手,打假赛!” 白一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人群却已经骚动起来,议论纷纷地瞥向她。 沈骆迟有些慌了,努力拨开人群喊:“白一!” 白一并没有听到。 他的声音被压过了,像是无数浪潮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被吞没得无声无息。而白一低着头,渺小地站在无数的灯光和目光下,像个被众矢之的的罪人。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很轻,没有人关心。 “白一你真的打假赛了吗?” “白一你解释一下!” “白一……” 沈骆迟翻过围栏,引起一片惊呼。他伸手护在了白一前面,朝着人群道:“请大家冷静一下!” 主办方上去想要先护着白一退场,然而白一红着眼站在原地,人硬是拉不走。 “白一?” 忽然,她仰起头,目光极厉然地刺向最开始向她泼脏水的那个中年男人:“你凭什么说我打假赛!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怎么反应这么大?”男人的声音反倒得意扬扬地拔高了,“我跟大家说啊!她就是打假赛!大家看啊!这是白一给赵琳琳银行转账的凭证!赵琳琳就是收了她的钱,才会输给她!你们想想啊,一个老将怎么会这么容易输给一个新星……” “你说什么!我没有!”白一目眦欲裂,像只小老虎一样冲出去,被沈骆迟一把抓住手腕拉回来。这事情要是再演化成暴力事件,就真的无法收场,正中有心人的下怀了。 “白一,白一你冷静点儿!” “大家看啊——白一恼羞成怒要打人啦——” 现场一片混乱,嗡嗡的议论声在白一耳边仿佛被无限放大,她分不清谁在讲话,只觉得有无数根针透过她的皮肉,嵌进她的四肢百骸和心脏。她的血全部沸腾起来,徒劳无功地与这些针对抗,点点滴滴只是重复着三个字: “我没有。” Chapter 1 千里照面 01 “吱——” 八点,白一成功地被隔壁的装修声吵醒。她呆呆地看了半分钟天花板,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距离她最后一次进行象棋比赛,已经过去了三年。 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半凌乱地摆放着她的日常用品。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房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其中比较显眼的,是贴墙摆放的玻璃书柜。玻璃书柜的角落,压着厚厚一沓奖状,上面是平放的一个奖杯。白一的视线缓慢地聚焦,盯着那个奖杯发怔。 忽然,手边的手机响了。白一回过神,接起来。 “喂?” “喂,蜉蝣,你在哪儿?” “在家。”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还在家啊?!” “我困……” “你昨晚几点睡的?” “五点吧。” “那叫今天早上!”电话那头的人叹了口气,“你赶紧来步云大厦这边。不是说好我们画手今天集体去布鸽讨薪的吗?” 白一想了想:“嗯。对哦。” 但作为一个死宅,她真的很不喜欢出门。 “还对哦!快点儿!” “我可不可以不……” “不可以!” 电话被挂断了。白一握着手机,又发了半天的呆。 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正好抹在那个平放的奖杯上,金光四射。 对哦。现在她的生活,已经和当年毫无关系了。她站起身拉开柜门,把那个奖杯丢进了垃圾桶。 然而刚走出去两步,她又十分包地走回去把奖杯捡起来立在了垃圾桶旁边。 “这是什么垃圾啊……”她挠了挠头,“算了,先放着,等搞明白再丢好了。” “废物老板!欠债还钱!” 身边猛然一句出自高音喇叭的喊声,把白一震得晕头转向,差点儿没栽下去。 毕竟,她都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她很想没出息地问一句:讨薪归讨薪,咱能不能先去吃碗面。但看了看周围群情激愤的画手,她还是选择把这话当成饭咽了下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继续窝在人堆里当空气。 人群最前头披着大波浪涂着烈焰红唇的御姐十分帅气地把头发一甩,继续往喇叭里喊话:“里面的人听着!要是再没人出来,我就采用暴力手段了!” 这人白一认识,林初嘛,这次画手讨薪行动的发起人和领导者。白一他们供稿的布鸽漫画公司,由于今年大环境不景气,从三个多月前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拖稿费。 早些时候,画手们还顾及面子情分没捅破窗户纸。但后来雪球越滚越大,布鸽的老板又一直装死,这人要吃饭马要吃草,画手们自然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开一步:“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离我那么近!” 沈骆迟满意地直起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口。白一只得噘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车那边走。 沈骆迟的嘴角悄悄地扬了扬。 她不记得他也没关系。这一次,他会慢慢让她重新记住。 第二天早上,宁城不负众望,或者说,不负“一”望地下雨了。 白一醒过来看了一眼阴雨蒙蒙的天,利落地按开手机美滋滋地给沈骆迟发了条消息,就心安理得地蜷回被窝要睡回笼觉。然而她闭上眼还不到十秒钟,手机就响了起来。 “白一,下楼。” “大哥……外面下雨了。” “下不下雨和你出不出门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吗?” “当然有,”白一迷迷糊糊地闭上眼,“再说了,人类的本质是鸽子和复读机你不知道啊……” 沈骆迟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放低了语气,像是很困扰:“快点儿下来,我没带伞。你家单元楼门前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通话背景音里有嘈杂的雨声,白一睁开眼,内心挣扎了一会儿。 沈骆迟催促:“白一?” “那你回家啊!”白一把电话挂断了。她缩回被窝,试图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继续睡觉。然而过了三分钟,她从床上翻了起来,之后,顶着黑眼圈风驰电掣地跑下楼。 “真是麻烦死了!” 但她对沈骆迟的不忍心和愧疚在看见他撑着伞站在门外时瞬间烟消云散,并且很快转化成了愤怒。 “你骗我?” “这是让你下楼的必要手段。” 沈骆迟说完就自顾自地要往楼里走,白一气结,一掌拦住门:“你不准进来!”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冷气扑面,白一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沈骆迟歪着头看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忽然仿佛心情很好地扬了扬嘴角。 魔王的微笑大抵如此,白一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地说:“有事说事,笑什么笑。” 沈骆迟温柔地问:“你冷啊?” 白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冷啊。” 她看了看沈骆迟身上的西装,心想他该不会这么好心要脱下外套给她披吧。果然,沈骆迟并没有那么好心,他把伞一收,水花齐齐飙到白一的身上。 白一条件反射地立马躲开,然而还是猝不及防地被淋了个半湿。沈骆迟趁机从容地走进楼道:“快换衣服去,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白一无能狂怒:“你是不是狗啊!” 沈骆迟随手揉了一把她的头,那动作倒像撸狗毛似的:“快点儿,一一。” 白一愤愤不平地白他一眼,迫于淫威表面服从,心里却盘算着只要回家的时候把门一关,就能把沈骆迟关在自家门外。但沈骆迟显然对她十分了解,心领神会地补充道:“你要是回家就关门装死,也可以。不过我会在你家门口等着,并且一直用音响外放你的名字和事迹。你不介意的话,大可以试试。” 白一被戳中软肋,顿时像只被拎了后颈皮的猫。她对着沈骆迟表情扭曲了半天,最后只是敢怒不敢言地哼了一声。 受人所制,白一不得不回房间换衣服准备出门,可是当她磨磨蹭蹭地把T恤套到一半,突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个事儿——他刚刚喊她什么? 02 一直到跟着沈骆迟上了车,白一都显得有些过分安静。 “一一”这个小名,曾经也是有很多人喊的。不过白一觉得,只有一个人喊得最好听。他长得好看,手指漂亮,声音好听,处处完美。 他是年少的欢喜,喊她“一一”的时候,第二个一尾音微微上扬,温柔又雀跃。每次听到的时候,都像是冰糖叮当地落进小瓷碗,又甜又亮。 可是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想到这里,白一有点儿走神。 沈骆迟不知道为什么白一忽然变得这么心事重重,开出去五分钟后,终于没忍住地放慢车速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白一靠着窗回过神,懵懵懂懂地答他:“没想什么啊。” 于是沈骆迟沉默下去,白一也没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安静了一路。宁城今天的雨特别大,雨刮器起起落落,蜿蜒的水迹模糊了窗外阴沉的天空和繁华的街景。白一既没问沈骆迟要带她去哪儿,也没问需要多久,彻底当了甩手掌柜。沈骆迟当然知道她这不是出于对他的信任,而只是懒。 懒得关心,也懒得过问。 沈骆迟问:“吃饭了吗?” 白一跟他一问一答:“没。” “想吃什么?” “不。” “面行吗?” “不。” 沈骆迟的太阳穴跳了跳,险些就想直接停车。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能好好说话吗?你是AI机器人?” 白一一副破罐破摔的懒散样子:“我是机器人充你家电了?” 沈骆迟被气得冷笑一声:“这以后还真说不准。” 白一继续靠着车窗,不搭理他了。 车在雨里开了半个多小时后,沈骆迟停了车。 “你先下车,”他偏头交代白一,“拿好伞。我去把车停了。” 白一“哦”了一声开门下车带好车门,却在看清眼前的建筑时愣住了。大雨里,熟悉的灰白色大楼庄严陈旧,通往正门的大理石台阶又高又长。 宁城会议中心,常被作为各大棋赛和音乐会的会场使用,是曾经的白一常常踏足的地方。然而现在比起大楼,更引人注目的或许是大楼门口旁张贴的巨大宣传海报。 白一撑着伞,定定地仰着头看。雨水从伞沿落下来,斜落的雨滴有几滴砸在了她的脸颊上,像是眼泪。 灰暗的天幕下,宣传海报上一身白西服的少年身姿清爽挺拔,垂眸坐在三角钢琴旁的模样,明亮纯透得像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一如当年。 回忆里,少年假装生气地板着脸,却依旧掩不住神色温柔:“一一,你这次比赛,棋好像下得太快了点儿吧?” “因为我厉害呀!” “我知道你没赢,和棋了。”少年无奈地双手握住她的肩,“说老实话。” “因为……”白一狡黠地转了转眼睛,忽然轻轻一跳双手抱住他的颈项,“因为喜欢你嘛!我想快点儿下完看你弹琴啊,谁让主办方安排在一个会场嘛,非寒……” “你真是……你不可以这样。我真是拿你没一点儿办法了……” “可以可以我就可以!” “白一!” “白一?”沈骆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好车站到了她身后,“进去啊。” 白一回过神,紧盯着海报,表情古怪:“你疯啦,带我来这里干吗?” “放心,”沈骆迟拿过她手里的伞打在两人头顶,然后扫了海报一眼,率先向前走去,“今天没比赛。” “你等等……” 白一顿时顾不得想什么年少的欢喜了,她更想知道,眼前的沈骆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追他两步,两个人在雨里一步步走上台阶。沈骆迟腿长走得快,白一跟得气喘吁吁,咬牙切齿地喊他。 “沈骆迟!” 正门前,沈骆迟收起伞。 “既然你说你看不见,”他推了推眼镜,“那我们就回到你开始看不见的地方。” 由于今天并没有什么比赛和会议,会场里显得十分空旷和冷清。沈骆迟带着白一从走廊一路往里走,有意放慢了脚步。 走廊的墙上就像初高中走廊贴名人画像名言那样,贴了许多照片,都是有名的棋手。白一一张一张、认认真真地看过去,年长的例如当年第一个拿到十连冠的象棋宗师谢鹤,年轻的例如近两年声名大噪的孟朝夕和谢南风,还有……她和沈骆迟? 白一停在了自己的那张照片前。那是几年前参加全锦赛夺冠的时候,由于被指责打假赛的风波,照片里的她虽然举着奖杯,但显然笑得十分勉强。但就算这样,比起现在还是夺目了太多。而那时候的沈骆迟虽然没戴眼镜,但形容清俊依然,很好辨认。可是,沈骆迟为什么会在?白一不由得看向了自己身边。 沈骆迟也在看着那张照片,照片里白一正视着镜头,扬起微笑,像是一只骄傲又逞能的幼豹。彼时红白校服的她青春年少、无畏无惧,奖杯在手、荣光在肩。自己站在她身边,倒低调得像个陪衬。不过,好歹是张合照。 白一的眼神在照片和沈骆迟间走了两个来回,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为什么……是我们的合照啊?” 沈骆迟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瞎的?” “啊?” “相框下有行字,看见没有?” “啊……看见了。” “念出来。” “第四十九届全国象棋个人锦标赛……冠军?”白一念到一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是当年的男子组冠军?” 沈骆迟感觉自己耳朵都快被她震聋了,十分无语地横了她一眼:“不然我站那儿干吗?给你当颁奖嘉宾啊?” 白一问:“可我为什么完全不记得你呢?” “因为那时候的你,眼里根本看不见别人。” 白一愣住了,咀嚼着沈骆迟这句话,半天没反应过来。沈骆迟却已经继续迈步向里走了。她在他和那张照片间甩了两下头左右为难,最后不甘心地跟了上去。这两天下来,她知道沈骆迟喜怒无常,但也知道他是个面瘫。所以虽然她悄悄抬眼瞄了瞄他的神情,一时间也判断不出他到底生没生气。于是她闭嘴当哑巴,静观其变。 沈骆迟看她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觉得好笑,也没打算讲明,索性由她误会。 会场大门打开,之前的棋桌还工工整整地摆着。沈骆迟大摇大摆地从棋桌中间的长道走过,一步跨上最里面的舞台。 以前,他们就站在这里领奖。 白一站在台下看着沈骆迟,心里有点儿发闷。她从七岁开始学棋,之后十三岁崭露头角,十七岁名扬天下。这个舞台,她曾经站上过很多次,并且每一次都风光无限。以前他们说,她是棋坛的骄傲,是宁城的骄傲。可有一天,当她被人碾作尘土的时候,原先的荣光和赞赏都消失了,只有深深的阴霾,将她压入深海,万劫不复。 那时候,没有人相信她。 就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 沈骆迟见她面色凝重,抿了抿唇,朝她低下身伸出手:“上来。” 白一低下头,不理沈骆迟,硬是要自己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沈骆迟皱了皱眉,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拽了上来。白一由于惯性踉跄了两步,差点儿扑进沈骆迟怀里,又跟个弹簧一样地开。 沈骆迟耐心地回过头去,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按在台前,自己则站在她身后:“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白一故作镇定,“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他的鼻息呼在白一耳侧,是薄荷的清凉气味,却暖得让白一度秒如年。 “是战场。”他说得很认真,“是属于你的战场。” 白一沉默了三秒钟,一脸严肃地转过身,拍了拍沈骆迟的肩膀:“好好做人,少犯中二病。”说完,她就要下台。 但沈骆迟叫住了她:“白一,你到底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好像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白一才轻轻地说:“那我能怎么办?”她回过头,冲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告诉我呗?” 03 白一不想再回忆了。 刚在棋坛声名鹊起的时候,她的外号并不是“北极星”,而是“白锦鲤”。这个外号跟随了她很久,一是缘于她姓白,二是因为她在比赛中的运气一直很好。 好到什么地步呢?所有人都认为她稳输的棋,对手却在最后关头出大纰漏,使得她能趁机挽回败势,一举拿下对局。更离谱的是,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是一次两次。因此,她早期的对局,偶尔会让观众感到如鲠在喉般的不痛快。总觉得自己看的不是神仙打架,而是菜鸡互啄。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外号也成了一种嘲讽,暗指她实力不足,赢棋全凭运气。 说白了,就是“你赢不是因为你强,而是对面菜”。 白一不在意这些,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气质,能屡屡使得对手在关键时刻犯错。她是个单纯的棋手,只喜欢认认真真下自己的棋,顺境就追击,逆境就稳固,有机会就抓住。职业棋手实力、心态、健康本就缺一不可,对手出错,是对手的问题,和她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本就天赋卓绝。这是所有人公认的。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早期这些被称为“运气好”的棋局,到最后会被泼脏水,使得她被扣上“假赛惯犯”的帽子。她被谩骂、被嘲笑、被人肉,被贬低得体无完肤。即便她当时已经成为耀眼的棋坛北极星,几乎每次比赛、每次对局,都有星光璀璨、引人效仿的神来一笔。 但全锦赛现场诬蔑她打假赛的人,用话语给众人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悄无声息地生长成离离野草,然后终有一天,燃成了燎原烈火。 她就站在火里。 四面楚歌,无能为力。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怎么办吗?”沈骆迟说。 白一眼光忽闪:“什么意思?” “只要棋没有走到最后一步,都有胜利的余地。”沈骆迟站在她面前,“这是你以前的棋教会我的道理。” “我和以前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沈骆迟很平静,“以前的你,在棋场上杀伐果断,从容镇定。现在的你,却自暴自弃到连摸棋的勇气都没有。你以为你是自卑,其实不是,你是骄傲。你太骄傲了。骄傲到不想下任何一局没有必胜把握的棋。但可能是你赢惯了,你忘了,下棋本来就有输有赢。” 沈骆迟垂着眼睫看她,仿佛十分温柔。 他说:“你最差,也不过从头再来啊。” “从头再来?”白一很缓慢地笑了起来,笑得漫不经心,“我有什么资格从头再来?”空旷的会场里,她的,于是声音清晰又冷漠,“我连棋都看不见了。” 沈骆迟却问:“你有多久没真正下过一局棋了?” 白一沉默。 “以及,你有多久没正视过自己?” 忽然,沈骆迟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向自己两步。 “你不是看不见棋,你是不想看见。你告诉自己,只要看不见棋,你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下棋,就能名正言顺地逃避,所以你才会看不见棋。”他低头盯着她,“白一,我说得对不对?” 白一这次任由他抓着,也不挣扎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 沈骆迟有点儿恼火:“你这是什么反应?” “跟你杠太累了。”白一打了个哈欠,“麻烦,我要节省体力。” 她的眼神飘忽,像天上捉不住的云:“我本来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给我,我就拿着,不给我,我就不要,看不见棋,我就不下呗。” 沈骆迟语塞,简直想把她拎起来丢出去。 现在的白一把自己裹得太紧。她拒绝对自己抱有期待,也拒绝对他人抱有期待。油盐不进、刀枪不入,让沈骆迟觉得棘手。 “你当年喜欢江非寒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怕麻烦。”沈骆迟冷冷地甩开她的手。 白一的瞳仁瞬间收紧了:“你为什么会……”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不如问当年谁不知道。当年,所有人都知道,你白一是棋坛的北极星,但你眼里的北极星,只有一个江非寒!” 沈骆迟的话掷地有声,然而话音落后,两人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顶灯下,偌大的舞台被分成了明暗清晰的几部分。白一低头站在阴影里,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呆立着一动不动,脸色越发惨白。沈骆迟则站在灯光之中,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白一被逼得无地自容,咬牙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和我下一局棋,”沈骆迟答得很快,“就现在。”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连棋都不愿意开始下,我怎么帮你?” “我没要你帮我!”白一吼道。 一瞬间没忍住的怒气让她自己都愣了愣。她停下来,按住自己的额头,努力冷静了一下,恢复了平静的语调,一板一眼地说:“总之,你别管我了。” 沈骆迟倒是很高兴看见白一流露出真实情绪,至少比之前那样漠不关心的态度好了太多。他抱着臂没有动,淡淡地看着她,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中。 “你甘心吗?”他问,“你就不想问问江非寒,当年为什么抛下你吗?” 白一震惊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像是胸口被用力地捶了一下,一阵一阵地泛起钝痛。顺着心脏,扩散到四肢。 毫无疑问,沈骆迟很懂得如何抓住她的软肋。 他靠近她,落下一个暧昧的鼻音:“嗯?” 沈骆迟身上的木香环绕了她。 白一咬了咬唇,半晌,艰难地吐字:“已经没有必要了。” “有必要。”沈骆迟看着她,见她没作声,又认认真真地重复,“我说,这有必要。当年的事情,错的不是你。就算你不想计较,你也该堂堂正正地站回他面前问他一句。但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忘了自己是谁。” “我想问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去问。” “你确定?”沈骆迟面露讥诮,“就你现在这个狼狈窘迫的样子吗?” 白一沉默了。确实,她不愿意让江非寒看见自己糟糕的样子的,即使,是三年后的现在。 她看向沈骆迟的眼睛:“当年的事,你相信我吗?” 沈骆迟顿了一下,一字一句:“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 “是啊,连你都能相信我。”白一似乎想起了什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会场的大门蓦地打开了。 “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进来的人看见会场有人显得很意外,他身后跟着几个人,像是来搬运什么东西的,推着棋盘展示架和大大小小的音响箱子。 沈骆迟面向那边,站着没动:“回来看看。” “这里可是大赛会场,平时不能随便……”那人走近两步,看清沈骆迟以后却愣了愣,“沈哥?” “于远?”沈骆迟挑眉,“你来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好吧,沈哥,”于远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朝沈骆迟走,一边招呼着其他人把东西搬到台上去,“我现在在这儿工作啊。后天谢鹤特级大师要在这里公开演棋,我带人先过来布设备。”他没心没肺地把手搭到沈骆迟肩上,接着调侃,“怎么说,现在鼎鼎有名的全国特大等级分第五位,回这儿来忆苦思甜啊?” 白一站在二人身边,努力地发动自己的透明化技能。沈骆迟却不遂她的愿,伸手把她带过来,淡淡地对于远说:“没什么,我先走了。” “你别怪我没提醒你,”于远忽然说,“你最近的胜率虽然还行,但比赛参加得太少。这样下去,可能很快就会被人追上了。我说沈大律师,办案子这么忙的话,你干脆引退算了,那不就跟白一一样等级分垫底了?” 沈骆迟不是很想理他,就差把“关你屁事”四个字写在脸上。 中国象棋等级分为很多层,与围棋相反,九级棋士最低,一级棋士最高,一级棋士再往上就基本是职业级,顶层是特级大师。而到了特级大师,就会用国际通行的等级分来计算棋手的实力,从而进行排名。 于远这时才注意到白一,好奇地问道:“这位是?” 沈骆迟瞟了白一一眼:“一个不肯好好下棋的小孩子而已。” 不怪于远认不出白一,本来他跟她就不熟,加上白一这些年气质变化极大,留了长发,刘海又几乎遮住了眼睛,看着就是个内向乖巧的小姑娘。 这个小姑娘现在在心里飙了一百句脏话。 “可以啊,沈哥,终于放下白一了?”于远挤眉弄眼地擂了一拳沈骆迟,小声揶揄,“怎么,忠犬转性了?” 沈骆迟不答话,若无其事地看旁边的音响去了。于远兴致勃勃,把白一从沈骆迟手里拖了过来,一直拖到展示棋盘前。白一活像只被扯着狗绳死不前进的柯基,五官都纠在了一起,满脸写着抗拒。 “妹子,你为啥不喜欢下棋啊,哎,肯定是沈哥太凶是不是?你别怕!他那人就这样,来来来,哥教你下!”于远“嗒嗒嗒”地在展示棋盘上摆好了一局残局,那叫一个好为人师,“我跟你说啊,学象棋呢要先学残局。残局是基础,残局学好了,中局才不会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就比如说这个残局啊……” “兵五进一。”白一正在气头上,立即怼了回去。于远这下实属撞枪口。 于远愣了愣,然后很快转过弯:“啊……对对,这里红方是要先兵五进一,这步是对的啊。然后这个黑方炮9平5……” “帅五进一。”白一显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呃……对。”于远的脸僵了僵,努力想找回一点儿场子,“然后将5平6。唉,我知道……你们女孩子下棋啊,确实就不太行,比不过我们男的。毕竟棋谱很难看懂嘛,所以容易没兴趣对吧?” 白一深吸了一口气。 “兵五平四、炮5平6,兵四平三、炮6平五……炮1平2、兵三平四。”她忍无可忍,索性一口气背出了剩下的双方共十八步棋,背得极其流畅,毫无阻滞。末了,还抬头以看傻子的眼神怜悯地看了一眼于远,然后走了。 于远傻了,傻得彻彻底底。 “走了!”白一气鼓鼓地走过沈骆迟身边。 沈骆迟眼里星芒流转,波光粼粼,一副看完好戏忍俊不禁的模样。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笑地扫了一眼于远,又转向白一的方向。 “遵命,白一大小姐。” “白一?”于远瞪大眼睛看了看白一的背影,瞬间破音,“你喊她什么!沈骆迟——” 沈骆迟故作平淡地要跟上白一,被于远追上来一把扯住:“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玩我呢!” “我也没说,她不是白一啊。”沈骆迟一脸置身事外,“不过,我挺佩服你的。拿一个新手都可能早玩腻了的残局去教我国象棋特大,着实勇气可嘉。” 于远有苦说不出地咽了下口水:“真……真是白一?白一回来了?” “对。我回来了。”白一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忽然扬声回过了头。 她仰起脸,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烈烈注视着台上的于远,仿佛一如当年的模样。 “一年。”她说,“一年之内,我会回到等级分第一。” 04 于远这种人,沈骆迟一言以蔽之,就四个字:送助攻的。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会议中心,沈骆迟瞧着白一还是气急败坏。刚刚在会场她为了撑场面,没和于远表露出来,现在不藏着掖着了,一双帆布鞋踩得积水“欻欻欻”地水花四溅,也不管自己的鞋湿没湿。 白一见沈骆迟噙着笑,越发恼火,就差拿雨伞捅坏沈骆迟的汽车后视镜来泄愤。 “你又笑!笑什么?看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么高兴啊?” 沈骆迟仍是笑。 “什么女孩子下棋就是不行就是比不过男的!我赢棋什么时候分过男女了?教我残局,钥匙十元三把他配吗他!” “想通了?”沈骆迟抱着臂,垂着眼有些无奈,“你现在倒是生气了,刚刚不还是‘不想下棋了’‘不想努力了’‘好麻烦’?” “我……”白一噎住了,“我”了半天没“我”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别扭地扭过头,“其实我没底。” 沈骆迟挑眉:“没底儿还敢放话说一年之内回到等级分第一?” 白一冷静下来,肠子都要悔青了,又恨不得把五分钟前的自己抓过来揍一顿。但是话已经放出去了,什么都不做也不行。 “你知道你现在的等级分是多少吗?” “多少?”白一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向沈骆迟。 “根据《象棋棋手等级分计算与实施办法》第二章第七条,‘有等级分棋手如自本年度1月1日至12月31日连续一年未参加等级分赛,则在下年度1月1日公布时起,即列为不活跃棋手,由中国象棋协会保留其排名,待其参加等级分赛时即可激活为活跃棋手。’”沈骆迟背出一段规章,“你三年没有出赛,特大头衔依旧保留,但早已被列为不活跃棋手。” “我记得,不活跃棋手的等级分会被以当前等级的最低分封存,女子特级大师是……2251分。” “没错,但你忘了这条则后还跟了一句话。” “嗯?” “‘若不活跃棋手等级分低于以上最低数字,则……取消其等级分。’”沈骆迟郑重地看着她,“因为你最后一次比赛的七连败,你的等级分正好跌到了2250。也就是说……” 白一开始装作头痛地揉太阳穴。 “你现在的等级分是,0。” 夜晚,白一窝在床上,回想沈骆迟白天的话—— “你现在的等级分是,0。” “顺便一提,现在的等级分第一名的分数是2720。” 0。2720。 白一觉得自己捅了个大娄子。她当然可以不认账,虽然沈骆迟不会放过她,但她躲一躲,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但是,真的还要躲吗? 白一坐起来,挪动鼠标点进了象棋对局软件。特级大师的金标依旧挂在她的账号上,但上次对局的时间已经是三年以前。 还要躲吗? 白一将鼠标的指针移到了创建对局上,过了很久,最终颓然地按了“×”。 沈骆迟看着白一的ID亮起又熄灭,也轻点鼠标退出了系统。 白天提起江非寒的时候,白一的动摇是切切实实的。沈骆迟就知道,尽管这么久过去,江非寒却仿佛依然作为一棵根深蒂固的枯树,扎在白一心口。所以,在白一犹豫的时候,他不介意利用一下这点。 扎在心脏深处的倒刺被拔出来的时候一定会很痛,但不拔出来的话,就会溃烂。 那时候,白一和江非寒,好像是理所应当要排在一起的名字。那位宁城赫赫有名的钢琴王子,就像暖阳一般和煦无瑕。 沈骆迟当然也知道他,知道江非寒被家人像王子一般培养,成长得像是所有女孩理想初恋的模样。钢琴、小提琴、长笛,乃至于骑马、击剑,他无一不通。不仅如此,还成绩优异、外貌温润,这样的一个人,那时候甚至要让白一耍些小套路去引诱。 他想江非寒那时也是喜欢白一的,毕竟所有少年都很难不对当时的白一心动。包括他,包括江非寒。 古灵精怪、天马行空,沈骆迟曾经见过那样的白一。像游乐园里山呼海啸的云霄飞车,像夏日树影里跃动的碎阳,不讲道理、横冲直撞,忽然有一天,撞进他的心里。 他第一次参赛的时候,因为从来没有系统地学过棋,也没有归属棋院,被年长的棋手倚老卖老地欺辱。路过的白一握住他的手腕,故作凶狠地把他护到身后:“伯伯,象棋胜者王败者寇,他怎么学的棋,入没入棋院,好像不关您的事儿吧?” 但这样的白一,却被江非寒弄丢了。 夜色浓重,阳台的夜风凉得像无人问津的木棋子。沈骆迟在房间的抽屉里翻翻找找,掏出了一包烟。他抽出一根,夹在指间点燃,吸了一口,又呛了两口。 当年,他和白一其实已经照过好几次面,但白一从来不记得他。 “坠星事件”发生后,对白一打假赛的辱骂铺天盖地。而江非寒,作为新星钢琴家公开发表声明,和白一“毫无关系”,对事件“毫不知情”。 他成了压垮白一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与白一分道扬镳,也让他如愿以偿地一身轻松,步步登高。 沈骆迟不敢去想,当时的白一该有多绝望。 可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江非寒把白一弄丢了,那他就把白一找回来。 他爱她常胜不败,也陪她从头再来。 \\\\\\\"无奈之下,只好结伴上门讨债。 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布鸽的大门紧闭,是半点儿要开的意思也没有。 于是林初的耐心耗尽了。 白一眨个眼的工夫,林初迅速地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摸了把大锤,如女中豪杰般一抡:“都闪开!” “你们在干什么?” 林初抡的锤险险地停在半空,差点儿把手坠脱臼。她回过头,挑了挑眉:“哟,杨总,舍得出来了?” 小眉小眼又小个的中年男人擦了擦冒汗的光脑门儿,讪讪地答:“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在外面出差……出差刚回来!” “哦,你出差手机也出差啊?稿费呢?” “这个……我前几天让助理打了啊。可能端午节放假,银行耽搁了吧。” “你家端午节是三月到六月啊?” 白一在旁边快饿晕了,就差脑门儿上亮个灯,显示“电池电量低”。意志涣散中,她忽然瞅见杨总后边慢吞吞跟了个人。 说起来也是这小哥生得扎眼,西装革履,胸口端端正正地别着律师章,眉眼跟从漫画里拓下来似的,是挡不住的好看。加上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那叫一个不苟言笑,气质斐然,怎么看怎么似神仙。 这样的人,换作画漫画的时候,白一会头也不抬地丢进男主的人设里。但眼前这个,怎么感觉这么眼熟呢? 她愣神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果断放弃。那边林初已经把矛头对准了小哥:“你是谁啊?” 杨总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昂首挺胸起来,忙不迭地抓着小哥的衣服把他往前面一挡:“这是……这是我的代理律师!我警告你们不要太过分啊,我会给你们寄律师函的!”他往后面一缩,像只随时要溜的老鼠,“沈律师救我!” “律师?有律师就能欠钱不还啊?”林初更火大了,“你给我整笑了,废话少说,今天不给稿费,我砸烂你家公司。不砸,我就不叫林初——”她举起锤子,又猛地逼近缩成一团的布鸽老板,“或者……我先砸你!” 锤子在中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截下了。男人淡淡地将锤子撇开,不以为意地用手帕擦了擦手。 “我是杨志先生的代理律师沈骆迟。”他声音沉沉的,没有波澜,“小姐,您的行为已经触犯我国刑法第二百九十条。视情节严重性,可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我有权代表我的当事人,向您提出警告。” “警告?行啊!你来啊!”林初忽然就眼睛红了,“我们这群作者被欠了几个月血汗钱,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还不起花呗,命都要被拖没了还怕你?我告诉你,少来这套,你爹妈没教过你欠债还钱吗?” 沈骆迟不为所动,推了推鼻梁的眼镜。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像设定好的程序:“您如果有什么不满和疑问,可以通过法律仲裁解决。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林初一拳打到棉花上,有火发不出,卡壳了半晌,一把拽过旁边的白一当教材。 “我们这些画手,都被欠了三个月稿费了。就说她吧!她是全职画手,只有稿费这一项收入!整整三个月,你们不发钱,是不是想她死!” 白一毫无心理准备地被拖到风暴中心,瑟瑟发抖地缩了缩,随即全身僵直。 不敢动,不敢动。 林初却还叫她:“蜉蝣,你倒是说句话啊!” “蜉蝣”是白一的笔名。虽然近年来白一画插画和商稿积累了不小的名气,在社交平台上也拥趸众多,但她一直深居简出。据她所知,在场应该没人知道她的真名。毕竟,像林初这种真名即笔名的,还是少数。 白一装聋作哑地低下头去,没说话。 林初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她一眼,立即调换了“子弹”:“还有,为什么我想拿回我的漫画版权还得把我之前拿的稿费全还给你们?这也就算了,你告诉我,我根本没拿到手的税费也要我还?” “布鸽维护以及宣传你的作品付出了成本。你们的交易实际上是等价交换。你想要把版权拿回去,应该返还既得利益。” “什么狗屁!”林初急了,“你知不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啊?是以五年前棋坛天才少女白一为原型的漫画欸!” 白一的脑子“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身边的林初。 林初说谁?她? 白一没注意到,面前的沈骆迟原本从容的神色也裂开了。 只有林初还浑然不觉地滔滔不绝:“哎,你们知道白一是谁吧?曾经的‘棋坛北极星’!十七岁就赢了象棋宗师谢鹤,霸占中国棋坛成绩和热度双首位整整两年……” 白一默默含泪,就差没伸手扇自己一巴掌。 白一想:我可太知道了。 意外的是,沈骆迟沉默了一会儿,竟然也沉着声音应了一句:“我知道。” 林初显然不在乎其他人到底知不知道,她拿拳头捶着掌心,痛心疾首:“配合三年前的‘坠星事件’和现在大热的重生元素,这漫画连载到后面绝对能火!你们布鸽把我这个作品的首发权搞没了,这笔损失我跟谁算去?” “坠星事件”。 白一以为,这辈子自己应该不会再听到这个词了。 像是心猛然被冰冷的手攥紧,寒冷刺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入心房,白一无法控制地趔趄了一步。随后,她站稳脚跟,下意识地伸手捂了捂自己的额头。而沈骆迟也就在这时候,无意地看清了她的脸。 他的瞳孔蓦地放大了。 杨志正狐假虎威地怼林初:“那也不行!沈律师说得对,你想要版权就得退稿费!这是至高无上的国家法律,你要不遵守,那就是犯法!” “你要不要脸啊!”林初简直想撸袖子干架,“又不是我们作者违约,你们自己要破产了发不出钱,还有脸让我们退稿费?” 沈骆迟冷不丁地说:“你说得对。” 白一惊讶地抬起头,正好撞见沈骆迟定定注视她的目光。她慌忙心虚地逃避。 林初差点儿没反应过来,话说到一半急刹车:“我跟你说你别拿法律那套……你说什么?” 杨志更傻眼:“沈律师……你说什么?” “我说,她说得对。”沈骆迟瞥了杨志一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抱歉。这案子我不接了。” “啪嗒”一声。 在场众人还没缓过神的空当,沈骆迟上前两步,直截了当地牵过白一的手腕,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你跟我走。” 众人风中凌乱。 林初看了看杨志,又看了看沈骆迟和白一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 “他良心发现了?” 02 楼梯间安全通道的门被关上了。 沈骆迟松开握着白一的手,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语气熟稔得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白一被带着跌跌撞撞地快走了一路,勉强调成省电模式强撑着的大脑,在此刻瞬间宕机了。好半晌,她才机械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机械地扭头看了看沈骆迟。 “你是?” 沈骆迟想过很多种重新见到白一时的情景,也许是川流不息的街道,也许是晨光熹微的咖啡馆,也许是哪个他们都很熟悉的棋赛会场,但从来没想过,会在讨债现场。他更没想过,她居然已经不记得他了。 她矮了他一个头,现在站在他面前,像个被教导主任喊到办公室训话的中学生。沈骆迟看着莫名恼火,又莫名没法真的发火。 眼前的女孩子比十七岁的时候还要瘦弱,披肩长发,刘海几乎要盖过眼睛,眼下还有明显的青黑,控告着她平时不规律的作息。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黑色T恤裙,露出一双光洁笔直的长腿,无辜却诱人。 有些惹人注意的是,她左手上的几个黑色发圈。 白一皱了皱眉:“我认识你吗?” 像是不甘心一般,沈骆迟摘下了眼镜。 没了眼镜,男人的气场微微软了下去。他向她靠近一步,漂亮的眼睛瞳仁剔透,眼神认真:“你不记得我了吗?” 空间狭窄,他离她很近,身上大红酸枝木的香气钻进白一的鼻子里,让她觉得熟悉。 白一小心翼翼地答:“我应该……记得你吗?” 沈骆迟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唤:“白一。” 白一被吓得寒毛一竖,手指都忍不住蜷了起来:“你叫我什么?” 沈骆迟却完全不回答她,反而又问:“你这三年去哪儿了?” 白一的喉咙像是忽然被铁块塞住,在沈骆迟的注视下忍不住想溜之大吉。沈骆迟却像是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身子一侧挡住了她的路。 “你还下象棋吗?” 白一想要避开沈骆迟,奈何沈骆迟强硬得很,完全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你真就这样放弃下棋了吗?” 白一心里一痛,只觉得气血上涌,猛地把他推开了:“你有病吧!关你什么事啊!” 沈骆迟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了两步,稍稍站稳却发现眼前的她脸色已经不太对劲。 “你……” 沈骆迟话还没问出口,白一的身体晃了两下,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能把自己饿到晕过去,沈骆迟觉得白一也是个人才。 诊所的输液室里,胖胖的护士给白一挂上点滴,嘴里还免不了忧心忡忡地絮叨两句:“现在这些年轻妹儿哦,动不动就搞什么减肥什么节食,命都不要的哦。你这个当男朋友的也不拦着点儿,怎么当的啊?” “给您添麻烦了。”沈骆迟乖乖挨骂,也不反驳,只是偷偷伸手把输液器的速度拨得慢了点儿。 白一侧着脸睡得天昏地暗,浑然不知沈骆迟背了黑锅。 左右不着急,沈骆迟就拖了张凳子在她旁边坐着。诊所工作日人不多,输液室里除了他们就没别人。正好手边就是电视遥控器,沈骆迟也就不客气地拿过来,调了个相声,满意地撂了遥控器。 于是白一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电视里放着岳云鹏,身边坐了座大冰山。奇异的反差让她产生了诡异的错乱感。电视里小岳岳正学于谦抽烟呢,“哧溜哧溜”欲仙欲死,白一一个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骆迟扫她一眼:“醒了?”表情淡定得仿佛他刚看的不是相声,而是什么纪录片。 怪人。 白一在心里嘟囔了一句,戒备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揉了揉额头:“你带我来诊所干吗?” 沈骆迟目不转睛地看着相声:“虽然见死不救不构成犯罪,但我不想受到道德谴责。” “死不了。”白一嘴角抽动,说着就要拔掉针头起身,“不挂了。我没钱。” 沈骆迟皱了皱眉,站起来按住她的肩膀:“坐好。” 他走到一边,从一个保温袋里一盒一盒地拿出饭菜,又一盒一盒端端正正地摆在小桌上。 “用不了你的钱。”沈骆迟语气淡淡的,“给你拿了点儿粥和菜。赶紧吃。” 白一看了他一眼,没动:“不吃嗟来之食。” “你哪门子的嗟了?”沈骆迟好整以暇地抱着臂,“你要再昏倒我直接走人,医药费你自己出。” 白一老实了,乖乖低着头舀粥喝,嘴边沾了水光,润泽潋滟。 沈骆迟居高临下地看着白一这个样子,意外地有点儿怀念。 白一以前是个贪吃的。其他选手顶多带几颗糖进赛场,她倒好,什么棉花糖、提拉米苏、抹茶千层,次次比赛不带重样的。那时候她还穿校服,宽松的红白校服被她穿得干净又挺拔,咬下一口棉花糖再看向他时嘴角带光,眉眼弯弯,可爱得令人印象深刻。 ——“我啊?我叫‘白一’,‘白糖’的‘白’,‘第一’的‘一’。” 白一是不知道沈骆迟心里那些七弯八绕的。她艰难地用单手干掉了快一碗皮蛋瘦肉粥,末了看见沈骆迟发愣,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能吃吓着了。 她咬着勺子,没好气道:“看什么看!” 沈骆迟心里骂了句白眼狼,抬手看了眼表,说:“快吃,吃完我好扔垃圾。” 吃人嘴软,白一自知理亏,干脆闭嘴。 然而,沈骆迟又非要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白一看都不看他:“没钱!” 对了,刚刚那个林初说过,白一是全职画手,而她所供职的布鸽,整整三个月没有给她发稿费。虽然沈骆迟早知道布鸽欺负画手,但他也没想到白一被欺负得真的不起饭。 想来也是,以白一的性格,只怕是饿死也不会和家里人要钱。 那如果今天没有碰到他呢? 沈骆迟的脸色忽然就有点儿难看。 他的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他瞟了白一一眼,挂断。然而那个电话十分锲而不舍地又响了起来。 白一眨巴着眼睛:“你接呗。” 沈骆迟这才接了电话,放轻声音应:“喂?” “我说大少爷你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好了布鸽的案子咱给他弄个和平解决吗?那都是钱好不好!” 电话那头的人嚷得歇斯底里,沈骆迟倒是十分淡定。 “不想接了,你换人吧。” “不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就做个外包……” “不高兴。”沈骆迟冷冷地打断,“不接。” 然后他就把电话挂了。 白一看得目瞪口呆。 沈骆迟睨她:“你吃不吃了?” “吃,我吃。”白一又拿起勺子,拧着眉毛又惊叹又羡慕,“你们律师,都这么任性的啊?” “一般不会。”沈骆迟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她的乱发,然后转过头去看相声,“吃你的吧,白眼狼。” 白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白眼狼了。她现在吃过了饭,倒是有力气跟他来个素质三连,但鉴于目前到底是个公众场合,她还是很理智地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身边坐着沈骆迟这么张扑克脸,她感觉相声都变得无趣起来。 慢吞吞地吃完了饭,眼瞅着一袋盐水就要挂完,白一正想着怎么起身换下药袋,就见着沈骆迟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站起来熟练地给她转了药袋。 白一憋了半天,慢慢道:“谢谢噢。” 沈骆迟拿出手机按了几下,低垂着眼:“来比‘跳一跳’?” “啊,那个小程序?行啊。” 两个人僵了半晌,还是沈骆迟先抬眼挑明:“那……微信?” 白一没动脑子就交出自己的二维码,交完才觉得自己被套路了。 沈骆迟倒是很坦荡,加了白一的微信,顺手备注了个“1”,就把她拉进游戏房间来玩。玩了好几局,无一不是白一落败。 白一敢怒不敢言,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你是不是该回去上班了?” “外勤。” 白一被堵得没话说,又听沈骆迟不以为意道:“你放心。就算我现在丢了工作,养你一两年还是不成问题。” “谁要你养……” “别动。” 白一正想怼沈骆迟,沈骆迟却似乎忽然瞥见了什么,拧了眉探身过来调整她扎了针的手。他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扣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地碰了碰管子。 “针歪了,手背都肿了,你自己不痛吗?”他无奈地举手,“护士!” 白一怔怔地看他掩不住焦急的神色,脱口问:“你到底是谁啊……” 沈骆迟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叹了口气。 “不是说了吗,沈骆迟。我爸爸姓沈,妈妈姓骆,出生时间很迟,所以叫沈骆迟。” 白一还在回忆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胖护士走过来看了看她的手背,松了口气。 “没事,她就是血管细,药液可能有点儿溢出静脉。我给她换个地方重新扎针试试。” 沈骆迟颔首:“麻烦您了。” 胖护士看了一眼白一,好像对她还有点儿不甘心,又苦口婆心地补充:“小姑娘下次不要再这么久不吃饭了,你看你都瘦成皮包骨头了。还让你男朋友担心,多不好。” 白一莫名其妙:“谁是我男朋友?他?” 沈骆迟彬彬有礼:“是,她不太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我怎么就不……” 沈骆迟十分法西斯地捂住了她的嘴。 直到胖护士走开,沈骆迟才若无其事地松开她。 白一深感疑惑:“你长得挺好看一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你要脸还是要钱?” “钱。” “那闭嘴。” “……” 白一坐在输液室里,生无可恋地盯着沈骆迟,在心里把他剥皮拆骨,卸出了高中政治书上的八个字:霸权主义,强权政治。 但她本来也没什么选择余地。 等她被沈骆迟押着重新扎完了针,输液室外又走进一对父女。 小女孩被爸爸抱在手臂上,一副恹恹不安的样子。她扎着双马尾,一双眼睛尤其大,显得格外灵动可爱。见着护士,她就扭过头去,糯声撒娇:“爸爸,我不想打针……” “囡囡乖,打针不疼的啊。我们囡囡这么勇敢,不会怕的对不对?” 小女孩泪眼汪汪地不上这个当:“我不勇敢。” 她转过头,正好看见打吊针的白一,于是试探着问:“姐姐,打针真的不疼吗?” 白一本来嫌麻烦懒得答话,但看见女孩抱有期待的神情又有点儿于心不忍,最后想了想回答:“你不看就不疼。” 小女孩瞪大了眼:“真的吗,那我闭上眼睛就不会疼啦?” “嗯。”白一摆出商业假笑,“要紧——紧地闭上眼睛噢!” “好!” 然而等小女孩被抱着走远一些,沈骆迟淡淡看向白一,吐出一句:“教坏小孩。” “我可没骗人。” 沈骆迟低头刷手机:“但愿吧。” 事实证明白一的方法并不奏效,小女孩哭得惊天动地,差点儿没把输液室翻个个儿,末了怒气冲冲地蹬着小短腿来找白一兴师问罪。 “姐姐,你骗人!闭着眼睛也会疼的!” 女孩的父亲哭笑不得地把她抱回去:“囡囡,别胡闹。” 于是小女孩开始迁怒:“爸爸也骗人!” 意外的是,沈骆迟蹲下了身。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对长得好看的大哥哥毫无抵抗力,瞬间闪着星星眼回他:“小萌。” “小萌啊,”沈骆迟弯着眼睛笑,“那个姐姐没有想骗小萌噢,她是在骗自己呢。姐姐其实打针也可痛了,但她闭上眼睛,就能骗自己不痛啦。” “那姐姐好可怜噢……” “是啊。” 白一看着这一大一小一唱一和,小的那个还时不时投过来怜悯的目光,内心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此时此刻只想在沈骆迟脑袋上重重打上“妖言惑众”四个大字。 她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然而还没等她细想,一个软乎乎的团子就黏到她身边。白一垂眼一看,小萌已经自作主张地蹭到她身边的位置上坐着了,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她,神气活现。 那名父亲显然很尴尬,假怒道:“小萌,别去打扰姐姐!你等会儿还要打吊针呢!” 小姑娘却不依,扮了个鬼脸应:“我不!” 中年男人却像变戏法一样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副折叠象棋:“上次爷爷说教了你下棋,那让爸爸来看看,囡囡下得怎么样好不好?” 白一闻言不由得缓缓绷直了背。 而小萌毫无所觉地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啊,好啊!我要玩棋!” “那我们去休息室玩好不好?” “不用,”沈骆迟忽然出声,他看了白一一眼,微笑,“就在这儿下吧。刚好,我们也会。” 白一咬着唇,低着头死死攥紧了拳。她的神色渐渐暗沉下去,最终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03 红方炮二平五,中炮。常见的新手开局。 黑方马2进3,跃马,为后续阵容变化做好铺垫。 红方接马二进三,固中,常见的官招。 黑方马8进7,与前马形成屏风之势。双方布阵落定,即当头炮对屏风马。布局而言黑方占据小优,但屏风马这个开局很考验棋手的细腻度和耐心,核心是伺机而动,动静皆宜,如果用不好,容易被主打进攻的中炮布局抢占优势。 只是看着棋盘而已,熟悉的知识却像开了闸的水一般源源不断流出。纵横的线条和星辰般的棋子在白一脑中升腾,清晰的思路一字一句在脑中默演,像是电影旁白在脑中按了播放键。 她没作声,强行别开了脸,试图不看棋局,可又仿佛有另外一只手,在不断地推她、挤她、逼她。逼着她,不得不回到那方汉界楚河。 十横九竖,三十二棋子,七兵种。 即便她不摸棋子不看棋盘,仅凭棋谱也能够清楚落下方位。 小萌显然只粗浅学了前几招,后边的棋乱下一气,崩得一塌糊涂。即便她爸爸已经有意让她,把子送到她嘴边去,她也不晓得吃。男人看得心急,试探性地提醒:“囡囡,这里是不是有更好的下法呀?你问问姐姐?” “姐姐?”小萌转过头,天真地望向白一,“这里怎么下呀?” 白一沉默了很久,轻声回答:“不知道。” “你又骗人,你肯定知道!”小萌噘着嘴,“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沈骆迟看着白一,神情复杂。 她该是最有天赋的那个人。 她也该是最热爱这个棋场人。 白一低着头,不作声,却忽然伸手,下了一步棋。 小萌爸爸有些意外。 这步棋不是吃子,而是另外一步他看不明意义的棋。他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白一,又看了看沈骆迟,就看见沈骆迟冲他微微点点头,示意继续。 她在说她不需要让子。 男人虽然满腹狐疑,还是继续下了下去。 白一依旧不说话,只闷头行棋。 十分钟后,男人认输了。 小萌虽然看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明白自己这边获胜了,于是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姐姐好厉害!赢过爸爸了!” 男人也赞叹道:“真没想到,你一个小姑娘下棋这么厉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白一把头更低地垂下去,忽然苦笑了一声,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手边的棋子。 从诊所走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夕阳被青山一点点吞没,日光映照绚烂的薄云,成群的鹭鸟从天边飞过,长唳破空。而白一就站在诊所外的台阶上,面朝夕阳的方向。 她的身影沉没在金光里,让沈骆迟想起当年她坐在辉煌的赛场穹顶灯下的样子。她那时候是亮的,是光芒万丈的。可现在,她整个人是黑色的,只是被日光描出了金色的轮廓,像是一柄被烧得透红,又随时会被按进水里的铁铸剑。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白一了,但她又还是那个白一。 沈骆迟停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既酸又疼的情绪来,甚至想直接走上去抱抱她。哪怕只是一下。 他想让她回去,回到她喜欢的那个赛场去。 白一背对着他,毫无所察地问:“哎,你往哪边回家啊?” 沈骆迟没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开门见山地话锋一转:“白一,你应该回去下棋。” 于是白一的全身都拧起来,像被尽全力拉满的弓弦。 “我很奇怪,”她说,“你为什么还想让我下棋?” 她转过身:“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棋坛有的是比我厉害的人,你为什么非揪着我不放?我哪儿招惹你了?我道歉好不好?” 沈骆迟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她发泄出什么。 然而白一的表情始终很平淡。说是平淡,不如说是死气沉沉。沈骆迟摘下眼镜,垂着长睫擦了擦镜片。末了,他将眼镜重新戴回鼻梁。 “你说过,‘白一’的‘一’,是‘第一’的‘一’。” 白一愣住。 “你还说过,你喜欢下棋,喜欢棋场,喜欢和象棋有关的一切。所以,不是我想让你下,而是我知道,你还想下。我认识的那个白一,不可能放弃下棋。” “白一,”沈骆迟意味深长,“小萌说得对,‘闭着眼睛也会疼的’。” 白一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过头。 “我想你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她看着他,“不是我‘不想下’,而是我‘下不了’。” 沈骆迟挑着眉,眼角眉梢都挂着迷惑:“什么意思?” “我……”白一张了张嘴,又眼神闪躲地别开了头,声音细若蚊蚋,“我看不见棋了。” 她说,看不见。 沈骆迟用了好几秒理解她这句话,但依然不懂她想要表达什么。明明现在白一好好地站在他跟前,没瞎没聋,四肢健全,甚至她刚刚还在他面前下了半局棋。 但她却说,她看不见棋了。 他简直怀疑她是为了逃避下棋才扯谎骗他。 沈骆迟镇定了一下,然后问:“怎么个看不见法?” “下到中局以后,”白一一字一句,“棋子会消失。” “消失?” “自己的棋子、对方的棋子,都会开始混乱,然后消失。”白一无意识地绞着手指,“然后我也会开始错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下棋。” 沈骆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所以……三年前最后那次七连败……” “是。”白一垂着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所有的棋下到中局以后,都在眼前消失。像是被孤零零地丢进了一个黑暗的房间,她摸得到所有轮廓,但找不到出去的方法。 她说她看不见棋,但当时谁会相信?他们只会把她当成疯子。 于是她不信邪地下了一局又一局,一局又一局。 即便每一把到中局就无法继续,但她还是拼命地、拼命地想要看清楚她的棋。哪怕只是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让她下棋啊。 可是,她一点儿都看不到了。 她的楚河汉界,从十九岁那年起大雪纷飞,成为一片空旷而悲伤的原野。 “坠星事件”,指的从来不是她被指责打假赛的那一天,而是她在被指责打假赛之后的那次彻头彻尾的失利。万众瞩目之下,她连败七局。每一局,都在中盘戛然而止。每一局,都输得毫无尊严可言 \\\\\\\" 象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