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少年的大师诗词课

给青少年的大师诗词课
作者: 朱自清 吴梅 闻一多
出版社: 中国友谊
原售价: 4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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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给青少年的大师诗词课
ISBN: 9787505753976

作者简介

朱自清(1898—1948),原名自华,号实秋,改名自清,字佩弦,江苏扬州人,著名学者、散文家、诗人。讲真话、写真情、描绘实景,是他散文艺术的最高成就。 吴梅(1884—1939),字瞿安,号霜厓,江苏苏州人,近代戏曲理论家和教育家,一代词曲学大师。一生致力于戏曲及其他声律的研究和教学,桃李满园。 闻一多(1899—1946),本名闻家骅,字友三,湖北浠水人,著名诗人、学者、民主战士。他所倡导的新格律诗创作影响了众多诗人,在新诗发展史上写下了重要的一页。

内容简介

第一讲 诗言志 一、献诗陈志 《今文尚书·尧典》记舜的话,命夔典乐,教胄子,又道: 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郑玄注云: 诗所以言人之志意也。永,长也,歌又所以长言诗之意。声之曲折,又长言而为之。声中律乃为和?。 这里有两件事:一是诗言志,二是诗乐不分家。《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也有“诗以言志”的话。那是说“赋诗”的,而赋诗是合乐的?,也是诗乐不分家。据顾颉刚先生等考证,《尧典》最早也是战国时才有的书?。那么,“诗言志”这句话也许从“诗以言志”那句话来⑤,但也许彼此是独立的。 《说文》三上《言部》云: 诗,志也。[志发于言]?。从“言”,“寺”声。 古文作“”,从“言”,“”声。杨遇夫先生树达在《释诗》一文里说:“‘志’字从‘心’,‘’声,‘寺’字亦从‘’声。‘’、‘志’、‘寺’古音盖无二。……其以‘’为‘志’,或以‘寺’为‘志’,音近假借耳。”又据《左传》昭公十六年韩宣子“赋不出郑志”的话,说“郑志”即“郑诗”:因而以为“古‘诗’‘志’二文同用,故许慎径以‘志’释‘诗’”⑦。闻一多先生在《歌与诗》里更进一步说道: 志字从“”,卜辞“”作“”,从“止”下“一”,象人足停止在地上,所以“”本训停止。……“志”从“”从“心”,本义是停止在心上。停在心上亦可说是藏心里。 他说“志有三个意义:一、记忆,二、记录,三、怀抱”。从这里出发,他证明了“志与诗原来是一个字”?。但是到了“诗言志”和“诗以言志”这两句话,“志”已经指“怀抱”了。《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云: 子大叔见赵简子。……简子曰:“敢问何谓礼?”对曰:“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是故审则宜类,以制六志。哀有哭泣,乐有歌舞,喜有施舍,怒有战斗。喜生于好,怒生于恶。是故审行信令,祸福赏罚,以制死生。生,好物也;死,恶物也。好物,乐也;恶物,哀也。哀乐不失,乃能协于天地之性,是以长久。’” 孔颖达《正义》说:“此六志,《礼记》谓之‘六情’。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汉人又以“意”为“志”,又说志是“心所念虑”,“心意所趣向”,又说是“诗人志所欲之事”⑨。情和意都指怀抱而言;但看子产的话跟子大叔的口气,这种志,这种怀抱是与“礼”分不开的,也就是与政治、教化分不开的。 “言志”这词组两见于《论语》中。《公冶长》篇云: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先进》篇记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语更详。两处所记“言志”,非关修身,即关治国,可正是发抒怀抱。还有,《礼记·檀弓》篇记晋世子申生被骊姬谗害,他兄弟重耳向他道:“子盖盍言子之志于公乎?”郑玄注:“重耳欲使言见谮之意。”这也是教他陈诉怀抱。这里申生陈诉怀抱,一面关系自己的穷通,一面关系国家的治乱。可是他不愿意陈诉,他自己是死了,晋国也跟着乱起来。这种志,这种怀抱,其实是与政教分不开的。 《诗经》里说到作诗的有十二处: 一、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二、夫也不良,歌以讯之。《陈风·墓门》 三、是用作歌,“将母”来谂。《小雅·四牡》 四、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 五、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六、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小雅·巷伯》 七、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 八、矢诗不多,维以遂歌。《大雅·卷阿》 九、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大雅·民劳》 十、虽曰“匪予”,既作尔歌。《大雅·桑柔》 十、?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崧高》 十二、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雅·烝民》 这里明用“作”字的八处,其余也都含有“作”字意。(一)最显,不必再说。(二)《传》云:“讯,告也。”《笺》云:“歌谓作此诗也。既作,可使工歌之,是谓之告。”《经典释文》引《韩诗》:“讯,也。”《说文·言部》:“,数谏也。”段玉裁云:“谓数其失而谏之。凡讥‘刺’字当用此。”(八)《传》云:“不多,多也。明王使公卿献诗以陈其志,遂为工师之歌焉。”(九)《笺》云:“玉者,君子比德焉。王乎,我欲令女汝如玉然。故作是诗,用大谏正女汝?。” 这些诗的作意不外乎讽与颂,诗文里说得明白。像“以为刺”“以讯之”“以究王讻”“以极反侧”“用大谏”,显言讽谏,一望而知。《四牡》篇的“‘将母’来谂”,《笺》云:“谂,告也?。……作此诗之歌,以养父母之志来告于君也。”与《巷伯》的“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四月》的“维以告哀”,都是自述苦情,欲因歌唱以告于在上位的人,也该算在讽一类里。《桑柔》的“虽曰‘匪予’,既作尔歌”,《笺》云:“女汝虽牴距,已言‘此政非我所为’,我已作女汝所行之歌,女汝当受之而无悔。”那么,也是讽了。为颂美而作的,只有《卷阿》篇的陈诗以“遂歌”,和尹吉甫的两“诵”。《卷阿传》说“王使公卿献诗以陈其志”,“陈志”就是“言志”。因为是“献诗”或赠诗如《崧高》《烝民》,所以“言志”不出乎讽与颂,而讽比颂多。 《国语·周语》上记厉王“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邵公谏道: 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晋语》六赵文子冠,见范文子,范文子说: 夫贤者宠至而益戒,不足者为宠骄。故兴王赏谏臣,逸王罚之。吾闻古之言,王者政德既成,又听于民。于是乎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惑也;风采也听胪传也言于市,辨祆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有邪而正之,尽戒之术也;先王疾是骄也。 《左传》襄公十四年记师旷对晋平公的话,大略相同;但只作“瞽为诗”,没有明说“献诗”。 从这几段记载看,可见“公卿列士的讽谏是特地做了献上去的,庶人的批评是给官吏打听到了告诵上去的”?。献诗只是公卿列士的事,轮不到庶人。而说到献诗,连带着说到瞽、矇、瞍、工,都是乐工,又可见诗是合乐的。 古代有所谓“乐语”。《周礼·大司乐》: 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 这六种“乐语”的分别,现在还不能详知,似乎都以歌辞为主。“兴”“道”导似乎是合奏,“讽”“诵”似乎是独奏;“言”“语”是将歌辞应用在日常生活里。这些都用歌辞来表示情意,所以称为“乐语”。《周礼》如近代学者所论,大概是战国时作,但其中记述的制度多少该有所本,决不至于全是想像之谈。“乐语”的存在,从别处也可推见。《国语·周语下》云: 晋羊舌肸聘于周。……单靖公享之。……语说“昊天有成命”《周颂》。单之老送叔向肸的字,叔向告之曰:“……其语说‘昊天有成命’,‘颂’之盛德也。其诗曰……是道成王之德道文、武能成其王德也。……单子俭、敬、让、咨,以应成德,单若不兴,子孙必蕃,后世不忘。……” 韦昭解道:“‘语’,宴语所及也。‘说’,乐也。”似乎“昊天有成命”是这回享礼中奏的乐歌,而单靖公言语之间很赏识这首歌辞。叔向的话先详说这篇歌辞——诗,然后论单靖公的为人,并预言他的家世兴盛。这正是“乐语”,正可见“乐语”的重要作用。《论语·阳货》篇简单的记着孔子一段故事: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历来都说孔子“取瑟而歌”只是表明并非真病,只是表明不愿见。但小病未必就不能歌,古书中时有例证;也许那歌辞中还暗示着不愿见的意思。若这个解释不错,这也便是“乐语”了。 《荀子·乐论》里说“君子以钟鼓道志”。“道志”就是“言志”,也就是表示情意,自见怀抱。《礼记·仲尼燕居》篇记孔子的话:“是故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这虽未必真是孔子说的,却也可见“乐语”的传统是存在的。《汉书》二十二《礼乐志》论乐,也道“和亲之说难形,则发之于诗歌咏言、钟石管弦”,“乐语”的作用正在暗示上。又,《礼记·乐记》载子夏答魏文侯问乐云: 今夫古乐,……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 这里“语”虽在“乐终”,却还不失为一种“乐语”?。这里所“语”的是乐意,可以见出乐以言志,歌以言志,诗以言志是传统的一贯。以乐歌相语,该是初民的生活方式之一。那时结恩情,做恋爱用乐歌,这种情形现在还常常看见;那时有所讽颂,有所祈求,总之有所表示,也多用乐歌。人们生活在乐歌中。乐歌就是“乐语”,日常的语言是太平凡了,不指出采诗说便是受了这件事的暗示而创立的?;那么,就无怪乎顾不到《左传》里那些讴、诵等等了。《王制》篇出于汉儒之手,是理想,非信史,“陈诗”说也靠不住。“陈诗”“采诗”虽为乐诗立说,但指出“观风”,便已是重义的表现。而要“观风俗,知得失”,就什么也得保存着,男女私情之作等等当然也在内了。这类诗于是乎有了存在的理由。 《诗大序》说:“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汉书》所谓“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憾于哀乐,缘事而发”,以及“各言其伤”,其实也是“吟咏情性”,不过“吟咏”的人不一定是“国史”,也不必全是“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罢了。“吟咏情性”原已着重作诗人,西汉时《韩诗》里有“饥者歌食,劳者歌事”的话,更显明的着重作诗人,并显明的指出诗的“缘情”作用。但《韩诗·伐木》篇说云: 《伐木》废,朋友之道缺。劳者歌其事,诗人伐木,自苦其事。 说到“朋友之道”,可见所重还在讽,还在“以风其上”。班氏的话,与“歌食”“歌事”义略同,但归到“以观风俗”,所重也还在“以风其上”。两家论到诗的“缘情”作用,都只是说明而不是评价。《伐木》篇若不关涉到朋友之道的完缺,“歌事”便无价值可言,诗歌若不采而陈之,“哀乐之心”“歌咏之声”又有何用?可见这类“缘情”的诗的真正价值并不在“缘情”,而在表现民俗,“以风其上”。不过献诗时代虽是作诗陈一己的志,却非关一己的事。赋诗时代更只以借诗言一国之志为主;偶然有人作诗——那时一律称为“赋”诗——也都是讽颂政教,与献诗同旨。总之诗乐不分家的时代只着重听歌的人;只有诗,无诗人,也无“诗缘情”的意念。诗乐分家以后,教诗明志,诗以读为主,以义为用;论诗的才渐渐意识到作诗人的存在。他们虽还不承认“诗缘情”的本身价值,却已发见了诗的这种作用,并且以为“王者”可由这种“缘情”的诗“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那么“缘情”作诗竟与“陈志”献诗殊途同归了。但《诗大序》既说了“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又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说“吟咏情性”;后二语虽可以算是“言志”的同义语,意味究竟不同。《大序》的作者似乎看出“言志”一语总关政教,不适用于原是“缘情”的诗,所以转换一个说法来解释。到了《韩诗》及《汉书》时代,看得这情形更明白,便只说“歌食”“歌事”,只说“哀乐之心”“各言其伤”,索性不提“言志”了。可见“言志”跟“缘情”到底两样,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① 《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② 孔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又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泰伯》)都是论乐的话,故知当时这种仪式歌尚有存者,乐工也还有。 ??《毛诗正义》,《诗谱序》“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句下引。 ④《古史辨》卷三下三五二至三五八面。 ⑤杨倞注云:“是儒之志”,以“诗言是其志也”为一句,下仿此。窃疑杨句读有误,所以改成现在样子。 ⑥ 《左传》襄公十四年引《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但无“采 诗”之文。 ⑦徐中舒《豳风说》,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第四分四三一面。 四、作诗言志 战国以来,个人自作而称为诗的,最早是《荀子·赋》篇中的《佹诗》,首云: 天下不治,请陈佹诗。 杨倞注:“请陈佹异激切之诗,言天下不治之意也。”诗以四言为主,虽不合乐,还是献诗讽谏的体裁。其次是秦始皇教博士做的《仙真人诗》,已佚。他游行天下的时候,“传令乐人歌弦之”?,大约是献诗颂美一类。西汉如韦孟作的《讽谏诗》,韦玄成作的《自劾诗》等?,也都是四言,或以讽人,或以自讽,不合乐,可还是献诗的支流余裔。不过当时这种诗并不多。诗不合乐,人们便只能读,只能揣摩文辞,作诗人的名字倒有了出现的机会,作诗人的地位因此也渐渐显著。但真正开始歌咏自己的还得推“骚人”,便是辞赋家。辞赋家原称所作为“诗”,而且是“言志”的“诗”。《楚辞·悲回风》篇道: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又庄忌《哀时命》篇道: 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 说得都很明白。既然是“诗”,自然就有“言志”作用。 《韩诗外传》卷七记着: 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将启汝。” 子路曰:“由愿奋长戟,荡三军,乳虎在后,仇敌在前,蠡跃蛟奋,进救两国之患。”孔子曰:“勇士哉!” 子贡曰:“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曰:“辩士哉!” 颜回不愿。孔子曰:“回何不愿?”颜渊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愿,丘将启汝。”颜渊曰:“愿得小国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应。列国诸侯莫不从义向风。壮者趋而进,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蛮;莫不释兵。辐辏乎四门。天下咸获永宁。蝖飞蠕动,各乐其性;进贤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绥于上,臣和于下;垂拱无为,动作中道,从容得礼。言仁义者赏,言战斗者死。则由何进而救,赐何难之解!”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贤者伏。回与执政,则由、赐焉施其能哉!” 这个故事又见于同书卷九,《说苑·指武》篇及伪《家语·致思》篇,但“君子登高必赋”一语都作“二三子各言尔志”。三人所陈皆关政教,确合“言志”本旨。这故事未必真,却可见“赋者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中语,也跟诗一样可以“言志”?。所以《汉书·艺文志》道: 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贤人失志”而作赋,用意仍在乎“风”,这是确有依据的。不过荀、屈两家并不相同。荀子的《成相辞》和《赋》篇还只是讽,屈原的《离骚》《九章》,以及传为他所作的《卜居》《渔父》,虽也歌咏一己之志,却以一己的穷通出处为主,因而“抒中情”的地方占了重要的地位——宋玉的《九辩》更其如此。这是一个大转变,“诗言志”的意义不得不再加引申了;《诗大序》所以必须换言“吟咏情性”,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种情形。 汉兴以来有所谓“辞人之赋”,“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讽谕之义”?;虽也托为“言志”,其实是“劝百而讽一”?。这些似乎是《荀子·赋》篇中《云》《蚕》《箴》等篇的扩展,加上屈、宋的辞。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自汉至魏”“文体三变”,第一提到的便是“相如工为形似之言”。“形似之言”扼要的说明了“辞人之赋”。“形似”不是“缘情”而是“体物”,现在叫做“描写”,却能帮助发挥“缘情”作用。东汉的赋才真走上“屈原赋”的路;沈约说“二班长于情理之说”,正指此。“情理”就是“情性”?,也就是“志”;这是将“诗言志”跟“吟咏情性”调和了的语言。那时有冯衍的《显志赋》,他的“自论”云: 顾尝好俶傥之策,时莫能听用其谋。喟然长叹,自伤不遭。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抑心折节,意凄情悲。……乃作赋自厉,命其篇曰“显志”。“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 所谓“显志”,还是自讽“自厉”,但赋的只是一己的穷通。《文选》所录“志赋”,班固《幽通》的“致命遂志”,张衡《思玄》的“宣寄情志”?,其实都是如此;张衡的《归田赋》也只言一己的出处,文同一例。此外可称为“志赋”的还多,明题“志”字的也不少,梁元帝一篇简直题为“言志”?,都是这一类。《檀弓》篇所记“言志”一语,本指穷通而说,如前所论。但“诗”言一己穷通,却从“骚人”才开始。从此“诗言志”一语便也兼指一己的穷通出处。士大夫的穷通出处都关政教,跟“饥者歌食,劳者歌事”原不相同,称为“言志”,也自有理。沈约还说“子建曹植、仲宣王粲以气质为体”,那却是“缘情”的赋,不能称为“言志”了。 东汉时五言诗也渐兴盛。班固《咏史》述缇萦事,结云:“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还是感讽之作。到了汉末,有郦炎作诗二篇,其一云: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凌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尝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通塞苟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这篇和另一篇,后世题为“见志诗”。诗中道“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通塞”就是穷通。又《后汉书·仲长统传》也记他“作诗二篇,以见其志”,却是四言。郦炎的“见志”是“吟咏情性”,自述怀抱,而归于政教。仲长统的“见志”也是自述怀抱,但歌咏的是人生“大道”、人生义理。人生义理不离出世、入世两观——仲长统歌咏的是出世观——可以表见德性,并且也还是一种出处,也还反映着政教。后来清代纪昀论“诗言志”,说志是“人品学问之所见”,又说诗“以人品心术为根柢”?,正指的这种表见德性而言。当时只有秦嘉《留郡赠妇诗》五言三篇,自述伉俪情好?,与政教无甚关涉处。这该是“缘情”的五言诗之始。五言诗出于乐府诗,这几篇——连那两篇四言——也都受了乐府诗的影响。乐府诗“言志”的少,“缘情”的多。辞赋跟乐府诗促进了“缘情”的诗的进展。《诗经》却是经学的一部门,论诗的总爱溯源于《三百篇》,其实往往只是空泛的好古的理论。这时候五言诗大盛。所谓“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经多人考定,便作于建安献帝前一个时期。魏文帝《与吴质书》云:“公幹刘桢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可见建安时五言诗的体制已经普遍,作者也多了,这时代才真有了诗人。但十九首还是出于乐府诗,建安诗人也说如此。到了正始魏齐王芳时代,阮籍才摆脱了乐府诗的格调,用五言诗来歌咏自己。他“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颜延之云: 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 “志在刺讥”是“讽”的传统,但“常恐罹谤遇祸”,“每有忧生之嗟”,就都是一己的穷通出处了——虽然也是与政教息息相关的。诗题“咏怀”,其实换成“言志”也未尝不可。 “诗言志”一语虽经引申到士大夫的穷通出处,还不能包括所有的诗。《诗大序》变言“吟咏情性”,却又附带“国史……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的条件,不便断章取义用来指“缘情”之作。《韩诗》列举“歌食”“歌事”,班固浑称“哀乐之心”,又特称“各言其伤”,都以别于“言志”,但这些语句还是不能用来独标新目。可是“缘情”的五言诗发达了,“言志”以外迫切的需要一个新标目,于是陆机《文赋》第一次铸成“诗缘情而绮靡”这个新语。“缘情”这词组将“吟咏情性”一语简单化、普遍化,并括了《韩诗》和《班志》的话,扼要的指明了当时五言诗的趋向。他还说“赋体物而浏亮”,同样扼要的指出了“辞人之赋”的特征——也就是沈约所谓“形似之言”。从陆氏起,“体物”和“缘情”渐渐在诗里通力合作,他有意的用“体物”来帮助“缘情”的“绮靡”。那时据说还有“赋诗观志”的局面。干宝《晋纪》说“泰始武帝四年上幸芳林园,与群臣赋诗观志”;孙盛《晋阳秋》说“散骑常侍应贞诗最美”?。应贞的诗见《文选》卷二十《公诗》,是四言,题为《晋武帝华林园集》,是颂美的献诗。但一般的五言诗却走向“缘情”的路。《文选》二十三有潘岳《悼亡诗》三首,第二首中道:“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合看这六语,所谓“赋诗言志”,显然指的人生义理。可是就三首诗全体而论,却都是“缘情”之作。东晋有“玄言诗”,钞袭《老》《庄》文句,专一歌咏人生义理;诗钻入一种狭隘的“言志”的觭角里,终于衰灭无存。于是再走上那“缘情”的路。这时代诗人也还有明言自述己志的,可是只指穷通出处,或竟是歌咏人生的“缘情”之作。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他志在田园,而又从田园中体验人生;所谓“示志”,兼包这两义而言。谢灵运在《山居赋》里也说“援纸握管,……诗以言志”;他从山水的赏悟中歌咏自己的穷通出处——诗却以“体物”著。还有江淹《杂体诗》中拟嵇康的一首《文选》三十一,题为“言志”,却以歌咏人生义理为主。 六朝人论诗,少直用“言志”这词组的。他们一面要表明诗的“缘情”作用,一面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他们没有胆量全然撂开“志”的概念,径自采用陆机的“缘情”说,只得将“诗言志”这句话改头换面,来影射“诗缘情”那句话。范晔所谓“见志”便是如此,已见上引。又,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文中虽提到“六义”“四始”,可并不阐发“风化”“风刺”的理论。“志动于中”就是《诗大序》的“情动于中”;“刚柔”是性,“喜愠”明说是情,一般的性情便是他所谓“志”。这也就是《诗大序》说的“吟咏情性”,只是居然断章取义的去了那些附带的条件。《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个“志”明指“七情”;“感物吟志”既“莫非自然”,“缘情”作用也就包在其中。《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以下列举物候人情,又云:“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这里只说“性情”“心灵”,不提“志”字;但“陈诗展义”和“长歌骋情”,“穷贱易安”和“幽居靡闷”,都是“言志”“缘情”之别,又引孔子的话,更明是尊重传统的表现。不过孔子是论读诗,钟嵘引用“可以群,可以怨”,却移来论作诗——“可以兴,可以观”意义分明,不能移用,所以略去。建安以来既有了诗人,论诗的自然就注重作诗了。 梁代裴子野作《雕虫论》,抨击当时作诗的人。他说: 古者“四始”“六义”,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气,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宋初迄于元嘉文帝,多为经史。大明孝武帝之代,实好斯文。……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志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文苑英华》七四二 他在主张恢复经学,也在主张恢复“诗言志”的传统;诗至少要吟咏穷通出处,不当在“卉木”“风云”里兜圈子。他抨击的是“缘情”“体物”的诗。他引用“吟咏情性”一语,实指“缘情”而言;这揭穿了一般调和论者的把戏。但他虽能看出“言志”跟“吟咏情性”不同,在“远志”和“其志弱”二语里却还将所谓“志”与“情”混为一谈。这可见词语的一般用例影响之大。《雕虫论》并没有能够挽回“缘情”的五言诗的趋势,更没有能够恢复“志”字的传统用例。反之,那“情”“志”含混或调和的语例,倒渐渐标准化起来。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解释《诗大序》里“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几句道: 此又解作诗所由。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万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艺文志》云:“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之谓也。 这里“所以舒心志愤懑”,“感物而动,乃呼为‘志’”,“言悦豫之志”“忧愁之志”都是“言志”“缘情”两可的含混的话。孔氏诗学,上承六朝,六朝诗论免不了影响经学,也不免间接给他影响。这正是时代使然。“志”“情”含混的语例既得经学的接受,用来解释《诗大序》里那几句话,这个语例便标准化了,更有权威了。 不过直用“言志”这词组,就不能如此含混过去。这词组虽然渐渐少用在讽与颂的本义上,但总还贴在穷通出处上说,不离政教。唐代李白有《春日醉起言志》诗云: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太白集》二十四 这里歌咏人生义理,是一种隐逸的出世观,也是一种出处的怀抱,所以题为“言志”。又白居易的《初除户曹喜而言志》诗云: 诏受户曹掾,捧诏感君恩。感恩非为己,禄养及吾亲。弟兄俱簪笏,新妇俨衣巾,罗列高堂下,拜庆正纷纷。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喧喧车马来,贺客满我门。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置酒延宾客,客容亦欢欣;笑云“今日后,不复忧空尊”。答云“如君言,愿君少逡巡。我有平生志,醉后为君陈:人生百岁期,七十有几人?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苟免饥寒外,余物尽浮云。”白氏《长庆集》五 这也是穷通出处的怀抱,所谓“平生志”,是一种入世观。白氏在《与元九稹书》中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诗”“闲适诗”等四类,这一篇便在“闲适诗”里。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兼济”的“讽谕诗”不用说整个儿是“言志”的,“独善”的“闲适诗”明明也有一部分是“言志”的。这是“言志”的讽颂本义跟穷通出处引申义分别应用的显例;以“兼济”与“独善”二语阐明这两个意义,最是简当明确。他说“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略同前引陆贾《新语》,却是六朝“因文明道”说的影响?。照这样说,“诗言志”简直就是“诗以明道”了——这个“道”却只指政教。这也能阐明“诗言志”一语的本旨。还有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十八云: 诗言志。“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端州郡斋壁诗》,包孝肃之志也。“人心正畏暑,水面独摇风”《荷花诗》,丰清敏之志也?。 三个譬喻象征着包拯和丰稷的为人;这是表见德性的诗,也是“言志”的诗,而德性是“道”的一目。 “诗言志”的传统经两次引申、扩展以后,始终屹立着。“诗缘情”那新传统虽也在发展,却老只掩在旧传统的影子里,不能出头露面。直到清代,纪昀论诗,还以“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一派归罪于陆机这一句话,说“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可以为证。这中间就是文坛革命家也往往不敢背弃这个传统,因为它太古老了。如明代公安派虽说诗“以发抒性灵为主”?,竟陵派就不同一些。钟惺《喜邹愚谷至白门,以中秋夜诸名士共集俞园赋诗序》篇末云: 履簪杂,高人自领孤情;丝竹喧阗,静者能通妙理。各称诗以言志,用体物而书时?。 “称诗言志”,并以“体物书时”。“体物”“书时”虽是“缘情”一面,“高情”“妙理”却是人生义理;诗兼“言志”“缘情”两用,而所谓“言志”还是皈依旧传统的。又谭友夏《王先生诗序》云: 予又与之述故闻曰,诗以道性情也。……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 这里虽只说“道性情”,不提“言志”,但所谓“近道之物”“微婉之思”,其实还是“言志”论。清代袁枚也算得一个文坛革命家,论诗也以性灵为主;到了他才将“诗言志”的意义又扩展了一步,差不离和陆机的“诗缘情”并为一谈。他在《与邵厚庵太守论杜茶村文书》中说道: 诗言志。劳人思妇都可以言,《三百篇》不尽学者作也。《小仓山房文集》十九 劳人思妇都是在“言志”,这是前人不曾说过的。可是在《随园诗话》一里他又道: 《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 那么,他所谓“言志”“言情”只是一个意义了。这是将“诗言志”的意义第三次引申,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乐之心”“各言其伤”那些话。 袁氏以为“诗言志”可以有许多意义,在《再答李少鹤书》列举他以为的: 来札所讲“诗言志”三字,历举李、杜、放翁之志,是矣,然亦不可太拘。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兴到,流连光景,即事成诗之志;“志”字不可看杀也。谢傅游山,韩熙载之纵伎,此岂其本志哉?《小仓山房尺牍》十 这里“志”字含混着“情”字。列举的各项,界划不尽分明。“终身之志”似乎是出处穷通,“事外之志”似乎是出世的人生观;这些是与旧传统相合的。别的就不然。作例的“谢傅游山”也合于“诗言志”的旧义,上文已论。“韩熙载之纵伎”也许是所谓“诗外之志”,就是古诗所谓“行乐须及时”;但“发乎情”而不“止乎礼义”,只是“缘情”或“言情”,不是传统的“言志”。不过袁氏所谓“言情”却又与“缘情”不同。他在《答蕺园论诗书》里说愿效白傅白居易、樊川杜牧,不愿删自己的“缘情诗”,并有“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的话《小仓山房文集》三十。那么,他所谓“缘情诗”,只是男女私情之作,这显然曲解了陆机原语。然而按他所举那“纵伎”的例,似乎就是这种狭义的“缘情诗”也可算作“言志”。这样的“言志”的诗倒跟我们现代译语的“抒情诗”同义了。“诗缘情”那传统直到这时代才算真正抬起了头。到了现在,更有人以“言志”和“载道”两派论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说这两种潮流是互为起伏的。所谓“言志”是“人人都得自由讲自己愿意讲的话”;所谓“载道”是“以文学为工具,再借这工具将另外的更重要的东西——道——表现出来”?。这又将“言志”的意义扩展了一步,不限于诗而包罗了整个儿中国文学。这种局面不能不说是袁枚的影响,加上外来的“抒情”意念——“抒情”这词组是我们固有的,但现在的涵义却是外来的——而造成。现时“言志”的这个新义似乎已到了约定俗成的地位。词语意义的引申和变迁本有自然之势,不足惊异;但我们得知道,直到这个新义的扩展,“‘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其原实一”?。 与“诗言志”这一语差不多同时或较早,还有“言以足志”一语。《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赞子产道: 志古书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 杜注:“足,犹成也。”照《左传》的记载及孔子的解释,“言”是“直言”?,“文”是“文辞”。言以成意,还只是说明;文以行远,便是评价了。这与“诗言志”原来完全是两回事,后世却有混而为一的。唐中叶古文运动先驱诸人,往往如此。如独孤及《赵郡李公中集序》云: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自“典谟”缺,“雅颂”寝,王道陵夷,文教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词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天下雷同,风驰云趋,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毗陵集》十三 他以“足志”“足言”为讽颂比兴,便是“诗言志”的影响,而不是那两句话的本义了。又有将这两句话与《诗大序》的话参合起来的,如尚衡《文道元龟》论“志士之文”云: 志士之作,介然以立诚,愤然有所述,言必有所讽,志必有所之,词寡而意恳,气高而调苦,斯乃感激之道焉。《全唐文》三九四 论文而“言”“志”并举,自然从孔子的话来,而“有所讽”“有所之”却全是《诗大序》的意思。又柳冕《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 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声而为律,和而为音。……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谓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文,君子耻之。《全唐文》五二七 这里“志”“言”“文”并举,却简直抄袭了《诗大序》的句子;“文”是所谓文教合一的文,作用正在讽与颂。柳冕又有《与徐给事论文书》云: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全唐文》五二七 也是“志”“言“文”并举,也钞《诗大序》,可是“志”之外又叠床架屋加上一个“道”,这是六朝以来“文以明道”说的影响。道的概念比志的概念广泛得多,用以论文,也许合适些。“文以言志”说虽经酝酿,却未确立,大概就是这个原故了?。 ①《史记·秦始皇本纪》。 ②《汉书》七十三《韦贤传》。 ③参看彭仲铎《汉赋探原》,《国文月刊》二十二期。 ④《汉书·艺文志》。 ⑤《汉书·司马相如传赞》引扬雄语。 ⑥《礼记·乐记》“天理灭矣”郑玄注:“理犹性也。” ⑦《后汉书》五十八下本传。 ⑧《汉书》七十上《叙传》,《后汉书》八十九《张衡传》。 ⑨《文选》十四至十六,又《历代赋汇外集》一至六。 ⑩《史记·仓公传》张守节《正义》引。 ?《后汉书》一一○下本传。 ?依次见《郭茗山诗集序》及《诗教堂诗集序》,《纪文达公文集》九。 ?《玉台新咏》卷一。 ?《晋书》四十九本传。 ?《文选》二十。 ?《文心雕龙·原道》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 ?参看翁元圻注。 ?《云林诗钞序》,《纪文达公文集》九。 ?袁中道《珂雪斋文集》二《阮集之诗序》里说:“中郎(宗道)……以 发抒性灵为主。” ?见明郑元勋《媚幽阁文娱》铅印本九二面;检《钟伯敬合集》,此文未 收入。 ?《谭友夏合集》九。 ?邓恭三记录《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三七面、三四面。 ?《山谷全书》清盛炳炜序中语。 ?《说文·言部》:“直言曰言,论难曰语。” ?参看金克木《为载道辩》,见二十四年十二月五日天津《益世报·读书 周刊》。够郑重,不够强调的。明白了这种“乐语”,才能明白献诗和赋诗。这时代人们还都能歌,乐歌还是生活里重要节目。献诗和赋诗正从生活的必要和自然的需求而来,说只是周代重文的表现,不免是隔靴搔痒的解释。 献诗的记载不算太多。前引《诗经》里诸例以外,顾颉刚先生还举过两个例?。《左传》昭公十二年,子革对楚灵王云: 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祗宫。……其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又,《国语·楚语》上记左史倚相的话: 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苟在朝者,无谓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导我!”在舆有旅贲之规,位宁有官师之典,倚几有诵训之谏,居寝有御之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以训御之。于是作《懿戒》以自儆也。 《祈招》是逸诗。《懿戒》韦昭说就是《大雅》的《抑》篇,“懿读之曰抑”。“自儆”可以算是自讽。这两个故事虽然都出于转述,但参看上文所举《诗经》中说到诗的作意诸语,似乎是可信的。这两段是春秋以前的故事。春秋时代还有晏子谏齐景公的例。《晏子春秋·内篇谏下》第五云: 晏子使于鲁。比其返也,景公使国人起大台之役。岁寒不已,冻馁者乡有焉。国人望晏子。晏子至,已复事,公延坐,饮酒,乐。晏子曰:“君若赐臣,臣请歌之。”歌曰:“庶民之言曰:‘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歌终,喟然叹而流涕。公就止之曰:“夫子曷为至此?殆为大台之役夫?寡人将速罢之。” 《晏子春秋》虽然驳杂,这段故事的下文也许不免渲染一些,但照上面所论“乐语”的情形,这里“歌谏”的部分似乎也可信。总之,献诗陈志不至于是托古的空想。 春秋时代献诗的事,在上面说到的之外似乎还有,从下列四例可见: 一、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左传》隐公三年 二、狄人……灭卫。……卫之遗民……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左传》闵公二年 三、郑人恶高克,使帅师次于河上,久而弗召。师溃而归,高克奔陈。郑人为之赋《清人》。同上 四、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左传》文公六年 (一)《诗序》云:“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终以无子,国人闵而忧之。”(二)《序》云:“许穆夫人闵卫之亡,伤许之小,力不能救,思归唁其兄,又义不得,故赋是诗也。?”(三)《序》云:“郑公子素恶高克进之不以礼,文公退之不以道,危国亡师之本,故作是诗也。”(四)《序》云:“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诗序》虽多穿凿,但这几篇与《左传》所记都相合,似乎不是向壁虚造?。《诗经》中“人”字往往指在位的大夫君子?,这里的“卫人”“郑人”“国人”都不是庶人;《诗序》以“郑人”为公子素,更可助成此说。“赋”是自歌或“使工歌之”;《硕人》篇要歌给庄公听,《载驰》篇要歌给戴公听,《清人》篇要歌给文公听,《黄鸟》篇也许要歌给康公听。这些也都属于讽一类?。 “诗”这个字不见于甲骨文、金文,《易经》中也没有。《今文尚书》中只见了两次,就是《尧典》的“诗言志”,还有《金縢》云:“于后周公乃为诗以诒成王,名之曰《鸱鸮》。”《尧典》晚出,这个字大概是周代才有的。——献诗陈志的事,照上文所引的例子,大概也是周代才有的。“志”字原来就是“诗”字,到这时两个字大概有分开的必要了,所以加上“言”字偏旁,另成一字;这“言”字偏旁正是《说文》所谓“志发于言”的意思。《诗经》里也只有三个“诗”字,就在上文引的《巷伯》《卷阿》《崧高》三篇的诗句中。《诗序》以《巷伯》篇为幽王时作,《卷阿》篇成王时作,《崧高》篇宣王时作。按《卷阿》篇说,“诗”字的出现是在周初,似乎和《金縢》篇可以印证。但《诗序》不尽可信,《金縢》篇近来也有些学者疑为东周时所作?;这个字的造成也许并没有那么早,所以只说大概周代才有。至于《诗经》中十二次说到作诗,六次用“歌”字,三次用“诵”字,只三次用“诗”字,那或是因为“诗以声为用”的原故;《诗经》所录原来全是乐歌?,乐歌重在歌、诵,所以多称“歌”“诵”。不过歌、诵有时也不合乐,那便是徒歌,与讴、谣同类。徒歌大都出于庶民,记载下来的不多。前引《国语》中所谓“庶人传语”,所谓“胪言”,该包含着这类东西。这里面有“谤”也有“誉”,有讽也有颂——郑舆人诵子产,最为著名。也有非讽非颂的“缘情”之作,见于记载的如《左传》成公十七年的声伯《梦歌》。但这类“缘情”之作所以保存下来,并非因为它们本身的价值,而是别有所为。如《左传》录声伯《梦歌》,便为的记梦的预兆。《诗经》里一半是“缘情”之作,乐工保存它们却只为了它们的声调,为了它们可以供歌唱。那时代是还没有“诗缘情”的自觉的。 ①《史记·五帝本纪》改为“诗言意”。《礼记·檀弓》“子盖言子之志于公乎”句郑玄注:“志,意也。” ②孔颖达《毛诗正义·诗谱序》“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句下引。 ③顾颉刚《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见《古史辨》卷三下六四八至六五○面。 ④《尚书研究讲义》第一册六十九面,又第二册十一叶。参看竺可桢《论以岁差定尚书尧典四仲中星之年代》(《科学》十一卷十二期),顾颉刚《从地理上证今本尧典为汉人作》(《禹贡》半月刊二卷五期),及张清常《周末的乐器分类法》的《结论》(《人文科学学报》一卷一期)。 ⑤我相信《左传》是“晚周人做的历史”,但不相信是刘歆等改编的。 ⑥今本无此四字,杨遇夫先生据《韵会》引《说文》补入,见他的《释诗》一文中。 ⑦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卷一,二一至二二面。 ⑧《歌与诗》,《中央日报》昆明版《平明》副刊,二十八年六月五日。 ⑨分见《孟子·公孙丑》篇“夫志,气之帅也”赵岐注,《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郑玄注,《孟子·万章上》“不以辞害志”赵注。 ⑩通行本作“衣轻裘”,据阮元《校勘记》删“轻”字。 ?上引叙作诗的句子都在篇末。《大雅·板》篇首章之末,也有“是用大谏”句,或也是叙全诗造作因由的。 ?《说文·言部》:“谂,深谏也。” ?顾颉刚《诗经在春秋战国间的地位》,《古史辨》卷三下三二六面。 ?以上论“乐语”是许骏斋(维遹)先生说,承他许在这里引用,谨此志谢。 ?《古史辨》卷三下三二七面。 ?诗末句云“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闻一多先生谓“之”即“志”字。那么这篇诗明说“言志”了。 ?崔述《读风偶识》卷二有疑《硕人序》的话,顾颉刚先生有疑《清人序》的话(《古史辨》卷三下三一八面),但皆无证。 ?朱东润《国风出于民间论质疑》,见《读诗四论》二○至二七面。 ?《文选》二十有“献诗”一类,可参看。 ?《古史辨》一册二○一面,又三册下三一六至三一七面。又徐中舒《豳风说》,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六本第四分四四八面。 ?顾颉刚《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古史辨》三下。 二、赋诗言志 《左传》里说到诗与志的关系的共三处,襄公二十七年最详: 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伯有、子西、子产、子大叔、二子石从。赵孟曰:“七子从君,以宠武也,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 子展赋《草虫》。赵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当之。” 伯有赋《鹑之贲贲》。赵孟曰:“床笫之言不逾阈,况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闻也。” 子西赋《黍苗》之四章。赵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 子产赋《隰桑》。赵孟曰:“武请受其卒章。” 子大叔赋《野有蔓草》。赵孟曰:“吾子之惠也!” 印段子石赋《蟋蟀》。赵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 公孙段子石赋《桑扈》。赵孟曰:“‘匪?交匪敖’,福将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辞福禄,得乎!” 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将为戮矣。诗以言志。志诬其上而公怨之,以为宾荣,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谓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谓矣。” 文子曰:“其余皆数世之主也。子展其后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乐而不荒,乐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后亡,不亦可乎!” 这里赋诗的郑国诸臣,除伯有外,都志在称美赵孟,联络晋、郑两国的交谊。赵孟对于这些颂美,“有的是谦而不敢受,有的是回敬几句好话”?。只伯有和郑伯有怨,所赋的诗里有云:“人之无良,我以为君!”是在借机会骂郑伯。所以范文子说他“志诬其上而公怨之”。又,在赋诗的人,诗所以“言志”,在听诗的人,诗所以“观志”“知志”。“观志”已见,“知志”见《左传》昭公十六年: 郑六卿饯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 观志”或“知志”的重要,上引例中已可见,但下一例更显著。《左传》襄公十六年云: 晋侯与诸大夫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且曰:“诸侯有异志矣!” 使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于是叔孙豹、晋荀偃、宋向戌、卫宁殖、郑公孙虿、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讨不庭!” 孔颖达《正义》说:“歌古诗,各从其恩好之义类。”高厚所歌之诗独不取恩好之义类,所以说“诸侯有异志”。 这都是从外交方面看,以言诸侯之志,一国之志,与献诗陈己志不同。在这种外交酬酢里言一国之志,自然颂多而讽少,与献诗相反。外交的赋诗也有出乎酬酢的讽颂即表示态度之外的。雷海宗先生曾在《古代中国的外交》一文中指出: 赋诗有时也可发生重大的具体作用。例如文公十三年郑伯背晋降楚后,又欲归服于晋,适逢鲁文公由晋回鲁,郑伯在半路与鲁侯相会,请他代为向晋说情,两方的应答全以赋诗为媒介。郑大夫子家赋《小雅·鸿雁》篇,义取侯伯哀恤鳏寡,有远行之劳,暗示郑国孤弱,需要鲁国哀恤,代为远行,往晋国去关说。鲁季文子答赋《小雅·四月》篇,义取行役逾时,思归祭祀;这当然是表示拒绝,不愿为郑国的事再往晋一行。郑子家又赋《载驰》篇之第四章,义取小国有急,想求大国救助。鲁季文子又答赋《小雅·采薇》篇之第四章,取其“岂敢定居,一月三捷”之句,鲁国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为郑奔走,不敢安居?。 郑人赋诗,求而兼颂;鲁人赋诗,谢而后许。虽也还是“言志”,可是在办交涉,不止于酬酢了。称为“具体的重大作用”,是不错的。但赋诗究竟是酬酢的多。 不过就是酬酢的赋诗,一面言一国之志,一面也还流露着赋诗人之志,他自己的为人。垂陇之会,范文子论伯有、子展、印氏等的先亡后亡,便是从这方面着眼,听言知行而加推断的。《汉书》三十《艺文志》说:“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这也是“观志”,《荀子》里称为“观人”。春秋以来很注重观人,而“观人以言”《非相篇》更多见于记载。“言”自然不限于赋诗,但“诗以言志”,“志以定言”?,以赋诗“观人”也是顺理成章的。如此论诗,“言志”便引申了表德一义,不止于献诗陈志那样简单了。再说春秋时的赋诗虽然有时也有献诗之义,如上文所论,但外交的赋诗却都非自作,只是借诗言志。借诗言志并且也不限于外交,《国语·鲁语》下有一段记载: 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飨其宗老,而为赋《绿衣》之三章。老请守龟卜室之族。师亥闻之曰:“善哉!男女之飨,不及宗臣;宗室之谋,不过宗人。谋而不犯,微而昭矣。诗所以合意,歌所以咏诗也。今诗以合室,歌以咏之,度于法矣!” 《绿衣》之三章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韦昭解这回赋诗之志是“古之贤人正室家之道,我心所善也”。可见这种赋诗也用在私室的典礼上。韦昭解次“合”字为“成”;以现成的诗合自己的意,而以成礼,是这种赋诗的确释。劳孝舆《春秋诗话》卷一云: 风诗之变,多春秋间人所作。……然作者不名,述者不作,何欤?盖当时只有诗,无诗人。古人所作,今人可援为己诗,彼人之诗,此人可赓为自作,期于“言志”而止。人无定诗,诗无定指,以故可名不名,不作而作也。 论当时作诗和赋诗的情形,都很确切。 这种赋诗的情形关系很大。献诗的诗都有定指,全篇意义明白。赋诗却往往断章取义,随心所欲,即景生情,没有定准。譬如《野有蔓草》,原是男女私情之作,子大叔却堂皇的赋了出来;他只取其中“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两句,表示欢迎赵孟的意思。上文“野有蔓草,零露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以及下章,恐怕都是不相干的?。断章取义只是借用诗句作自己的话。所取的只是句子的文义,就是字面的意思,而不管全诗用意,就是上下文的意思。——有时却也取喻义,如《左传》昭公元年,郑伯享赵孟,鲁穆叔赋《鹊巢》,便是以“鹊巢鸠居”“喻晋君有国,赵孟治之”杜预注。但所取喻义以易晓为主;偶然深曲些,便须由赋诗人加以说明?。那时代只要诗熟,听人家赋,总知道所要言的志;若取喻义,就不能如此共晓了。听了赋诗而不知赋诗人的志的,大概是诗不熟,唱着听不清楚。所以卫献公教师曹歌《巧言》篇的末章给孙蒯听,讽刺孙文子“无拳无勇,职为乱阶”。师曹存心捣乱,还怕唱着孙蒯不懂,便朗诵了一回——“以声节之曰‘诵’”,“诵”是有节奏的?——孙蒯告诉孙文子,果然出了乱子?。还有,不明了事势也不能知道赋诗人的志。齐庆封聘鲁,与叔孙穆子吃饭,不敬。叔孙赋《相鼠》,讽刺他“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竟不知道。后来因乱奔鲁,叔孙穆子又请他吃饭,他吃品还是不佳,叔孙不客气,索性教乐工朗诵《茅鸱》给他听;这是逸诗,也是刺不敬的。但是庆封还是不知道?。他实在太糊涂了!赋诗大都是自己歌唱。有时也教乐工歌唱;《左传》有以赋诗为“肄业”习歌的话,有“工歌”“使大师歌”的话?,又刚才举的两例中也由乐工诵诗。赋诗和献诗都合乐;到春秋时止,诗乐还没有分家。 ①《诗经·小雅·桑扈》篇作“彼”字。 ②顾颉刚先生语,《古史辨》三下三三○至三三一面。 ③清华大学《社会科学》三卷一期,二至三面。 ④《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⑤《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公赋《六月》”句《正义》云:“古者礼会,因古诗以见意,故言赋诗断章也。其全称诗篇者,多取首章之义。” ⑥如《左传》昭公元年,鲁穆叔赋《采蘩》篇给赵孟听,那诗的首章云:“于以(何)采蘩?于沼于沚。于以(何)用之?公侯之事。”穆叔说明他的用意是:“小国像蘩草似的,大国若爱惜着用它,它总听用的。” ⑦《周礼·大司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墨子·公孟》篇“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诵”无弦乐相配,似乎只有节奏——也许是配鼓罢。 ⑧《左传》襄公十四年。 ⑨《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二十八年。 ⑩分见《左传》文公四年,襄公四年、十四年。 三、教诗明志 论“诗言志”的不会忘记《诗大序》,《大序》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前半段明明从《尧典》的话脱胎。《大序》托名子夏,而与《毛传》一鼻孔出气,当作于秦、汉之间。文中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却又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说“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正义》云:“情谓哀乐之情”,“志”与“情”原可以是同义词;感于哀乐,“以风其上”,就是“言志”。“在心”两句从“诗言志”“志以发言?”“志以定言”等语变出,还是“诗言志”之意;但特别看重“言”,将“诗”与“志”分开对立,口气便不同了。此其一。既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又说“情发于声”,可见诗与乐分了家。此其二。“正得失”是献诗陈志之义,“动天地,感鬼神”,似乎就是《尧典》的“神人以和”。但说先王以诗“美教化,移风俗”,却与献诗陈志不同;那是由下而上,这是由上而下。也与赋诗言志不同,赋诗是“为宾荣”,见己德——赋诗人都是在上位的人。此其三。献诗和赋诗都着重在听歌的人,这里却多从作诗方面看。此其四。总而言之,这时代诗只重义而不重声,才有如上的情形。还有,陆贾《新语·慎微》篇也说道: 故隐之则为道,布之则为文衍文?诗;在心为志,出口为辞。 “出口为辞”更见出重义来。而以诗为“道”之显,即以“布道”为“言志”,虽然也是重义的倾向,却能阐明“诗言志”一语的本旨。 诗与乐分家是有一段历史的。孔子时雅乐就已败坏,诗与乐便在那时分了家。所以他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论语·阳货》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诗与礼乐在他虽还联系着,但已呈露鼎足三分的形势了。当时献诗和赋诗都已不行。除宴享祭祀还用诗为仪式歌,像《仪礼》所记外,一般只将诗用在言语上;孔门更将它用在修身和致知——教化——上。言语引诗,春秋时就有,见于《左传》的甚多。用在修身上,也始于春秋时。《国语·楚语》上记庄王使士亹傅太子箴,士亹问于申叔时,叔时道: ……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 韦昭解云:“导,开也。显德谓若成汤、文、武、周公之属,诸诗所美者也。”“耀明其志”指受教人之志,就是读诗人之志;“诗以言志”,读诗自然可以“明志”。又上引范文子论赋诗,从诗语见伯有等为人,就已包含诗可表德的意思,到了孔子,话却说得更广泛了。他说: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将诗用在致知上;“诗”字原有“记忆”“记录”之义,所以可用在致知上。但这与“言志”无关,可以不论。兴观群怨,事父事君,说得作用如此广大,如此详明,正见诗义之重。但孔子论诗,还是断章取义的,与子贡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学而》,与子夏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八佾》可见;不过所取是喻义罢了。又,孔子惟其重诗义,所以才说: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 后来《礼记·经解》篇的“温柔敦厚,诗教也”,《诗纬·含神雾》的诗者持也”?,《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的“省其诗而志正”,卷三十《艺文志》的“诗以正言,义之用也”,似乎都是从孔子的话演变出来的。《诗大序》所说“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也是从兴观群怨、“事父事君”等语演变出来的。儒家重德化,儒教盛行以后,这种教化作用极为世人所推尊,“温柔敦厚”便成了诗文评的主要标准。 孟子时古乐亡而新声作?,诗更重义了。他说: 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万章上》 又说: 颂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上友也。《万章下》 “以意逆志”是以己意己志推作诗之志;而所谓“志”都是献诗陈志的“志”,是全篇的意义,不是断章的意义。“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是反对断章的话。孟子虽然还不免用断章的方法去说诗,但所重却在全篇的说解,却在就诗说诗,看他论《北山》《小弁》《凯风》诸篇可见《告子下》。他用的便是“以意逆志”的方法。至于“知人论世”,并不是说诗的方法,而是修身的方法,“颂诗”“读书”与“知人论世”原来三件事平列,都是成人的道理,也就是“尚友”的道理。后世误将“知人论世”与“颂诗读书”牵合,将“以意逆志”看作“以诗合意”,于是乎穿凿傅会,以诗证史。《诗序》就是如此写成的。但春秋赋诗只就当前环境而“以诗合意”。《诗序》却将“以诗合意”的结果就当作“知人论世”,以为作诗的“人”“世”果然如此,作诗的“志”果然如此;将理想当作事实,将主观当作客观,自然教人难信。 先秦及汉代多有论《六经》大义的。《庄子·天下》篇云: 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这也许是论《六经》大义之最早者。“道志”就是“言志”——《释文》说,道音导,虽本于《周礼·大司乐》,却未免迂曲。又《荀子·儒效》篇云: 圣人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道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⑤。《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 这与《天下》篇差不多;但说《诗》只言圣人之志,便成了《诗序》的渊源了。又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云:“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近人苏舆《义证》曰:“诗言志,志不可伪,故曰质”,质就是自然。又《汉书·司马迁传》引董仲舒云:“诗以达意”,“达意”与“言志”同。又《法言·寡见》篇云:“说志者莫辨乎诗”,“说志”也与“言志”同。这些也都重在诗义上。 诗既重义,献诗原以陈志,有全篇本义可说。赋诗断章,在当时情境中固然有义可说,离开当时情境而就诗论诗,有些本是献诗,也还有义,有些不是献诗,虽然另有其义,却不可说或不值得说,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