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善治:乡村治理的创新实践
作者简介
陆益龙 安徽枞阳人,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为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社会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农村社会学》编写课题组首席专家,有两部学术著作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多次获得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兴趣和领域包括农村社会学、法律社会学、户籍制度研究、水资源与社会研究等。已出版《后乡土中国》等学术著作10多部,在《中国社会科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内容简介
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中国乡村社会已发生巨变,2020年底乡村绝对贫困人口全部脱贫。随着中国式现代化和乡村振兴战略的全面推进,乡村发展迎来新局面。村庄是乡村社会的基石和载体,在乡村社会中占主导地位,对乡村的维续和现代化发展来说意义重大。
伴随着工业化、城镇化和现代化进程的持续推进和纵深发展,村庄处在重要的十字路口,面临着巨大挑战和两难抉择。保持村庄的存在、延续和振兴,那是乡村振兴的 “直行道路”,选择右转或左转,那是村庄的终结道路,即村庄被城镇取代,或变相城镇化。关于现代化进程中村庄未来走向问题,西方国家流行且遵循一个重要命题,即 “孟德拉斯命题”,认为社会现代化的持续推进,使得传统的农业、农村和农民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被现代化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取代。那么,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村庄会走向终结吗?村庄未来将向何处发展?村庄的未来形态怎样?
判断和预测村庄未来是否终结,既要看到村庄的现实困境,也需把握村庄变迁与发展的内在机理。对一个村庄来说,其走向终结或消失一般有两种情形:一种是村庄自身已经失去生存和生活的基本条件,譬如自然资源特别是水资源和土地资源枯竭,例如在中国西北地区,沙漠化常常会导致 “沙逼人退”,随着村庄人口全部撤离,村庄自然消失。又如一些村庄处于特殊的自然环境之中,自然灾害发生后造成村庄被大面积破坏,迫使村庄搬迁重建。另一种则是外部力量对村庄的彻底改造,例如国家大型项目建设带来的集体搬迁、城市向外围的扩展等。这些改造是全面而彻底的,使村庄的形态和性质发生了根本改变,原来的村庄走向终结。不论哪一种情形,村庄的终结或消失都属于 “裂变”,村庄发生 “裂变”必须有 “裂变”能量的爆发。
就中国的国情来说,在未来一个时期内,尽管工业化、现代化、城镇化进程在继续和加速,村庄在结构上不再占据主导地位,但总体而言村庄不会走向终结,不会完全消失,村庄依然是中国基层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村庄之所以不会走向终结,或者说不会发生 “裂变”,其原因包括以下几点:
第一,村庄在地理分布上具有多样性和复杂性,在现代化和城镇化过程中,多种多样的村庄会出现多种不同的变迁方式和形态,完全统一的终结结局不会在可预见的时期内发生。
城镇化虽具有强大的扩张和改造力量,但城镇化的逻辑其实较为单一。随着城镇的不断扩张,确实有许多村庄被吞噬而不复存在,但依然会有大量村庄不会走向终结。城镇扩张倾向于选择土地有升值空间的区域,难以把那些偏远山区的村庄改造为城镇,在中国,恰恰有大量的村庄分布在偏远的丘陵和山地区域内,城镇的扩张力量不能直接快速渗透到这些区域。
第二,村庄是一种自然、经济、社会与文化的连续统,具有悠久历史和自身传统的村庄,在社会转型和变迁过程中往往能够保持相对的稳定性和连续性。要使村庄这种自然与历史的连续统中断,必须有 “裂变”性的能量才可能达到。如村庄自然条件发生彻底变化,类似于沙漠化、水资源枯竭或特别严重的自然灾害造成生存危机,以及现代大型公共建设等力量,可能在短期内使村庄走向终结。在现实中,“裂变”性的能量非常有限。在城镇化过程中,一些城市郊区出现了 “城中村”或“超级村庄”,这一现象表明,作为自然与历史连续统的村庄,具有很强的韧性和连续性。
第三,村庄人口流动对村庄未来结局的影响很有限。尽管工业化、城镇化和现代化对村庄劳动力构成巨大引力,村庄的人口大流动不可避免,但这并不意味着流动会导致村庄消失或终结。当流动达到一定程度时,村庄里的人口会达到一定程度的均衡,这种均衡将更加有利于村庄的存续,因为村庄毕竟是适宜人类居住生活的天然空间,只要这种空间没有发生 “裂变”,便会有人在这里居住、生产和生活。且村庄人口流动也会有 “流出”与 “回乡”并存的状态,而非从村庄到城镇的单向迁移,较多村民流出是为了更好地回乡。村庄人口流动与人口迁移有一定差别,迁移意味着居住生活空间的位移,而流动则可能是暂时的,是为了生产或营生而作出的权衡,当流动人口在外没有更理想的就业机会时,便会选择回乡。
第四,村庄的社会结构具有再生产功能,这一功能对村庄的存续起到重要作用。虽然村庄在现代化过程中发生了转型,但村庄依靠自身的社会文化再生产机制得以延续和发展,尽管形态和特征会有所变化。在现实社会中,村庄的再生产表现为家户和人口的继替和更新。一个村庄只要还具备生存和生活的基本条件,就不会出现所有家户和人口全部搬离村庄的现象,村庄里总是有家户和村民居住生活着,因而村庄能够保留和延续。
既然村庄不会走向终结,那么未来村庄将向何方发展呢?展望村庄的未来,首先需要把握现代化、城镇化的大势,社会现代化必然催生乡村现代化,现代化乡村自然有现代化村庄。从宏观社会结构来看,在现代化的社会中,乡村特别是传统乡村将越来越少,处于社会系统的少数地位,而非主体地位。从微观层面看,村庄的形态越来越具有现代性特征。所谓现代性特征,是指无论村庄的物质基础还是村民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皆受到现代化和城镇化的影响,物质生活条件越来越先进,更新越来越快,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越来越趋向个体化和消费主义倾向。
在乡村振兴战略全面推进的形势下,村庄未来发展将呈现出几个显著特点:首先,村庄建设进一步增强,村庄将成为美丽乡村的两点和构成。在乡村变得越来越少的背景下,国家和社会的资源可以更加集中地投入村庄建设之中,从而达到集中力量把村庄建设得更加美好的目标。其次,村庄与城镇的差别越来越小,互动联系更加便捷。随着城乡一体化和公共服务均等化政策的推行,村庄的基础设施会越来越完善,生活条件更加接近于城镇社区生活条件。在宜居方面,村庄和城镇没有大的差别。而且,随着乡村交通和通信越来越发达,村庄与外界的联系更频繁、更便捷。此外,村庄将以特色产业型和适老型村庄为主。乡村振兴的全面推进,并不意味着所有村庄全部振兴起来,城镇化和现代化不可避免地导致村庄的巨变和减少,因而需要理性看待一部分村庄的转型乃至消失,部分村庄的消失是乡村现代化的构成。乡村振兴的意义在于有意识、有计划地保护、留存和发展部分有特色的村庄。这些特殊村庄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村庄在现代化背景下,可以通过发展特色产业而获得新的、现代的发展机会,特色产业包括特色农业、文化旅游业和新产业集群等。有产业兴旺作为基础,村庄在新的历史时期具备存续的物质条件,也有理想的发展机会,从而成为现代乡村的重要构成。另一类村庄则是老年人居住和养老的场所。人口老龄化趋势已越来越明显,老龄化程度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将不断提高,老年人的养老问题将成为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而且社会需求广泛。家庭养老是乡村社会养老的传统模式,但是,随着乡村人口和家庭结构的变迁,尤其是大量青壮年劳动力的外出流动,家庭养老模式逐渐演化为自力养老,亦即较多老年人自力更生,劳作至老,劳作至死,在子女外出打工的周期,他们独立地居家养老。未来的村庄依然是乡村老年人的归宿,也是适合乡村老年人养老的理想场所,符合 “落叶归根”的迁移流动规律。老龄化的乡村流动人口大多会回归乡里,回到村庄,安养晚年。从另一个侧面看,村庄也因为适合老年人居住、生活和养老而得以存续和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适老型村庄将成为未来村庄的主要构成。
至于未来村庄的形态是怎样的,我们可以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去预测和设想。当然,社会学的想象并非凭空幻想,而是基于事实进行理性思考。鉴于城镇化和乡村振兴的现实,村庄未来的理想形态是和美村庄。
和美村庄有两个方面的内涵:“和”指的是社会文化方面的形态特征,意味着未来村庄与城镇社会的关系、村庄内部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家庭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的,村庄是一个和谐社会,也是和谐社会的构成。和谐村庄不是贫穷、落后的地方,而是呈现出共同富裕、和谐美好的生活景象。“美”体现在村庄空间的美化上,村庄建设得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精致,不仅是适合养老的理想场所,也是休闲度假的好去处。和美村庄代表的是未来村庄的理想形态,也是一种建设理念和原则,而不是统一模式。要按照和美原则推进乡村建设,促进村庄的现代化发展。在未来村庄建设的具体实践中,需要规避城市中心主义和普适
性的逻辑及误区,而要沿着特色化的理路,探寻特色保护、特色延续和特色发展的有效路径,将未来村庄建设成美丽且有特色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