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传

柳林传
作者: 周健明
出版社: 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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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020160778

作者简介

内容简介

柳 林 前 传 一、劳改释放犯 劳改队的手套,已经破烂得不能戴了,以后再没有发新的下来。劳改队为农场修仓库,杨青林与俞春生从船上卸石头,只能光着手去抬。两人都是干粗活出身的人,手掌皮都很厚,没有手套戴也没有关系,但是,天寒地冻,就不好受了,手掌接触到冰凉的石头,便感到刺骨的疼痛,有时手指都痛麻木了。这天,两人干了大半天活,到了下午,俞春生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将一块七八斤重的石头往卡车上一扔,没有使上劲,石头在车厢边碰了一下,又弹跳下来,落在他的跟前,他没有来得及跳开,脚被狠狠地砸了一下。杨青林看见俞春生躬下身子,赶紧丢下手上的石头,跑过来一看,只见他的脚趾被砸破了,流出的鲜血把鞋子都染红了。杨青林忙把他背起,背到路旁的一块草地上,替他把鞋子脱下来,用一条手巾将伤口扎住。劳动时间是不能随便离开的,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最后一辆汽车不再装石头了,他们才搭车回转。当他们回到劳改犯住地时,杨青林发现,俞春生的脚已经肿起好大了。 杨青林与俞春生合睡一张上下铺,俞春生因为年纪轻些,住在上铺,今天杨青林把他扶到下铺睡下。杨青林看见俞春生的脚肿得越来越大,愁得不行,他已经将这事报告给管教干部了,请他们派个医生来瞧瞧,给小俞上点药,但直到现在还不见回答。 俞春生痛得不停地哼,连晚饭也没有吃一口。这个孩子,只有二十二岁,原来是柳林镇供销社的公务员,是杨青林的小同乡,大前年因盗窃罪被判了十二年徒刑,被押到这个劳改队来了。俞春生刚来那天,哭个 不停。他有一张稚气的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他哭了一天,把眼睛哭肿了。从杨青林看到他的第一天起,他就不相信他会是私自撬开供销社的保险柜盗窃六千元人民币的罪犯,可判决书上明明写着,他是盗窃犯,尽管自己拒不认罪,根据公安局的过细侦查,已经掌握了大量人证物证,根本无法抵赖。按照案情,本来只需判六七年徒刑就行了,却因为他拒不认罪,在审讯中又耍花招,根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方针,加判了几年。十二年徒刑对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并不显得太可怕,因为当他期满释放,还只有三十岁,他还是个青年人,他还可以重新生活。但他不是这样想,他跟杨青林一讲起这件事,就眼泪汪汪,辩说自己根本没有犯过这种盗窃罪。供销社被盗的那晚,他看电影去了,开演晚了,片子又长点,很晚才回宿舍,一回到宿舍就关门睡觉,一夜没有起来。但是这只是他个人的叙述,没有旁证,他的朋友罗四和他一同看了电影,看完电影后就跟别人回了家,没有和他搭铺,他无法证明看完电影以后的这段时间的情形。在发生盗窃事件的第二天,县公安局根据种种线索怀疑到他头上,他们到他家里进行了搜查,在他家的偏屋的稻草堆里,搜出了三百元人民币。这三百元票子,连包扎的牛皮纸条也没有扯掉,上面还有会计亲笔写的数字。这样一来,俞春生被捕了。当俞春生在审问中提出上述理由为自己辩护时,审判员不禁勃然大怒,他指着俞春生的鼻子骂道:“狡辩!你看完电影,还不到十一点,离天亮有七八个钟头,这段时间没有人证明你一直在睡觉,完全有时间撬开保险柜,转移赃物,现在罪证俱在,还有什么理由狡辩?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这样不老实,真正可恶!但是我要告诉你,最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聪明的猎人的手掌!”审判员用聪明的猎人来比喻这个侦破小组,他觉得这个比喻最恰当不过,他想到自己能马上想出这样一句文雅的比喻,不禁微微一笑。在审讯中因为俞春生竭力为自己进行过狡辩,又一直没有退出赃款,就成了增加刑期的根据。 俞春生在审讯时坚持不认罪,只好暂时被送进关押预审犯人的治安指挥部,在治安指挥部不到一周,受不了那种罪,只得把一切都供认了,这样,审讯便算结束了。 公审大会一完毕,俞春生便从会场上直接被押送到劳改队来了。他一进劳改队,就只知道哭,他哭了一整天,把眼泡子哭肿了,同时也把杨青林的心哭动了。杨青林是劳改队的老犯人,他到这里已经整整四年,他是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运动中被逮捕入狱的,罪名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江青同志,他被判的是无期徒刑。他今年三十四岁,原来是柳林公社的副书记兼副主任,从他听到自己被判的是无期徒刑那天起,便安心在这个劳改队住下来,准备在这里打发漫长的岁月。这天他看见这个小伙子显得这般委屈,心里很难过,便跑来劝说他,经他一番劝慰,小俞慢慢停止了哭泣。后来看到他这个无期犯还这样乐观,小俞也就安心了一点。两人被安排睡在一张高低铺上,这样他们朝夕相处,很快成了好朋友。 因为同是一个生产队的人,俞春生早就听说过他的案子,知道他是柳林公社的硬骨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和公社的造反派作对,“一打三反”运动中,运动的领导权掌握在造反派手里,他们便把矛头对准他。加上当时担任县委代理第一书记的武装部长是杨青林的老对头,过去在柳林公社搞社教运动,由于捆打干部搞逼供信,曾经被杨青林告了一状,受过地委的通报批评。他正要找杨青林算这笔账,这样,杨青林就被抓了起来。后来经过发动全公社进行揭发,发现他有许多“三反”言论,特别是有攻击中央首长的言论,案情就严重了。在公社大院召开的公审大会上,他被排到第二名。第一名是杀人犯,被判处死刑,当场执行qiang决。他被判处无期徒刑,宣判大会以后游街游堤,然后被押送到这个劳改队进行劳改。 今天,他把俞春生安顿在自己床上睡好,就去伙房舀来一桶热水,替他把手脸和身子洗干净了,脚上没伤的地方,也用热水洗了洗。他又去找管教干部反映了一下情况,希望他们早点派个医生来看看。 这个劳改队,平时没有固定的医务人员,只在劳改犯人中找出一两个略懂医术的人临时担任医生。因为这些医生都不是什么正经八百的医务人员,医术都不大高明。即使有个正式医生在这里劳改,也没有充足的医药和医疗器械,整个劳改队三百多号人,仅仅只有一只急救箱。就是找这种医生看病,也不是容易的,需要通过层层请示。犯人请求犯人中的小组长,小组长请示管教干部,管教干部请示队领导,队领导同 意,才指定担任临时医生的犯人背着急救箱来看看。由于杨青林是犯人小组长,第一道请示免掉了。第二道请示却不容易,在码头上杨青林报告了管教干部,当时管教干部亲自看见俞春生伤脚的情形,但是等他吃过晚饭,被另外几个管教干部拉去打扑克,便忘了。现在他正踌躇满志,手里捏着一只大鬼,准备挖对家的底。杨青林跑到房外喊了声报告,这里正处于紧急时刻,管教干部全神贯注在牌上,哪里听得见他的喊声。杨青林接连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理他。直到那人把对家的底挖了,底下有四十分,对家垮了,他才扬声大笑起来,把头从牌桌上移开。杨青林又趁机大喊了一声,这一声引起管教干部的注意,他朝门口望去,没好气地问道:“嚷嚷什么,出了什么事?”杨青林急忙回答道:“俞春生的脚受伤后肿得越来越大了,医生还没有来!”管教干部这时才记起小俞的事,他把手上的牌一丢,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朝队长办公室走去,去找队长请示。 等管教干部从队长办公室转来,却笑容满面,对杨青林笑道:“快去,队长叫你,大喜事!”杨青林问:“医生呢?”管教干部道:“你不用管了,我去通知。” 大喜事!什么大喜事?杨青林没敢再问。他带着疑惑的心情来到队长办公室。按照平时的习惯,他在门口喊了声报告,接着便听见里面队长在哈哈大笑。队长一边笑一边大声说道:“杨青林同志,恭喜恭喜,快请进来,到里面坐。”“杨青林同志”——这个称呼久违了!杨青林心里想,真的发生了大事。平时对犯人非常严厉的队长,这时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并且热情地伸出一双手,跟他握着。队长将他引到房间里,招呼他坐到一张椅子上,然后又大声笑道:“杨青林同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已经接到县法院的通知,叫我们向你宣布,你已经被释放了!”杨青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呆地站着,不知怎样回答才好。队长又道:“打倒‘四人帮’,层层清理积案,经过复查,发现你的案件也属于冤假错案,法院决定,撤销原判,将你无罪释放。你的问题本来早应当平反了,但是上面一直没有正式通知,我们不好擅自处理,又委屈了你这么久!”这时杨青林才听明白了,他的案件得到了昭雪,听明白这点,他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队长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又很亲切地问道:“王杏 花是什么人?你认识她吗?”杨青林答道:“王杏花是我过去的未婚妻,我被捕时,她被调往外县,已经跟我脱离了关系。”队长笑道:“我看这种关系现在还保持着,据我们所知,你的案件的平反,很搭帮她,打倒‘四人帮’以后,她连续向法院写过好几次申诉书,替你进行辩护。今天她听说你要释放了,还托人送来一大包换洗衣服,现在放在我这里,请你拿去。”说着,队长从一口大柜里取出个蓝印花布包,把它递给杨青林。杨青林打开看了看,都是一色崭新的衣服。 因为天色已晚,杨青林没有马上离开劳改队,同时他也不想马上离开这里,他还担心小俞的脚会发炎,不知要不要替他做进一步治疗。他提前出狱,小俞肯定会高兴的,但他同时也会感到难过,因为几年以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成了好朋友,他不在身边,他会感到孤单,会更加觉得日子难熬。小俞的案件跟自己的案件一样,肯定是一桩冤案,他越详细了解案情的经过,越相信自己这个判断,他想等自己出狱以后,一定马上为他洗清这个冤屈。 当杨青林从队长屋里出来,回到犯人宿舍的时候,小俞已经睡着了。临时医生来替他上了药,疼痛减轻了,一天的疲劳,使他马上入了睡,但是由于脚趾还在发痛,他不时地从梦中痛醒,喊几声“哎哟”。杨青林坐在他的身旁,望着他的稚气的脸,他的脸色已跟刚来时完全不同了,刚进劳改队时,脸上还是红通通的,现在已经变成灰黑色,由于终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得不到营养和休息,他的两颊也显得有些浮肿。杨青林心里想,在“四人帮”横行时期,在全国范围内,造成了多少这样的冤案!他不忍将小俞叫醒,只替他把被子掖了掖,使他盖得更严实一点,他坐在床沿,继续在想心事。 这时,在他的眼前,清楚地显出这样一些情景: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他被关押在公社一间临时设置的牢房里。公社和大队的干部,都集中在公社办学习班,在这个学习班上,主要揭发和批判他的反革命罪行。县委代理第一书记,过去的县人武部长,在这个公社蹲点,他虽住在离公社办公处有四五华里的柳林供销社楼上,很少到公社办公处来,但他的两个女秘书,轮流到这里收集情况,他也常在酒醉饭饱之余,把公社的几个造反派头头和亮相干部叫到那里,听他们的汇报。最后他们把杨 青林的罪名定下来了,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恶毒攻击江青同志,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他们根据检举揭发的材料,整理了一份报告,报上去了,并且提出了处理意见,建议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这个案件经过省里审批,同意判处无期徒刑。 就在批文下达的当天,县委代理第一书记把王杏花叫到供销社楼上。王杏花当时是柳林公社妇联主任,县委代理第一书记盯着她那副清秀的面庞看了好一会,慢吞吞地向她宣布了这个消息。王杏花正和杨青林热恋着,他们已经约定,等到这年秋收以后就办婚事。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几乎晕倒了。县委代理第一书记向她交代,在她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跟党站在一起,和杨青林划清界限;一条是和杨青林继续保持关系,这样她便得离开党组织,同时准备下放农村劳动,因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机构,不能容许一个与反革命分子有密切联系的妇联主任。王杏花只有低头痛哭,最后她也只能同意县委代理第一书记的要求,和杨青林割断一切联系。但她当时提出了两个要求,一个是要求再见杨青林一面,一个是要求在宣判大会召开之前,县委把她调离柳林公社,这两个要求都得到了满足。当她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公社那天,她跑到公社大院的临时牢房里看到了杨青林。那天,王杏花哭得很厉害,但是杨青林什么也不知道,他还是乐呵呵的,一个劲地向她打听外面的情况,他不知有个怎样的厄运在等待着他。王杏花看到这情形,心里更加难过,她没说完要说的话,用手蒙着脸,大哭着跑了出去,从此,没再在柳林公社露面。在召开宣判大会那一天,杨青林还在用眼搜索她,想看看她是否在场。宣判大会开过后,他被五花大绑拉去游街游堤,也一路寻找她的身影,他知道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重了,他担心她会受不了,会倒下去。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她的信息了。 直到前年十月以后,他才收到一个从外面寄来的包裹,打开来看,是一包日用品,还有几瓶罐头。寄包裹的人没有写信,包裹上的寄件人姓名叫杨春林,好像是他的亲兄弟,但他从那包裹皮上的秀丽的字迹可以认出,寄包裹的人就是王杏花。后来又常常收到这样的包裹,但是现在王杏花在哪里工作?她的生活怎样?他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刚才队长告诉他,“四人帮”打倒以后,王杏花不断在为他申诉,使他的案件能得到 复查改正,这充分说明,王杏花是一直在惦念着他,并且一直在为他奔走。因为这个劳改队不准听广播,也没有报纸给犯人看,“四人帮”被打倒的消息,他还是最近在搬运石头时听一个开汽车的犯人讲的,他还不知道自己这类案件可不可以申诉。王杏花替他进行了申诉,她为他办了一件自己目前还无力去办的大好事。现在好了,他已正式被释放了,又可以回到家乡,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当他想到这里,他心里感到十分愉快。过去的八年,就像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已经醒了,他又将恢复原来的面目。这次王杏花托人搭来的包裹上,第一次写了她的真实地址和姓名,使他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原来公社,到了安乡县县城的一家商店里工作,从这里到那个地方,有一段水路,坐轮船只要半天就可以到达。杨青林已经想好了,明天一大早,他便搭船到王杏花那里去,他要去看看王杏花,去看看他的久别的未婚妻。从她替他进行申诉以及她给他寄包裹来看,王杏花现在肯定还是一个人生活,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心疼他,和他的关系,虽然经过这样大的波折,还一点也没有变化。他想他这一次去,一定要把她接回来,把她接到自己的家乡,来共同开始新的生活。 他坐在俞春生的身边,在黑暗中这样默默地想着,想着想着,不禁笑了,他对自己的未来的生活蓝图已经描绘好了。他看见小俞还在酣睡着,知道小俞一时还不会醒来,他便爬到上铺去,在小俞的床铺上躺下来,他也马上睡着了。在梦中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搭上轮船,到了王杏花那里。王杏花笑嘻嘻地接待他,并且把他带到她工作的商店里,向同事们介绍道:“这就是我的未婚夫!”时隔八年,王杏花一点也没有变,不但对他的感情没有变,模样儿也没有变,欢喜和感激使他落了泪。泪水从眼角流出来,碰到了冷空气,很快就变凉了,冰凉的泪水布满了他的面颊,以至把他弄醒了。当他一觉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同室的犯人都已起床,到外面劳动去了。由于他已被释放,管教干部没有叫他起床,这时整个宿舍,就只剩下他和砸伤了脚的俞春生。 俞春生在他醒来以前早就醒了,也早就听人说到他已被释放了。俞春生果然很高兴,同时也感到一种哀愁,像兄长一样爱护他的朋友就要离去了,往后他的日子将怎样过?当杨青林从上铺爬下来时,他听见俞春生正在被子里嘤嘤哭泣。 杨青林忙走过去,扯开蒙着他的脸的被子,柔声地问道:“小俞,你还痛吗?”俞春生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哭着。杨青林道:“那么,你怎么哭脸啦?”俞春生道:“听说你要走啦!”杨青林问:“你已经知道了?”俞春生点点头。杨青林笑道:“昨晚上我去叫医生时他们通知我的,回来后你已经睡着了,来不及告诉你。”俞春生仍在哭泣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听了又高兴又难过,你要走了,我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杨青林只好安慰他道:“你的案子也是冤案,我完全相信,等我出去以后,第一件事就要把你这个案子弄清楚,请你放心,我一定替你申这个冤!”这时,俞春生已经不哭了,他真还是一个孩子,听了杨青林说的这些话,又破涕为笑了。他拉住杨青林的手,央告道:“青林哥,你出去以后,请一定去看看我爹爹,告诉他,我身体很好。我被判刑以后,他大病了一场,听说从此就变得痴呆了一样,再不肯跟人说话。那三百块钱,是作案的人放在我们家稻草堆里的,要找到这个栽赃的人,我的案子就好办了!”对于这个案件的过程,杨青林早就熟透了,这时他又安慰他道:“小俞,你放心,我会根据这些线索去仔细调查的,我知道,你们家的茅屋,坐落在内湖尾子上,平时那里很少有人去,就是去了一个人,也很显眼,大家都看得见,那个栽赃的人再狡猾,他也会留下痕迹的。你也晓得,你的事情不弄清,我是睡不着的。”这样,两人又说了好久的话。杨青林要去见王杏花,得赶下午的班船,等吃过午饭,杨青林还不肯离开俞春生,这时倒是俞春生催起他来了,催促他快点走。杨青林看见天色已经不早,便把一切日用的物品都留给俞春生,王杏花送来的新衣,也留给了俞春生,他到劳改队办公室取了证明,就上路了。 杨青林走出劳改农场的大门,太阳刚偏西。八年来,杨青林第一次单独走路。当他离开劳改农场,在一片田野上走着,呼吸着带着浓烈泥土味的新鲜空气,冬日的阳光,虽然不能给人带来温暖,但给人一种明亮舒服的感觉,顿时使他感到轻快,这种轻快的感觉,是没有经历过失去自由的人想象不出来的。不一会,他便走到了轮船码头。这个轮船码头,是岳阳和安乡之间的中途站,岸上修了一排红砖房子,河下横靠着一只大趸船。杨青林走进那一排红砖房子,只见售票处窗口还没有打开,离开船的时间还有个把小时。因为售票员就在附近住家,家务事很多,他 照例是要等开船前半个小时才进票房。进了票房,还要先抽支烟,为自己泡杯浓茶,然后慢吞吞地打开票箱,把售票窗口打开,这时照例离开船时间只有一刻钟了。大家为了不耽搁上船,常常先在窗口排队,好争取早一点得到票,免得临上船时手忙脚乱,因此搭船的人常常不得不在窗口站上两三个小时的队。售票处设在大门一侧,大门总是敞开着,从大门外刮来的河风,直刮到等着买票的人的身上脸上,有好几个人被刮得直打喷嚏。有个妇女抱着孩子,也在过堂风里吹。那妇女怕把孩子冻着,用大围巾把孩子的脸包起来,孩子的脸包在围巾里觉得闷不过,便两手乱抓,两脚乱踢,妇女要时常捂住围巾不让它给孩子的手扯下来,又要抱紧孩子的身子,不让孩子的脚乱踢,这样弄得非常狼狈。杨青林看见这情形,心里想,怎么搞的,只差一小时了,售票处还不开窗?等大家先把票买了,安心在一旁休息,有什么不好,硬要弄得大家在这里排队吹风,这又何苦?他这样想着,便走到那位妇女面前,说道:“你就抱着孩子在一边等等,把钱给我,我替你排队。”那个妇女抬起头,看了看他,从那妇女的眼神里,杨青林感到她很惊慌,而且有点厌恶。她把头转过去,嘴里连声叫道:“不,不,我自己买!”说着,她侧过身子,把背对着他,不再理他了。杨青林心里想道,她对我表示这般厌恶,难道我还是个劳改犯?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原来自己还穿着那身破旧衣裳,那脚上的鞋,也早已露出了脚拇趾。他想,他这样子,难怪引起别人的厌恶。这时他只得从那个妇女身边走开,移到排在售票窗口的队列的尾巴上去;当他转过身子走开时,他又碰到几道从附近射来的怀疑的眼光,还听到那个妇女正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她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这是个劳改释放犯!” 这时队伍已经很长了,杨青林走去排队,排了好一阵,也没有再来第二个人,他就索性不排了,干脆拣个座位坐下来。坐了一会,他看见两边墙上有好些布告和招贴画,眼前的一切,都使他觉得新鲜,甚至有种隔世的感觉,这些普通的布告和招贴画,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站起来,走到那些布告和招贴画面前,去细细地看,从这些布告和招贴画上的内容中也可看出,现在确实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四人帮”这班恶魔被打倒了,一切都翻了个个儿,用那布告上的话说,叫作“拨乱反正”,就是说要把那一切不公道不合理的做法通通纠正过来。杨青林看到这些布告 和招贴画,仿佛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一切都会变得美好,一切都将按照正常的轨道前进。这个新世界杨青林并不感到陌生,他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少年和青年时期,不过这个世界后来被意外地打乱了,自己也因此受了八年折磨,眼前这一切,说明这个世界又重新来到了人们的面前。当杨青林想到这些,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甚至感到头也有些晕眩了,他不禁闭上眼睛,让自己稍微镇静一阵子,然后他慢慢把眼睛又睁开,他看见离招贴画不远的地方,有一块长方形的小镜子。这块小镜子,不知是哪位好心的人挂在这里的,虽然不大,但反射着户外射进的阳光,显得特别明亮,它在对面贴满布告和招贴画的白粉墙上投下一只闪动的光圈。杨青林被这面镜子所吸引,不禁走到它的面前,他朝镜子里一看,突然被吓得往后倒退了几步,原来,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形象。八年以来,他没有照过镜子,他不知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什么样子了,这时他从这面镜子里,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原来的杨青林,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浓眉毛,大眼睛,粗黑的头发,衬托着红润的脸庞,显得虎虎有生气,现在镜子里出现的杨青林,却是另一副样子。尽管他已经出狱,狱中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一时无法改变的印记,脸上的红润不见了,换上了布满皱纹的憔悴的面容,头发已经花白,并且变得稀稀疏疏。那一双眼睛,也许是变化最大的,过去是多么光亮,多么有神,光亮有神是充满信心的表现,现在却显得呆滞,浑浊,而且带着一种愁苦的表情。过去那种英姿勃勃的样儿不见了!生龙活虎的劲头没有了!在自己曾经信赖的专政机关里,是最能磨掉身上这些东西的,因为这毕竟不是敌人的监狱,在那种监狱里,可以充满信心地进行斗争,而在这种监狱里,却不能有这种想法,明明自己没有罪,时间久了,也会慢慢觉得有罪。他的罪在哪里?他也不清楚,但是既然是被关在人民的监牢里,便一定是有罪的,没有罪也会慢慢感到有罪!这也许是某种条件反射吧,这种条件反射不仅反射到他的身体上,而且也反映到他的灵魂上,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从他这两扇窗户上,明明可以使人看出他的灵魂是受了伤的。他的灵魂最大的伤害是他慢慢失去了人的尊严,他对于人们的刻薄言辞,以及对他的侮辱已经不再有什么刺激的感觉了,他的心灵已经变得麻木了!比如刚才那位妇女对他的态度,要是过去,他 会感到受到侮辱,但今天他竟丝毫觉不出有什么刺激。人们瞧不起他,甚至骂他、唾他,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也早已习惯了,人们稍微对自己表示一下嫌弃,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心灵的麻木,表现在眼睛上必然是呆滞,浑浊。杨青林现在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一副眼睛,现在他怎么能带着这样一副眼睛去看那等待自己很久的王杏花呢? 不,他不能去,他得将自己恢复过来,虽然身体的衰老是无法改变的,但他的精神要恢复过来,他要重新找回自己过去的性格,那种敢说敢干的倔强的性格!他的自尊心素来是很强的,他对丑恶的东西表示憎恶,对美好事物表示激赏的态度素来也是明朗的。他从不隐藏自己的观点,在困难面前他也从不低头。现在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他要找回来,如果他没有这些东西,王杏花也不会再需要他的,当时两人同在一个公社工作,王杏花是全县最年轻的公社妇联主任,有文化,又长得漂亮,县里许多干部热烈地追求她,但她却主动爱上了这个粗手粗脚的公社干部。在两人明确关系的那天晚上,王杏花对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总感到有一股力量!”现在这股力量到哪里去了?他的力量为什么会失去?他要把它找回来,他不能只是带着这样一个无力的躯壳去见王杏花! 售票处的窗口被打开了,窗口里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头一个,把钱递过来,到哪里去?”杨青林已决定不到王杏花那里去了。他穿过那排长长的等着买票的队伍,走到门口,在阳光下,不禁眯了眯眼睛,稍微迟疑了一下,他背起背包,急急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八十万言,跨越三十年的创作,回眸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社会变迁。以杨青林的生活足迹为主线,朴素动人地描绘了洞庭湖区柳林垸的民情乡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