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不读的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现代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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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 店 邵荃麟 七月的傍晚,太阳像要在云层里溶化似的,远远的地平线上,漫起了 一层白潆漾的热雾。 我和孙班长押着一列手车队,在公路上走。我们已经在太阳底下整 整走了一天,路面上飞扬着黄色的灰沙,跟身上的汗水混和起来像芒针般 的刺着背脊发痛。血红的落日正迎对着我们,眩耀得眼睛都抬不起 来——我可羡慕孙班长,他不知道哪里搞来一副墨晶眼镜,大模大样架在 他那扁平的鼻梁上。我们走过一片荒漠的原野,那公路仿佛也受不住阳 光的烤炙了,像条挣命的巨蟒似的,在一座小山坡前面昂然崛起头来。 一看见那昂然的坡道,队士们就皱起眉毛,拉手车最怕上坡道;何况 又是这三伏天气。有几个队士嘘了一口气,把车子歇了,拉下肩膀上的汗 巾不停地抹着脸,孙班长立刻扬起他手里那根哭丧棒,吆喝着从后面赶 上去: “走!走!走!歇你个娘!过了坡就宿营啦!” 这条坡道是从一座荒秃的小土山开出来的,夹在两边藕红的土岩中 间,热气便益发逼压拢来。从坡底下望上去,土山顶上一株半枯小树,在 傍晚静止的空气里,默默地垂低了头。 “走……啰!”一串沉重的叫声,从队伍中间激荡过去,人们一伛缩了 身体,脑袋俯到车杠底下,几乎贴着地面。几十双脚板在灼热的砂砾上使 劲的往后踩,手车的橡皮轮子便在一阵激起的灰雾中间沙沙地响起来。 队伍往上爬,太阳便把这一群人的影子渐渐拉长来,队士中间有人发 出用力的低沉的喘声,夕阳映着他们汗水浸淋的皮肤,闪烁出赤铜般的 亮光。 孙班长挥着短杖,走在队伍的后面。他是一个矮小的南方人,生着一 张扁平的三角脸,草绿色军装敞开着,露出一件血红的汗背心,被汗水紧 粘在胸脯上。他一壁走,一壁不时的掀着那副黑眼镜。跟他一起走着的, 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是队里的文书上士和他的一个朋友老李。 “这是马铺坡,过了坡里把路就是薛家集,喏,你瞧,那边有棵大松树 的就是。”他像老旅客似的,用短杖指点着说。“到薛家集,,我们住王大 娘 店,哈!——那地方好玩!” 他忽然低下头,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接着做了一个怪脸,望着我说: “指导员,你得请请客哪,今晚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手车已经陆续拉到坡顶上,队士们吐出一阵大声的呻吟,把车杠陡的 耸起来,仰着身体,和车杠形成交叉的姿态,紧握着车杠的上端,顺势往下 坡道飞溜下去,车轮子发出一阵阵格拉拉的叫声,一会就把我们四个远远 地抛在后面了。 从坡顶上望下去,果然不远的前面有一座小小的村落,靠着公路旁 边,有几家新盖不久的茅屋,黄亮的屋顶高高耸起,在夕阳光里,显得异常 耀目。 “喏,就是靠右手那一家——王大娘店,”孙班长挺挺腰板,像个指挥 官般的指着一座茅屋说,“就是这一家——今天晚上我们得痛痛快快玩它 一夜!” “不错,指导员请客,我们一定奉陪。”老李晃着头笑。他是一个赋闲 的军人,正在靠孙班长替他找差使。一副谄媚相,看见孙班长说什么就说 什么的。 一辆小包车迎面疾驰过来,呼的从我们身旁掠过去,卷起了一地的 黄尘。 “呸!神气你的鸟!”孙班长朝着那汽车的后面狠狠地唾了一口,旋过 脸来向我牢骚地说: “指导员,你别见怪,我们在外面混差使的谁不是这样?妈的,我们又 没有公馆,又没有太太,为这几块饷银,大热天还跟他们跑腿,不找个空儿 乐一下,我才是他妈的孙子大傻瓜呢!——你们说,对不对?” 他说着一口刺耳的浙江官话,说话时候老喜欢咧着牙齿,牙齿中间有 一颗是包金的,黄澄澄地好像随时要从嘴里跳跃出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老李却早抢着接下去了: “对,对,班长的话再没有错的,做人就是那么一回事,谁又不想修仙 成佛,干吗不找乐呢!”他把肩膀上一个小包裹耸了一耸,“指导员,你是 个 读书人,不像我们老粗,可还不是一样,大热天赶旱路,鬼才耐烦,所以我 说你老兄得请客呀……” 一阵桀桀的笑声,跟着满嘴白沫喷溅到我脸上。孙班长推了我一下 肩膀说: “对,你请客,我做媒,那女人包管你中意,一点儿不含糊——清 水货!” “好!”老李喝起彩来。 “是王大娘店里那李三姐吗?”文书上士,才二十来岁一个小伙子,眯 着眼睛问。 “怎么?”孙班长横了他一眼,“莫非你小子也在打她的主意?” 他发出一阵狞笑,那小子脸孔飞红了。 “呃,指导员,”孙班长又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别瞧不起她呀 , 她可不是那种乡下土货,相貌好,又聪明,能干,是见过世面儿的呀,咳, 这 雌儿落在王大娘手里,才叫是桂花树当柴烧,他妈的,凤凰落在老鸦 窝呢!” “唔?”文书上士脑袋一偏,讪讪地说,“那她怎么不去跑大码头呀? ” “唔?”孙班长从眼角里瞟了他一下,“你倒说得轻松,你怎么不带她 到你府上去呀!”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