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的日子(陈忠实集)(精)
作者简介
陈忠实,1942年生于西安市灞桥区西蒋村。1962年高中毕业,在乡村做中小学教师和区、乡政府干部整20年。1982年调陕西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65年初发表散文处女作。1973年发表小说处女作。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2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乡村》。迄今已出版《陈忠实小说自选集》3卷,《陈忠实文集》7卷,散文集、选集30余种。《信任》获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记忆》获1990~1991年全国报告文学奖,长篇小说《白鹿原》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并在日本、韩国和越南翻译出版。另有多篇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获《当代》《长城》《小说界》《人民日报》等报刊奖。《白鹿原》入选汉语新文学《百年百部》《中国文库》《大学生必读》等图书系列,已发行130万册。 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内容简介
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 我要求休学一年。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的申请书。我在把书面申请交 给班主任的同时,又口头申述了休学的因由,发觉口头申述因为穷而休学 的理由比书面申述更加难堪。好在班主任对我口头和书面申述的同一因由 表示理解,没有经历太多的询问便在申请书下边空白的地方签写了“同意 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自然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他随之让我等一 等,就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门去了,回来时那申请书上就增加了校长的一 行签字,比班主任的字签得少自然也更简洁,只有“同意”二字,连姓名 也简洁到只有一个姓,名字略去了。班主任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 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板。获准以后便推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 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提着长杆蘸水笔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 ,并不抬头。我知道开学报名时教务处最忙,忙就忙在许多要填写的各式 表格上。我走到她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 ”然后就把那张签着班主任和校长姓名和他们意见的申请递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着,长杆蘸水 笔还夹在指缝之间。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目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 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似乎两个人连姓名在内的 十来个字的意见批示,看去比我大半页的申请书还要费时更多。她终于抬 起头来问: “就是你写的这些理由吗?” “就是的。” “不休学不行吗?”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安排计划:待到明年我哥哥 初中毕业,父亲谋划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 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钱零花钱。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 我拿父亲的话给她解释,企图消除她对我能否复学的疑虑:“我伯伯说来 ,他只能供得住一个中学生;俺兄弟俩同时念中学,他供不住。” 我没有作更多的解释。我的爱面子的弱点早在此前已经形成。我不想 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窘。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供着两个同 时在中学念书的儿子。哥哥在距家四十多里远的县城中学,我在离家五十 多里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学就读。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盖一条被子, 破点旧点也关系不大。先是哥哥接着是我要离家到县城和省城的寄宿学校 去念中学。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头,学费杂费伙食费和种种花销都空前 增加了。实际上轮到我考上初中时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荣耀和喜庆,反 而变成了一团浓厚的愁云忧雾笼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我的行装已不能像 哥哥那样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和新床单,被简化到只能有一条旧被子卷成 小卷儿背进城市里的学校。我的那一绺床板终日裸露着缝隙宽大的木质板 面,晚上就把被子铺一半再盖上一半。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样由父亲把一整 袋面粉送交给学生灶,而只能是每周六回家来背一袋杂面馍馍到学校去, 因为学校灶上的管理制度规定一律交麦子面,而我们家总是短缺麦子而包 谷面还算宽裕。这样的生活我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好,因为背馍上学的学 生远远超过能搭得起灶的学生人数。每到三顿饭时,背馍的学生便在开水 灶的一排供水龙头前排起五六列长队,把掰碎的各色馍块装进各自的大号 搪瓷缸子里,用开水浸泡后,便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围在乒乓球台的周围进 餐,佐菜大都是花钱买的竹篓咸菜或家制的腌辣椒,说笑和争论的声浪甚 至压倒了那些从灶房领取炒菜和热饭的“贵族阶层”。 这样的念书生活终于难以为继。父亲供给两个中学生的经济支柱,一 是卖粮,一是卖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卖树。父亲自青年时就喜欢栽树 ,我们家四五块滩地地头的灌渠渠沿上,是纯一色的生长最快的小叶杨树 ,稠密到不足一步就是一棵,粗的可做檩条,细的能当椽子。父亲卖树早 已打破了先大后小先粗后细的普通法则,一切都是随买家的需要而定,需 要檩条就任其选择粗的,需要椽子就让他们砍伐细的。所得的票子全都经 由哥哥和我的手交给了学校,或是换来书籍课本和作业本以及哥哥的菜票 我的开水费。树卖掉后,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刨挖树根,指头粗细的毛根也 不轻易舍弃,把树根劈成小块晒干,然后装到两只大竹条笼里挑起来去赶 集,卖给集镇上那些饭馆药铺或供销社单位。一百斤劈柴的最高时价为一 元五角,得来的块把钱也都经由上述的相同渠道花掉了。直到滩地上的小 叶杨树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掏挖干净,渠岸上 留下一排新插的白杨枝条或手腕粗细的小树…… 我上完初一第一学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预感到要发生重要变故了。新 年佳节弥漫在整个村巷里的喜庆气氛与我父亲眉宇间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忧 虑形成强烈的反差,直到大年初一刚刚过去的当天晚上,父亲便说出了谋 划已久的决策:“你得休一年学,一年。”他强调了一年这个时限。我没 有感到太大的惊讶。在整个一个学期里,我渴盼星期六回家又惧怕星期六 回家。我那年刚交十三岁,从未出过远门,而一旦出门便是五十多里远的 陌生的城市,只有星期六才能回家一趟去背馍,且不要说一周里一天三顿 开水泡馍所造成的对一碗面条的迫切渴望了。然而每个周六在吃罢一碗香 喷喷的面条后便进入感情危机,我必须说出明天返校时要拿的钱数,一元 班会费或五角集体买理发工具的款项。我知道一根丈五长的椽子只能卖到 一元五角钱,一丈长的椽子只有八角到一元的浮动价。我往往在提出要钱 数目之前就折合出来这回要扛走父亲一根或两根椽子,或者是多少斤树根 劈柴。我必须在周六晚上提前提出钱数,以便父亲可以从容地去借款。每 当这时我就看见父亲顿时阴沉下来的脸色和眼神,同时,夹杂着短促的叹 息。我便低了头或扭开脸不看父亲的脸。母亲的脸色同样忧愁,我似乎可 以看;而父亲的脸眼一旦成了那种样子,我就不忍对看或者不敢对看。父 亲生就的是一脸的豪壮气色,高眉骨大眼睛,统直的高鼻梁和鼻翼两边很 有力度的两道弯沟,忧愁蒙结在这样一张脸上似乎就不堪一睹……我曾经 不止一次地产生过这样的念头,为什么一定要念中学呢?村子里不是有许 多同龄伙伴没有考取初中仍然高高兴兴地给牛割草给灶里拾柴吗?我为什 么要给父亲那张脸上周期性地制造忧愁呢……父亲接着就讲述了他得让哥 哥一年后投考师范的谋略,然后可以供我复学念初中了。他怕影响一家人 过年的兴头儿,所以压在心里直到过了初一才说出来。我说:“休学。” 父亲安慰我说:“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我也不以为休学一年有 多么严重,因为同班的五十多名男女同学中有不少人都结过婚,既有孩子 的爸爸,也有做了妈妈的,这在五十年代初并不奇怪,解放后才获得上学 机会的乡村青年不限年龄。我是班里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一个,座位排在 头一张课桌上。我轻松地说:“过一年个子长高了,我就不坐头排头一张 桌子咧——上课扭得人脖子疼……”父亲依然无奈地说: “钱的来路断咧!树卖完了——” 老师放下夹在指缝间的木制长杆蘸水笔,合上一本很厚很长的登记簿 ,站起来说:“你等等,我就来。”我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总是止不 住她出去干什么的猜想。过了一阵儿她回来了,情绪有些亢奋也有点激动 ,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说:“我去找校长了……”我明白了她的去处,似 乎验证了我刚才的几种猜想中的一种,心里也怦然动了一下,她没有谈她 找校长说了什么,也没有说校长给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双手扶在桌沿上低 垂着眼,久久不说一句话。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扬起头来时我就发现,亢 奋的情绪已经隐退,温柔妩媚的气色渐渐回归到眼角和眉宇里来了,似乎 有一缕淡淡的无能为力的无奈。 她又轻轻舒了口气,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公文本在桌子上翻开,从笔筒 里抽出那支木杆蘸水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后又停下手,问:“你家里 就再想不下办法了?”我看着那双带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 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着的心平静下来,足以使任何被 痛苦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灵魂得到抚慰,足以使人沉静地忍受痛苦和劫难而 不至于沉沦。我突然意识到因为我的休学致使她心情不好这个最简单的推 理。而在校长班主任和她中间,她恰好是最不应该产生这种心情的。她是 教务处的一位年轻职员,平时就是在教务处做些抄抄写写的事,在黑板上 写一些诸如打扫卫生的通知之类的事,我和她几乎没有说过话,甚至至今 也记不住她的姓名。我便说:“老师,没关系。休学一年没啥关系,我年 龄小。”她说:“白白耽搁一年多可惜!”随之又换了一种口吻说:“我 知道你的名字也认得你。每个班前三名的学生我都认识。”我的心情突然 灰暗起来而没有再开口。 P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