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的人间/大家小札系列
作者简介
张国风,江苏无锡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研究,撰有《太平广记版本考述》《太平广记会校》《话说金瓶梅》《话说红楼》《话说西游》《传统的困窘——中国古典诗歌的本体论诠释》《明清小说解读》《中国古代小说史话》等著作。
内容简介
金钱啊,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 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十九世纪上半叶的法国历史。巴尔扎克痛心地为我们勾勒了这么一幅图画:贵族阶层急剧地、无可挽回地衰落下去,而资产者则蓬勃兴起,在一个又一个领域内击败对手,取得胜利。鲍赛昂夫人引退了,拉斯蒂涅坠落了,伏脱冷被逮捕,这一切无一不是金钱的胜利,无一不是资产者的胜利。 在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我们看到的是十八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虽然吴敬梓把故事安排在明代,但小说所反映的却是清代前期,特别是康乾时代的社会现实。十八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与十九世纪上半叶的法国相比,情况有显著的不同。中国的资本主义,始终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明代中叶逐渐萌生的资本主义,在明清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中受到沉重打击。中国社会中,从来没有产生像葛朗台,像纽沁根那样独立于贵族势力之外,敢于藐视贵族并与之分庭抗礼的人物。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商人不是以金钱与贵族对立,而是用金钱去换取贵族的保护。商界中真正吃香的,是像《金瓶梅》主角西门庆那样的“官商合一”的角色。在《儒林外史》中看不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中所描写的那种阶级对抗。但是,在《儒林外史》中可以看到金钱和门第的互相藐视、敌视和妥协,可以看到金钱在破坏等级名分观念,在蔑视宗法关系。在吴敬梓那里,金钱不是被看作一种经济力量,而是被看作一种使人堕落的力量,而功名富贵就是金钱的代名词。要避免堕落,就要避开金钱的诱惑,彻底否定功名富贵。巴尔扎克注视着各种社会力量的拼搏和经济基础的巨大变动之间的关系,吴敬梓注视着金钱和功名富贵对儒林的腐蚀,这是中西两位现实主义大师观察角度大不相同的地方。吴敬梓全神贯注于人的伦理价值,这正是中国人传统的观察角度。 吴敬梓出身安徽全椒的名门望族。正像作者自己所说,“五十年中,家门鼎盛。”虽然从祖父一辈开始,吴家的这一分支已经处在衰落的过程之中,但是,吴敬梓依然保持着强烈的家世门第的自豪感。在《儒林外史》中,为了提高杜少卿、杜慎卿的门第自豪感,有意识地将人物的门第从原型又向上提了一大步。曾祖吴国对的探花,在《儒林外史》中被提高为状元,一门两鼎甲在《儒林外史》中被夸大为“一门三鼎甲”。吴敬梓嗣父的赣榆县教谕,在《儒林外史》中被提高为赣州太守。 《儒林外史》中也常常满怀热情地歌颂小人物,歌颂平民。但是,作者赞扬的,都是那种敬重斯文、牢守等级名分的平民。对于“下等人”中,像钱麻子、牛浦那样“不守本分”的人,作者不是给以讽刺,就是让他出丑。 吴敬梓作为一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他对于金钱与门第的相互藐视、敌视和妥协,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在小说中,这种敏感得到了自觉或不自觉的反映。 吴敬梓并不敌视一般的商人,也不是一般地敌视大商人。周进就是靠了素不相识的商人的慷慨资助,才纳监进场,获得了乡试的资格。但是,吴敬梓对盐商却没有一点好感。盐商巨贾,由微贱而骤至暴富,气焰特别嚣张,所以特别容易引起破落的世家子弟的反感。 作者对盐商没有好感,所以,他笔下的盐商都是一股铜臭和俗不可耐的。 杨执中为盐商管一个小店,亏空了银两。盐商明知并非杨执中贪污,却因为老阿呆“指手画脚的不服”,就一张呈子告到县里,诬告杨执中“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一条链子锁到牢里,一下子关了一年半。若不是娄府出面干预,老阿呆的冤枉官司不知何年何月能够了结。娄府公子和杨执中都是作者有所讽刺的人物,但杨执中坐牢却分明是冤屈的。盐商一张呈子就可以送人去;那盐商的气焰可想而知。 扬州的万雪斋是《儒林外史》中着墨最多的盐商。作者借“画中第一等下流人物”牛浦的眼睛,写出万家的阔气、俗气,写出万家与官府相勾结的情形。《儒林外史》写娄府时,写它的“院宇深沉,琴书潇洒”;写蘧家时,写它的“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而当小说写盐商万家时,作者突出盐商的奢华:花梨椅子,六尺高的穿衣镜,鹅卵石砌成的地,一路的朱红栏杆,水磨楠木桌椅;突出盐商对官府的攀附:盐运使荀玫亲书的“慎思堂”大匾,一副俗气的对联——“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只知聚敛的盐商,偏要附庸风雅,“慎思堂”的“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平时还要和牛玉圃之类的假名士来往。而牛玉圃之流也乘机奔走盐商家中,以沾余汁。 《儒林外史》抓住万雪斋的出身大做文章。人们往往只注意到牛浦作弄牛玉圃的情节本身的喜剧性,却不去注意牛玉圃无意中捅出来的“阴私”的性质。《儒林外史》借子午宫道士之口,揭发了万雪斋“不光彩”的出身。原来这位腰缠万贯的大盐商,早先不过是“河下万有旗程家的书童,自小跟在书房伴读。他主子程明卿见他聪明,到十八九岁就叫他做小司客”。他后来就弄窝子,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发起十几万来。”吴敬梓极写这位巨富大贾对自己微贱出身的深刻自卑。尽管万雪斋生活奢华,挥金如土,妻妾成群,交结名士官府。但是,由于他“不光彩”的出身,他的地位仍然很软弱,依然被人看不起。他给儿子娶的是翰林的女儿,企图借此改变有钱无势的地位,冲淡暴发户的形象。主子程明卿的来到,一下子就诈去了他一万两银子。作者以一种快乐的心情看着万雪斋“自己跪着,作了几个揖”,被程明卿讹诈的狼狈相。这是借破落的程明卿来惩罚出身微贱的富商。牛玉圃上牛浦的当,提起程明卿,将万雪斋“气的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到底不敢当面发作,从《儒林外史》关于“阴私”的描写,可以看出作者对暴发户本能的反感。 万雪斋的插入,目的还不在写盐商,而是在借此写出牛玉圃和牛浦,读者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他俩身上,作者对万雪斋的贬义并不明显。在围绕“阴私”的故事中,万雪斋还有点可怜的样子。但是,在小说写到另一个盐商宋为富的时候,作者的爱憎就十分鲜明了。吴敬梓的同情显然是在沈琼枝一边。沈琼枝并非大家闺秀,但毕竟是读书人家。沈琼枝父亲是教书先生,她自己能做诗文。所以,宋为富娶沈琼枝为妾一事,在吴敬梓看来,就带有一种以金钱凌辱斯文的性质了。宋为富听说沈琼枝不愿为妾,红着脸说:“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作者并非有意借沈琼枝的抗拒来鼓吹婚姻自由,作者欣赏的是沈琼枝对金钱的蔑视和她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杜少卿称赞沈琼枝说:“无论他是怎样,果真能做诗文,这也就难得了”,“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觅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在这里,作者不是用爱情,而是用金钱来考验他笔下的人物。“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正是作者的画龙点睛之笔。 第二十八回,作者插入文人辛东之、金寓刘、季苇萧等人攻击盐呆子的大段对话。这段对话和前后的情节都没有多大关系,显然是作者见缝插针,趁着这一过渡性的章回,情节松弛的间歇,表现一下自己对扬州盐呆子的不满。 辛东之攻击盐商的一毛不拔,他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得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两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辛东之的资本是他的书法,他的才华。盐呆子则有的是钱。琴棋书画是贵族士大夫占据的传统领域,辛东之的书法体现着贵族士大夫在传统领域中所具有的优势。辛东之关于森罗宝殿的玩笑,开得很巧妙,也很刻毒。但是,盐商得意的是现世,辛东之的报复却在身后。所以,辛东之的恶谑,细细品味起来,很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这样阿Q式的自我安慰,恰好反映破落的世家子弟在金钱的猖獗面前那种无可奈何的心情。 金寓刘的故事也与此相似。盐商方家求金寓刘写一副对联。金寓刘不愿写,故意出高价——二十二个字要二百二十两银子。“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作者写这么一个故事,用意在写盐商卖弄有钱的可恶,但这个故事的胜利者是盐商,是金钱。金钱买到了对联,二百二十两银子买到了金寓刘的二十二个字,不管盐商花了多么高昂的代价,他买到了对联,买到了才华。不但买到了才华,而且用一种粗野的方式蔑视了才华——把对联扯碎了。金寓刘把银子掼在街上,任人去捡,又是才华对金钱的蔑视。但是,银子掼在街上,完全是一种被动的反应,它没有改变才华被银子买去的事实。所以,金寓刘的对联故事与辛东之的阴司故事,都是同样的性质。 接着鲍廷玺又提起盐商吃面的派头:“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金寓刘说:“他那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这种刻薄话明显地缺乏说服力,只是用来开开心罢了。 使作者厌恶的是盐商的奢华、骄横,使作者痛心的是金钱对儒林的腐蚀,宗法的纽带在瓦解,伦理道德被人们抛弃。严监生尸骨未寒,亲哥哥严贡生便如狼似虎,打上门来,要吞并弟产。王氏还没有咽气,她的两个哥哥王德和王仁就因为收了严监生的银子,迫不及待地要让严监生与赵氏成亲。匡超人为了金钱,竟和市井奸棍潘三勾结,伪造文书,充当枪手。 在《儒林外史》中,写得更多的,不是一种独立的金钱,而是那种与功名富贵纠缠一起和难解难分的金钱。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特点,尤其是中国封建社会末世的特点。功名富贵本来并不单纯是利禄。它曾经带有伦理和信仰的色彩,忠于皇帝、忠于国家和攫取功名富贵是一致的。但是,吴敬梓生活的那个时代,封建制度已经早就走过了它的青年和壮年时期,已经到了垂死的阶段,一切都在散发着末世所特有的陈腐气息。伦理和信仰日趋破产,只有迂拙的呆子还在相信它,功名富贵已失去了建功立业的内容,只剩下利己主义。萧云仙、汤镇台的遭遇说明,功名富贵和建功立业不但无关,而且是对立的了。追求功名与追求金钱已经毫无区别。两种行为是同样的卑鄙,同样的无耻。所以,我们在《儒林外史》中可以看到,对金钱的批判是与对功名富贵的批判结合在一起的。 1)古典文献学家人民大学教授张国风讲述儒林悲喜人生; 2)全书对吴敬梓笔下的假儒、迂儒、真儒、真名士、假名士、市井百姓、女性等人物进行分析,探究众生百态背后潜藏的社会危机; 3)可以作为了解《儒林外史》的导读,亦可进行研究学习; 4)语言轻松明快,可读性强; 5)装帧雅致、版式舒朗、阅读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