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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 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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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020100736
张洁,1937年生。辽宁抚顺人。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曾在国家部委工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美国艺术文学院荣誉院士。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无字》,长篇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散文集《我们这个时代肝肠寸断的表情》等。
未了录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关玻璃窗之前,顺手把我的老伙伴“太史公”放 到了窗外。它肯定不满我这样做,但它一向儒雅庄重 ,绝不会用死命的嚎叫,表示自己的不满。它只是重 又跃上窗台,趴在那儿,隔着玻璃窗,用它那仿佛能 看透一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装作浑然不觉,接着去插窗上的插销。可这窗 户年久失修,窗框已经开榫、错位、变形,别管我多 么使劲,那插销无论如何是插不上了。这不能算是维 修工人的疏忽,而是因为我对生活无可救药的恍惚。 平时,我就用一根麻绳拴着,开起窗来当然非常麻烦 ,好在我很少开窗。因为我已如早产婴儿般的孱弱, 任何一点温度变化,都足以对我造成威胁,让我爆发 一次莫名其妙的合并症。我老是发出这样的感慨,为 什么医院里到现在还没有一种供衰弱的老人睡进去的 保温箱? 所以我的房间里总有一股地下室的霉湿味,以及 一个不健康的人长久居住过的怪味。 可是从前天晚上起,我却把窗子一直开着,我希 望那沁着花香的春风,能把我多年来浸洇在这屋子每 一个缝隙里的怪味,彻底置换干净。 这大概是我能为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早晚会 有人搬进来,我希望新来的房客,不要因这房间里的 怪味责怪我,不过即便他们责怪我,我也听不见了。 当然,顶好是把这房间重新粉刷一次。 风儿是暖和的,我却咳嗽不止。我的嗓子里粘着 一层厚厚的浓痰,好像积满了煤尘的烟囱,我真巴不 得有谁拿个铁扫把,像清扫烟囱那样,把我的喉咙清 扫干净。 前天医院打来电话,通知我今天住院。打电话的 小伙子有副轻歌剧演员的嗓子,唱着歌儿似的,好像 通知我去赴一个约会,告诉我有人正在一棵合欢树下 ,或是一座小桥旁等着我。而我要去的,却是通向太 平间的那道小门。 从接到电话那一瞬起,我就开始不断回首自己的 一生,就像即将死去的人常做的那样。我不禁感到奇 怪,在这之前我们都干什么去了?难道我们一定要等 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会想起已然无法了却的大 大小小数不清的旧账?难道我们注定要带着许多懊恼 离开? 我的一生,索然无味,顶顶平常。我甚至为那些 将要给我写悼词的人犯愁:我有什么值得在悼词上一 提?或是,那悼词念不了一分钟就没得念了,如何是 好? 就连我的名字,也像成心跟人找别扭,不但念起 来十分拗口,还透着刻板和平庸。虽然每过那么两年 ,它便会在一本明史研究之类的书脊上出现,那本书 也不会很薄,总有四五百页的样子,不过那本书,多 半被放在书架的最下层。我明明知道,我的下一本书 出版了,我的上一本书还不会卖光,可我有时还忍不 住跑到书店,朝我那些卖不出去的书溜上一眼,看看 它们是否有所减少。唉,哪怕卖出去一本也好。然后 又赶紧溜走,像个心虚的小偷。我怕,怕有人认出, 我就是那些卖不出去的书的作者。这让我感到惭愧和 惶恐,我知道自己才气有限,白白地糟蹋了许多纸张 ,让读者浪费了很多的时光。可就像中了邪,我没法 儿不把整个心思投入我的研究,也没法让自己停止不 写,没有这些,我还活个什么劲。 邻居老李问我,住院以后,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 代办?比如信件、电报之类,要不要及时送到医院, 还是等他到医院探望我时,一并带去? 我对他说,不忙。有便时带去也不迟。 除了出版社、报刊,或某大学学报编辑部关于组 稿、催稿、出版事宜的往来信函,或偶尔有个像我一 样较真儿的书呆子提出就某个朝代、某次战役的确凿 时间、地点之类与我进行商榷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 私人信件,何况我已经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工作耽误 了很久,就连这些信函也往来寥寥。 没有人跟我过不去,可我就是没什么朋友。 研究所里的同志,对我十分敬重和体谅。我却常 把别人的礼貌,当做饶有兴味的表现。别管人家爱听 或是不爱听,有事或是没事,腻味或是不腻味,我会 几小时几小时地引经据典,向听者证明清夏燮所撰之 《明通鉴》,立说多有不经之谈。 逢到不得不回访什么人,心里一边惦记着摊在桌 上的手稿,一边暗暗巴望对方顶好不在,我便可以留 个简便的条子,马上走人。既尽到了礼数,又不致耽 搁太多的时间。实在不巧碰上了,我会把“现在天气 渐渐热了”这种废话,说上三遍。 我在社交场合种种不合礼仪的表现,常常闹得对 方不知该拿我怎么办。等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不论我 或是主人脸上,都会显出因为不再互相折磨而对彼此 感激不尽的神情。 赶上节假日,离开了机关食堂,我总闹不清什么 时候该吃早饭、中饭,或晚饭。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 像我那样,急切地巴望食品工业和服装工业的发展, 巴望着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吃饭那个复杂的过程,简 化到宇航员的水准,该就餐的时候,只消从管子里挤 上一点。我巴望着纸浆即将成为服装新型材料的报道 尽快付诸现实,用一次就可以扔掉,既免去洗涤的麻 烦,也省得我的衣服、被单,总像油渍的抹布。和别 人没什么两样,我同样喜欢干净的衣服、被褥。P1-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