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的世界

作者简介

内容简介

当时，我住在纽约。我的公寓位于小小罗斯福岛的东河中游地区，恰 好在曼哈顿和皇后区中间。这岛像艘小船，随潮汐浮浮沉沉，颇有挣脱缆 绳、荡向自由汪洋之势，然而日复一目，它仍然停在原地，与这黑森森的 河浪为伍。 我走进卧房想向孩子们道晚安，但见他们已睡熟了，便踮着脚走回客 厅。夜色拢来，将我藏匿于寂静无形之中，我突然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 觉得这儿并不是自己的家；我反而像是个闯空门的小偷。停下脚步，我望 向窗外，盯着皇后大桥上那一排参差不齐的灯光，看着它们把那巨大的金 属块照得明暗斑驳，四周却漆黑无垠，仿佛那就是金属原子间无尽的空虚 。这景象冷酷逼人，像是一种威胁。 珍妮弗已经回到她的房里，提前结束了我们之间的夫妻大战，只因我 那晚迟归。 那天早上，我去肯尼迪机场接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一见到这位朋友 ，我立刻感觉到他的生活过得比我充实且快乐。羡慕、嫉妒和一种盲目的 好强一我从不承认自己好强一顿时在心头涌现，让我急切地想要说话，甚 至停也停不下来。在车里，我扯了一个又一个的谎，胡诌这几年在纽约过 得多顺遂，多少名流团体的邀约令我分身乏术，包括什么画廊开幕、文艺 活动的首演之类的；我还吹嘘自己的专业成就、嗜好，以及和珍妮弗过得 多么幸福快乐。然而，这些话从喉间出来时仿佛带着一股死气，想哭的情 绪却渐渐堆积。那虚伪的情感之河几近失控，不停翻搅出更多荒谬，浓稠 得令我极度反胃、难以忍受。我觉得自己在表演一出闹剧，像一台吹牛机 器人，尽管真心想停下来，却怎么努力都抽离不了。我越是对自己说的话 感到厌恶，就越明白情况难以收拾。 两个我在同一个身体里抗争着，那分裂而相斥的感觉令我错愕：就像 连体婴、人头马、阴阳人，永远受困在狂暴且诡异的形体中。 天色渐暗。我发现自己转错了一个弯，只能在一条蒙陇幽暗的后巷里 绕来绕去，四周逐渐变得荒凉肮脏。我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车子 里只剩一片冰冷的沉默。外头下着滂沱大雨，所以我把车开得极慢，几乎 跟步行的速度差不多。当发现有一对车头灯一直尾随着我们，又瞥见天桥 下有几个影子晃动时，我朝那位朋友看了一眼，不禁僵住了：他簌簌发抖 ，而且脸上写满了恐惧。我本能地踩着油门前进，一见到路口就猛打方向 盘，心脏都快要跳出来。车子急速地打滑，幸好没撞上那一群围着火盆取 暖的流浪汉。高楼大厦的阴影看起来就像来自地狱的妖魔，张开大口，正 等着吞噬我们。 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夜空。我一直紧张地看着后视镜，确定那对车头灯 没跟上来，同时发现我们已来到这城里较安全的地区，也认出一些建筑， 总算能开回家了。 之后，我跟那位老朋友再没见过面。 我搭电梯上十六楼，身旁站着一个块头很大的黑人——他是一个弱智 的男子，一路上对我含含糊糊地不知说些什么。在当时，罗斯福岛正在推 行社会整改，身心障碍人士与他们的看护者同住的情形并不罕见。 一进门，珍妮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模样先映入我眼帘。她那一头大 波浪卷发松松垮垮的，像女妖的蛇发般拖曳；指间夹着的香烟，随着一声 声怒吼而摇晃一她如镜像般反映着我的人生。在我们之间，我只感觉到莫 大的空虚，心像被啃噬般疼痛，仿佛药力持续多年的麻醉药终于在此时失 效。那栋公寓、我和那女人之间的情分，还有眼界所及的一切，诉说的都 是无可救药的庸俗。曾经，我相信一切选择都出于自己的个人意愿，也认 为是自己的个性使然，如今它们突显出我是如何的作茧自缚，结果被困得 无路可退。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唾弃自己的无能。一阵绝望的麻木感汹涌而 至，淹没我所有的谎言和妥协，把我冲上孤寂的现实海岸。我把脸埋进手 掌，在悲哀中睡去。 在黎明前的隐隐微光的映衬下，别墅的外墙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 偌大的门厅内有一整幅古式壁画，因为光线太暗，我只能隐约看出那 是一片森林景致，正中央则是个梦幻般的人体；跟这幅画一样，整间厅室 也透着一股迷离的美感，从家具摆设到梁柱雕饰皆如此。我发现自己置身 豪宅中，且在那样晨昏未明的时间里，一时只觉得疑惑，却不怎么惊讶。 尽管我确定自己从没到过这里，但眼前一切景物都不陌生。 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宛如陷入沉思中。我走上年代久远的石阶，来 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我注意到自己的衣着华丽，好像准备与大人物见面 似的。 毫无缘由的满心焦躁，紊乱的情绪始终在我脑中盘旋，更助长了心中 的怒火。我脱掉鞋子，把它们留在门阶那儿。这动作对我来说极其自然， 就像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仿佛我在别的场合里也常这么做。我好像已经 知道等在那扇门后面的是什么一尽管一点线索或提示也没有。带着敬畏而 恐惧的心情，我敲了敲门，然后径自按下那精致的铁铸门把，推开了大门 。 我朝火炉方向一瞥，随即被明晃晃的火光闪得赶紧移开视线，用力眨 眼以免流泪。“他”就站在火炉边，背对着我。我看见“他”的影子投射 在墙上，而这间房里也因火光而显得幽影幢幢。两面宏伟庄严的拱墙，墙 上砌出的古旧石窗，宛若一个个眼睛，圆睁着望向黑夜。透过朝东的那几 扇窗，我看见柔和的晨光已在天边绽现。 我在白色地板上谨慎地走了几步，便听见“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充满威严和恫吓，令我不敢再妄动，也麻痹了我的思考。 “你的人生一塌糊涂！”说话时，“他”没有转过身来面对我，“我 从你进来的方式就知道。包括你的脚步，尤其是你的情感散发出的恶臭！ ” “你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空有满脑子想法。在这种状态下，你以为 你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就算把你打成千百个碎片，顶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小 职员的生活罢了。” “我不是小职员。”我有些戒备地顶了一句，还提高声调。不管这人 是谁，我跟他之间都该保持一点距离，互不逾越界限才对，不料我说的话 竟毫无震撼性，那力道仿佛被吸音墙给吸收了。我的心中无端地涌起恐惧 感，只能勉强提高音量：“我是个主管！”P2-P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