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瓦大地
作者简介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作家,出版著述九十多部。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内蒙古文艺特殊贡献奖及金质奖章、赤峰市百柳文学特别奖及一匹蒙古马,电影《烈火英雄》原著作者。作品收入大、中、小学语文课本。作品有西班牙文、俄文、波斯文和蒙古文译本。
内容简介
谁是我们前世的父母? 我们坐在帐篷前面喝茶。 帐篷由白桦木当支柱,苫桦树皮和半干的草,里面有一张军绿色的俄制行军铁床,床下放着叠好的土布袋子,这是阿乎为收松籽准备的。帐篷右边十多步远是石壁。下面堆石台,摆佛像,供着酥油灯。离佛像不远有三个大石头搭的临时锅灶,大铁壶的水一直沸着,石头烧黑了。 早上,我从克孜勒赶过来,到巴彦岱山后面的蒙古栎树林拍野鹿的照片。鹿群远在几公里外的山麓下面,等我赶过去,它们却回到蒙古栎树林。没拍到鹿,我拍了几张野花的照片,它们听话。回来的路上,我的脚板累极了,发烫,像踩在烙铁上。我感到口渴,小溪哗啦啦流过树林,但我想喝热茶,我要忍着口渴回克孜勒宾馆用电热杯烧开水泡绿茶喝。 “吾欲仁,斯仁近矣”,孔子的话像在描述我的处境。我从山坡下来见到了帐篷,一个人正蹲着往冒蒸汽的大铁壶下面添松木劈柴,他是阿乎。阿乎身穿像渔网般布满大小窟窿的白背心,腰上系着紫毛衣和灰色夹克衫。没等我开口,他就说:“喝茶,来喝茶。” 阿乎抓一把红茶放入小铜壶,冲进开水。兑入一碗奶(他说鹿奶),再用盛饭的大木勺舀一勺蜂蜜放进铜壶。搅了搅,把茶倒进两个桦木碗里,递我一碗。 这茶真是好喝,我忍不住看碗里的茶,喝进肚子就看不到了。它像葡萄酒一样紫红,有金边。 一碗很快就喝干了,阿乎端铜壶到锅灶边上拿大铁壶往里加水。铁壶的水一直沸着,这才叫喝茶。阿乎继续往铜壶里加奶和蜜,给我斟茶。他猫腰在地上看了看,放下茶壶。 山里没椅子,我们俩站着喝茶。阿乎把木碗端到嘴边,喝一口,眼睛看着我笑。 “你不问我从哪里来吗?”我问他。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刚刚知道他叫阿乎,到这里来收松籽的牧羊人。 “不用问。” 哦,我们跟陌生人见面总要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这里干什么。就像我刚刚问完他。阿乎却说不用问。 我们又喝干了一壶,他添水加奶,在地面看看,放下茶壶。地面的岩石上长着黑色的苔藓。石头的缝隙里刮入了早早脱落的黄色草籽,几只蚂蚁在白色的石头花纹上爬。 “松籽什么时间成熟?” 阿乎把松树林从左到右看了一遍,说:“快了,再过半个月。” “你这么早上山来干什么?” “玩嘛。”阿乎说,“给松鼠喂点玉米,帮鸟儿修修窝,在山上睡觉。” 阿乎红脸膛,笔直的鼻子像带着这张脸向前冲,如船头劈开海洋一样。他的细眼睛眯着,眼角与上扬的嘴角遥遥呼应。 “喝茶,”他回头看大铁壶,“我自己也能喝一大壶的,不过要三个小时。” “我来这里给鹿拍照。” “是鹿让你来的吗?”他问。 “不是,我是中国的蒙古人,到这里玩。打算拍一点野鹿的照片给朋友看。但是没拍到。” 阿乎没说话,我觉得我还是没说明白。“我在蒙古栎树林等鹿,它们在远远的山麓。我好容易去了山麓……” “它们又到蒙古栎树林了。”阿乎说。 “是的,鹿太远,我拍不到它们。” 阿乎说:“它们闻到你的气味了,不喜欢你。” “我怎么了?” “你按着你的样子生活,鹿按着鹿的样子生活,你们味道不一样。”他说。 我们已经喝干了四壶茶,小圆木桶里的蜂蜜只剩下半桶。阿乎倒上茶,吹吹地面,放上茶壶。我们开始蹲着喝茶,站着太累。我喝出了一身汗,脱掉冲锋衣,又脱掉了羊毛衫。我在茶里又喝出果香,我告诉了阿乎。 “野蜂蜜。”他说。 “还有花香。”我说。 他说:“果香啊,花香啊,就是野蜂采的,它们知道哪儿的花朵和果实好。” 我直截了当对阿乎说:“我想拍鹿,你能帮到我吗?” “怎么帮?” 我挠挠头,怎么说呢,“让鹿离我近一点,行吗?” “喝完这壶茶鹿就来了。” 我们喝干这壶茶,我说:“不喝了,喝好了。” 阿乎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木哨。放嘴里吹,发出类似音乐的哨音,两个音符一高一低交织。吹完哨,他又添开水,加奶加蜜,拿一把草扫扫石头,放铜壶。 我不能再喝了,肚子里已有两只母鹿的奶和一千只野蜂酿的蜜,我问阿乎:“鹿呢?” “正往这边走呢。” 阿乎在蒙古语里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内蒙古没人取这样的名字。阿乎,意思是“可以了,刚刚好,还行”。他怎么能叫这样的名字呢? 阿乎吹碗里的茶,让它凉一点喝进去。他说:“我家的小白狗比香油还香。” 比香油还香? 看我没听懂,他又说:“比香皂还香。” “你的狗比香皂还香?” “对。”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问。 “不知道它怎么弄的。它老往庙里面跑。” 我问他:“你刚才说不用问是怎么回事?” 阿乎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你,就不用再问你。” “知道我什么?” “你是喝茶的人呀,你的过去和未来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不用问。” 还是没听懂。“为什么?” 他把桦木碗放在手心,摊开说:“你觉得你是你,其实你前世、前世的前世是别的样子,有好多样子,记不住。为什么要记住这一辈子的事呢?它短得像风一样,呼—”他吹碗里的茶梗。 “噢。”我假装听懂了。 “鹿来了……” 我回头看,山石后面探出许多柴火似的鹿角。我站起来,拿出相机,这群鹿低下头,鹿角对着我。我“啪啪”照。一只鹿腾空跳起来,如飞跃一个大坑,地面并没有坑。其他鹿模仿它,纷纷跨越头鹿想象中的大坑。我手忙脚乱拍照,只拍到最后一只鹿飞跃的姿态,这也不错了。 我很满意,该下山了,说:“谢谢你的茶,阿乎,我回克孜勒了。” “祝你好运,喝茶的人。”他举起木碗,像干杯的样子。 路上撒满落叶松的针叶,松树毫无吝惜脱下它的金黄色大氅。松针比火柴棍还细,有规则又无规则地铺在地面。一只红鸟在树林的低处飞行,叫声如“微—余”,它说的难道是“喂鱼”吗?我想起阿乎一个奇怪的动作—他放下铜壶时,在地上查看,他看到了什么?我耐不住好奇心,回去问他。 阿乎看我回来没奇怪,还在笑着。 我问:“阿乎,有一件事我问一下,你放铜壶的时候,在地上看什么?” “噢,”他拿起铜壶,指着壶底说,“这里有一个沿啊。不看的话,蚂蚁可能扣到壶底了,蚂蚁跑不出来,多热啊。” 为蚂蚁。我拉拉阿乎的手。 他说:“谁知道哪只蚂蚁是不是我前世的父母呢?今天天气好,他们也许来看我呢。” 听了这话,我转身走了。我的眼泪已落下,不愿让他看到。 《图瓦大地》是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鲍尔吉?原野写给图瓦大地的情书,分为“聆听:故事”、“远方:诗歌”、“沿途:风景”三辑,讲述广袤开阔的南西伯利亚草原上亘古以来的事与物、情与理,重塑文学作品中的时间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