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旷野(关于生态与精神的散记)/新视觉书坊
作者简介
鲁枢元,男,生于1946年1月,祖籍河南省开封市,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现任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大学生态批评研究中心主任;曾任郑州大学、海南大学教授及华东师范大学、陕西师范大学等高等院校客座教授。兼任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理论批评委员会委员。长期从事文艺学跨学科研究,在文学心理学、文学言语学、生态批评及生态文艺学诸领域有开拓性贡献。坚信性情先于知识、观念重于方法,学术姿态应是生命本色的展露。主要著作有:《创作心理研究》(1985)、《文艺心理阐释》(1989)、《超越语言》(1990)、《精神守望》(1998)、《生态文艺学》(2000)、《生态批评的空间》(2006)等。主编有《文艺心理学著译丛书》、《文艺心理学大辞典》、《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等。1988年被国家人事部遴选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
内容简介
荒野的伦理 面对“万物之母”的衰亡和“精神家园”的破碎,早在上个世纪就引 起了许多文学艺术家的愤怒和忧虑。列夫·托尔斯泰在《复活》的一开头 就指控城市扼杀了自然中的一切生机,连草都不能够生长。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城市仍在飞速扩建,除了冰川和沙漠;地球上 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原始的土地。从飞机上1万米的高空往下看,一座座城市 就像大地上生长的一片片的灰白色的癣疥,在地球的绿色肌肤上漫延,一 条条公路、铁路就像捆勒在地球上的一道道绳索,把大地一块块切割。大 地,以及“荒原”,比艾略特时代承受着更多的苦难,而且比艾略特时代 更糟的是没有几个人能够听到或愿意倾听大地、荒原上传来的“大自然” 的哭泣。 地球上那宝镜一般美丽、梦幻一样神奇的湖泊在一个接一个地干涸了 ,梁山泊、圃田泽早巳干掉了,罗布泊也已经在1981年干掉了,白洋淀、 微山湖、博斯腾湖、马纳斯湖都面临干涸的最后结局。随着湖水的干涸是 树林的干枯,鸟类的逃亡,草原大片大片地退化为沙漠。多年前我带着两 位研究生深入毛乌大沙漠进行生态考察,亲眼看到沙漠吞食了一个又一个 村庄,曾经是绿树如云、绿草如茵、鸡鸣于埘、马嘶于槽的家园,现今只 剩下半埋黃沙的断壁残垣,那是大自然的残骸。 凡是现代化的科技文明触碰过的地方,自然界的勃勃生机都在迅速地 消退。比如物种的锐减,其实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却漠然无视。 山东与河南交界处,以前是曾经有过许多老虎的。《水浒传》里的武 松打虎,那景阳冈就在阳谷县北边,离现在的中原油田不远。这桩关于老 虎的公案已八九百年了,且不去计较。刘鹗的《老残游记》中有一则“桃 花山月下遇虎”,绘声绘色,其实那桃花山所在的平阳县也就在泰安市西 边不远的地方,《老残游记》的纪实性很强,刘鹗描写的这只雪天月夜的 大老虎,距今不过百把年。 1989年夏天,我应邀到延边大学讲学,朋友陪我去看长白山天池,车 过龙井、帽儿山、老爷岭至安图县招待所稍事休息,管理员老崔头与我闲 扯,说他小时候在这楼后边的山坡下割草,忽然看见一个黄忽忽的东西在 树林子里悠悠晃晃走动,他当是谁家的牛犊溜出来吃草,定睛一看,却是 只大老虎,吓得他一头扎在草丛里。还好,大约是只吃饱的老虎,有惊无 险。这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我顺着老崔头指的方向看去,那老虎出没 的地方,现在是一条大马路,来往汽车如梭。 这使我想起那一年到焦作市出差,住在人民公园的一幢小楼里,楼后 是一条河谷。文化站一位朋友告诉我,1957年他被打成“右派”后就住在 这河边,那时这河边还只有几间茅屋。一到夜间,河谷里就显得很不平静 ,总能听到豹子的吼鸣和豺狼的嗥叫。但狼和豹各自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发 生冲突,同在河谷中,却分道扬镳,左边是“豹路”,右边是“狼道”, 决不走错。望着河上河下披红戴绿、欢声笑语的人群,那些狼虫虎豹都到 哪里去了呢?人太强大了。尤其是掌握了现代科学技术的人,几乎强大到 所向无敌、随心所欲的地步。由于人的强大,人类已日益挤垮了其他生物 群落,独霸了地球上的生存权力。 多年前我在郑州大学教书时住的宿舍,位居校内荒僻的一角,楼后是 滨河的坟场,楼前是一片乔木灌木夹杂的树林,林子里半人深的野萆,草 丛中有紫晶晶的浆果和黄灿灿的小花,还有蛇、刺猬、土拨鼠,林子上头 有喜鹊、乌鸦、花斑鸠、啄木鸟,夜间还能听到猫头鹰尖刻的笑声。眼下 ,这块地方已经建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高楼,树木被砍伐了,草丛被铲平了 ,飞鸟和小动物全不见了,地面全被混凝土硬化过了。这是没有办法的, 教育要发展,教育设施要跟上,不盖房子不修路怎么能行?老虎没有了, 豹子没有了,狼没有了,刺猬没有了,乌鸦没有了,蜻蜓没有了,树和草 都没有了,当地球上其他生物都被毁坏后,人作为整个生物链上的一环, 还能够继续存在吗?我们的日益蓬勃发展的教育事业,为什么不向学生们 教育这一课呢? 从生态学的学术眼光看,应当是这样:微生物、植物、食草动物、食 肉动物、人类,这是一个基底大、顶端小、十分稳实的金字塔,而在现代 工业大城市,这个金字塔却倒立起来,人口异常密集,动物则只剩下苍蝇 、老鼠和笼子里的鸟、玻璃缸里的鱼。钢筋砖石混凝土占去了城市中大量 绿地,名目繁多的化学产品杀尽了必不可少的生物。除了人,大都市中的 生物量在许多场所中几乎降至最低点。 在一座豪华宾馆的房间里,我曾经感到过人类的孤单。房间华丽、气 派、洁净,紫红的尼龙地毯,淡雅的塑料壁纸,合成纤维板的写字台,合 金不锈钢窗,洁白的床单,毛巾浆洗得板板正正,卫生间的洁具全被洗得 一尘不染,口杯上、马桶上都套有“已消毒”的封套,这种极度的“清洁 ”使人觉得冷漠、疏离,它既不是大森林中的那种清新,也不是山溪泉水 的那种洁净,这是一种类似于蒸馏水的洁净,一种人工制造出来的洁净, 一种单调的、枯燥的、死寂的、毫无生气的洁净。很奇怪,在那一瞬间, 我忽然怀恋起家乡古城上世纪50年代的大澡塘子。腾腾的水雾,赤裸的身 体,汗的气息,肌肤的气息,用现代人的眼光看那也许不太洁净,但却不 乏生命的活力。生命总是需要生命的濡染与浸润,人,大约总是需要与自 己的同种同族同纲同类亲近的,记得大约是作家张贤亮说过,在他被隔离 审查完全陷入孤寂之中时,有一只虱子在身上爬,也感到是一种慰藉。现 代的生活方式,现代科学技术正在愈来愈把人与他的生物环境隔离开来, 人愈来愈被自己制造出来的无生命的东西所包围。人将失去自己的自然属 性,终有一天,人将变为非人。 许多有识之士都曾经指出,生命之网也是一种“浑沌”,人的血肉之 躯在它赖以生存的植物和动物王国里不管显得多么地鹤立鸡群,在生物学 的意义上人与那些最低等的微生物仍然是一脉相袭的。然而,人不知从什 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凶残蛮横,为了他的奢侈的装饰,他杀掉大象,砸下象 的牙齿;为了他的虚荣的包装他杀掉雪豹剥去豹皮;为了他饕餮的食欲, 他采取切断鸡雏翅膀的手段给鸡催肥;为了他饱食中的乐趣而特别讲究吃 活鱼、活虾、活蝎,让炸焦的鱼盛在碟子里的时候还摆动着尾巴,让敲开 颅骨的猴子被调羹搅拌脑浆时还弹腾四肢。人们在生活中都知道反对“暴 君”,但人类对自然界中人类之外的生命却采取“暴君式的统治”,是谁 给了人类这一切权力呢?人是长期自然进化的结果,这个进化过程是由成 千上万的生物编织的复杂的生命之网操纵的。人类是否能够从这个生命的 壮丽队列中只选几个伙伴,在辉煌的自我孤立中生存下来,尚未得到证明 。退一步说,人类即使不为别的生物着想,仅仅为了自己的生存,也该面 对生态危机及早确立一种“生态伦理”的观念与法则。 在工业文明的利刃下受到伤害的,不啻是信仰中的上帝,大地上的万 物,以及人的心灵,还有我们头顶上的那方天空。天空受到的除去“温室 效应”、“臭氧空洞”、“酸雨黑雪”这些物理性的硬伤之外,还有一种 精神上的失落。日、月、星辰;风云雷电,曾经是人类精神阅读的一本大 书,一本用天文写就的天书,一部引发出伟大诗人屈原一连串的“天问” 的充满神秘、充满渴望的书,就是这样一部神奇的书在现代科技文明的辐 射下也开始变得枯燥乏味起来。P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