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人民文学
原售价: 49.00
折扣价: 32.40
折扣购买: 失去影子的男人(欧茨作品集)
ISBN: 9787020167999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出生于1938年6月,美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欧茨的创作力极为旺盛,以多产而闻名。自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北门边》问世以来,迄今她已出版一百余部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诗集、剧本和文学评论等。1970年欧茨以长篇小说代表作《他们》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其他重要作品还有:《中年》《我带你去那儿》《迷人的,昏暗的,幽深的:短篇小说集》等。
前 言 素有“女福克纳”“作家中的作家”等盛誉的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 1938—)是美国当代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和图书编辑。自1963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北门边》(By the North Gate)以来,在近六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出版各类作品达140余部。虽已届八十高龄,欧茨仍笔耕不辍,仅2021年就有2部长篇小说、1部短篇,1部诗集问世。欧茨文学创作体裁涉猎极广,含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儿童文学、剧本、评论等,获得过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奖章、美国国家图书奖、欧?亨利奖、法国费米娜奖以及耶路撒冷奖(2019年)等数十项大奖。凭借她多年来非凡的文学成就,欧茨还多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在一次接受杂志采访探讨关于“记忆”的问题时,欧茨曾说:“我最感兴趣的写作风格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an)式的:抓住一丝回忆细细玩味——在特定一天的特定时间都柏林的光线是什么样子的——然后通过一个角色意识的棱镜进行折射,由此这段回忆就有了那个意识的色彩。我们每个人就是一层一层的回忆。如果有一天你开始失去回忆,那你就失去了自己。甚至更残忍的说,你整个人就被蒸馏了。……”此后不久,欧茨果然拓展写作疆域,开始关注科学界至今尚未能够充分理解的人类大脑工作机制问题,关注失忆症病人的生活、情感、意识空间。基于她本人多年来对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分析的持续关注,在第二任丈夫神经科学家查理·格罗斯的影响和指导下,参照神经科学史上最著名的失忆症病人H. M.(亨利?莫莱森)的生平故事,她为读者创造了一位博学多识、风趣幽默,却又饱受顺行性并逆行性失忆症困扰的病人E. H.(伊莱休·霍布斯)。由于她长期在大学任教,深谙象牙塔内的游戏规则,将对失忆症病人的考察置于学术竞争与发展的背景下,不仅通过小说揭示学术竞争中存在的非公正与残酷,也透过失忆症病人的过去与现在,审视美国的种族问题和阶级差异问题,生动反映出美国社会各个阶层的现实生活。 白人男子伊莱休·霍布斯出身费城上流富裕家庭,祖辈在费城布劳得大街创立了全美最早、最宏伟的一家百货商店——霍布斯百货商店。正值壮年的伊莱休·霍布斯英俊潇洒、精力充沛、健康活力,在一次户外露营时意外感染单纯疱疹病毒导致脑炎。救护车将这位神志不清、浑身抽搐的患者送到奥尔巴尼医疗中心,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大脑的海马体及其邻近区域遭到严重损伤,从此无法形成新的记忆。用临床术语来说,伊莱休·霍布斯患上了部分逆行性遗忘症和完全顺行性遗忘症。尽管他在国际标准智商测试中得分依然很高,尽管他的外表和举止看起来都很正常,但他“记住”新信息的时间最长不超过70秒。也就是说,他被困在了当下,活在永远的现在时中。生病后所有的新信息无法被存储、被构建,而生病之前的信息,在他脑海中仍有清晰的记忆,却因为缺乏评估这些记忆的现在时能力,他无法将这些记忆存储起来或驱除出去,这些模糊了边界的真实记忆、准记忆或虚假记忆磨蚀了他对患病前那个自己的身份认同。疾病夺去的不仅是他的记忆能力,更有他对自身身份的探寻。 伊莱休·霍布斯年轻时在阿默斯特学院念本科,读过奈特·特纳领导的美国黑人奴隶起义,感受到灵魂深处的痴迷,决定与家庭决裂,积极投身民权运动。虽然最终回到家族企业,在金融方面也有不俗表现,然而他坚持认为“赚钱是灵魂的死亡。”遭遇意外脑炎,手术痊愈后的数十年中,他定期前往位于达文公园神经科学研究所接受测试,以帮助神经科学家了解大脑与记忆之间的生理学关联。这一对社会和人类知识有益的尝试,却带来了一个遭到公众乃至同行质疑的问题:记忆实验室是否不道德地“利用”伊莱休的身体缺陷?利用他的“记忆缺失”?这位不同寻常的失忆症患者令其中一名科学家玛戈特·夏普震撼,也激发了她的研究兴趣,她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奉献给了他,玛戈特因此在迅猛发展的神经科学领域取得了卓越成就。玛戈特毕生的事业都与这位失忆症病人紧密相连,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在长期的接触中最终谱写出一曲人类情感史上最动人、最无望的恋情——每一次见面都是初见,每一次恋爱都是初恋。 伊莱休力图通过参与反抗白人种族中心主义的民权运动达到与其所出身的家族对抗。与其相对应的是,玛戈特·夏普,一直尝试割断与过往、与中西部耽于“日常生存斗争”的工人阶级家庭的联系,开启其作为严肃科学家的未来与事业,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对伊莱休的研究,以此为借口完全切断与家庭的关联。因为他无法记住她是谁,她只好一次次重新将自己介绍给他,充当他的医生、他的妻子,甚至某位曾见证过他少年时生活的“朋友的朋友”的角色。在她看来,“大多数的生活就是一场假面舞会,尤其是性生活。所谓爱,其实是一场最盛大的假面舞会。”在与伊莱休无数次凭借着气息和感觉搭建起来的爱的关联中,她深切认识到“爱,做爱——既不是什么观念,也不是科学理论。是一种身体行为,纯粹的身体行为。”人类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吸引,真正的爱之关联能够抛开过往、抛开一切附丽和社会差异,因为做爱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记忆。这是一部极不寻常的爱情故事,在一定意义上与人们在所爱的人面前扮演的种种角色有关,欧茨以最敏感的笔触揭示出,即便是最密切的关系也可能快速灰飞烟灭。 对于伊莱休的研究始于1960年代,因此不难理解故事发生的工作背景——记忆实验室大部分研究人员都是男性。如同在欧茨的其他作品《泥巴女人》(2012)和《金发女郎》(2000)以及《玛雅的一生》(1986)中一样,女性的职业往往取决于她的性别而非她的能力、智慧和技术。玛戈特·夏普深知这一点,说,“如果你是女人,光有才华是不够的。你要比男性对手更优秀——而这种‘优秀’就是你身上的男性特质。同时,你还必须用自身的女性特质适当地进行平衡与调和。‘女性特质’并非意味情感丰富、多愁善感、撒娇‘示弱’,而是指性格沉静、谨言慎行、机智敏锐,行事不极端、不抢风头。”玛戈特因此能够在大学乃至神经心理学领域保有自己的学术地位。但也正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她很容易被她的男性同事利用,特别是她的导师米尔顿·费瑞斯——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卓越”科学家。米尔顿俘获了她,她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情人和他大量科学成果的真正写手。然而,令人震惊和不解的是,即便导师已经移情别恋,猎获和利用其他更年轻的同行女性的身体和学术成果之后,当学界其他科学家发起对费瑞斯学术不端行为的指控时,为情所伤的她仍然狂热地维护导师。玛戈特因其对于女性身份的解构和颠覆获得事业上的成功,然而,长期在男性为主导的工作环境中让她内化、消弭了两性之间的差异,当玛戈特自己取得十分尊崇的学术地位后,人们对她的评价却是“她是位狂热的女权主义者;或者,不如说,她是位狂热的反女权主义者。”欧茨在此想要探讨当职业女性将学术成就凌驾于人类平等概念之上可能会形成的不自觉负面意识。 从表现形式上看,美国文化传统对欧茨的影响显而易见,在继承马克?吐温、德莱塞、斯坦贝克等作家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欧茨也深受福克纳的意识流和哥特式风格的影响。在这部关于记忆和意识的书作中,欧茨将意识流写作手法发挥运用到了极致,一方面继承前辈们的心理表现手法聚焦人物心理,同时又有效借助失忆症病人的“虚构症”“似曾相识”“识旧如新”等症候凸显想象与真实、记忆幻觉、记忆错觉和(半)意识心理等,在书中自由挥洒地运用有限视角,采用心理描写、内心独白、意识流、梦魇、象征等文学技巧,对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进行深入挖掘和呈现。欧茨沿袭经典哥特小说的做法,书作一开始就通过意识流手法呈现湖边溺亡的小女孩,此后全书直接、间接地反复出现这一来自主人公伊莱休童年时期,长期纠缠、困扰着他、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强迫性记忆”场景,欧茨成功营造了一种悬谜的氛围,激发起读者对于潜在危险焦虑紧张的心理。书中悬念迭起、暗流涌动,作为两条平行推展的线索,探索了一位高智识白人男性罹患失忆症之后(有意识和无意识)的自我克制和暴力释放和一位高智识女性(有意识)的内心压抑和(无意识的)暴力释放,展示出当代社会中人们的身份迷失,阐释了人们由于无法透彻认识自身及所处环境而产生的困惑与焦虑。 本书具有欧茨一贯鲜明的哥特式创作特征——广泛的互文性。首先,全书主人公E. H.所经历的神经心理学测试及其生活,是对世界著名脑科学历史人物H. M.生平的互文投射,是对苏珊娜·科金教授所著《永远的现在时:失忆症患者H. M.的难忘人生》的文学礼敬。其次,欧茨对美国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如学术界、法律界、宗教界、政坛,乃至拳击、足球等体育运动的熟谙,以及她对文学、艺术、哲学的百科全书式的造诣,使得全书随处可见她对美国政治学、经济学、哲学经典著作及相关人物话语的援引,和她对圣经赞美诗句、惠特联合公司高管的叔叔名字。接着,他满脸迷惑地问:“要是我得去个地方,我能去哪里?” 米尔顿·费瑞斯让E. H.放心,说他此刻就在“合适的地方,合适的时间,参与缔造历史。”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听过马丁·路德·金的演讲。听过好几次。那才是缔造‘历史’”。 “告诉过。金牧师,非常了不起……” “他在费城自由图书馆台阶上发表过演说,在阿拉巴马州伯明翰的黑人教堂也发表过演说,这座教堂后来被白人种族主义者炸成灰烬。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一个圣人。他是勇气之神。我打算等我病情好转,继续跟他一起游行——他已经答应我了。” “当然,伊莱。没准我们也能帮忙安排。” “在阿拉巴马州,他们拿棍棒打我的头,打得很重。我给你们看过吗?头上有个大疤,不能再长头发……” E. H.低下头,用手扒开浓密的黑发,让大家看他头皮上依稀可见的弯弯曲曲的疤痕。玛戈特突然有一种伸手触摸的冲动——她想去摸一下这个可怜人的脑袋。 她理解他——他感到十分孤独。 “没错。伊莱,你给我们看过你头上的大疤。能够捡回一条命,你真是太幸运了。” “是吗?医生,您真觉得我‘捡回了一条命’。”E. H.笑了,神情怆然。 米尔顿·费瑞斯继续与E. H.谈着,迁就他,甚至可以说是安抚他。在玛戈特看来,费瑞斯像是在安抚一只即将“牺牲”、情绪焦躁的实验动物(比如猴子),毕竟这只猴子是实验的“牺牲品”。 “牺牲”是实验科学中的委婉说辞。人们没有“杀害”实验动物,更不会“谋杀”实验动物,只是“牺牲”它们。 盯着E. H.的脸,很快你就会发现,他的微笑并非童真或热望,其中流露着绝望和乞怜。像一个溺水的人,急切想要抓住一个人,不管什么人,只要能救他就行。 他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获救的希望。 尽管E. H.脑神经损伤严重,仍可能会有一些孤立的记忆岛,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玛戈特想,是否自己的面容、声音、或是身上的味道唤起了E. H.受损大脑中的某种模糊记忆,让他对自己产生一种莫名的情感。所以,他一边努力听费瑞斯教授说话,一边忍不住热切地望着玛戈特。 玛戈特曾观察过实验动物:这些动物被切除部分大脑组织后,会继续存活,也有会知觉,但整体上变得无助而可怜。她也曾读过手头所有关于人类失忆症的文献资料。然而,亲眼看到这样一位失忆症患者,仍然令她感到紧张不安,即便这位患者远看正常——实际上,充满魅力。 “伊莱,这样很好。坐到这张桌子旁。” E. H.挤出一丝笑容。很明显,他并不想坐下。站着会让他更自在,那样就可以在房间里自由走动。玛戈特能够想象,这位身形健硕的男子在网球场上奔跑腾挪,不会站着不动任人扣杀。 “来。到桌子这边来。拿把椅子……” “‘拿把椅子’——哪儿有椅子?”E. H.笑了,眨着眼睛。他手指屈伸,做出要搬椅子的样子。费瑞斯夸张地大笑起来。 “我是让你拿把椅子坐下!这把椅子。” E. H.叹了口气。他本想跟这位陌生人开个玩笑。这个人面容严厉、花白的髭须剪得很短,眼镜片闪烁着光芒,跟自己说话,一副很相熟的样子。 “嗨——好,好的——医生。” E. H.笑容和善,永远不会给人带来伤害的感觉。 大家准备好了上午的第一个测试,E. H.的注意力从玛戈特身上挪开了。玛戈特尚未直接参与测试,只是前来观摩。玛戈特从被试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成为一个幽灵般的存在。她敢说,E. H.早就忘记了刚才给他介绍过的房间里的另外几位:柯普朗、梅尔茨尔、鲁宾、舒尔茨。再也不用担心抢了失忆症病人对米尔顿·费瑞斯注意力,玛戈特如释重负。 记忆能力测试显示,E. H.患病后短时记忆能力受损严重。测试人员要求他记忆一串数字,5到7个数字之间,他就会显得游移不决。现在,也就是几个月后,再次接受类似测试时,他能够连续记住9个数字;有时,能达到10或11个数字。这个表现属于正常范围,人们也许会认为E. H.本人也很“正常”——举止沉着、有条不紊,虽然有些刻板。然而,一旦条件复杂,比如,数字列表变长,或者穿插干扰,E. H.的反应立刻就变得混乱起来。 一旦延长数字间隔,要求被试在停顿时“记忆”数字以免遗忘,测试实验就变得难以进行下去。玛戈特想像着,自己能够感受到这个可怜的人是如何绞尽脑汁想记住,不停地“默诵”。她很想走上前握住他的手,安慰他、鼓励他。我会帮助你。你会好的。你不会一辈子都这样! 玛戈特暗想,缺陷让人平等。18个月前,伊莱休·霍布斯还没生病的时候,不会多看玛戈特·夏普一眼。而现在,她被他感动,想去保护他、同情他。她相信,她的抚摸会让他感激。 紧张的40分钟后,休息10分钟,然后进行强度更大的测试。E. H.态度急切,满怀希望,也很配合,但随着测试难度加大,速度加快,E. H.很快就陷入混乱(他以非凡的勇气竭力保持和善可亲的“绅士”风度)。随着时间间隔延长,他像溺水的人一样慌乱挣扎。他的短期记忆严重下降——短至40秒。 经过两个小时的测试,费瑞斯宣布延长休息时间。测试者和失忆症被试全都精疲力尽,疲惫不堪。 E. H.接过一杯橙汁。橙汁是他最爱喝的饮料,此时他才意识到口渴极了,几大口就喝得精光。 给他递橙汁的是玛戈特·夏普。E. H.冲她笑笑,眼神格外温暖,玛戈特因此非常开心。 玛戈特感到一股轻微的眩晕感。毫无疑问,这位失忆症患者在注意她。 E. H.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焦躁不安,感到莫名得疲惫。他是在努力判断自己身处何处?还是在判断“测试”他的这些陌生人的身份?E. H.内心是个骄傲的人,他不会去问这些问题。 过了一会儿,E. H.开始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走来走去,活脱脱一个被长时间困缚在促狭空间里的运动员,或一个桀骜不驯的叛逆少年。这样走来走去着实招人厌烦——也许这正是他的本意。E. H.旁若无人,手指做屈伸抓握动作,甩动臂膀,拉伸小腿筋膜,伸手碰触天花板拉伸椎骨。E. H.他嘴里嘟嘟哝哝——(是在骂人吗?)——表情却保持着和善。 “霍布斯先生?想要您的素描本了吧?”研究所一位工作人员问道,把素描本递给他。 E. H.看到素描本很高兴,(也许)还有些惊讶。他皱着眉头翻看,生怕让别人看到里面的内容。 随后,他从衬衫口袋翻出他的小笔记本,迫不及待翻开,专注地看着,快速记了点什么,又把本子重新塞回口袋。他接着翻看素描本,发现有不喜欢的东西,就随手把那一页撕下来,在手心揉搓。玛戈特好奇地看着他的这一连串动作:这些动作,他自己会觉得连贯吗?这些动作是否有什么目的?不知道他患病前是否也总随身携带这种小记事本和超大规格的素描本。没准他过去就有这些习惯。如果是这样,那也就容易理解刚才的一连串动作了。 一旦他确信自己是一个人,周围没有人看着他,E. H.就会敛起笑容。他就会眉头紧锁,似乎在专注地思考,想要费尽心力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玛戈特不由得又开始同情起这位失忆症患者,他连自己在这里进行测试了多长时间都记不住。他也许在这里待了几分钟,也可能待了几个小时。他好像知道自己不住在这儿。但他也并不清楚现在是跟姑母一起住在格拉德温,而不是生病前他一个人住在费城中心。 无论重复进行多少次机械记忆测试,E. H.的情况都一样。无论给过E. H.多少遍指令,每一次测试时都得再重复一遍。 失忆症患者的大脑像个漏筐,水源源不断地渗漏,永远无法蓄积。患病前的那些年,构成他三十八年人生经历的绝大部分,宛若塞尚印象派风景画作中透过浓密树叶瞥见的一泓静止、遥远的清水。 玛戈特想知道,在E. H.大脑受损的区域,是否还残留一些幽深的记忆?在受损神经的外围,那些邻近组织中,是否还有某种类型的神经发生,或脑修复?这种神经发生是否可以被激发? 数千年来,人们对人类大脑所知甚少!大脑是唯一需要通过观察外在行为才能进行功能定义的身体器官,其基本生理学特征迄今(1965年)鲜为人知。只有动物(主要是猴子)大脑能够接受“活体”实验。严禁对(活的、正常的)人脑进行侵入性探查。玛戈特很想知道:复杂的人类记忆是分布在整个大脑皮层,还是局部皮层?如果分布在局部皮层,又是如何分布的?目前已知E. H.脑部海马体和邻近组织因病毒感染受到损伤,能否确认其他部位未受损伤?玛戈特想,如果不对E. H.施行脑部手术,或发明一种精细的大脑扫描仪对他的大脑进行“透视扫射”,就只能通过他死后的尸体解剖获取他的脑结构分布信息。 那一瞬间,玛戈特感到一丝恐惧,同时也有兴奋。她似乎看见E. H.躺在停尸间的大理石板上:尸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头骨已经被锯开。病理学家会取出他的大脑,交给神经科学家进行取材和固定、制作切片、染色、研究观察和分析。 而她将会是那位神经科学家。 E. H.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他能读出她的思想。玛戈特脸上一阵灼热,那种感觉就像正在跟人亲热,被抓了个现行。 但是,霍布斯先生,伊莱,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我会成为让你信任的人。 “解锁记忆之谜”——玛戈特·夏普将会成为该领域的先驱。 E. H.竖起食指,吸引玛戈特注意,他同时还翻着小笔记本,似乎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用欢快、温和的声音读道: “无途即无路,无智亦无得。世间本无无。”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读:“这是东方佛祖的智慧。没有智慧,就没有佛祖。”读完,他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房间里的其他人全都望着他,不明就里。 测试重新开始。E. H.再一次显得热切、充满希望。 真是匪夷所思:对这位被试而言,上午的测试才刚刚开始。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疲劳感”。 “疲劳感”和“饥饿感”一样依赖于记忆。若非亲眼所见,玛戈特简直无法相信——这太不正常了。 作为一位科学家,她很快就会认识到:自然界“不正常的”东西太多了。 测试还没进行到一半,米尔顿·费瑞斯就提前离开了。他要赶去赴约——也许是赴宴。他让手下这些助理独立完成他设计的测试。 玛戈特严格遵守指令:即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她也会等费瑞斯的得意弟子艾尔文·柯普朗下达指令后再行动。测试E. H.耗时费力,工作高度重复,却也充满挑战与惊喜——各种听觉、视觉记忆测试,强度不断增大。 其中一个测试似乎故意想要挫败和打击被试。柯普朗要E. H.数数字:“能数到多大就数到多大,不要停”。E. H.于是开始数,持续时间相当长,超过70秒;数得有条不紊,明显是靠机械记忆。数到89的时候,柯普朗突然打断E. H.,给他看一张卡片,让他描述上面的复杂几何图案——“像三个倒金字塔,也可能是菠萝?” 继而,柯普朗让E. H.接着数。E. H.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数数’——什么数数?我刚才在‘数数’?” “你刚才在数数,让你‘能数到多大就数到多大’——然后,让你停下来描述这张卡片上的图案。现在,伊莱,你可以继续了。” “‘继续’——继续什么?” “你不记得刚才在数数吗?” “‘数数’——?不。我不记得。” E. H.盯着那张分散他注意力的卡片,意识到卡片是个陷阱。 “我小时候玩过纸牌。我还会下跳棋和国际象棋。”E. H.四处张望,似乎想要找纸牌或棋盘。 E. H.的手指抽搐着。他一贯和善的眼睛里喷着怒火。像是要把那张印有金字塔或菠萝的愚蠢卡片撕碎! 看到E. H.的表情,玛戈特感到一阵内疚。她不确定这个测试对他是否太过折磨——精神折磨。尽管到现在为止,E. H.都很享受这种被人瞩目的感觉。 玛戈特继而想道——好在他不会记得!他很快就会忘记。 她想起,数十年前人们常会切除实验动物(猴子、狗和猫)的声带,以防它们发出痛苦和恐怖的嚎叫。实验人员听不到,自然也就不需要记录它们的痛苦。那些都是更人道的新动物实验时代到来前的事情,不过玛戈特相信,米尔顿·费瑞斯肯定没有忘记。 费瑞斯经常拿这个新“人道”动物实验时代开玩笑——嘲笑他们限制动物实验,嘲笑“动物权利极端分子”狂热抗议他不久前取得非凡成就的实验。 玛戈特不愿意设想自己在传统实验室会如何表现。对实验动物遭受的痛苦,她会提出抗议,还是会默然同流合污?如果站出来反对,她势必会被赶出这位学界泰斗的实验室,断送她在神经科学领域的职业生涯。 玛戈特告诫自己:科学的本质在于探索真理,而真理往往晦暗不明、深藏不露。 真理不会简单、直接地摆在你面前,也不是找几块散落的化石碎片简单拼凑在一起。真理深藏不露,错综复杂。多数人可能只看表面——表象的东西,科学家却需要深度挖掘和钻研。 E. H.一脸茫然,四处打量这间测试室,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拆除了舞台布景的光秃秃的几面墙壁。平日里那种明亮而热切的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伊莱休·霍布斯像遭遇到重创一般孤立无援;言谈举止中的迷人魅力被绝望取代。玛戈特想要安慰这个孤立无援的人,轻声说道:“霍布斯先生,您刚才数到89了。被打断之前,您数得很棒。”玛戈特压根顾不上柯普朗等人的眼神,她知道他们在责怪她插话。 听到玛戈特温和、坚定的声音,E. H.惊讶地转过身。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柯普朗身上,已经完全忘记了玛戈特的存在。他吃惊地发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玛戈特坐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像个中学生,一边观察,一边做记录。 “哈—罗!——哈-罗!” 显然,这是E. H.第一次见到玛戈特·夏普:她身材瘦小,年龄不大,皮肤异常白皙,黑色的眉毛和睫毛,乌黑亮泽的刘海遮住了额头;那双因为思考眯缝着的杏仁眼应该很漂亮。 她的衣服跟其他人不同,黑色叠穿造型像个跳舞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手里拿着笔,皱着眉头,脸上却又带着笑意,(很可能)是个年轻医生?医学院的学生?(不是护士。这一点他很肯定)可她并没有穿实验室的白大褂。她的翻领上没有姓名卡牌,这一点让E. H.感到费解和好奇。 E. H.无视柯普朗和屋里的其他人,伸出手想要跟这位年轻女子握手。“哈—罗!我想,我们是老朋友——小学同学,对吗?在格拉德温?” 黑头发姑娘楞了一下。随后,她优雅地从座位上起身,迎着他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微笑着。 “你好,霍布斯先生——‘伊莱’。我叫玛戈特·夏普——我们以前没见过。” 女孩苍白的脸在水波下晃动,上面映着蜻蜓和水黾的影子。很奇怪,影子竟比昆虫本身大得多。 他发现了她,在小溪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但他没有看,他没有见过那个溺水的女孩。他当时不在那里,所以他没见过。他当然不记得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这么多年后,站在这个陌生的木板桥上,他不会转头去看。他没有四处张望。他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勇敢地抵御突如其来的大风。曼、狄金森、阿诺德等人诗句的信手拈来。此外,在全书的意识流动中,文本自身话语信息和表达的重复使用,也形成增强读者阅读张力、在语言和意识上引导读者的文本内在互文。 除整体互文修辞的使用外,欧茨像一位语言的魔术师,在书中大量使用戏仿、隐喻、拼写变异、短句等创造性修辞手法。文学书写于敏感的作者而言,宛如修辞运用的试验田,能够有效调动读者积极参与解读与建构,创造性的修辞表述有利于营造陌生化的“间离”效果,从而产生作者期待的巨大审美张力。然而,作为一种特殊类型的读者,译者在文本细读的过程中,不仅要紧随原作和原作者,还需要积极建构、再现作者的创造性修辞手法,力争能够让译语读者在阅读译文时产生与原文读者阅读原文时大体相同或相等的审美体验。在此期间,译者还要时刻提防、警醒自己,不可一味追求复现自己读解出来的审美体验,毕竟任何阅读都只是阅读者带有个人前见(偏见)的个性化阅读体验。负责任的译者在承担创造性职责的同时,还必须保持高度的克制意识。译者应尽可能忠实于原作和原作者,尽可能保留原作中的“空白”和“未定点”,在译文中保持原作营造的审美空间和阅读张力,建构一个大体一致的开放性文本空间,邀约译语读者的审美参与和修辞建构。在具体语言修辞的使用上,不难看出欧茨对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模仿,除了大量超常规使用破折号,还有大量拼写变异和短句,一如余光中对狄金森语言特质的评价,“没有修辞的装饰,有骨而无肉,一切皆如用利刃削成”,是一种类似“电报体”的语言表述。因此在全书的翻译中,在最大限度地忠实原作信息与原作风格、尽可能便利读者阅读的前提下,向中文读者推出此书的过程,对我们而言更是一次秉持克制的创造性书写理念,与原作、原作者开展的一次跨语际对话与书写实践。 辛红娟 二〇二一年九月于宁波大学 第一章 失忆症笔记:E. H.项目 (1965-1996) 她遇见他,她爱上他。他忘了她。 她遇见他,她爱上他。他忘了她。 她遇见他,她爱上他。他忘了她。 终于,在他们初次见面三十一年后,她和他说再见。临死之前,他彻底忘了她。 他站在低洼沼泽地的木板桥上,两腿微分,脚后跟用力蹬地,以抵御突如其来的狂风。 他站在木板桥上,周围风景秀丽,却十分陌生。他知道自己必须站稳,他用双手抓住桥栏杆,紧紧地。 站在这个陌生、风景秀丽的地方,他却不敢转身去看:在他身后,桥下浅浅的溪水中,躺着溺亡的小女孩。 ……全身一丝不挂,大约11岁,尚未发育。两眼圆睁,空洞无神,在水中泛着光。水波晃动,看上去像小女孩的脸庞在抖动。小女孩浑身发白,身材瘦长,两条腿在水中颤动,光着双脚。阳光斑驳,水黾的影子放大了数倍,投落在女孩的脸上。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临终前,他不记得我是谁。”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临终前,他没有认出我,但他跟我打招呼时,却有着一贯的热切,仿佛我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希望的人——‘哈-罗?’” 她会勇敢地向外界承认——E. H.是我的生命。失去E. H.,我的生活将毫无意义。 如果没有E. H.,我不可能取得这些科学成就,也就不可能受邀来此接受嘉奖。 作为一名科学家,一名女性,我所说的都是事实。 她情绪亢奋,说得上句不接下句。她似乎喘不上气来,把事先准备好的演讲稿放在一边,望着观众席,眼睛湿润——灯光刺着眼睛,她什么都看不见,神情迷茫,不停眨着眼。观众席模糊成一片,她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脸。 我以他的名义,接受这份荣誉。谨以此纪念伊莱休·霍布斯。 这位年度美国心理学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的演讲终于结束了,听众们悬着的一颗心也随之放下来,大家长舒一口气。掌声急促、短暂,散落在偌大的圆形会场里,好像微风中猎猎飘动的小旗子。随后,获奖人转身离开领奖台,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像是出于同情,掌声开始汇聚起来,一浪高过一浪,如雷贯耳。 她受到惊骇。有一瞬间,她骇怕极了。 他们在嘲笑她吗?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吗? 她跌跌撞撞地走下领奖台,忘记拿走上面刻着她名字的奖杯。那是一座18英寸金字塔形状的切割水晶奖杯,十分笨重。很快,一位年轻人过来帮她拿起奖杯,扶住她。 “夏普教授,小心台阶!” “哈-罗?” 怪事一:伊莱休·霍布斯与玛戈特·夏普打招呼时,格外热情,仿佛很多年前就认识她。仿佛他们之间感情深厚。 怪事二:伊莱休·霍布斯跟玛戈特·夏普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1965年10月17日上午9点07分。玛戈特·夏普迎来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拐点,也是她职业生涯的重要拐点。 非常巧合,第二天就是玛戈特·夏普的24岁生日——(在宾夕法尼亚州达文公园没有人知道。玛戈特刚刚从美国中西部过来,这里没有谁认识她)——米尔顿·费瑞斯教授向失忆症患者伊莱休·霍布斯介绍时,说她是费瑞斯神经心理学实验室的一名学生。玛戈特是著名“记忆”实验室最新、最年轻的成员。她在众多申请者中脱颖而出,被费瑞斯录取为研究生一年级学生,想到即将开启的生活,她十分紧张。一连好几个星期,她都在阅读跟E. H.项目有关的材料。 然而,失忆症患者E. H.非常友好,也非常绅士。玛戈特立刻感觉没那么紧张了。 E. H.个头特别高——至少六英尺二英寸(约188厘米)。他身姿挺拔,充满活力。皮肤散发出健康的光泽,眼睛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玛戈特知道他左眼视力很差)。他跟玛戈特预想的病人完全不同。15个月前(当时他三十七岁),E. H.大脑遭受到毁灭性的创伤,不得不重新开始学习一些最基本的身体技能。 玛戈特觉得E. H.身上散发着一种超凡的男性魅力——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受到吸引的神秘气质。他衣着考究,有常青藤学院风:干净的卡其裤、长袖亚麻衬衫、牛血色软帮皮鞋露着花纹棉袜。他跟玛戈特见过的研究所其他患者形成强烈对比。那些患者通常穿着病号服或皱巴巴的便服闲荡。玛戈特听说,E. H.是费城显赫世家霍布斯家族的后代。霍布斯家族是贵格会[贵格会(Quaker),又称“教友派”(Religious Society of Friends),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派别,成立于17世纪的英国。贵格会反对任何形式的战争和暴力,主张和平主义和宗教自由,现在主要聚居地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教徒,美国内战前“地下铁路”[“地下铁路”(Underground Railway),所谓的地下铁路,实际上并不真的在地下,也不完全是铁路,而是一个较为抽象的概念。它是十九世纪南方黑奴在同情者和废奴主义者的帮助下,由南方的蓄奴州向北方的自由州逃离的一系列道路网络的统称,其方式包括了铁路、公路和水路。]组织的核心力量。E. H.在当地有很多亲友,但没有妻子、孩子和父母。 玛戈特还听说,伊莱休·霍布斯很有艺术天分。他有一个素描本,还有一个笔记本。患病之前,他在费城的家族投资公司担任合伙人,再之前,他在纽约协和神学院读书,是民权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与追随者。伊莱休·霍布斯年近40,却仍孑然一身,这一点很令人费解。玛戈特觉得,或许这位有着贵族气质的男人发现交往的女性只是爱慕他的钱财,于是就断然分手了——他可能从未料到,恋爱、婚姻和为人父的机会竟然这样仓促画上了句号。 去年夏天,E. H.独自去纽约州东北部乔治湖[ 乔治湖(Lake George),位于阿第伦达克(Adirondack)山脚,为普罗斯佩克特山和布拉克山等低山环绕,自乔治湖村向北延至泰孔德罗加(Ticonderoga),以景色宜人闻名。]的一个小岛上露营,感染了一种毒性特别强的单纯疱疹病毒,该病通常表现为口唇疱疹,会在数天内消退;在E. H.的病例中,病毒感染沿着他的视神经传播到大脑,导致长时间高烧,继而严重损害了他的记忆。 最糟糕的是,E. H.寻求救护之前耽搁的时间太久。他像一位好奇心强到病态程度的科学家一样,用铅笔在笔记本上记录自己的体温变化(最高体温103.1华氏度[ 103.1华氏度,约为39.5摄氏度。])——一直记录到他昏迷过去。 这真是太讽刺了:一种勇武的自我毁灭。像极了英年早逝的画家乔治·贝洛斯[ 乔治·贝洛斯(George Bellows, 1882-1925),美国现实主义画家,以对纽约城市生活的大胆描绘而闻名,是“垃圾箱画派”(Ashcan School)主要发起人之一。]。贝洛斯患染阑尾炎,却不愿意离开画室寻求救护,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广袤的阿第伦达克地区,没有一流的医院,也没有足够的设备治疗这种罕见的危重感染。救护车将这位神志不清、浑身抽搐的患者送到奥尔巴尼医疗中心,为他施行急诊手术以消除脑部水肿。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大脑中一些重要的东西已经遭到破坏,损伤似乎不可逆转。(E. H.米尔顿·费瑞斯教授猜测,受损区域是被称作海马体的小型海马状结构,位于脑干正上方,与大脑皮层相连。人们对该区域所知甚少,但它似乎对人类记忆的整合与存储具有非凡的作用。)因此,E. H.无法形成新的记忆,对过去的记忆变得十分模糊。用临床术语来说,E. H.患上了部分逆行性遗忘症和完全顺行性遗忘症。尽管E. H.在国际标准智商测试中得分依然很高,尽管他的外表和举止看起来都很正常,但E. H.“记住”新信息的时间最多不超过70秒;通常情况下不足70秒。 70秒!简直是一场噩梦! 玛戈特觉得,唯一令人欣慰的是,E. H.为人十分友善,似乎也很喜欢得到陌生人的关注。至少他不会遭受精神层面的痛苦——(玛戈特这么认为)。他对遥远过去的记忆有时候生动细致,充满梦幻色彩,而对稍近时期(患病前18个月左右)的记忆则模糊不清。这两种情况都属于“轻度解离性(分离性)”——似乎属于另一个人,不应该发生在E. H.身上。患者很容易受到情绪影响,不过情绪范围十分有限;患者的情绪已经扁平化,就好像漫画是人类复杂性格的扁平化写照一样。 (不可思议的是,E. H.总是选用同样的词汇,用同样的方式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然而,他从来都不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即使外部证据显示他记忆正确,他自己也无法确定。) 虽然E. H.并不总是能够记得他的某些亲人(亲人们的面容会随着时间推移发生改变),却能够认出照片中的名人面孔(在他生病之前的那些名人)。有时,他会在背诵方面表现出非凡的、天才般的记忆力:统计数据、历史日期、歌词、连环画人物对话和电影对白(据说他能背出默片《战舰波将金号》[ 《战舰波将金号》(Potemkin)系1925年苏联电影艺术大师爱森斯坦执导的默片,受到各国人民和各国电影艺术家电影理论家的交口称赞,世称默片时代的巅峰之作。]的全部内容),在学校读书时背诵过的诗歌段落(惠特曼诗篇《当紫丁香最近在庭园中开放的时候》是他的最爱)以及美国著名演讲(亚伯拉罕·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的《我们唯一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和《论四大自由》、小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他痴迷“新闻”——观看电视新闻,每天必读《纽约时报》和《费城询问报》——却什么也记不住。他每天都会做《纽约时报》的填字游戏,然而(他的家人证实)他患病前只是偶尔花时间做这个游戏。(“伊莱可耗费不起那个时间。”) E. H.似乎能够不假思索地背诵乘法表;能够心算解决代数问题,完成一长串数字的加法。因此,伊莱休·霍布斯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商界脱颖而出,也就不足为奇。 玛戈特觉得,人们很难对一位外表看上去健康的人产生像对(身体)残疾人的那种由衷的怜悯,毕竟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事实上,虽然E. H.被一再告知自己患有严重的神经功能缺损,他自己似乎也没有觉得这个病有多严重——比如,为什么患病后,他就得随身带个笔记本。 玛戈特·夏普自己也准备了一个笔记本,记录一些准私人文档:主要关于科学研究,也会有部分私人日记或日志。从参加米尔顿·费瑞斯的记忆实验室开始,她就有了这个想法。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她将从笔记本(肯定会有很多本)中提取资料,撰写科研论文或学术专著。记录在很多笔记本上的“失忆症笔记:E. H.项目”将会被转录成计算机文件,一直记录到E. H.去世(1996年11月26日),还会跟踪记下失忆症患者去世后大脑被从头骨中小心翼翼取出。 1965年10月的这天早上,位于宾夕法尼亚州达文公园的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里,玛戈特·夏普的科学家生涯拉开帷幕。被介绍给E. H.时,她紧张地浑身颤抖,就像被人带到悬崖绝壁旁望着令人眩晕的景色。 我的生命终于要开始了吗?我的真实人生。 我们知道,科学领域存在着超大物质和微小物质 人生也是如此。 一个尚未被普遍认可、尚未被公开承认的事实是:我们都会过真实的人生,也会过苟且的人生。 或许有的人毕生都过不上所谓的真实人生。或许,通常情况下,多数人都只是苟且度过一生。对社会或后代而言,苟且的人生几乎毫无意义。 然而,这并不是说,苟且的人生就等同于琐碎的生活。苟且的生活也可能愉快而有成就感:我们都希望爱和被爱,跟家人和一小圈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感到无比开心。但这样的人生终结时,稍大一点的世界毫无感知。几乎掀不起一点涟漪,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苟且的人生留不下任何记忆。 玛戈特·夏普的家人就过着这样的苟且生活。她的家乡位于密歇根州奥吉布韦县中北部的城乡结合地区,那里的人都过着苟且的生活。然而,玛戈特12岁的时候,就下定决心不像周围人那样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她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只要有可能,她会第一时间离开家乡奥瑞恩瀑布镇,离开她的家人。 奥瑞恩瀑布镇的年轻人也会离开家乡——应征入伍、考进州立大学在各地的分校、入读护理学院,等等。但他们都会重回家乡。玛戈特·夏普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去。 玛戈特从小就有很强的好奇心,喜欢刨根问底。她人生中最喜欢的第一本书是11岁时在图书馆书架上发现的彩绘版《物种起源》,讲述了一个神奇的故事——进化。她童年时喜欢的另一本书是《“科学女神”居里夫人》。中学时,偶然读到一篇关于伯尔赫斯·斯金纳和“行为主义”的文章,激起了她的浓厚兴趣。她一直在追问那些没有现成答案的问题。玛戈特认为,要成为一名科学家,就应该知道追问哪些问题。 从伟大的达尔文那里,她知道,可见的世界是由结果构成的,而结果则是事实与条件的叠加。要理解这个世界,需要有逆向思维的能力,从结果出发,反推过程。 只有通过逆转时间(姑且认定),才能够获得驾驭时间的能力(姑且这么说)。你将发现自然“法则”并不神秘,而是像贯穿密歇根州南北的75号州际公路出口一样可知可感。 一个人的生活灾难(E. H.的毁灭)却给他人带来了希望与期待(米尔顿·费瑞斯的“记忆”实验室)?让他们拥有事业发展和成功可能性?)这太不公平、太具讽刺意味了吧? 这就是科学之道,玛戈特想。科学家寻找研究被试,就像捕食性动物寻觅猎物一样。 至少,没有谁像纳粹医生那样,为了研究脑炎病毒的可怕后果,将病毒注射到伊莱休·霍布斯的大脑中去;也没有谁为了某种假定的利益对他施行可怕的神经外科手术。黑猩猩、狗、猫和老鼠被大量用作实验对象。20世纪40-50年代,曾一度十分盛行的前额叶切除手术,往往造成灾难性后果(幸亏那些精确的记录)。 有时候,脑叶切除术引起的剧烈变化,至少会被患者家属认为“有好处”。曾经叛逆的青少年突然变得温顺起来。在男女关系上很开放的的青少年(通常指女性)变得被动、温顺,甚至性冷淡。顽固、易怒、暴躁的人变得像孩子一样听话、乖巧。对家庭和社会“有好处”,对患者自身而言,却未必如此。 就伊莱休·霍布斯的病情来看,疾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因为没有哪个像他这样身家、地位的男人会那么单纯、那么容易信任他人,那么执拗而天真地满怀希望。在E. H.面前,你会隐隐感到不安,因为他总是那么热切地推销自己——想要讨好。据说,E. H.的变化太大,患病几个月后他的未婚妻就与他解除了婚约;他的家人、亲戚、朋友探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如今,他住在费城城郊的富人区格拉德温,与一位“富孀”姑母(他先父的妹妹)生活在一起。 从玛戈特本人的经历,她知道,接受身体疾患病人比接受记忆缺失病人容易得多。继续爱患有身体疾病的人比爱患有记忆缺失的病人容易得多。 尽管玛戈特小时候非常爱她的曾祖母,心里却十分排斥家人带她去养老院看望老太太。玛戈特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因此她选择遗忘。 然而,E. H.与患阿尔茨海默病(去世后才诊断出)的曾祖母情况完全不同,若非事先知道E. H.的具体情况,你不会很快清楚他神经缺陷的严重程度。 玛戈特很想知道:E. H.的脑炎是蚊子叮咬引起的吗?是某种特殊种类的蚊子吗?又或者,只是普通蚊子,感染了脑炎病毒的普通蚊子?单纯疱疹性脑炎还可以通过什么方式传播?纽约州乔治湖以及周边地区,是否还有其他类似感染病例?在阿第伦达克山区呢?她认为,奥尔巴尼医疗中心的研究员应该在调查这个病例。 “太可怕了!可怜的人……” 每个见到E. H.的人,一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准会这么感慨。 至少,玛戈特·夏普就发出了这样的感叹。相比玛戈特,实验室其他同事对此已稍适应,毕竟他们与E. H.已经接触了一段时间。 玛戈特紧张地朝这位病人笑笑,可对方却并没有觉得自己生病了。她对他微笑,他回她一个微笑,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想: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认识我。他正在从我这里寻找线索。我千万不能给他任何误导性信息。) 玛戈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合。她第一次面对一个活的被试。她不由自主地同情E. H.,对他所陷的困境感到恐惧:一位英俊潇洒、精力充沛、健康活力的男人,正值壮年却突遭重创,体重锐减20多磅,白血球数急剧下降,重度贫血,神志失常。像E. H.这样由单纯疱疹病毒感染导致的脑炎非常罕见,可以说是万不及一。 然而,E. H.却并未表现出一丝戒备、警惕或不礼貌的态度;像一位在自己家待客的主人,只是一时记不起客人的名字罢了。事实上,他在研究所一直都很自在——至少,从未表现过烦躁不安。每当需要接受检查或测验时,都会由一名工作人员开车到费城郊区E. H.的姑母家中,把E. H.接到研究所。E. H.起初在研究所住院治疗,出院后定期来研究所接受门诊护理。尽管E. H.认不出研究所的任何人,但他发现大家都认识他,这一点让他非常开心。 由于丧失了自我反思的能力,他似乎没什么烦恼。他念她名字“玛—歌”[ E.H.将玛戈特(Margot)的名字读作Mar-go,不仅从读音上将原来音调较强的扬扬格变为了较柔和的扬抑格,且Margo的英文名翻译是“珍珠”,适合用作女性的名字,最早来源于波斯语、德语、法语、希腊语、匈牙利语、英语。通常认为叫Margo的人聪明、美丽、有趣、开阔、特别。]的方式让她十分感动——仿佛这是一个美丽而独特的名字,而不是那个总让她感到别扭的扬扬格音节。 尽管米尔顿·费瑞斯只是例行介绍一下这位最年轻的实验室成员,E. H.却郑重其事。他礼貌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他俯身靠近玛戈特,像是要闻她身上的味道。 “欢迎——‘玛戈特·夏普’。你是——新来的医生?” “不是,霍布斯先生。我是研究生,费瑞斯教授实验室的研究生。” E. H.赶紧自动更正,“‘研究生——费瑞斯教授实验室的研究生’。没错,我知道。” E. H.用热情高昂的调子重复着玛戈特的这句话,似乎那是个需要破解的谜语。 有记忆困难的人,能够通过重复或“默诵”事实或一串句子来克服障碍。但玛戈特不知道E. H.的重复能否帮助他理解,抑或只是机械地重复。 对于脑损伤病人来说,日常生活中每时每处都充满需要破解的谜团——自己在哪里?这是个什么地方?周围这些人是谁?在这些困惑之外,还有一个更大、更费解的谜团,那就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自身的存在和生存问题。(玛戈特觉得)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过深奥。这位短时记忆十分有限的失忆症患者像极了将脸紧紧贴在镜子上的人,因为太近,压根无法“看见”自己。 玛戈特很好奇,E. H照镜子的时候能够看到什么。镜子里的那张脸是否每次都会令他惊讶?这是谁的脸? 同样令人感动的是——(尽管这可能归因于他的神经缺陷,而非他的绅士风度)——E. H.对这些来访者,无论是最微不足道的(玛戈特·夏普),还是最举足轻重的(米尔顿·费瑞斯)一律无差别对待。他已经失去了划分等级的能力。不知道E. H.如何区分费瑞斯的其他助手,或“同事”(费瑞斯习惯称他们“同事”,虽然他们实则只是“助手”。这些人E. H.之前全都见过。):一位年龄较长的女研究生,几位博士后研究员,还有一位杰出的年轻助理教授,据说是费瑞斯的得意门生,两人已联合署名在神经科学杂志上发表过数篇重量级学术论文。 E. H.迟迟不肯松开玛戈特·夏普的手。紧紧挨在玛戈特身边,好像在偷偷闻她的头发和身体散发的味道。玛戈特很不自在,她不想惹米尔顿·费瑞斯教授不高兴;她知道导师一直在等着开始今天上午的测试。测试在研究所测试室里进行,需要持续好几个小时。然而,E. H.却被这位年轻、可爱的黑发女子深深吸引住了,他完全忘记了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玛戈特突然想到,脑部受损的人是否可能通过增强嗅觉补偿记忆缺失?玛戈特想,这是一种合理而令人兴奋的可能,将来有机会她要开展研究。) (这位失忆症被试对玛戈特的兴趣明显大于对其他人——她希望这种兴趣不是单纯的性吸引。她突然又想到,这位被试的性行为是否受失忆问题影响,影响程度如何……) 然而,E. H.跟她讲话时的亲切、和善,完全拿她当成一个小女孩。 “‘玛-歌。’我猜你是我在格拉德温念小学时的同学——‘玛-歌·麦登’——还是‘玛格丽特·麦登’……” “恐怕不是,霍布斯先生。” “不是?真的?你确定吗?应该是1930年代末。斯卡拉特老师班上,六年级,你坐在前排,最左边靠窗的位置。你头上总别着银色的发夹。玛吉·麦登。” 玛戈特感觉自己的脸发烫。她非常不自在,倒不是因为E. H.说话时的温情脉脉,而是觉得自己与在场的人共同合谋,向E. H.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 费瑞斯教授应该坦白告诉他;或者,再告诉他一次。(事实上,他们已经告诉E. H.无数次了。) “我,恐怕我……” “嗨!你就叫我‘伊莱’吧!” “‘伊莱。’” “谢谢你!这就对了。” E. H.从卡其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快速做着记录。他稍稍倾斜地拿着笔记本,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在写什么。但他的这种姿势又很自然,不会让玛戈特感觉受到冒犯。 玛戈特听说,从生病痊愈能够握住笔开始,他就时刻随身携带笔记本。迄今,他已经用完几十个同样大小的笔记本,和一些48×36英寸[ 规格相当于全开本,约为122×91厘米。]的素描本。每次来研究所,他都必带这两样。这两个本子显然用途不同。E. H.常常把一些琐碎信息、人名、时间与日期等写在笔记本上,有时候,他会把从四楼休息室报刊杂志上撕下的专栏,夹在笔记本里。(那些使用四楼男厕所的员工说,只要E. H.来研究所,就能在厕所里看到一些撕破了的报纸、杂志。他们说,据此就能断定,是“您那位宝贝失忆症患者”干的。)素描本则主要用来画画。 E. H.生病后,阅读、写作和数学计算等所需要的复杂神经技能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这些技能都是他在大脑受病毒感染前习得的。E. H.流畅地朗读笔记本上的内容:“伊莱休·霍布斯曾就读于阿默斯特学院[阿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位于美国麻州中西部的先锋谷,始建于1821年,是美国精英教育的典型代表,与维思大学、威廉姆斯学院并称的“小三杰”,跟哈佛、耶鲁、普林斯顿“三巨头”相呼应。],以最优等成绩毕业,获经济学和数学双学位……伊莱休·霍布斯曾就读于纽约协和神学院,曾就读于沃顿商学院并获学位。”E. H.大声朗读,似乎在向人证实自己的身份。看到这群人极力克制微笑的表情,这才感到尴尬,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儿,赶紧请求大家谅解。对不起。这位失忆症患者已经能够读懂听众的情绪变化,知道如何化解尴尬:“我知道这些信息。我也知道我是谁。但我们需要经常查看自己的身份,这样才能确保身份还在那里。”E. H.大笑着把小本子弹上,塞回裤子口袋。大家跟他一起笑起来。 玛戈特却笑不出来。她总觉得这一幕有些残忍。 他笑,大家也笑。然而,笑声却各不相同。 笑声也有记忆——对从前笑声的记忆。 费瑞斯教授时常提醒他的年轻同事,他们的被试E. H.可能会成为神经科学史上最著名的失忆症患者之一;有可能成为菲尼斯·盖奇[ 菲尼亚斯·盖奇(Phineas P. Gage),25岁在美国佛蒙特州铁路工地工作时发生意外,被铁棍穿透头颅,从颧骨下面进入,从眉骨上方出去,但却依然存活,被誉为“十大起死回生事件”,盖奇在严重脑损伤后奇迹般地存活了13年,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脑损伤患者之一。]第二,比之后者,E. H.生活的时代神经心理学实验更先进了。事实上,就神经科学而言,E. H.比盖奇更具研究价值,左额叶被铁棍刺穿的脑部重创并未严重影响盖奇的记忆。 费瑞斯教授还告诫这些年经同事,不得跟实验室之外的任何人随意讨论E. H.,至少现阶段如此。他们应该明白,能够成为这个研究团队中的一员自己是“何其幸运”。 尽管玛戈特只是一名研究生新生,她已不需要别人提醒自己是“何其幸运”,也不需要别人告诫不与外人谈论这位失忆症患者。她决心不让费瑞斯教授失望。 费瑞斯和他的助手正在准备对E. H.进行一套全新测试。被试的名字必须保密——E. H.是他在研究所内外的代号。研究人员和护理人员一律要求保密。霍布斯家族已向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捐赠数百万美元,授权达文公园神经科学研究所对E. H.进行相关测试与研究。前提条件当是E. H.本人愿意并配合——事实也确实如此。据玛戈特观察,高贵的伊莱休·霍布斯出身名门望族,但其热切配合的程度,比之遭到唾弃、渴望人类的认同与爱、渴望与人类建立“正常”连接的狗更甚。当然,这个比喻并不恰当。 玛戈特知道,伊莱休·霍布斯被困在时间里,仿佛在暮色苍茫、昏暗不明的树林中兜圈子——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能够被人从昏暗不明中拖出来,成为关注的焦点,即使他无法弄明白原因,也依然会为此感到兴奋。否则,失忆症患者如何确认自己还活着?没有这些陌生人不听发问刺激他,暮光终会消失,而他也将会彻底迷失。 “玛歌-不·麦登?——是你的名字?” 玛戈特一开始没有听明白。后来发现E. H.是想跟她开个玩笑。他掏出小笔记本,煞有介事地在上面画着逻辑图表。一个圆圈,代表“M M”,另外一个圆圈则表示“M不M”。两个圆圈中间(也可能是两只气球,因为圆圈下面飘着带子)是一条虚线。 “我擅于符号逻辑的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了”,E. H.笑着说道,“一去不复返了。” “哦——是啊……” 他尝试拿自身的缺陷开玩笑。玛戈特明白,失忆症患者,和盲人、聋哑人一样,身上都有一种对抗生命的力量,力量强弱取决于个体的意志力。 玛戈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E. H.的幽默中交织着不确定与大胆尝试。她不愿意违心地鼓励这位失忆症患者——不用任何人提醒,她也清楚地知道,其他同事和米尔顿·费瑞斯教授也都不会批准她那么做。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社交气场变得有些尴尬:由于E. H.对(作为下属的)玛戈特格外关注,令她风头盖过了(作为主导者的)费瑞斯。也有可能,这位脑部损伤患者(故意、狡猾地)设法“忽视”站在他身旁、随时想打断他说话的费瑞斯教授(“忽视”是一个神经病学术语,指的是由大脑损伤引起的病理性识别力丧失)。眼下,玛戈特必须设法从E. H.身旁离开,以便费瑞斯重新成为这个房间的焦点。玛戈特小心翼翼地,不能让这位脑部损伤的男人和那位德高望重的神经心理学教授察觉。 玛戈特不想伤害E. H.的感情,即使他的感情十分短暂;玛戈特也不想冒犯米尔顿·费瑞斯,他是同时代人中最有作为的神经科学家。她的科研前途完全掌握在这位年近六旬,面容严厉,髭须花白的人手中。关于费瑞斯教授,玛戈特早有耳闻:米尔顿·费瑞斯是神经科学研究所最受景仰的卓越科学家,但为人也最自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僭越,哪怕是无心之失造成的僭越,也绝对不行。作为密歇根大学心理学系为数不多的年轻女性科学家之一,玛戈特清楚地意识到,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不能过于崭露头角;玛戈特在密歇根大学读本科时,就对实验认知心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她从文献阅读中汲取了这一生存智慧。 此外,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心理学系几乎没有女教授,整个密大神经科学领域则完全没有女教授。 玛戈特知道,自己算不上漂亮。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她不觉得有什么好——中学班上那些漂亮的女孩受男同学关注,通常情况下她们的生活被大大改变(早恋、早孕、仓促完婚)。玛戈特自认为十分谨慎,绝不会因为单纯幼稚而犯错。如果说E. H.是一条急切想要讨好人的狗,玛戈特则是一条刚刚被仁慈的主人从收容所救出来的狗——哪怕主人丝毫没有察觉,她也必须时刻效忠。 米尔顿·费瑞斯以一种看似轻松,却不容置疑的方式向E. H.解释说,玛戈特“太年轻了”,不可能在1930年代末跟他同学——“这个姑娘,来自密歇根,才来学校不久,是研究所新成员,将会协助参与‘记忆研究项目’”。 E. H.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费瑞斯教授的这句话。他讨好似地重复着:“‘密歇根。’哦——那就不可能跟我在格拉德温同学了。” E. H.还用同样讨好的方式表示他对“记忆研究项目”这个术语也十分熟悉。(玛戈特想知道,他这种努力讨好的性格是否在患病后无意识习得的。她还想知道研究所是否已经对这种无意识习得进行了相关测试。) 米尔顿·费瑞斯详细介绍“测试”时,E. H.表现出极大的渴望与热情。过去的18个月中,神经学家和心理学家对他进行了无数次测试,但他似乎并没有记住其中任何一次。他保留着大脑损伤前对“测试”的基本认知——他知道“智商”测试指什么。他也可能记得大脑损伤前他的IQ值一度高达153,当时他18岁;但他不知道大脑损伤后,他也多次接受过智商测试,IQ值在149到157之间。他仍然具有超乎常人的高智商,至少理论上如此。 还有一点也让玛戈特十分惊奇:E. H.大脑损伤前习得的词汇、语言能力与计算能力基本没变,但是(据说),他记不住新的词汇、概念或事实,哪怕这些词汇、概念或事实被巧妙地嵌入熟悉的信息中他也记不住。有人看到,E. H.经常摘抄他最喜欢的报纸金融板块,但几分钟后,当你问他刚才抄写了什么,他总会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现代人不是‘赚钱’就是‘赔钱’。哪还有什么新鲜东西?”他已经忘记了刚才专注在做的事情,却能随口编一套说辞,来掩饰记忆缺失。 有时候,E. H.似乎知道约翰·肯尼迪总统最近(两年前)被暗杀了,而另一些时候他说起‘肯尼迪总统’,却像是在谈论一位活人——“肯尼迪总统需要改变他在古巴问题上的态度。他应该想办法领导这个国家走出越战的泥潭。” 说着说着,他开始激动起来:“我们中有些人想要去华盛顿,求见肯尼迪总统。形势越来越严峻了。” 要不是费瑞斯教授透露过,费城霍布斯家族长期与州和联邦政客保有联系,大家肯定都觉得E. H.讲的是天方夜谭。 和许多其他大脑受损的患者一样,E. H.随身携带词典和其他词汇集;他在笔记本上按字母表顺序写下一长串单词——分A、B、C等部逐一排列。(E. H.做《纽约时报》填字游戏时喜欢查看自制单词表,而他的家人证实,患病以前他做填字游戏从不需要查阅词典。)他的数学能力惊人,对世界地理的了解程度同样让人佩服。他精熟观点相互抵牾的经济学理论——凯恩斯经济学、古典主义经济学、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等;他喜欢阐述冯·诺伊曼的《博弈论与经济行为》,对其中的主要观点了如指掌。可一旦有人发问,他就只能大致重复刚刚讲过的几句话;他的观点一成不变,使用的词汇也一成不变。他的大脑已经无法吸纳关于过去的新观点,也不能修正对过去的看法。如果有人挑战他的这些想法,E. H.会一改之前的友善态度,变得暴躁、刻薄。他擅长棋类游戏和年少时熟谙的拼图游戏,但却很难学会新游戏。 玛戈特觉得,要是E. H.能够进行理性分析,他没准会认为自己接受的重复性测试是在给自己治病,能够减轻他的病情。然而,尽管跟他解释过很多遍,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不知道这些测试已经“重复”过多遍,也不知道这些“测试”只是用于实验研究——也就是说,这些测试是为了神经科学的利益,而不是为了被试的利益。 费瑞斯一字一顿地对E. H.说:“霍布斯先生,伊莱,请允许我再重申一下,我是一名神经心理学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任教,他们都是我实验室的成员。在过去15周里,我们每周三都跟你在达文公园研究所合作,我们取得了一些令人兴奋的初步发现。你以前见过我,我们相处得十分愉快!我叫‘米尔顿·费瑞斯’” E. H.不停地点头,甚至有点不耐烦,似乎这些东西他早知道了。“‘米尔顿·费瑞斯’——好的。‘费瑞斯医生。’” “我不是‘医生’——我是教授。当然,我有医学博士学位,但那还远远不够!请直接称我——” “‘费瑞斯教授。’好的。”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不是临床医生。” 这是向被试传达一个信息:我不是医生。你不是我的病人。 但E. H.似乎故意曲解费瑞斯教授的意思,并笨拙地开起玩笑:“好吧,教授——咱俩一样。我也不是临床医生。” E. 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