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社: 长江文艺
原售价: 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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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母亲的羽衣/张晓风散文精选
ISBN: 9787570205318
张晓风,出生于浙江金华。现居**。**散文家。被**地区批评界推为“中国当代十大散文家”之一。创作过散文、新诗、小说、戏剧、杂文等多种不同的体裁,以散文*为**。其散文创作初期的作品,文字清新,世界澄澈;中期的散文则大气辽阔,是“亦秀亦豪” 的“淋漓健笔”;其后的作品*着眼于家国情怀和人间百态,饱含对生命本身的赞许和尊重。
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像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像天使的那份感觉,她竟附带地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像天使,那夜,有一个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此字稍俗,也有人以为当写成“坠”)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家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甚至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好些东西,**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一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菜,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面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乎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特别地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爱,有时她胃痛,卧在*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常常带她**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一再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起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住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地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吗?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会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画,那样承*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 “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 “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尘缘 大约两岁吧,那时的我。父亲中午回家吃饭,匆匆又要赶回办公室去。我不依,抓住他宽边的*腰带不让他系上,说:“你戴上这个就是要走了,我不要!”我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那时代的***纪如山,父亲觉得迟到之罪近乎通敌。他一把抢回了腰带,还打了我——这事我当然不记得了,是父亲自己事后多次提起,我才印象深刻。父亲每提此事,总露出一副深悔的样子,我有时想,挨那一顿打也真划得来啊,父亲因而将此事记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后来,我就舍不得打你。就那一次。”他说。 那时,两岁的我不想和父亲分别。半个世纪之后,我依然抵赖,依然想抓住什么留住父亲,依然对上帝说: “把爸爸留给我吧!留给我吧!” 然而上帝没有允许我的强留。 当年小小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不住爸爸,半世纪后,我仍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走不可。当年的我知道他系上腰带就会走,现在的我知道他不思饮食,记忆涣散便也是要走。然而,我却一无长策,眼睁睁看着老迈的他杳杳而逝。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总是带我去田间散步,教我阅读名叫“自然”的这部书。他指给我看螳螂的卵,他带回被寄生蜂下过蛋的虫蛹。后来有一次我和五阿姨去散步,三岁的我偏头问阿姨道: “你看,菜叶子上都是洞,是怎么来的?” “虫吃的。”阿姨当时是大学生。 “那,虫在哪里?” 阿姨答不上来,我拍手大乐。 “哼,虫变蛾子飞跑了,你都不知道,虫变蛾子飞跑了!你都不知道!” 我对生物的*初惊艳,来自父亲,我为此终生感激。 然而父亲自己蜕化而去的时候,我却痛哭不依,他化蝶远扬,我却总不能相信这种事竟然发生了,那么英挺而强壮的父亲,谁把他偷走了? 父亲九十一岁那年,我带他回故乡。距离他上一次回乡,前后是五十九年。 “你不是‘带’爸爸回去,是‘陪’爸爸回去。”我的朋友纠正我。 “可是,我的情况是真的需要‘带’他回去。” 我们一行四人,爸爸妈妈我和护士。我们用轮椅把他推上飞机,推入旅馆,推进火车。火车一离南京城,就到了滁县。我起先吓了一跳,“滁州”这种地方好像应该好好待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怎么真的有个滁州在这里。我一路问父亲,现在是什么站了,他一一说给我听,我问他下一站的站名,他也能回答上来。奇怪,平*颠三倒四的父亲,连吃过了午饭都会旋即忘了又要求母亲开饭,怎么一到了滁州城附近就如此凡事历历分明起来? “姑娘(即姑母)在哪里?” “渚兰。” “外婆呢?” “住宝光寺。” 其他亲戚的居处他说来也都了如指掌,这是他魂里梦里的所在吧? “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田?”三叔问他。 “知道,”爸爸说,“白芋田。” 白芋就是白番薯的意思,红番薯则叫红芋。 不知为什么,近年来他像小学生,总乖乖回答每一道问题。“翻白芋秧子你会吗?”三叔又问。 “会。” 白芋秧子就是番薯叶,这种叶子生命力极旺盛,如果不随时翻它,它就会不断抽长又不断扎根,*后白芋就长不好了。所以要不断叉起它来,翻个面,害它不能多布根,好专心长番薯。 年轻时的父亲在徐州城里念师范,每次放假回家,便帮忙农事。我想父亲当年年轻,打着赤膊,在田里执叉翻叶,那个男孩至今记得白芋叶该怎么翻。想到这里,我心下有一份踏实,觉得在茫茫大地上,也有某一块田是父亲亲手料理过的,我因而觉得一份甜蜜安详。父亲回乡,许多杂务都是一位安营表哥打点的,包括租车和食宿的安排。安营表哥的名字很特别,据说那年有*队过境,在村边安营,表哥就叫了安营。 “这位是谁你认识吗?”我们问父亲。 “不认识。” “他就是安营呀!” “安营?”父亲茫然,“安营怎么这么大了?” 这组简单的对话,**要说上好几次,然而父亲总是不能承认面前此人就是安营。上一次,父亲回家见他,他年方一岁,而今他已是儿孙满堂的六十岁老人。去家离乡五十九年,父亲的迷糊我不忍心用老年痴呆解释。两天前我在飞机上见父亲读英文报,便指些单字问他: “这是什么字?” “**。” “这个呢?” “以色列。” 我惊讶他一一回答,奇怪啊,父亲到底记得什么又到底不记得什么呢? 我们到田塍边谒过祖父母的坟,爸爸忽然说: “我们就回家去吧!” “家?家在哪里?”我故意问他。 “家,家在屏东呀!” 我一惊,这一生不忘老家的人其实是以屏东为家的。屏东,那永恒的阳光的城垣。 家族中走出一位老妇人,是父亲的二堂婶,是一切家人中*老的,九十三了,腰杆笔直,小脚走得踏实迅快,她把父亲看了一眼,用乡下人简单而大声的语言宣布: “他迂了!” 迂,就是乡人说“老年痴呆”的意思,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我一直刻意闪避的字眼,这老妇人竟直截了当地道了出来。如此清晰如此残忍。 我开始明白“父母在”和“父母健在”是不同的,但我仍依恋仍不舍。 父亲在南京旅馆时有老友陈颐鼎将*来访。陈伯伯和父亲是乡故,交情素厚,但我告诉他陈伯伯在楼下,正要上来,他却勃然色变,说: “干吗要见他?” 这陈伯伯曾到过**,训练过一批新兵,那时是一九四六年。这批新兵训练得还不太好就上战场了,结果吃了败仗,以后便成了台籍滞留大陆的老兵,陈伯伯也就因而成了***人。 “我一辈子都不见。”他说,一脸执倔。 他不明白说这种话不合时宜了。 陈伯伯进来,我很紧张,陈伯伯一时激动万分,紧握爸爸的手热泪直流。爸爸却淡淡的,总算没赶人家出去,我们也就由他。 “陈伯伯和我爸爸当年的事,可以说一件给我听听吗?”事后我问陈妈妈。 “有一次,打仗,晚上也打,不能睡,又下雨,他们两个人困极了,就穿着雨衣,背靠着背地站着打盹。” 我又去问陈伯伯: “我爸爸,你对他印象*深的是什么?” “他上进,他起先当‘学兵’,看人家黄埔出身,他就也去考黄埔。等黄埔出来,他想想,觉得学历还不够好,又去读陆*大学,然后,又去美国……” 陈伯伯位阶一直比父亲稍高,但我看到的他只是个慈祥的老人,喃喃地说些六十年前的事情。 爸爸急着回屏东,我们就尽快回来了。回来后的父亲安详贞定,我那时忽然明白了,**,才是他愿意埋骨的所在。 一九四九年,爸爸本来是*后一批离开重庆的人。 “我会守到*后五分钟。” 他对母亲说,那时我们在广州,正要上船。他们两人把一对*本鲨鱼皮*刀各拿了一把,那算是家中比较值钱的东西,是*降时分得的战利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战争中每次分手,爸爸都写这句话给妈妈。那时代的人令人不解,仿佛活在电影情节里,每天都是生离死别。 后来父亲遇见了一个旧*部属,那部属在战争结束后改行卖纸烟,他给了父亲几条烟,又给了他一张***,把张家闲的名字改成章佳贤,且缝了一只土灰布的大口袋作烟袋,父亲就从少将*官变成烟贩子。背上了袋子,他便直奔山区而去,参加游击队。以后取道法属越南的老挝转香港飞**,这一周折,使他多花了一年零二十天才和家人重逢。 那一年里我们不幸也失去外婆,母亲总是胃痛,痛的时候便叫我把头枕在她胃上,说是压一压就好了。那时我小,成天到小池塘边抓小鱼来玩,忧患对我是个似懂非懂的怪兽,它敲门的时候,不归我应门。他们把外婆火化了,打算不久以后带回老家去,过了二十年,死了心,才把她葬在三张犁。 爸爸从来没跟我们提他被俘和逃亡的艰辛,许多年以后,母亲才陆续透露几句。但那些恐惧在他晚年时却一度再现。有天妈妈外出回来,他说: “刚才你不在,有人来跟我收钱。” “收什么钱?” “他说我是甲级战俘,要收一百块钱,乙级的收五十块。” 妈妈知道他把现实和梦境搞混了,便说: “你给了他没有?” “没有,我告诉他我身上没钱,我太太出去了,等下我太太回来你跟她收好了。” 那是他的梦魇,四十多年不能抹去的梦魇,奇怪的是梦魇化解的方法倒也十分简单,只要说一句“你去找我太太收”就可以了。 幼小的时候,父亲不断告别我们,及至我十七岁读大学,便是我告别他了。我现在才知道,虽然我们共度了半个世纪,我们仍算父女缘薄!这些年,我每次回屏东看他,他总说: “你是有演讲,顺便回来的吗?” 我总嗯哼一声带过去。我心里想说的是,爸爸啊,我不是因为要演讲才顺便来看你的,我是因为要看你才顺便答应演讲的啊!然而我不能说,他只容我“顺便”看他,他不要我为他担心。 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去马来探妹妹,父亲一人在家。我不放心,特别南下去陪他,他站在玄关处骂起我来: “跟你说不用回来、不用回来,你怎么又跑回来了?你回来,回去的车票买不到怎么办?叫你别回来,不听。” 我有点不知所措,中秋节,我丢下丈夫孩子来陪他,他反而骂我。但愣住几秒钟后,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钢铮的北方汉子,他*不了柔情,他不能忍*让自己接*爱*,他只好骂我。于是我笑笑,不理他,且去动手做菜。 父亲对母亲也少见浪漫镜头,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们姐妹也太不懂事了!你妈快七十的人了,她每次去台北你们就这个要五包凉面,那个要一只盐水鸭,她哪里提得动?” 母亲比父亲小十一岁,我们一直都觉得她是年轻的那一个,我们忘记她也在老。又由于想念屏东眷村老家,每次就想买点美食来解乡愁,只有父亲看到母亲已不堪提携重物。 由于父亲是**,而我们子女都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在他那行算怎样一个人物。连他得过的二枚云麾勋章,我们也弄不清楚相等于多大的战绩。但我读大学时有次站在公交车上,听几个坐在我前面的**谈论陆*步兵学校的人事,不觉留意。父亲曾任步校的教育长、副校长,有一阵子也代理校长。我听他们说着说着就提到父亲,我心跳起来,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只听一个说: “他这人是个好人。” 又一个说: “学问也好。” 我心中一时激动不已,能在他人口碑中认识自己父亲的好,真是幸运。 又有一次,我和丈夫孩子到鹭鸶潭去玩,晚上便宿在山间。山中有几椽茅屋,是些老兵盖来做生意的,我把身份证拿去登记,老兵便叫了起来: “呀,你是张家闲的女儿,副校长是我们老长官了,副校长道德学问都好的,这房钱,不能收了。” 我当然也不想占几个老兵的便宜,几经推扯,打了折扣收钱。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真正*惠的不是那一点折扣,而是从别人眼中看到的父亲正直崇高的形象。 八十九岁,父亲去开白内障,打了麻药还没有推入手术室,我找些话跟他说,免得他太快睡着。 “爸爸,杜甫,你知道吗?” “知道。” “杜甫的诗你知道吗?” “杜甫的诗那么多,你说哪一首啊?” “我说《兵车行》‘车辚辚’那下面是什么?” “马萧萧。” “再下面呢?” “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我的泪直滚滚地落下来,不知为什么,透过一千二百年前的语言,我们反而狭路相遇。 人间的悲伤,无非是生离和死别,战争是生离和死别的原因,但,衰老也是啊!父亲垂老,两目视茫茫,然而,他仍记得那首哀伤的唐诗。父亲一生参与了不少战争,而衰老的战争却是**艰辛难支的战争吧? 我开始和父亲平起平坐地谈起诗来,是在初中阶段。父亲一时显然惊喜万分,对于女儿大到可以跟他谈诗的事几乎不能置信。在那段清贫的*子里谈诗是有实质的好处的,母亲每在此时烙一张面糊饼,切一碟卤豆干,有时甚至还有一瓶黑松汽水。我一面吃喝,一面纵论,也只有父亲容得下我当时的胡言吧? 父亲对诗,也不算有什么深入研究,他只是熟读《唐诗三百首》而已。我小时常见他用的那本,扉页已经泛黄,上面还有他手批的文字。成年后,我忍不住偷来藏着,那是他一九四一年六月在浙江金华买的,封面用牛皮纸包好。有**,我忽然想换掉那老旧的包书纸,不料打开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张牛皮纸是一个公文袋,那公文袋是从***寄的,寄给联勤总部副官处处长,那是父亲在南京时的官职,算来是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的事了。前人惜物的真情比如今任何环保宣言都*实在。父亲走后,我在那层牛皮纸外再包它一层白纸,我只能在千古诗情里去寻觅我遍寻不获的父亲。 父亲去时是清晨五时半,终于,所有的管子都拔掉了,九十四岁,父亲的脸重归安谧祥和。我把加护病房的窗帘打开,初*正从灰红的朝霞中腾起,穆穆皇皇,无限庄严。 我有一袋贝壳,是以前旅游时陆续捡的。有**,整理东西,忽然想到它们原是属于海洋的。它们已经暂时陪我一段时光了,一切尘缘总有个了结,于是决定把它们一一放回大海。 而我的父亲呢?父亲也被归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那曾经剑眉星目的英飒男子,如今安在?我所挽留不住的,只能任由永恒取回。而我,我是那因为一度拥有贝壳而聆听了整个海潮音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