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新大陆人(新版)/王蒙文集
作者简介
内容简介
但是马上从人群里站起一位机灵的小伙子,他身材适 中,留着大分头,头发卷曲,眉浓目秀,目光流动活泼、 忽暗忽亮,胡须茬子虽密却刮得很干净,上身穿一件翻领 青年服,下身一件黄条绒的俄式短腰宽脚裤,神态俊雅, 只是肤色似乎比这儿的一般社员还要黑一些。他用流利但 仍然带有一种怪味儿的汉语对我说:“同志,你好。你是 新来的社教干部吧?我们正在学习讨论《纪念白求恩》呢 ,来,坐下吧。” 我解释说,我不是社教干部,而是来劳动锻炼、改变 思想的。他睁大了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打量 了几遍,突然一转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的样子非常粗俗丑陋,与刚才问“你好”的文明 样子颇不相称。我知道,在新疆,即使懂汉语的乡下人, 见面问候时也是用“好着呢吗?”而不会说“你好”的。 会问“你好”那是见过相当场面的标志。 笑完了,他指一指渠埂,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坐 下,休息。”然后,他与同伴们继续说笑。他说话非常快 ,一套一套,表情也很夸张,好像在模仿着什么人。但是 在这样的说笑中,他也时时照顾着我的存在,一会儿用简 单的话语向我介绍他们谈话的内容,原来他们并没有学习 毛主席著作;一会儿又问问我的姓名、年龄、籍贯、婚姻 状况、家庭成员、简历,干部登记表第一面和第四面上的 几项,他都问到了,我很佩服他的一心二用的本领。 这时又来了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女社员,坐在对面的 一条渠埂上,不是正对男社员而是拉开大约十几米的距离 ,以示男女有别。他噌地站了起来,跑到女社员那边去, 马上,那边传来了活跃的说笑声。 太阳烤得我已经满头是汗了,我已经怀疑这一天还干 不干活了,一位留着圆圆的白胡子的组长才下令下地。干 活的时候那个伶俐的小伙子主动和我结伴,不停地和我扯 着闲话,不断地嘱咐我“忙啥,慢慢的,慢慢的”。对我 提出的有关劳动工艺上的问题,他一概置之不理,同时热 情地向我嘘寒问暖,向我介绍在这里生活应该注意的事项 。他说:“我叫穆罕默德·阿麦德,以后有什么事情,找 我好了。” 直到快收工的时候,我才直腰四处看了看,我发现, 穆罕默德·阿麦德干的活比我还少。我是一个人锄四垄地 ,他一个人只锄两垄,但前进的速度一样。他锄漏的生地 、野草,也绝不比我少。再一看,我确实吓了一跳,原来 他拿着的是一柄那么小的砍土镘,别说是男人,就是未成 年的女孩儿用的砍土镘,一般也比他的大。 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笑,肆无忌惮,最后还唱起 歌来了,有滋有味,有腔有板,他的嗓子可真不错。 后来不知谁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突然生起气来了 ,立在那里,噘着嘴像个孩子,不声不响也不干活。过了 足足两分钟他对我说:“这人是不好人,这人人不是。” 他停了一下,调整了盛怒中弄乱了的语法,告诉我说:“ 这些人不是人。” 午饭时候,他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他家里去。本来庄子 的住房水平低于队部附近的住房,他住的那个歪歪扭扭的 用烂树条编在一起抹上泥就算墙的烂房,更可以说是倒数 第一。他的父母都已老迈,两个小妹年龄很小,这四个人 穿的都是破衣烂裳,只有他一个人穿得囫囵、整洁,还颇 有式样。泥房外面是烂柴草搭的一个凉棚,凉棚下面砌起 一个土台,土台上铺着一块布满烂洞、裂纹、粘成一绺绺 的破羊毛毡子,毡子上放着一个四角包上铁皮仍然松松垮 垮的炕桌,土台边连着锅灶,老太太正把一大把一大把发 了霉的麦秸填到灶里,烟大火小,烧开那一大铁锅水显然 是很难的。(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