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食记

燕食记
作者: 葛亮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售价: 78.00
折扣价: 51.50
折扣购买: 燕食记
ISBN: 9787020172382

作者简介

葛亮,作家,学者。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香港大学,文学博士。现任高校中文系教授,国家艺术基金评审专家。著有小说《北鸢》《朱雀》《瓦猫》《七声》《戏年》《问米》《浣熊》《谜鸦》,文化随笔 《小山河》《梨与枣》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中国好书”奖、“华文好书”评委会特别大奖、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代表作两度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 。作者获颁“海峡两岸年度作家”、《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北鸢》2019年入围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十部提名作品。《燕食记》为其最新长篇小说。

内容简介

一九二二年夏天的广州,格外溽热。 其实不过六月。傍晚时,下了几程小雨,暑气才微微降了下来。石板路上,还有未褪净的水汽,便有赤脚小童忙不迭地玩耍奔跑。撞了一个卖花的阿婆,将开未开的栀子,落了一地,又被踏上一脚。儿童回身做了个鬼脸,只管继续往前跑。婆婆用拐杖使劲顿一顿地,冲那背影就要骂过去。身边却有人扶她起来,将路面上的花也都拣回篮子里。婆婆看一眼她,说,小师父,这花卖不得了。你好心给我几个,带回去供菩萨吧。 热是外头的。般若庵,结庐人境,自有它的清爽。街面上大小声响,车马喧嚣,进不来,连同许多情势,也都一并挡在了外头。 庵室三进两侧。正面佛堂供奉金身观音,清肃庄严。有灯火香烟,红鱼青磬,几个善男信女礼佛诵经。转过侧边,弯曲几折,另是若干静室。“莲座通幽处,还须绕回栏。”有人寻了来,也不着要领。坊间传说洞天福地,内有花冠妙人,轻纱软衲,全在一念一时。 慧生拎了一篮花,往里走。越走越静,静到外头的香火味都涤干净了。她走得快了,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才放慢了步子。 轻轻推开门,轻轻阖上。她捧了一只钵,出去接了清水,将花一一倒在了里头。 这时候,才听到身后叹一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回头,见案上又是一团揉皱的宣纸。她走过去,展开来看,见上面是几个通红的石榴。开了口的,粉嘟嘟的籽,一只小雀正在啄食。旁边还画了荸荠与莲雾,都是应时水果。题的是,“一暑接一凉,未见何其多。” 底下钤的是“茶丘”。慧生就说,真是喜欢这枚印,盖了又盖。 月傅呆呆地,这才开口,说,谈溶一还俗,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人。 慧生想想,说,嫁了个蔡哲夫,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对了,檀道庵差人送了套清装过来,还算是个念想。 你看这画的,知道的说的是石榴。不知道的,又估摸着你发了什么牢骚。好好的一张画,怎么又揉了。 月傅这才低下头,轻轻说,佛手画坏了。 慧生又仔细看了看,说,我是真没瞧出来。放眼望,这广州城里的妙尼,如今还有谁画得过你。药师庵的细虾,请了高剑父做老师,又如何。你可记得冯十二少怎么说她,“还是一股子陈塘的胭脂味儿”。 慧生捏着嗓子,倒是将那个娘娘腔的军务处长,学到了八九分。月傅这才被她逗笑了。 慧生将那画展展平,说,以后啊,画得不好,就交我烧了。你可是不知道,前日画的那幅山水,给你扔进了纸篓。洒扫的扎脚尼捡了,执拾起来找人装裱成轴。到外头去,可给卖了个好价钱! 月傅倒笑了,说,还有这等事,也算物尽其用。 想想,她又眉头一皱,说,可画得次了,流出去,也是毁人清誉。 慧生也笑,你啊,一时聪明,一时又糊涂。他们得了好处,还笑你是个招财观音。 月傅叹一口气,说,罢了,那些小孩子,也是过得清苦。就当是帮一帮她们吧。 慧生正色道,想当年,我也是个扎脚尼,怎么没个人心疼我。举凡庵内扫地、添香、种菜、挑水、托钵化缘募米,一桩桩一件件,落手落脚…… 说着说着,她看见月傅望她,又是忧心忡忡的表情。便没说下去。 她也望着眼前的人,在灯里头,眉目镀了毛茸茸的一层影,美得如画。别房的妙尼,庵主要训她们一颦一笑。可是月傅,自小不爱笑,冷着脸色,却生就了传情的模样,也合该是造化。 慧生还记得那年,她九岁。月傅也九岁,刚刚买了来,琵琶仔的年纪。这么小,一头丰盛的好头发,散开来,黑云一样。慧生躲在庵堂后头,看她剃度。剃完了,她却屏住了呼吸。庵里的小妙尼,见过得多。可没了头发,还这么美,美得无法挑剔,她未见过。那天边剃头发,月傅一边在哭。慧生的印象中,哭得如此美的女仔,这是第一个。 这美,让她心悦诚服。她知道自己生得不靓,口鼻硬朗,干活的相,只能做下等的扎脚尼。在这师姑庵里,相貌即是等级,决定了地位与境遇。美对她而言,从不是值得欣赏的东西。仰视之余,让她顺理成章地畏惧而妒忌。但她记得那个瞬间,哭泣的月傅,让她心里倏然一软。 十岁那年的冬至,换香的时候,她打碎了庵主的琉璃香炉。监院的老尼,把她摁在冰凉的井台上打。她一声不吭,咬了牙任她打。因为她不吭声,老尼打得更狠。渐渐打出血,僧袍底下,渗出殷紫。她觉得自己的牙关松了,就要失去知觉。矇眬中,觉得有人抱住她。 是月傅,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也不说话,也不求情,就是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她,护住她。 这一刻,她知觉一点点地恢复,伤口有些疼,疼得发暖。月傅仍是不说话,只是哭。她身上熏衣的檀香味道唤醒了慧生。她觉得鼻腔里猛然一酸,竟然有滚烫的水,从眼里流出来。她惊奇地想,自从剃度后,从来没哭过。她竟然哭了。 第二天,她被调到了月傅一房侍奉。 老尼说,你是什么锅盖运气。平日不声不响的小妙尼,跪在庵主跟前不肯起,非要你。我都怕她哭出个好歹。 她搬了铺盖进来,看见月傅。跟她般大的女孩子,目光竟然比她要怯得多。躲闪了她一下,好像对着陌生人。 慧生不说话,默默躺下。心里想,这个人护了我一次,我从此都要护着她。 如今九年过去,她们都长大了。 月傅还是爱哭。但,只对她一个人哭。两年前,有个顺德开钱庄的“老羊牯”,花了三千大洋梳拢她。她硬着眼神应下来,回到房里,伏在慧生肩膀上,哭了两个时辰。哭完了,擦干了眼泪,收拾了衣裳、身子,硬着眼神地便去了。 慧生想,这样好。只哭给我一个人,外面便没有人能欺负她。 月傅人聪慧。 住持的来历,庵中无人不知。本是巨富妾室,豪门因案破产,如鸟兽散。她携带私蓄,在般若庵落发。因见过世面,又懂男人,她调教妙尼,是往大气一路走的。教她们读佛经道典,诸家诗词。琴棋书画,更请名家相授。一众妙尼中,月傅的靓,人尽皆知。可聪慧,却是后来脱颖而出。读书,过目成诵;学画,她只见过二居笔墨,便已成竹在胸。自己画来,竟是神形兼备。学棋,庵中偶有国手莅临,庵主求他点拨一二。月傅闭门几日打谱。再有客上门,自诩棋艺了得,纷纷落败于月傅,输了棋金。久而久之,这声名便传开了去。 月傅聪慧,但不懂人情。男人来了,是要身心舒泰。见妙尼,是要讨自己欢喜。与月傅对弈,输一次,是掉以轻心;再输,是自己骄纵;输个没完没了,就心生恼怒了。月傅不懂,下得一板一眼,每每将求见者杀得大败。庵主笑着让她放水。月傅冷面道,我不会,那就不下罢了。 客来求见者以资,资厚者接一弈,酬一画,更厚者酬以诗;薄者留一茶,谈笑片刻而已。资由庵主统收统筹,对见客尼酌予分润。见与不见,都是庵主说的算。庵主心生不悦,白养出了一个愣头青。 眼看房中冷落,慧生想,这庵里人人看人脸色,月傅却不看。她不看,只有我来看。 慧生七岁进来,庵中世故。各房门道,摸得一清二楚。月傅是不懂争。而她是不屑争。可到了如今,便是厚积薄发之时。 她早看清,除了妙尼酬唱,庵中收入,最大一项,其实是摆筵。 所谓“开琼筵以坐花”,是陈塘风气,如今已蔓延师姑厅。达官显贵,王孙贵介们,早吃腻了“留觞”、“宴春台”,非要一尝这洞中风月。尼庵素筵,蔚然成风。比之花筵酒家的荤宴,取值更为不菲。一席素筵,通常要五六十银元,上等素筵则非数百至上千不办。即便延揽名厨整治酒席,收费则比市上的酒楼更为昂贵。 这一项,便成为师姑厅之间的比试。药师庵的鲍燕素斋,声名在外,令无数英雄竞折腰,千金一掷。他人眼红,却奈何不得。庵主咬牙道,她们那燕翅羹,说是素燕,也不过是用母鸡、猪骨熬的高汤来入味。什么佛法真味,哄骗肉眼凡胎,也是阿弥陀佛了。 般若庵的厨房,三个厨师,一个还是从莲花庵挖角过来。用尽百般心力,却总是发挥平平,追不上那风头。 慧生便找到庵主,说,我有办法。 庵主见慧生,愣一愣,想起是月傅房里的。平常不多话,颊上有颗痣,依稀记得是多年前那个打碎了琉璃香炉的扎脚尼。神情骨相,仍是硬朗朗的。看她眼神不躲闪,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她想,不声不响,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便问,你有什么办法。 慧生就说,我平日在后厨里帮厨。看多了,久了,还是口味迎合,无非是落了外头花筵的俗套。像药师庵和白衣庵,都是在用料上下足了功夫。我们追不上,也无须追。倒是在做法上,多想想办法。 庵主说,谁说不是这个道理。按说佛门地,仿荤的路数本不合适,可那些酒肉穿肠过的主,做得要不像,他们就不再来了。 慧生说,我看倒未必。吃刁了的舌头,口味上跟不得,倒是该给它醒一醒。 庵主听出些味道,笑问,那你想怎么醒。 慧生说,给我三天,做一桌素筵。好了庵主点个头,不好罚我降去做洒扫尼。 庵主心里一怔,想,这好大口气。让她去折腾,撞了南墙,给自己一个好看。 晚上,月傅矇眬间,看慧生轻手轻脚出去,便问,去哪里? 慧生答,起夜。 可出去了就没了影。到了凌晨,才回来。 月傅便坐起身。正待问,却见慧生揉一揉眼道,睡觉睡觉,可困死我。 到了第二夜,又见她出去。月傅想想,终于悄悄跟上她出去,拐过侧院、花池,看到她快步走到厨房里,掌了灯。 门是虚掩的。炉子生着火,坐着一口锅,锅里的水将开了,冒着雾白的热气。月傅见慧生坐在小杌子上,弓着腰,在用力刮着一只硕大的青葫芦,专心致志的。许久,月傅想想,心里疑惑着,却没有扰她。 又是凌晨才回来,脸虚白的,肿着眼睛。眼睑底下,是青青的痕。见了月傅倒先展颜,嘻嘻笑着说,我们就快要翻身了。 月傅佯怒,道,你啊,三更半夜的,给庵主捉住。酱油醋、醋酱油,说不清楚。 慧生往床上一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还给你说准了,就是跟酱油醋打交道。 说完又咕噜一下爬起身来,说,快快,我来笔墨伺候,你写个东西。 月傅蘸饱了墨,倒问她写什么。 慧生想一想,正色道,就写:“般若素筵”。 三天后,便真的开了一席。除了庵主,还有三位平日掌宴的厨尼。慧生叫她们师父,看她们倒都淡淡的,大约准备好了要挑眼。 见慧生端上了几道菜。上一道,便吃一道,然后才问起名堂。 先就上了一个蒸笼,打开了。里头是整齐的五分厚、一寸长的肉块,外皮陈黄。入口倒很有咬劲儿,吃到里面是软糯的。并不腻,反而有一股鲜甜。慧生说,这是素烧鹅,怀山外头包了豆腐皮,打了面浆裹上。用秋油炸了发泡,再上笼蒸,这鹅皮的样子就出来了。火候不可久,蒸垮了,皮肉就到一块去。 庵主说,说人家药师庵吊了高汤,你倒是有样学样,还说不迁就人的舌头。 慧生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高汤,是用老黄豆和绿豆芽熬了两个时辰。 说着端上第二道。看上去倒像是油汪汪的五花肉,层层分明。一个老师父便说,这可腻杀了我。慧生说,尝尝再说。 她们吃到嘴里,竟是很清爽的。那肉皮更是入口即化。 问慧生,说是瓠瓜和麸皮薄薄切过,一做肉,一做皮。用大茴、花椒、丁香炸油,一一煎了。然后加红糖、瓜姜共炒。最后浇上一层豉酱。 庵主点头道,这倒新奇,仿肉总是有豆腐。这瓠瓜看着像,吃起来倒还真是用了个障眼法。 慧生说,这还不算像,看看我的八宝素鸭。 说着端上了一只大盘,里头真是一整只鸭子,折颈而卧,赤酱颜色,好不诱人。慧生执刀将鸭身切开,却还有厚切的鸭肉,热腾腾的,带了血似的。 庵主说,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好。罪过了。 慧生说,又不犯戒,何罪之有。 起身搛了到庵主的盘里,庵主这才尝了一口,便道,这个好!十足的咬劲。到底是什么,还真是醒了我的舌头。 慧生不动声色道,既说是八宝,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鸭肉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去皮,加上莳萝,白糖红曲,碾末拌匀了,在甑蒸熟了,晾干,大切成块,浇上一层芥末辣汁。 旁边老师父说,那这鸭身呢。 慧生说,鸭是凉补,这是一整个葫芦,我可是在菜栏挑了许久,才有个像了回事的。 最后一道,是摆得整齐的一盘鱼片,雪白的。上了一个铜锅,水沸了,便丢进去。烫成一个卷儿,搛起来。旁有酱料,蘸了入口,绵韧竟与一般鱼肉无异。兼有一股辛香,从舌头上泛起,留于齿颊,久久未去。吃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松爽了许多。 庵主同三个老尼,不知不觉,竟将一盘鱼片吃完了。她们额头冒了薄薄的汗,腮上也泛起了红润,似乎也没有了刚才的矜持与挑剔。眼神中锐利退去,似乎还有一些盼望。 慧生看着她们,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她们甚至没有追问这道鱼片的做法,便用近乎失态的语气,宣布了她的成就。 这道仿鱼片,成了“般若素筵”的当家菜,被命名为“鹤舞白川”。 说来也奇,自从般若庵的素筵由慧生掌勺,城中显贵,竟至络绎。有自己来的,有呼朋唤友的,更有一些回头再来的。一夜最多,竟开到了三席。 鹤舞白川,每每作为宴席的压轴。铜锅端上来,赴宴的人,眼睛都会亮一亮,似乎等待着一个酣畅淋漓的收束。 月傅房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这自然是慧生与庵主的默契。慧生会准备一些糕点,放在房中,作为盛宴真正的端点。它们往往有着风雅的名字,比如“牡丹菊脯”、“雪意连天”。虽然简素,其高昂的价格,与弈资相得。 月傅的棋艺比以往精进,客人们多半还是铩羽而归。但他们似乎比以往更为甘心,是一种快乐的甘心。他们体态慵懒,眼神迷醉。在某一个瞬间,却又说不出的兴奋。他们下棋,已经没有了棋路。也没有了所谓好胜心,下得信马由缰,对胜负结果,皆十分坦然。他们的目光,有时逗留于月傅,总有些迷离,但仿佛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被某种凝滞的物象所吸引。但更多的时候,则流连于室内某些细节。有时是一幅满洲窗,有时是青锦屏风、乌木瓶簪,是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端详。 他们似乎形成了某种惯性,宴后必与月傅对弈,乐不思蜀。 城中开始出现传闻,般若庵的月傅,冷若冰霜,其实擅长巫蛊,足以迷惑男人的心智。这个谣言,当然是始于其他的师姑厅。“般若素筵”后来居上,使得她们大为受挫。她们百思不解,为何堂堂皇皇的鲍燕素斋,会输给看似日常的菜肴。那些不算名贵的食材,做法尽管繁复精致,但仍然经不起推敲。她们好奇与不平,进而央求靠得住的熟客,去般若庵一探究竟。这个客人信誓旦旦,去了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流言如水,渐渐进入了般若庵的内里。尽管每个妙尼,都懂得水涨船高的道理。但是终究在别人的风头中,受到泽被,有些落寞与不忿。这无疑助长了流言,因为离得近些,便增添了许多的资料。有说在月傅的房中,曾闻见某种异香;甚而见过有青蓝色的烟雾,在夜半时候,从窗户中流淌出来。 有好事的扎脚尼,借洒扫之名,在月傅房里搜寻,但什么都没有搜到。 这些传言,渐渐传到了月傅耳中。她有些厌恶,也感到了荒谬。但清者自清,她自然不屑去澄清什么。只是她也开始疲倦于应付客人。 她也在想,慧生在厨房里的好手势,才是一切变化的底里。 每次到了晚上,她见到慧生疲倦地归来,总有些内疚。她不事庖厨,分担不了什么,却是那个站在前台的人,坐享了所有的风光。 慧生,才是托住她的底。 慧生在厨房里大刀阔斧,但有一道菜,总是带回来做,就是“鹤舞白川”。她看到慧生用魔芋磨粉垫在缸底,用细纱滤出白色的汁液。然后清出,在一只小锅中煮沸,洒淡醋收聚,压成小块,铺在甑内,再滤一次白汁,洒上红曲,蒸熟。切片上盘。 月傅并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奥秘。慧生的娴熟,使得这一切的过程,更为简化。 她也无从细想,这一道菜有怎样的魔力,可以颠倒众生。因为慧生并不给她试吃经手的菜肴,而她的食欲清淡,对于“仿荤”有着天然的抗拒,认为不洁净。 有时,月傅想帮她洗刷蒸笼。蒸笼里尚有残余的渣滓,散发着不知名的气息。但慧生很迅速抢过来,说,这些菜,都是喂饱那些“听收”①的,不要碰。那口吻中的轻慢,如同提及牲畜。 在某个雨天的午后,月傅百无聊赖,便起身在房间里拾掇。这本是慧生的活儿。临近佛诞,各房的扎脚尼,都被庵主唤去。她取下了帐幔、窗帘,又将房中酸枝家俬,尽数擦洗。慧生床头的观音龛,擦得格外细致。擦着擦着,发现一块板壁松动,就落了下来。她正想安上去,竟发现,里面有一个油纸包。 她想一想,并不知这纸包隐蔽的意图,于是打了开来。 包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是几颗枯黄的果实。这些卵形的果实,有些裂开了,可以看到乌黑的籽。这时,她闻到了一阵丰熟的异香,撞击了她的嗅觉。她觉得这味道分外熟悉,甚至与她朝夕相处。忽然,她回忆起来了。 慧生是深夜回来的。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包罂粟。 月傅看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看着她。 慧生将那包果实包起来。月傅冲过去,一把抓起来,掷在地上。 慧生冷眼,俯下身,要捡起来。月傅一脚踩下去,实在而有力,那果实崩裂开来。乌黑的籽,还有一些雪白的粉末。那馥郁的,莫可名状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布开来。慧生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她一直谨小慎微,每次磨粉,都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她将那些粉加上木樨香,调制成乳液,然后慢慢地渗入魔芋,让每一个颗粒都渗入。那魔一样的味道,渗进去,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欲罢不能。 她想,她终于可以淋漓畅快地打一个喷嚏了。 月傅说,你这样,和眉傅房里那个大烟鬼,有什么分别。他倒是光明正大地抽,你却偷偷摸摸地喂。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够让人看轻?你做这些下作的事,想过我吗。 慧生愣住了。她看着满地的齑粉,抬一抬脚,似乎小心地想躲过什么。她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是散了。她努力将目光聚拢了,落到了月傅的脸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说,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了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一转身,夺门而出。 夜半时,慧生没有回来。月傅盘桓了许久,才找到了厨房。她看到炉膛里烧着熊熊的火,炉上坐着一口大锅,水已烧开了,冒着氤氲的白汽。慧生抱着胳膊坐着,呆呆地望着那炉火,脸被火光烤得通红。忽然,她开始呜咽,将脸深深埋在胳膊里。肩膀也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哭得这样伤心,终于放出了声响,不管不顾。以至于月傅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并未察觉。 月傅抬起她的脸,擦去她颊上的泪痕,却又猛然揽入自己怀里,紧紧的。她不说话,任由她去哭了。 慧生并没有停止。她一边哭,一边记起了那个有月亮的夜晚。一个女孩,俯在了她的身上哭。当时,她感到身上累累的伤痕,很痛,也有些暖。 我在一本残旧的岭粤地方志上,看到了有关“般若庵”的零星资料。可一提的是,这庵虽湮没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战火,但却曾为一席“竹珍筵”闻名。据说,这席素宴为一个叫月傅的女尼所制。 因年代久远,字迹漫漶。但依稀仍辨得出,在这一节的开首,印着: “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坏君子。” 底下则是菜单,印有“海棠片”、“素云泥”、“增城笋脯”、“灵芝笋”,可惜并未有制法。倒是一道“紫竹莲池”,跟了一些文字:此出于杭州灵隐,竹荪、莲子、雪簟,入盐汤焯熟,入碗即成,三者相得,各有清致。饮之,隐然有泉石之气。慧生采鲜蕨入之,俱能助鲜。 下面几行,印纸页被蠹虫蛀了,只字片语,无法成文。跳过若干行去,才看到这么一句话:然“熔金煮玉”,以富贵之名,得至清之意。弦断听音者,几希。 这道叫作“熔金煮玉”的菜上来时,陈赫明正对着面前的“傍林鲜”,发着呆。在似是而非的珍宴之后,他几乎失去了最初的兴味与好奇。曲径通幽,清斋冷第后,窗亦垂幔,到最后也不过是满室珠翠旖旎情形。他看着同袍们满面的醉翁之意,其中一两个,大约已是做惯了入幕之宾。 他忽而感到厌倦,打算找一个借口提前离开。但见这道“熔金煮玉”端上来,他却又坐下了。说实在的,这说不上是一道菜。它的名字,像是与这浮华盛宴有意的迎合,好似地水南音最后的打板。故弄玄虚,但其实只是一碗白粥。 他想,我正好想要喝一碗白粥。于是坐下来。 在满室喧嚣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军官喝了一口粥,忽而嘴角颤抖了一下。大约并未期待它的味道,然而,却这样好。 他用勺在碗里捞一下,才发现,并不是白粥。所谓的“煮玉”,原来是切得极薄的冬笋片。不知熬了多久,甘香与粥浑然一体。似乎已经无味,但又有说不出的一种味,从舌尖游到喉头。 广东人好粥,如他家乡海丰县白町,是盛产粥的地方。大约因为近海,有丰盛的水产。粥便也因此多了许多的成就。乡亲都是就近取材,生蚝、青口,退潮时,捞上来便丢到锅里。一条“大眼鸡”,斩掉鱼头,连鳞也不刮,也扔到咕冬咕冬烧开的粥里。乡俚的老辈人嘴刁,告诉他,不能等,要快,吃粥,就要吃一个“活气”! 来了广州后,满街的粥铺。状元及第、腰膶鱼片,他喝过一次,从此不再喝了。那粥中的食材,无论如何标榜鲜美,在他嘴里,只是吃出“陈”与“腥”。于是他只喝白粥。 但此刻,他又喝了一口,让这粥在舌头上留了一留,心里蓦然热了一下。这粥里,只有几片笋而已,为什么,却有他久违的“活气”。 于是他向庵主打听这煮粥的人。 庵主说出了月傅的名字,说陈司令倒是有格有调,问他想弈棋还是求画。 他摇摇头,说,想问问这粥是怎么煮的。 同袍们都笑,自然是笑他醉翁之意。庵主也笑,是心照不宣的模样。 月傅见一身戎装的人被引进来,说是司令,倒十分年轻。来人不是广东男人惯常的黑瘦样子,白面皮,高身量,竟称得上朗眉星目,不免好奇多看了一眼。 这天月傅穿一身清装。玄色丝罗,高衣衩,雪白的细绫长绔若隐若现。足登丝履,手持念珠,头戴一顶珠玉尼冠。神态平淡,不见矜喜。 陈赫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喃喃说,还以为见到了观音大士本尊。 月傅微蹙眉头,心想白高看了他。这行伍中人,一句话就露出了轻薄相。 但她不露声色,径直在棋桌前坐下,问陈赫明,敢问檀越,执黑执白? 陈赫明说,我不下棋,也不求画。有件事要问师父。 月傅不作声。他笑说,大世慈悲,救苦救难。腹中饥馑,也是一难。 月傅仍不作声。他便道,师父那道“熔金煮玉”,该怎么煮,可否赐教一二。 这倒让月傅意外。她只听说这人来头不小,是陈大帅的亲信,正茂风华。来找她,不谈风月,不论时事捭阖,倒来问一碗粥。 她想想,说,其实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舍得花功夫。米好水好。 陈赫明笑,说,怎么个好法。 月傅说,米是新收的竹溪贡米,周家磅的一亩四分“天水田”,稻熟可早七八天。入水浆如乳,不黏不糯,粒粒分明。煮粥的水,一为泉,次为溪,最次为井水。我这用的,是白云山上的日息泉,每日朝露而出,日升而息。赶那黎明的两个时辰打水,水质格外洁净甘洌。 陈赫明说,果然是有门道。那笋呢? 月傅说,是揭东埔田的“岭南珍”。只用那重阳的头茬笋,蜜渍了用蜡封上,用的是“汤绽梅”的法子。一年几时取来用,都新鲜如初。 陈赫明赞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我在一碗白粥里喝出了“活气”。师父在这里头花的心思,够得上做流水的满汉全席了。 月傅说,都是些小手势,檀越见笑了。 陈赫明见桌上摆了一只碟,里头有些小食。就问月傅是什么。 月傅说,看了本古书,里头说了这一道,觉得有趣。就照着做了。施主不嫌弃,可以尝尝。 陈赫明就用筷子夹了,放进嘴里,仔细地嚼了嚼。 月傅问,味道如何? 陈赫明只觉得舌尖漾起一股清香,越嚼倒越是馥郁。他说,好像是腊月的梅花啊。 月傅竟笑了,说,好啊,这便对了。这道就叫“梅花脯”。 陈赫明说,难道真是用梅花腌的? 月傅看看他,语气终难掩兴奋,说,还真不是。做法容易之极,这是用薄切的山栗、橄榄,加上一点盐拌了。古人诚不我欺也。 陈赫明面露惊喜,道,这可真是奇了。倒让我想起了金圣叹那句“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滋味”。真是异曲同工! 月傅一听,也笑了。她未想到,自己会笑得如此开怀。 两个人笑过了,陈赫明看着她,认认真真说,月傅师父,那我以后要常来叨扰,讨你一口白粥喝。 谁解其中味 葛亮 老话常说,“食在广东。”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有颇为周详的表达:“天下所有食货,粤地几尽有之,粤地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尽也。” 既已夸下了海口,便需落到实处。广东人口不离“食”,粤白便以之为核心要义。粤俚“揾食”说的是“谋生计”;“食失米”指不思进取;“食得咸鱼抵得渴”则形容预计后果之权宜。可看出,岭粤的民间语言系统是很务实的,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身体力行,并见乎日常肌理。 粤食的精粹,其中之一便是点心。粤语发音的“Dim-sum”也是最早一批进入《牛津英语词典》的中式词汇。这当然得自唐人街的兴盛,闽粤人士在各国开枝散叶,也便将之发扬光大。二○一八年夏,香港金管局联合中银、汇丰和渣打三间银行推出新钞系列,二十元纸币主题便是香港的“点心”与饮茶文化。 所以“饮茶”和“点心”,可谓是岭南饮食文化最为接近民生的部分。前者是表,关乎情感与日常的仪式;后者是里,确实是纷呈的“好吃”所在。记得首次在茶楼,是族中长辈为来港读书的我接风。我是真被这热闹的气象所吸引,像是瞬间置身于某个时光的漩涡。他们谈起五哥,即我的祖父,年轻时来粤饮茶的经验,竟与数十年后的我心有戚戚。时光荏苒,那间茶楼人事迭转,但总有一股子精气神儿。这两年,“新冠”让不少香港的老字号败下阵来。一些店铺勉力维持后,终于关了张。在新闻里头,我也知这一间曾歇业过。今年疫情稍好转,重开了午市,我偕一个友人去。人自然是不多的,但并不见寥落。或许因为老伙计们都在,店堂依然旧而整洁。因不见了热闹,反而多了一种持重与自尊。“今日,食啲乜?”沙哑的苍声,利落,来自年迈的伙计。那刻听来,是很感动的。 想写一部关于“吃”的小说,是很久的事情了。在《北鸢》里头,文笙的母亲昭如,在一个饥馑的寒夜,对叶师娘说,“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她想说的,是中国人在饮食上善待“意外”的态度。便从安徽毛豆腐、益阳松花蛋,一直说到肴肉。如此,这是中国文化传统里“常与变”的辩证与博弈。 我念念不忘这个主题,便在这部新的长篇小说里,将这“常与变”植根于岭南,放在了一对师徒身上。“大按”师傅在行内,因其地位,自有一套谨严的法度。守得住,薪火相传,是本分。要脱颖而出,得求变。只看粤广的脉脉时光,自辛亥始,便有一派苍茫气象。其后东征、南征、北伐,烽火辗转,变局纷至沓来,历史亦随之且行且进。“变则通,通则久”。时代如是,庖理亦然。忽而走出一个少年,以肉身与精神的成长为经,技艺与见识的丰盛为纬。生命通经断纬,编制南粤大地的锦绣,为铺陈一席盛宴。在这席间,可闻得十三行的未凉余烬,亦听见革命先声的笃笃马蹄。他闭上眼,用上了一把力气,只管将这味道与声响,都深深地揉进手中的饼馅。久后,容器中一体浑然。便用模具打出形状,上炉,慢慢烤,慢慢等。待到满室馥郁氤氲,席上人也结束了酣畅。他退到后厨,看窗外,月光如洗,远方一道亮白,是渐渐退却的潮汐。 白驹过隙,潮再起时,是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经济起飞,是巨变。巨变如浪,将一行一人生的“常与变”挟裹。这挟裹不是摧枯拉朽,而提供了许多的机遇,顺应时势,可百川汇海。所以一时间便是龙虎之势,新的旧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来的,一边角力,一边碰撞,一边融合。而饮食,在这时代的磨砺中,成为了一枚切片。质地仍是淳厚的,毕竟带着日积月累的苦辣酸甜,砥实。但是边缘确实锋利,甚而还带着新鲜的血迹,那是瞬间割裂的痕迹,必然锐痛。在切片里,藏着时间与空间的契约,藏着一些人,与一些事。他们有的栖息在这切片里,凝神溯流;有的一面笙歌,一面舔舐历史锋刃斫戮的伤口;还有一些人,蠢蠢欲动,这切片中时空的经纬,便不再可困住他们。 然而岁月夕朝,在某一个片刻,时光凝结。这些人坐在了一桌,桌上是“一盅两件”。端起茶盅,放下筷子。对面而视,味蕾深处忽而漾起了一模一样的气息。他们松弛,继而释然。 是为《燕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