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库(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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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写过一篇有关梁宗岱 的普通作业，却得到孙玉 石先生热情洋溢的评语与 九十五分的全班最高成绩 。评语如下：“这份作业是 我看到的这一课作业中最 好的一份。写得认真，思 考得深入，涉及面也广。 能在整个诗学发展中论述 一些问题，有扎实而勇于 创新的好学风。” 这桩小事导致我错估了 自己的学术天赋，并在九 十年代中期一头扎进研究 生涯中(幸亏后来又迟疑着 退却出来)。多年后读《我 们的五院》，看见张颐武 教授的回忆文章，方知通 过作业激赏学生的才华， 乃是孙先生的习惯。 季羡林认为人一生最美 好的时期是“teens” (美式 英语专指“青少年”，大约相 当于我们的初高中)。那几 年，他在山东大学附中和 济南高中每次考试都是甲 等第一名，得到王寿彭(前 清状元)的扇面与对联褒奖 ，虚荣心爆棚，这是他从 自卑到自信、从马虎读书 到勤奋学习的重要转折点 。季由此总结说虚荣心不 是作祟，虚荣心是作福。 或者准确讲，是荣誉感作 美。 入校当天，孙玉石先生 以中文系主任身份给我们“ 训话”。他个头不高，脑壳 浑圆，翩翩西装，喜欢打 手势，讲话已经丝毫听不 出辽宁海城口音，像当年 罗常培先生那样，仍然是 把“中文系不培养作家”那个 著名观点讲了一通。然而 ，后来在课堂上，他抑扬 顿挫朗诵的那些李金发、 戴望舒、卞之琳的诗歌， 却蛊惑不少学生飞蛾投火 般奔着当作家的糟糕理想 去了。 韩毓海刚留校不久，上 第一节课时，我们就被他 的开场白惊呆了。他对下 面黑压压的人头说：“你们 不要去听孙玉石老师的课 ！”……接着开始讲老北大 是因为三只兔子而成名(老 兔子蔡元培，中兔子陈独 秀，小兔子胡适，三人年 有长序，但都属兔)，讲章 太炎的门生江浙考据学派 与校长严复所属桐城派的 对垒，讲洪堡传统的学术 自由与教育独立。于是乎 ，我们便不再愕然，也不 认为那句话乃是私愤。 看到曹文轩教授获得国 际安徒生奖，在意大利发 表诗意盎然的获奖感言， 却让我忍俊不禁——想起 当年他在课堂上嘴里好像 含了颗鹅卵石，努力讲普 通话的样子。 有一次，他从讲台下来 ，直接走到课桌跟前，盯 着我说：“你就是樊国宾？” 我边点头，边淌汗，心 里暗呼“肯定是结课论文挂 了”，不料，却是交给我一 项工作：担任他正主编的 一本诗歌赏析著作的章节 撰写人。过些日子居然还 拿到了稿酬。我用这笔钱 ，买了一套《淮南子》和 一套《斯宾诺莎文集》。 我看到斯宾诺莎在阿姆 斯特丹和海牙靠磨制镜片 维持生活，物质欲望淡漠 ，政治上声誉不佳，四十 四岁壮年时因肺痨病死去 。读到《伦理学》最末两 卷，看到他说在自然状态 下无“是”也无“非”，意见上 的自由很要紧——我们所 遭遇的事在多大程度上由 外界原因决定，我们就相 应会受到多大程度的奴役 ——我们有几分自决，便 能有几分自由。 读到这里，二十三岁的 我内心澎湃起来：“人只要 不由本愿地是大整体的一 部分，就受着奴役！”自由 人最少想到死！……斯宾诺 莎的智慧对一个小地方出 生、心智尚未健全的中国 青年，此刻产生了天崩地 裂般的心灵震撼，这真是 个严重的时刻。他老人家 知道吗？ 而刘安“匠心经营，极有 伦脊，非漫然獭祭而已”， 几乎就是与斯宾诺莎的互 证。“圣人不以身役物，不 以欲滑和”，怎能不让人立 即想起斯宾诺莎的“哪怕我 一家人受罪，对我有什么 关系？我照旧能够道德高 尚”。 几年后，我代表一家出 版社到曹文轩燕北园家中 约稿。两人在客厅正欢叙 时，突然雷鸣电闪，大雨 滂沱。来不及再深谈目录 、体例、合同之外的高尚 话题，打开他硬塞给我的 日式雨伞仓皇离去。 再后来，我从那家出版 社去职，这本书就没有出 版。从此，也再未见过曹 先生。 相似的一次行为，也是 在离开北大后，作为《求 索斋书法——罗荣渠遗墨 选》一书的责任编辑，到 历史系罗荣渠先生家中， 拜访他的遗孀周颖如先生 。 颖如先生是著名的英语 翻译家，一看就是大家出 身，眉目问依稀留存着早 年天生丽质、娴淑优雅的 名媛风范。但此刻却行动 迟缓，神色抑郁。她翻了 半天书柜，把罗先生的《 现代化新论》和《美洲史 论》各一册送给我，然后 缓缓在藤椅上坐下来，喃 喃自语道：“罗荣渠是累死 的……” 这意思我懂，罗荣渠先 生晚年连午觉都合不得睡 ，各方文债累累，狂热伏 案工作，倘若不是累乏了 身体，凭他意志之坚韧， 长寿是不成问题的。中年 由于父亲出身原因被冤枉 ，处境艰难绝望之时，罗 先生还能用《红灯记》中 李玉和的唱段写信暗示弟 弟罗荣泉：“时令不好风雪 来得骤，妈要把冷暖时刻 记心头”，同时鼓励弟弟把 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长期 性和停滞性作为中国历史 研究深度的一个测量器， 作为一个“多元联立方程式” 。 P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