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吃货

明朝小吃货
作者: 陆续
出版社: 辽宁人民
原售价: 68.00
折扣价: 38.80
折扣购买: 明朝小吃货
ISBN: 9787205112844

作者简介

陆续,本名张丹,女,中共党员。上海市作协会员,苏州市作协会员。就职于苏州工业园某上市外资企业。出版作品有《你不了解的北宋史》《宋朝三百年》《孝庄皇太后》等。

内容简介

自古越地多才俊。 在绍兴府上虞,提到阮家,人人都要竖一下大拇指:“那可是在整个越地都排得上号的簪缨世家。远的不提,只近两代,阮三爷是永乐四年的状元,阮二爷的公子又在今年中了探花,一门叔侄,两上进士榜,多了不起的人家。” 父兄们厉害,阮家的女儿们也不逊色,随便一个被人提起,蹦出的都是端庄贤淑、知书达理的好词儿。哪怕是旁支末梢的姑娘,只要姓了阮,一到说亲的年纪多被说媒的踏破了门槛。门风干净,又有家底,最后定下的都是极好的人家。 反而让家里有儿子却没到婚配年岁的主母们,少不得心叹一声,暗道着再耐心等一等,然后默默记住后头几个尚未到年纪的阮家姑娘。比如那位探花郎的嫡亲妹子,今年是金钗之年,单名一个媛字。 不过,提阮媛的时候,人们的神色里会多一丝尴尬,然后像是要极力解释一番似的,说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嘛,她如今年岁小,往后日子还长呢。” 在女孩子们抽条的年纪,阮媛抽错了方向,长成了个胖姑娘。 胖怎么了?那是外人的惋惜。在自家人眼里,只觉得阮媛胖乎乎、白嫩嫩的,如同年画里走下来的娃娃,有福气得很呢! 梅雨时节,屋子里又湿又闷,开了窗子也没有凉意。 奶娘扇了半晌蒲扇,阮媛才在那扇下的风里睡着,她的五官隐在幔帐深处,被昏暗覆盖了精致的小嘴和小巧的鼻子,一截露在外面的藕臂被月光照着,圆圆润润,白净极了。 奶娘看自家小姐的目光,就像农民伯伯看自家田里长势喜人、又甜又脆的白萝卜,喜欢之意恨不能溢到全身,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跳舞。 奶娘摸了摸阮媛,确认小姐身上干干爽爽,这才停下手里的蒲扇,并用眼神叮嘱守夜的小丫鬟莫要睡得太死,误了照顾小姐。 梳妆台的滴漏发出滴答的声响,奶娘走后,小丫鬟打了会儿哈欠,趴在床尾打起瞌睡。 床上的阮媛一骨碌坐起来,她虽然圆润,动作却很轻盈,小丫鬟半点没有觉察,阮媛已经轻手轻脚开了衣柜。 年轻的姑娘,一天十个烦恼里有三四个跟打扮有关。光衣带一项,就有细带子显腰身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宽腰带能让身板儿直挺,华美端庄的选择足够犹豫半晌,更何况还有颜色、款式、花色等要选。 阮媛没有这些烦恼,她胖,穿什么都一样矮墩墩。 是夜,总归深一些的颜色不打眼,也不用戴首饰,免得掉在外头落人口舌。 阮媛换好衣裙,拍拍床尾的小丫鬟:“我要出去了。” 小丫鬟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去哪儿呀?” 白天阮媛提过晚上有打算,小丫鬟忘性大,睡着睡着全给忘了,待这会儿看清自家小姐的打扮,才惊得想起来。这大半夜的,一个姑娘出门,还要不要名声了?! 阮媛将食指竖在唇边,止住了小丫鬟要叫出来的话:“好妹子,我可都靠你了,有你留着门,我才能快去快回呀!”她的声音软软糯糯,莫名就给人不能反驳的力道和信任。 于是被信任提起雄心壮志的小丫鬟,坚定地点点头。 阮媛顺势夸她:“乖了,等得无趣就把糖盒拿出来吃!” 外头起了凉意,穿堂风吹得呼呼地响,掩盖了月下那道身影出门的声响。 屋里的小丫鬟一面等着,一面欢喜地吃着糖。等吃到第十颗的时候,糖掉了,小丫鬟傻了——不对啊,她不能淡定啊,小姐今天是去会男人啊!男人啊!啊! 此刻,角门外的夹道里已经有人在等。 夹道的另一边是沐王妃陪嫁的院子,空了十多年,王妃不曾来住,只有打扫的仆役。但是沐王是什么人物?那可是御前可佩刀剑、指点十万兵马的异姓藩王,他家王妃的院子,鸟都知道不能随便飞。 这条阮家和沐王妃别院之间的夹道,平常没人敢来。 阮媛出门时没忘挑上件薄纱斗篷,斗篷帽子宽大,正好将眉眼完全隐住,她立在角门下远远打量那人。 夹道两侧,墙极高,月光只能洒落些许。那人身影挺拔,月华下的衣袍隐有绸缎的光泽,腰束墨带,头戴玉冠,是个颇为贵气的公子。 她是打扮得低到泥里去,而他大概是穿上了全部家当,以证明自个儿的确家道好过,手里握的都是真迹,眼下时运不济才悄没声地卖家底。 买方和卖方的心理,果然不同。 阮媛自角门出去,向他走去,近了才发现那人年纪并不比她大很多,身量却比她的探花哥哥都要高。阮媛这种抽错方向的人,忍不住就小嫉妒了一把,当真只有她光长横里,不长个儿呢。 阮媛在距离那人十步处停步:“公子把东西带来了吗?” 没落公子似有意外,眉梢动了一下,目光不带温度地落在这道娇小但又不和谐的宽厚的身影上。 “于湖居士的《于湖词》,”阮媛提醒,“先前说好的,我要看过本子再付款呀。” 原来是当他要卖张孝祥的真迹。沐斌动了一下,于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人马齐刷刷地没有动。 张孝祥,号于湖居士,他不是王羲之、颜真卿之类的顶级书法家,但对各派书法研究深刻,融会成一派独特风格。而且在诗词方面颇有功底,亦是爱国名臣。会细心收藏张孝祥墨宝的,多半对他真心欣赏。更重要的是人死得早,留下的货少。所以张孝祥的墨宝真迹价格虽不至于离奇,但也算是冷门,寻常有钱难求。 他倒是真有这本《于湖词》,不过—— “没带来。”他说。 阮媛倒未意外,东西太好,连放到书商手里中介一下都不肯,非要如此偷偷摸摸的,自然是想拿乔。她从善如流:“我本子还没过目,可不好现在谈价哟。” 都说越地女子温柔得像溪水,胆小得像兔子,怎地眼前这个姑娘虽然话尾带着哟啊呀啊的软音,实则却敢大半夜里孤身一人跟人讨价还价。 沐斌睇着她:“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出门,不怕被人卖了?” 阮媛说:“没人会买的,嫌我吃得太多,养不起。” 她不怕,而且知道这人家道中落要卖家底过日子,还帮他出主意:“没人买,但可以绑一票,问我家人要赎金。我这个人沉,您带不远。如果来得及,最好先找个帮手。尽管最后要分些利润,但起码省了很多力气,还多个人商量。” 沐斌愕然,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 阮媛从头到脚都罩在斗篷里,隐约能瞥见她嘴角的弧度,自信之余还带着怂恿:“真可以试一试的,没准儿比卖《于湖词》得的钱多。” 沐斌结论:一个长居深闺、话本子看多了的小姑娘,以为自己有几分聪明,上哪儿都有神助。 所以沐斌有了决定:“张孝祥的本子可不好得,你先给我定金,我再给你看本子。” 他打算给她上生动的一课,主题是“别轻易相信陌生人”。拆开来解释就是你给我定金,我这辈子都让你绝对看不到正宗的《于湖词》。 “公子说得有道理,”阮媛的确做了两手准备,“定金我带了。” 她一面在袖子里挖,一面向他走去。 身后暗卫们的呼吸收紧,沐斌几不可见地摆手,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打算为《于湖词》被骗多少底子。 阮媛走近,把一包东西放进他手里。 沐斌说:“定金?” 阮媛说:“对呀!” 还很松软呢,带着淡淡的体温,落在掌心里轻飘飘的,好像堆着一手心羽毛的——一包小点心。 “傍晚时候刚做的,原料都顶好,面底揉发了一个时辰,每一道工序都是纯手工。就是花色模子,也不是外头寻常找得见的那些。您一定趁着新鲜早点吃,晚了就不好吃了。” 阮媛放下点心转身,一直到人回到角门,她才回头补充:“定金您收了,什么时候给看本子,让书店老板再通知我吧。” 角门的木门是虚掩的,她说完推开,门里一只半人高的狼狗悄无声息地出来。月光下,那獠牙尖锐,眼睛犹如两盏招魂灯笼,它冷瞥了沐斌一眼。 就是见多了军营烈犬的沐斌,也暗道一声:“好狗!” 阮媛伸手把狼狗勾回了门里:“乖啦,别出去吓人呀!”那声音软糯至极。 沐斌“呵”了一声,这丫头! 这丫头是做了万全准备的,方才若有人动她一分,便有狼狗冲出来撕咬。形大,无声,护主,最后还知道出来震慑对方,比带护院靠谱。 阮媛脚步声在墙那头远去,沐斌回头。 暗卫把一个人捆成了麻花,堵了嘴巴,推上来。 “世子,方才在后面夹道看到这人鬼鬼祟祟,从没散去的激动,但这个举动又让沐斌神经绷紧。 竟然被退回来了!他看着那篇近在咫尺的墨迹,问阮媛:“我写得不像?” “像!”阮媛认真地回答,“太像了,感觉我会买不起。” 沐斌嘴角不易察觉地一扬:“你说买不起,我又没说过要卖。” 阮媛暗翻了个白眼,不卖你找书店掌柜的联系买家作甚? 但这话不能说出来,真迹宝贝还在人手里揣着呢,得罪了卖家的买家,没有好果子吃。 “你看你的字已经那么好了,可我的字还很丑呢,既然我们都很喜欢于湖先生的诗词墨宝,那不如做一下同道中人之间的互帮互助呗。” 阮媛一脸苦兮兮地拉住沐斌的袖子,她嘟着腮帮子,圆圆白白的脸蛋鼓出可爱的弧度,十足一只小肉包。 沐斌神色一松:“怎么互帮互助?” 小肉包脸提出她的要求:“给个同道中人的友情价呗……” 沐斌真真哭笑不得:沐王府很缺钱吗?还需要贱卖真迹……这丫头哪里像出生在簪缨世家的,分明一个小商贩子! 阮媛察言观色,又扯了扯他的袖子:“是不是你也觉得我的提议不错?” 毕竟他已经饭都吃不起了,而她认了他手里的《于湖词》是真的,那他顺梯子下,给个同道中人的友情价,这《于湖词》不就出手了?又保了面子,又饱了荷包。 “你就没想过,我会送给你?” “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这么想?动辄送人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图谋不轨啊。而且我无故受人惠赠,压力会很大的。” 她说得一本正经,沐斌不禁想去揉她的脑袋,看一看这圆圆的脑壳下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行为举止都怪异得可爱。 但手伸出去了,看着她眼神里又生出警觉,到底没真的放下。 沐斌干咳了下。 “也没说白送,起码能换几顿饭吃吧,”他状似随意地提条件,“我不会在上虞待太久。” 阮媛无语地看着他,这落魄公子竟然拿《于湖词》换饭吃! 她都做好了准备会开大价钱,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她也打算极尽所能给到那个价钱。 结果人家只是换饭吃!!! 阮媛扶额道:“这一日三餐得做到什么程度,才对得起于湖居士哦?” “随你安排好了,”沐斌并不在意,“只需准备每日晚饭,如果有事不来,也会有人通知你。”他也不能一顿王妃的饭都不吃。 这一听就是不懂市价、不明百姓疾苦的公子哥儿。 阮媛没有说话。 沐斌又加筹码:“十日之后,《于湖词》会交到你手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咦”的一声。 两人循声看去,阮府角门口一个小丫鬟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以为自己撞破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一见两人回头,小丫鬟捂住眼睛往后退。 阮媛一眼认出来了自己房里的小丫鬟:“一会儿不见,这还会倒着走了?” 小丫鬟回道:“是小姐吗?这天黑了,奴婢看不清人呐。” 得,还想撇开关系呢。 阮媛对她招手:“乖了,你过来帮我把东西收拾回去。” 那小丫鬟脑袋一垂,认了命,放下捂眼睛的手磨磨蹭蹭上来。 阮媛不再理会她,对沐斌点了点头:“那就如公子所说。” 十天,也就是哪怕最后食言,也不过白给十天饭菜。 她并不想用最坏的结果揣测他。即便十天后,她没有拿到《于湖词》,也可以理解是他迫于其他原因不得不食言。人生在世,谁没有难处呢? 探花哥哥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能帮人时帮一把。” 她就当交了他这个朋友。 事情既已说定,那就可以散伙了。 阮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其实那道点心……” 她朝沐斌看去,他知道她说的是那道装小银珠的点心。 两人目光相遇,阮媛的眼睛亮了亮。 “那道点心,被我改了方子之后,还没遇到有人说喜欢,你是真想再吃一次?” “是。” “那你喜欢哪种耳朵?” 沐斌:“……” 不等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阮媛帮忙做了决定:“没关系,不好选择的话,那就每种耳朵都做一些好了。” 并没有不好选择好吗? 根本就是不想有耳朵! 但那话沐斌竟说不出口,阮媛看他的眼里闪着星星,那是由心底里涌出来的高兴,比起《于湖词》的同道中人还更同道中人。 他俩喜欢同一款点心! “自从用酸枣代替苹果,不知多少人说乍一吃像糕点坏了,终于又有一个人跟我一样觉得夏天用酸酸的点心分外清爽了,”她道,“那明日,我在这里等你哦。” 他看着她走进阮家大宅,朱红的木门合上,一切回归沉寂。 夜色撩人,周围的影影绰绰中,有的是草木建筑,有的是他的暗卫。 他身边从来都围绕着很多人,这却是第一次有人说——会等着他。 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 因为她一定会等。 他也一定会去。 阮府内,小丫鬟提着食盒,跟阮媛回屋。等见不到沐斌了,她戳戳自家小姐,问:“那是谁呀?” 刚完成一件大事的阮媛,心情舒畅,对小丫鬟眨眨眼:“你想知道?” “唉,谁还没有个八卦的心呐。” “这会儿不怕被我灭口了?” “灭口什么的都是话本里乱讲的,小姐菩萨心肠,哪里会灭小的的口!”小丫鬟挤眉弄眼,“小姐怎么认识他的?” 阮媛不说谎,转了下眼珠子:“他看起来跟哥哥没差几岁。” 这就足够小丫鬟畅想了:“啊,原来是少爷的朋友,少爷进京去了,他朋友不知道?哎呀,这人怎么不来府上拜访,偏偏在后面鬼鬼祟祟的,难道是有什么难处非要暗戳戳地提?” 阮媛一笑:“还真没准儿。” 《于湖词》真迹那么难得,可不是要鬼鬼祟祟、暗暗戳戳? “看着穿戴不错呀,不会是路上被人打劫了吧,那可得报官呀!何况少爷不在呢,他怎么想到跑到我们阮府来!” “这个嘛……” 阮媛摸摸自己圆软的脸:“大概是看我家伙食比较好吧。” 刚刚明确了后几日伙食水准,沐斌心情极佳,脖子奇痒,暗卫很有眼色地递上蚊虫叮咬的药膏。 但,沐王妃心情不好。 前段时间在军营里,王爷要心系下层,与将士同吃同住,不开小灶。后面出门了,这小半月都在路上,其间在二姐家待的时候,她也没好意思提出自己下厨房。 沐王妃讷讷地想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下厨房呢,儿子竟然不给面子。 诚然这顿饭在沐王妃进厨房之前,已经有人选好材料,洗弄干净,切成最合适的大小,烧起火,热过油,王妃只需要优雅地走进去,端起食材倒入锅中,随性翻炒。事后的锅锅铲铲、盆盆罐罐也一概不用费心,自有人负责收拾清洗。这套流程,是在亲儿子吃中毒之后,沐王亲自定的。打那以后,不论沐王妃走到哪里,厨房里的这套班子都得原封不动,一个不少地跟着。 但,沐王妃自认为她对待做饭给儿子吃这件事,其心赤诚,其情可鉴。 晚饭后,沐王妃连跟沐斌小表弟下棋的心思都没有了,捧着一盏茶在客厅里等沐斌。一直到茶盏冷去,沐斌才踏进别院。 听得线报儿子已经回来了,沐王妃端了十二分的架子,准备展现一下“不吃妈妈饭的坏孩子导致妈妈心很疼”的情绪,眼睛死死地看着前方。 沐斌迈进前厅,她看出他心情不错。 沐斌走过天井,她发现他脖子上一点儿诡异的红色。 沐斌来到花厅,她看着他摸了摸那个红点,眼神竟不嫌弃。 沐王妃提前酝酿出的眼泪硬生生被压回了眼眶,脑子里翻天覆地。 我儿子有对象了? 我儿子还是个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傻孩子啊! 到底是他先追的人家,还是被人家扑了自己不知道……王爷啊,我要给你写信! 府里的暗卫呢?那个,咱家飞得最快的是哪只鸽子来着? 沐斌觉察到母妃的异样:“您在等我?” 沐王妃“噌”一下站起来,以严肃脸对儿子说:“没有,母妃在想社稷大事。” 不能让儿子发现她已经看出端倪,这事往大了说牵涉国家未来、权力倒向,往小了说关乎沐家的香火和她为人母亲的荣辱。 沐王妃和婆婆沐老夫人,面和心不和。沐老夫人天天盯着京城里的贵女们,眼底闪着寻孙媳妇的贼光。沐王妃早就发誓要赶在那老太太前面有所行动,务必把沐斌的婚事牢牢掌控在手。 沐斌还不太明白,沐王妃眼睛一转一翻,已经将他的终身大事,从前到后捋了个遍。 沐王妃提裙走了几步,又觉得这样离去反而让沐斌多心就不好了。她退回来,对儿子道:“其实,母妃刚才确实在等你回来。” 沐斌一挑眉:“不想社稷大事了?” 沐王妃飞快地整理好了措辞:“六月十九观音生日,这里有观音会,我想带你去看看。等观音会的这段时间反正没别的事,我们也要跟周围几家走动走动才是。来了这么久,不能关着大门,不与人往来。” 沐王的势力在南面,很少和越地的绅贵往来。这次来上虞,正好可以走动一下。王妃的嫡亲二姐夫身居杭州,坐镇越地十年,把他小表弟带出来,也是借小表弟守备儿子的身份方便开道。 沐斌点头:“母妃打算从哪家开始?” “隔壁的阮家吧。”沐王妃随便指了一家圆谎。 观音会,在上虞已有百年历史,起因有县志可循。 大意是说某年某月发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眼看小几个月过去,大家家里的存粮都快吃尽,大水依然没有退去的意思。 大家怀疑是水怪作祟,要选童男童女投河祭祀。 但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疙瘩呢?实难挑选,于是抓阄,就这样选出的一双男女恰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 那母亲宁愿自己投河,也不想失去孩子。可是孩子不献祭,大家没活路。她又没有办法补救。 祭祀之前的一天晚上,母亲跪在月下,恳请天上的菩萨可以听到她的心声,救救她的一双孩子,也救救这一地走投无路的百姓。 第二天,那双孩子被投了大水,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在滚滚大浪之间一道金光闪现,那对孩子被光华托出水面,同时出现的还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以及她脚下踩着的被降服的鱼怪。 自那之后,每年观音生日那天,县城会搬出观音庙里最大的观音像,并自城中孩童中选出金童玉女一对,立在像侧,高颂赞歌。 最初,金童玉女从百姓家中挑选,后来书院落成,资助书院的乡绅和资助观音会的是同一批人,金童玉女也变成了从书院学生中选。女娃到了金钗豆蔻的年纪,多有窈窕之风了,因此玉女要从金钗豆蔻班里选出成了默认的规则。 这届金钗豆蔻班一共有二十个姑娘,先前已经筛过一回,最后有五个姑娘入选,阮媛也在其中。 按道理,她在外形筛选的时候就该被淘汰。好死不死,声乐选拔之前,书院内有一轮匿名选投,民意呼声最高者可以晋级终选。被刷下去的姑娘们都默契地选了阮媛,反正乘势顶走哪一个,她们都不亏。 阮媛莫名躺进声乐选拔,付佳儿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太好了,媛媛。你的嗓音资质一直是最好的,一定能拿到玉女的名额。” 扮金童玉女的人选要在观音会上唱一天《慈悲咒》是一直以来的传统,但她要被选上,一定是有史以来身材尺寸最特别的一个玉女。 阮媛很是烦闷。 今日的最后一堂课是声乐。 夫子坐在书案后,中气十足:“观音会玉女的终选在等会儿下学之后,要比赛的记得到唱音堂去比唱功。其他人就不要跟去了,人多,场面太杂乱。比赛结束后,最终人选会张榜出来,明日一早来看也是一样。” 即使不能旁观,大家也极激动,这事不光是玉女人选揭晓,更重要的是观音会那天书院会放一天假呀!那是整个上虞的节日,礼炮响,花灯挂,还有庙会走起来。 一片叽叽喳喳声中,夫子复看了下名单,道:“付佳儿不在名单上,初选那段时间,你错过了。几个夫子商量下来,觉得挺可惜。等会儿你一起去唱音堂吧。” 啥? 原本就躁动的教室里炸开了锅,没进初选直接入终选,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付佳儿也是又喜又惊。 喜的是之前整整一年,她都在为选上玉女暗地里努力,练唱功修身段,行坐立礼,无一处不用心。可到初选的时候因随家里人出远门而错过,她委屈过,也懊恼过,本已经打定主意接受现实,没想到这会儿柳暗花明又一村。 惊的却是这破例的机会怎么会落到她身上? 付佳儿下意识地往阮媛处看去,知晓自己心思,又能帮得上忙的只有阮媛,莫非这事是阮媛请她父亲…… 阮媛的座位空着,因为书法写得好,整个下午她都被教书法的夫子拉去帮忙抄书,据说教书法的夫子打算抄一套经书在观音会上捐赠给寺里。 另一个要去终选的同窗来拉付佳儿:“佳儿,我们现在去唱音堂,你也一块儿走吧。” “阮媛去抄书了,也不知道等下是不是知道在唱音堂选人。” “没事的吧,书法夫子本来也是这次甄选的评委,应该知道在唱音堂终选才是。” “那……那我就不给她留字条了。” 付佳儿放下笔,几人有说有笑地往唱音堂走去。 书院里有一片湖,唱音堂就造在沿湖堆砌到水面的假山上。夏日里,四面窗户打开,湖风飒爽,望出去一片汪泽,连绵着碧叶莲花,被誉为书院八景之一。 假山下有山洞,山上一段石阶,蜿蜒而走。 要上唱音堂,需拾级而上。付佳儿担心选人得花不少时间,等久了要去方便的话上下石阶又太麻烦,便让同伴们先上去。 假山不远处的书楼,有厕轩。 付佳儿推开最里一间,人才刚进去,隔壁两间有人走出来。 “你说她一个贩子的女儿,是怎么爬进终选的?” “贩子?我们书院还收贩子的女儿?” 是两个年轻姑娘的声音,付佳儿不欲听人闲话,摸出镜子准备整理仪容。 却听前头一个说话的人道:“哎,你以为付家打一开始就是有铺子的?她家早先靠倒卖南北货赚了些小钱,才盘下如今的店面,做卖布绣花的小生意。越地是丝织繁盛之地,这类小店多如牛毛,今天倒闭一家明天能开出三家来。” 那姑娘说到这,“啧”了一声:“这种人家,在书院一群本地绅贵之中根本不值一提,祖上又没有庇荫,怎么就偏偏给她额外提拔上了终选?” “那有什么,我娘说,她这种面瓜子的人,狐狸精投胎,天生就会弄男人。” 两人眼神一对,笑出声来。 付佳儿气得脸色煞白,推门想要冲出去,却听其中一人语气一转:“她真靠那本事上去,我们也自有本事让她下来。不过……”她语气一顿:“她要是靠阮媛的路子得的机会,倒叫人要掂量掂量,是不是要忤逆阮家的意思了。” “这你就想岔了,阮媛要帮她疏通到这地步,把人真顶到玉女的位置上,那阮媛这才叫绵里藏针,算计人算计到了骨头里呢。” “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琢磨不出来。” “我表姨婆跟阮家老夫人走得很近的,听她说这阮家姑娘个个都照着宗妇嫡妻的标准在培养,对内能管一族上下,对外谈得了生意、撑得起门楣,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上,老夫人都不许她们露面。观音会这种活动,什么乡野走夫都能来得看得,那个玉女立在上头叫他们看着瞧着还指指点点、念念叨叨的……你仔细算算,这算是好事的话……怎么阮家从没出过观音会的玉女?又为何阮家娶了那么多个媳妇,却没有哪个做过玉女?那阮媛不是有个探花郎的哥哥吗?没准儿姓付的贴着她,想近水楼台做探花夫人呢。那阮媛帮她做了玉女,表面上是好姐妹,背地里不就断了她进自家做嫂子的门路,又不撕破脸皮,又达了目的!” “竟然还有这种事!”后头的姑娘似乎惊讶得捂了捂嘴,“其他人家可都看着阮家呢,这进不去阮家眼的,岂不是也进不去赵家,陈……” 两人声音忽然就远了,似乎是一起出了厕轩。 付佳儿反应过来推门追出去,要听清楚她们说的是不是陈子鹤所在的陈家。还没走两步,被她用力推开的门,撞墙反弹回来,狠狠地扇了肩头一下,连带着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的小镜子,脱手摔在地上,脆的一声。 “谁在后头?”外头那两个姑娘听到声音问道。 付佳儿也不管不顾了,捂着肩头跑出去要跟她们挣个照面。对方惊觉有人偷听,却已经跑开,只留下两片裙角一闪而过,付佳儿想要再追也来不及了。 打转许久的泪水终于憋不住,连带着胸腔里的不甘和屈辱也都喷薄而出,整个人泪如雨下。 她的好姐妹真算计她了吗?付佳儿扭头想去问个究竟,差点儿撞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 那人急忙刹住脚步:“姑娘!” 付佳儿一惊,睁眼瞥见是个年岁不大的面生书生。这书斋虽然分了男女分院,也有明文规定不可随意串门,但男学生到女书斋这边来帮夫子做事之类的事情时常发生。付佳儿连忙捂住脸,侧开身去,藏起狼狈。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撞见一个姑娘在此地痛哭,让他当作看不见走开,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姑娘刚才泪眼蒙眬的一眼,犹如梨花仙子落入凡尘,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付佳儿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慌忙去找帕子。奇怪,平日里一直随身的手帕,这会儿却怎么都找不到。 肩头被轻碰了一下,眼前一方缎帕泛着莹莹光泽——是书生将自己的帕子递来。 “干……干……干……干净的,你拿去擦一下吧。”书生口吃,语气却极真挚。 付佳儿略微犹豫了一下,接过帕子。 丝滑的缎帕,握在手里有微微凉意。家里开绸布绣花店的付佳儿摸出这是只有官身人家才可用的真缎。陈子鹤所在的陈家,因为没有官身,只可以穿布衣或者假缎。 付佳儿背身拭干脸上的眼泪,声音甜中带哑:“弄脏了公子的帕子,等往后……再洗干净还您。” 她本就生得美,此番落泪,娇美的脸庞上风华不减,反而因为哭泣,眼眶和鼻尖发红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 书生看得都有些痴了,一痴更加口吃。 “没……没……没……没事,你尽管用。你……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哭……哭呀?” 提到这事,眼泪又涌上来,付佳儿忙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可把书生吓坏了:“哎……哎……哎,我不是故……故……故……故……故意要问的,你别……别……别……别……别哭呀!不要再想那些难过的事情了,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难过的事情哭……哭……哭……哭……哭是没用的,要不你说出来,我帮你想……想……想……想……想……想……想办法。” 付佳儿透过手帕,看见他又想上前安慰,又觉得口吃着安慰不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明明是个长相斯文、干干净净的男子,手足无措的时候又有一分孩子气。 虽然口吃,却也——挺好玩的。 她不觉抿起嘴角。 这一笑,犹如雨后荷花刹那绽放,尚有露珠在阳光下闪烁。 书生不禁伸手拭去她遗忘在腮旁即将落下的泪珠,那神情举止干干净净,丝毫没有亵渎之意。 付佳儿一惊,双颊绯红地侧开脸:“小女一时情绪失控,让公子见笑了。” “啊,没什么,女孩子……女孩子本就是水做的嘛。”书生挠头一笑,女孩细腻的皮肤犹如凝脂,微凉的感触,带着泪水的湿意,仿佛还留在指尖。 “公子为何会到女子书院?是……有事吗?” 那人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落到此处的缘由:“我跟我表哥来的,刚才不知怎么跟他走散了,这下可……可……可……可好,回头非……非……非……非被他说不可。” 那语气,显然被他表哥说是件非常可怕的事。 付佳儿忍俊不禁:“小女不知道公子的表哥在何处,想来公子与他刚刚走散,彼此之间不会离得太远。那我带公子到书院的大路上去,到那里公子再问问其他人是否见到您表哥,好吗?” “那就有劳姑娘了!”那人对她深深一揖,呆气之余,倒也礼数周全。 这里本就和贯穿书院,拆分书院东、西两侧分院的大路不远。过了几个转弯,书生就眼尖地看到了立在树荫下的表哥。 他一袭黑衣,周围的荫绿遮得住他的面容,却挡不住那周身散发着的一种不太妙的气息,简直就像一尊阎罗。 完了,表哥生气忽然见不到他了。他爱乱走,又有迷路症,不知要被表哥骂得多惨,他可不想再被表哥看到自己由姑娘领路才走出困境。 书生忙对付佳儿揖一礼:“我大概认得怎么走了,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付佳儿捏了捏衣袖里对方的帕子,婉声告辞。等走开几步,没听见他追上来,她往身后看去。 只见那书生一步三蹦,早已跑得老远。 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真呆!她想,竟然想不到要看着她先离开。他身上搜出了麻袋、绳索、迷药,并没有什么书籍画卷。” 沐斌不作声。 暗卫全程目睹方才的乌龙,心下明白沐斌的意思,当下半点不提那小姑娘,只道:“此人深更半夜带这些东西在王府别院转悠,定是图谋不轨,没准儿是窥伺别院里的财物。属下这就送去县衙,让县老爷发落出去。” 沐斌没有反驳,那便是同意。 暗卫示意手下办下去,眼神刚收回来,听见沐斌问:“里头收拾好了?” “好了,是属下办事不力,让世子久等了。” 的确等了好久,等得他肚子都饿了。沐斌打开手里的点心包,里面一溜儿坐着五只小桃子,但又不单纯是小桃子。 圆墩墩的身体,屁股上顶个小巧的桃尖,前面又竖着不同形状的小耳朵,有兔子的、猴子的、猪的、狗的、大象的。 她说什么来着,这花色模子不是外头寻常找得见的。何止不寻常,寻常人都往精致做,她往傻帽儿了做。 沐斌捏了一个兔子耳朵的塞进嘴里,意料之外的是,味道半点不甜腻,反而透着枣子的轻酸。 沐斌本来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放心地又捏了一个到嘴里。“嘎巴”一声,牙齿生疼,嗑到个硬东西。 沐斌吐出来,月光下,那硬东西扑闪扑闪,是一颗小银珠。 定金? 阮媛觉得自己特别为人着想,就是给破落公子定金这种事,都藏在点心里面,不叫人面子上落难处,绝对是个给阮家门楣添光彩的好孩子。 所以回到房间,她就安心地睡了。 第二天到点醒来,收拾一番,给长辈请安后,阮媛出发去书院。 书院在县学隔壁,两边都历史悠久,人才辈出。非要坐落在一处,明面上是一起竞争,共同进步,暗地里是为了更好的苗头。 当然,如果一定要分出高下,书院毕竟由本地大户人家资助,一来请得起更好的老师,二来对入门弟子有入学考和奖学金,此举多多吸纳了成绩优异的寒门弟子。因此不论是门面,还是师资生源,都要比县学略高一等。更重要的是,书院收女学生。 动物界的雄性都知道在雌性面前出风头、争表现,更何况是知道边上有女同窗的男同窗们…… 从书院大门进去,男左女右,阮媛往右边的女书斋走。不同于男书斋有很多寒门才俊,能让女儿出来读书的人家大多境况优越,因此这一右拐,眼前都是红红绿绿的裙子、亮亮晶晶的珠宝。 阮媛人缘好,女学生们都喜欢跟她在一起,而且阮媛胖呀,站一起特别显别人瘦、显别人美,唯一缺点是也显别人黑。阮媛白得晶莹剔透,既粉又润。但是大家气不起来,毕竟白色使人膨胀,也越发显得阮媛胖! 阮媛一路往里走,一路有人与她打招呼、说体己话。等她走到最里面的金钗豆蔻班,已经笑得嘴巴发僵。 金钗豆蔻班是女书斋里最高的一个年级,阮媛还能再待一年。再往后,书院就不收了,说是女孩子们到了回家绣嫁妆的年纪,绣个两年,到了及笄,正好说人家。这令阮媛觉得特别不公,男子可以继续升学、考功名、干事业,女子为何只能嫁人? 她后来思出了一个结果,跟小丫鬟说:“定是他们觉得若让女子出来考功名、干事业,那男人成功的机会就大打折扣了。” 一进金钗豆蔻班,一道曼妙身影映入眼帘。 阮媛的眼睛亮起来:“佳儿,你回来啦!” 对方闻声抬头,娇滴滴地叫了声:“媛媛。” 付佳儿生得一张鹅蛋脸,丹凤眼,笑起来嘴角旋起两朵酒窝,而且发育得极好,一身玲珑的曲线穿着再宽大的衣裙也遮不住。男书斋的学生们私下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西美人。 女书斋在右边,亦是书院的西边。独称她西美人,怎么都有股女书斋里第一美人的意思。前段时间,付佳儿随家人去了外地,可不知让多少男同窗顿感人生无趣,读书乏味。 如今见面,不等其他人道相思苦,付佳儿先问阮媛:“你想我没?” 那是自然,阮媛昂首挺胸,端着没有波澜的胸,踱到付佳儿身边,胖乎乎的小手往前一摊:“不带礼物的人是没人想念哒!我的礼物呐?” “好你个媛媛,只知道要礼物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好姐妹?”付佳儿反应过掐阮媛的痒痒肉。 阮媛一面扭,一面躲:“痒痒!痒痒!痒痒也是要礼物哒!” 两个姑娘笑成了一团,笑过之后排排坐。 付佳儿把一个盒子推到阮媛面前:“喏,怎么可能不给你带礼物?就数你心急,都不知道说句好听的,甜甜我的耳朵。” 盒子里是两朵绒花,一枝春桃,一枝秋菊,眼下是夏天,戴着虽不应景,却也胜在错了时节,不容易与人撞到一起。而且绒花禁不起颠簸,一路周全地带回来,付佳儿这一路上不知道得多小心。 阮媛不客气地收了,道:“等下午饭我请,给你接风可好?” 这时候,女先生进来,上课的时间到了,同窗均正襟危坐。 付佳儿眼波微微一动,压低声音说:“等下……有人接风。” 阮媛眨眨眼睛,询问之意,不言而喻。 付佳儿不答,小巧的耳朵上升起一层薄薄的粉色。本就是如花的美人儿,一添娇色,更胜却人间无数。 阮媛故作夸张地嘟了个“哦”的口型,她知道是谁了。 沐斌一早起来,还在牙疼。属下来报告,王妃再过半日进上虞县城。 这位沐王妃不知道今年触了什么景、伤了什么情,非要到小时候住过一年的上虞忆往昔,还说这里有她唯一上过学的女书斋,有印象特别美好的观音庙会。总之是夫君不陪,儿子也要作陪,谁不答应她来,她就要闹到皇后面前。 沐王也是怕了她,点点儿子:“沐斌,你陪。” 沐斌:“……” 一路坐船,顺运河南下,本该在半个月前到上虞。船经杭州府时,王妃又上自己二姐、二姐夫家小住了几日,出门时顺了一堆礼品物件、地方特产,还多带了个小表弟。小表弟身子骨儿单薄,喜欢吟诗作画、悲秋悯月,与沐斌谈不到一起去,却和王妃属于同道中人。 沐斌拿棉花塞了一晚上耳朵之后,干脆上岸打马,做了去上虞的先遣部队,留他俩继续感叹滔滔江水向东流。 一代沐王妃和世子要在本地小住,对上虞县丞来说,不算小事。属下预告过王妃的抵达时间不久,县丞也接到了小道消息,来请示沐斌迎接王妃的事宜,表示要清空主干道,关闭店铺、书院,声乐、鞭炮响起来,节目、献礼出新意,务必给王妃殿下一个干净、舒畅、安全、难忘的进城仪式。 沐斌暗咬着昨夜硌疼的牙,道:“母妃与小王此番来上虞属于避暑私游,与朝廷无关,不宜惊动百姓。” 县丞担心地说:“王妃到的时候,正好是晚间饭点、书院下学的时候,路上人多,怕是容易惊到王妃殿下。” 沐斌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跟一方小官解释,沐王一脉武将封王,不喜欢文臣巧言令色的风气。沐斌一出生就领天子俸禄,地位尊贵,授杀伐果断、武门教育。世子爷年纪不大,人狠话少脾气大。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自有明白的人立刻出去通知王妃的船加快速度,赶在书院下学之前的清净时刻进城,同时请这位不知趣的县丞出去。 关闭书院的事被沐斌叫停了,王妃要来的消息却已四散。 中午饭点,阮媛和付佳儿手拉手走出书院。外面人群骚动,三三两两都在议论沐王妃下午进城之事。 美人对美人总是惺惺相惜,付佳儿对传说中的王妃向往不已:“她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能让沐王为之不立半个妾室,伴驾巡疆带在身边,王府里唯一的孩子也是她生的。” 阮媛闻闻酒店左边的肉馒头摊,闻闻酒店右边的绿豆糕铺,心思全在先买哪个填肚子上。 书院的学生们,午饭一般是自带,也有住得近的赶回家吃,也有家里宠孩子的派小厮、丫鬟专门送饭菜来。 阮媛性子不定,几种形式时常换来换去。今日不知道付佳儿回来,阮媛原也打算在外面吃。天热,带饭盒容易馊败,跑回家又嫌热,差人送来也觉得怪辛苦下人的,不如就近吃来得自在。 付佳儿有人接风,阮媛本不打算跟来凑桌儿,但付佳儿一早就拉了阮媛不让她走:“你知道是谁,就更不能不去。只有我与他同桌,我羞也羞死了。” 阮媛反问她:“羞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人太耿直就是不好,此话一出,阮媛换来付佳儿一顿羞捶不说,还得道歉并主动应下陪吃饭的事。 此时,请客的人还没来,周围人都在谈论沐王妃入城。 付佳儿和阮媛感叹:“沐王对王妃真是钟情,打仗的时候,怕伤着王妃,不肯带她去前线,对王妃发誓身边只带小厮侍卫。” 阮媛颔首道:“可见沐王是个妻管严。” 付佳儿跺脚道:“你怎么不往好点儿的地方想!” 这会儿人到了二楼,实在闻不到楼下的肉馒头和绿豆糕的香味了,阮媛按捺下惋惜之情,安慰付佳儿:“放心,丹哥以后对你也是妻管严的,你不用着急。”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这是嘀咕我什么呢?” 阮媛回头,来人一袭青衫,浅笑盈盈,如画中之人。若说付佳儿是独一份儿的西美人,那这人就是东边男子书院里绝无仅有的东公子。 阮媛对他眨眨眼:“说你做人不厚道,请客还来这么晚啊,丹哥世兄!”言语里,半点儿没有背后说人被发现后该有的自觉。 “陈公子。”付佳儿福身一礼。 陈子鹤,表字丹哥,是陈府的二公子,在书院的男书斋读书。陈、阮两家世交,阮媛和他从小相熟。不过如今与之更相熟的,怕是付佳儿了。 两人没有言语,眼神中却来往过无数的东西。 在一朵红云悄然爬上付佳儿脸庞时,阮媛笑眯眯地拂开椅子,道了声“真是好饿呀”。 陈子鹤怕了她了,真是无时无刻不提醒有人今天迟了个到。 他提着手里的纸包,对她抱拳:“先去杏花楼买了糖酥才迟到的,我这就点菜,好不好?” 阮媛手撑半边脑袋,不回答,一直到付佳儿在底下踢她凳子。 阮媛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谁让你是去买我喜欢吃的呢!” 付佳儿怕胖,绝少碰这种甜腻的东西。天热,那糖酥也很容易融化黏在一起。阮媛接过那包糖酥:“等会儿我要一个冰碗,把糖酥拌在冰里吃。” “好好好。”陈子鹤好脾气到极点,他招了小二来点菜,目光在对面付佳儿身上温柔地顿了一下,“刚刚是在说沐王妃来的事?” 付佳儿因他这一眼,脸上才淡一些的红云又浓了回来:“大伙儿都在说呢,就顺耳听到些。” 陈子鹤说笑:“这事现在全县都在传,听说不光沐王妃,连沐王世子也一并到了上虞。” 他与小二对完菜单,向阮媛看去:“说起来,那沐王的别院就在阮府边上,两家以前还有过走动,是不是?” “啊!真的吗?”付佳儿知道阮家富贵,却没想到还与藩王有往来,“那媛媛回头岂不是能见到王妃和世子?” 阮媛晃了下脑袋:“世子哪里要等回头,世子现在就可以见呀!” 她坐在窗边,付佳儿以为王府的队伍已到了下面大路上,于是探头看下去,却不见大街上有丝毫异样,付佳儿才发觉阮媛正用指尖点两只耳朵上戴的红玛瑙做的小柿子。 “是不是现在就看见柿子啦?”阮媛又摇头晃脑地点了下耳坠。 付佳儿哭笑不得:“我说的世子又不是那个柿子,媛媛你又耍滑头!” 她的声音说响了些,引得周围人看过来,便有人窃窃私语。 “哎哎,那不是西美人付佳儿吗?” “,那是书院才子陈子鹤。” 郎才女貌,画面和谐,付佳儿意识到自己引起了注意,窘得脸能滴下血来。 阮媛像是什么也没察觉,道:“窗口的太阳有些晒,佳儿我俩换一下座吧。” 她开口起身,旁人惊觉原来阮府的小姐也在,而不是什么才子美人私会。阮、陈两府是世交,阮媛和陈子鹤混在一处,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只是,一个完美的画面叫矮墩墩破坏了,唏嘘难免。 陈子鹤向阮媛投去感激的一眼,道:“好久不见,世妹最近似乎长个儿了。” “真的?”阮媛抬手摸摸头顶,欣喜道,“那说明我也要抽条了呀!” 这事都快成阮媛心病了,付佳儿忍不住笑道:“是真的,我也感觉你长高了。”话音刚落,心头像被什么划过了痕迹,她的目光在陈子鹤和阮媛之间转了下。 那两人各喝各的茶,眼神都没个交会。 付佳儿说:“你们俩……也很久没见了啊?” 阮媛说:“你不在,丹哥光顾着读书,什么人都不见呢。” “陈府和阮府最近也没走动呀?” “走动了啊,不过几次去陈府都没见到他,”阮媛没好气地眼睛一转,“自打我哥去了京城,不光陈府的人,全上虞的人都只想见他一个阮家人了。” 她说得气呼呼的,两只手做出小猫爪的模样,对着空气虚虚地抓了一下。阮家公子中了探花郎,不知是多少越地才子但求一见的少年偶像。但在她心里,仍旧是不顺心意时,随时可以抓一爪子的坏哥哥。 付佳儿娇嗔地往陈子鹤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怎么能光顾着读书,不理会媛媛呢?” 陈子鹤拱手道:“罪过罪过,这不是你一回来,就急赶着来见你和世妹了。” 付佳儿这才笑了,两人的眉眼里都是温情。 阮媛不禁对还没上桌的菜肴产生无限向往。 沐王妃一行加快船速,终于提早到达上虞。从码头入城这一路,王妃又是触景生情,又是忆苦思甜,思绪挣扎良多,不时要停车平复,因此踏进别院的时间也就比书院放学早了一刻。 沐王妃拍胸脯,松口气:“总算成功避过晚高峰,斌儿应该不会生气。” 便听见沐斌问:“你这单子上列的长长的都是什么?” 沐王妃傲娇道:“那是母妃进城路上想的别院里没有、得差人回去拿的东西。” 瓷枕玉枕老虎枕,东珠南珠西瓜珠……原来这一路的触景生情并忆苦思甜,尽是别院里缺这个少那个。沐斌还没开口,旁边沐王妃看着高大英俊的儿子,心都已经酸了。 她道:“你常年在南边,初来越地定不习惯,这些都是你以前用过的,尤其那个老虎枕你周岁时离了它就会哭,如今想想还是得差人回去拿一趟,熟稔的东西有助于你熟悉新环境。” 沐斌是抗拒的,他并没有过不习惯,他都住了一晚上了。 小表弟插嘴:“那这东珠南珠西瓜珠是?” “啊,那个啊!来这里住一段时间,难免要跟左邻右舍往来走动,以前来往的肯定要再联系一下。以前没来往的,人家如果要拜访,我也不会拒绝。我是个平易近人的王妃,又要给王爷当好门面,这见面礼自然是不能亏待人的。” “呜!”小表弟不理解,“东珠南珠好明白,那西瓜珠是何物?” “那是用小米猪做成的西瓜大的小猪呀,送小孩子最合适了,”沐王妃凑过去看,“哎呀,我把小猪的猪写成珠子的珠了,快快拿笔来,我再改改。” 沐斌觉得这单子不能再往下看了,母妃的思绪宽广到可以容纳深海星辰。父王送别时说什么来着:斌儿,凡事顺着你母亲…… 沐斌一面召人过来安排回去拿东西的事,一面跟沐王妃道:“你人才到,府里还有很多需要打点,走动的事过些日子再说吧。” 正哼哧哼哧改好错别字的沐王妃感动得不行:“还是斌儿懂母妃,母妃又不是为了跟人走动才来上虞的。难得你父王不把你圈在军营里,让我们母子好好相伴,我这段时间每天都要空出时间给你做饭。” 小表弟说:“小姨,您真是个好母亲!” 沐斌心道:“那是你没吃过她做的饭。” 旁边负责回去拿东西的人收好单子,抬手向沐斌一揖,道:“世子,是否也有东西要小的一并取来?” 沐斌心情正因为每天要吃沐王妃的爱心餐而沉重,被这人一提醒,想到昨晚上《于湖词》的误会,那几只带耳朵的小点心以及藏在点心里的银珠子,牙疼起来。 一牙疼,沐斌心情更沉重了:“没有!” 晚间,阮媛回府,与家人一起吃了晚饭,正考虑几点吃夜宵。 一个小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阮媛招手,小丫鬟附她耳边道:“陈公子来了,在后面角门外等您。” 阮媛心里“咯噔”一下,丹哥有事找她? 阮媛回家已经洗过澡,身上换了一套淡绿色的衣裙,头发间散发着皂角的清香,垂在身后等吹干。她与陈子鹤再熟稔,到底也觉得不梳头发见面太过随便。阮媛寻了条淡绿色的发带扎头发,在镜子里照了照。 对面的女孩儿,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什么都圆圆的。其实她小时候没有这么圆墩墩,真的如年画里走下来的福娃娃一样,精致可爱。是从什么时候起,像面团发酵一样,往各个角度膨胀开来的呢? 阮媛捏了捏自己圆圆软软的脸颊,感慨这变化真是太无形了,自己也回答不出。 阮媛收拾一番来到角门,拉门时她心里微动,纵然从小无话不谈,长大以后也懂得了避嫌,距离陈子鹤上一次单独找她已过去许多时光。 拉门之后,及目处并无青衫少年,阮媛目光下垂,瞧见一个矮圆矮圆的小团子。 原本微微荡漾的心神,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化作了嘴角的笑意,此陈公子非彼陈公子,现年五岁的陈栩比陈子鹤小一个辈分。 阮媛伸手拉小团子:“找我怎么不走正门呀?” 陈栩默不作声,阮媛感觉到他有情绪,蹲身问他:“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的陈小少爷了?告诉我,我去帮你报仇。” 陈栩固执地侧对着她:“你今天跟我二叔吃午饭啦?” “是呀,付佳儿回来了,丹哥给她接风,我也去了。” “你以后不要跟他们两个吃饭,你好朋友回来,你想跟她吃饭就跟她吃饭。但是二叔要给她接风,就让他去接风,你别去。你一去,就好像非要杵在他们之间。” 阮媛被他说得一愣,继而笑了。 “人小鬼大,”她饶有兴致地看他,“你哪儿听来的闲话?” 陈栩不拿正眼看她,侧着可爱的小面孔,单边儿小眼睛一下一下往阮媛脸上瞥:“你别管我哪里听见的,就说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没?” 阮媛想想,点了点头:“挺有道理。” 这知错能改的态度让陈栩很满意,小胸脯不由得又挺了几分:“所以你听我的,往后得注意!” 阮媛应得也很爽快,语气真挚地道:“说完我了,也说说你吧。” 陈栩不明白。 阮媛道:“你生出来眼神儿没毛病,今天怎么净抽抽?” 不等小团子反应过来,她把小团子的脑袋一下转过来,只看见陈栩另一只眼眼角赫然青了一大块! 陈栩急得挣扎,阮媛已经“哦”一声,松开他:“你这是被人扁过了啊,小团子?” 那语气太调侃了,像看到果盘里的桃子熟烂了以后,随口的一句“扔了吧”,一点儿也不心疼他。 本来憋了委屈不敢让阮媛知道的陈栩,内心受到了极大冲击,这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她发现后,最起码应该心痛地捧着他的脑袋说:“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呀,我的小团子。” 陈栩“哇”的一声哭出来:“他们说你胖,说你没有自知之明站在他们两人之间,特别难看!我很生气,我才用石头砸他们!” 沐斌打别院后门转出来,听见的就是这一声控诉。他停步的地点,角度很刁钻,阮媛他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看得很清楚。 那个女孩儿没似昨天晚上从头到尾都遮掩起来,但他还是从她有弧度而无曲线的身影以及软软甜甜的声音认出了人。 呵,昨天晚上讹他《于湖词》,今天在这儿欺负小孩儿! 陈栩很不满意:“我跟他们打……你却说我被扁……你到底懂不懂小孩子也有自尊……呜呜呜……” 阮媛轻柔地摸摸陈栩的脑袋:“栩哥儿为我做的事,我心里都记着!” 陈栩哭。 “栩哥儿乖了,栩哥儿不哭了,好不好?” 陈栩就不。 阮媛轻叹一声:“我今天做了酒酿圆子,放了桂花糖,你要不要吃?” 陈栩在百忙之中抽了抽:“要!” 阮媛微笑,知道他不想其他人看见他哭的模样:“那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拿出来,我们一起吃。” 阮媛回自己院子,拿了本来打算做夜宵的酒酿圆子,又上厨房要了几碟荤菜、蔬菜,一并装在食盒里提出来。她拉着陈栩的小手,到夹道尾的亭子里。 这个亭子其实属于沐王府的别院,但是府邸长期无人,也就不存在借用的问题。没准儿,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对面府邸来了人,也早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家的了。 亭子里有石椅、石桌,阮媛把吃的拿出来,一样样布在石桌上。沐斌远远看着她把酒酿圆子放在最边上,跟陈栩讲:“酒酿圆子是夜宵,最后吃,所以我们先吃晚饭。” 小团子丝毫没发现自己上当,正被阮媛骗吃晚饭。 她一勺饭、一勺菜,温柔地喂他,像极了一个温柔的小母亲。 沐斌压根没有偷窥旁人的兴趣,但被这一幕场景钉住了脚步。 沐小王爷小时候,沐王妃的心思都在维持自己的少女心上,维持的方式是基本没有想起来自己有个娃。等沐王妃好好地保持住了少女心,继而要再接再厉做好母亲角色时,因为少女心太重,已经开始懂事的沐斌觉得自己像多了个妹妹……因此,沐斌可以说从没有感受过眼前画面里的这种温情。 他不客气地想,自己不存在偷窥人的动机,那亭子本来就是他母妃的。他站在这里,是要看他们有没有破坏沐王府的家财。 二 本《于湖词》 亭子里,陈栩几口饭下去,又回到了那个聪明懂事、视野独特、个性傲娇的陈小少爷。 他忘了方才号哭的痛,开始指点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姓阮名媛的小女孩儿:“其实你喜欢我二叔,你为啥不跟我二叔说呢?” 阮媛又喂他一口饭:“你哪里看出我喜欢丹哥?” “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陈栩指了指边上的红烧肉,示意他还要再来一口肉。 阮媛给他夹了一块有肥有瘦的:“我的眼神不重要,如今是丹哥和佳儿彼此有意,卡在两个人中间的事,我不喜欢做,你刚才也叫我不要做。” 陈栩还她一个“你就装大度吧”的不屑:“让你别跟他们两个一起,不是不让你跟我二叔一起啊。是你认识我二叔在先,那付佳儿是后来的。阮家是什么家世?她付家是什么家世?你要不好意思跟我二叔说,就透露点儿给家里,我可以透露给我娘亲或者我奶奶。付佳儿只是漂亮,娶妻娶贤,纳妾才纳漂亮的呢。我相信你的胜算更大。” 阮媛心想,这小娃娃分析得头头是道,要把这心思用在读书上多好。 她点了点小团子的脑门:“你啊,你母亲是我大堂姐。陈、阮两家,是不会在一代里连结两次亲的。你联姻的小心思这么重,不如等着长大以后,娶个我们阮家的姑娘。” 陈栩捂着被戳疼的脑门,瞪她:“姑娘家这么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阮媛乐得如此:“承你吉言,又胖又凶的姑娘压根儿没想着要嫁出去。” 她拿出药瓶,轻柔地给陈栩青紫的眼角上药。陈栩的眼神柔软下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娶妻娶贤,暗示了什么。 “你放心,”他小心地瞥阮媛,“反正我长大要是娶阮家的女孩儿,我就娶你。” “真不容易,今晚的酒酿圆子算是没白给。”阮媛笑问他,“等会儿回家,怎么跟你娘解释这脸上的伤?” 陈栩挺直腰板:“我就说来找你玩儿的路上自己摔的。” “你有分寸就是。” 阮媛招呼一个小丫鬟送陈小公子回家,自己转身收拾石桌上的残局。一抬头,看见了沐斌,那眼神显然认得她。 乖了,这是收到定金的意思了。 她堆起笑:“公子,是带《于湖词》来了吗?” 沐斌一言不答,走进凉亭,看了下石桌上的饭菜。 天色已暗,仅有的一些天光挣扎着洒在亭子里,照出来的什物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布。但就是黑乎乎一坨要是在谁的地盘上就该算谁的。 沐斌抬眼无声地看了阮媛一眼,内容极其直截了当。 阮媛能对付陈栩那种小傲娇,自然也读懂了沐斌这个大傲娇。 落魄公子,饿了,也是要面子的公子。 阮媛最会给人面子:“刚好多带了碗筷出来,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吃些东西吧。”她给彼此布了碗筷,为了不让对方尴尬,先夹了一只清炒河虾到嘴里。 沐斌这才入座,心说:这丫头还算上道。 都是家常菜色,做得干净可口。沐斌吃相斯文,银箸碰在瓷碟上,细若无声。阮媛虽然已经吃过了,但也配合着慢条斯理地吃菜。 她喜好倒腾美食,但不贪食,平日奉行一餐七分饱的态度,因此,此刻才有肚子可以配合。反倒是老天不配合,给了她一个吃什么都发酵的身体。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阮媛为了健康着想,从未想过要节食。 她像一只咕哝哝吃草的小兔子,食物一小口一小口地塞,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眼睛里亮晶晶的,洒满了笑意和满足,只是在旁看着,都让人觉得这饭菜美味极了。 沐斌就在这般饭友的诱导下,添了两碗饭。 与此同时,在沐王妃的别院内。 沐斌只扒拉两口就离了席的情况,让沐王妃很是忐忑。她小心地问沐斌的小表弟:“苦瓜很苦吗?” 小表弟尝尝说并没有。 沐王妃放心了,也夹了一口,果然并没有很苦,但也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苦,不过苦瓜苦瓜嘛,苦才是它该有的滋味,残存一点儿,完全可以接受。沐王妃自我催眠。 小表弟又吃了几个菜,沐王妃仔细揣摩他的表情并没有很痛苦,于是按他的顺序依次品尝,味道姑且都算不错。 沐王妃奇怪:“那他嫌弃什么?” 小表弟则是看不懂她跟在自己后面下筷子是种什么操作,这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觉得自己也很忐忑。 “那个……小姨做的菜,小姨之前没尝过?”小表弟小心翼翼。 沐王妃一脸纯真:“我做菜没有先尝的习惯。” 这也不算坏习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尝过之后,后面的人都算在吃前面人的口水了。向来善解人意的小表弟表示理解,他想了想沐王妃前头的疑惑,道:“也许表哥不饿吧,难道还有其他理由?” 沐王妃摇头,笑话,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曾经做饭很难吃,还配错菜差点儿把亲儿子毒死,由此给沐斌留下心理阴影的事。 总觉得怪怪的,但是又说不清是哪里怪的小表弟低头说:“呜,那我们继续吃吧。” 院里在吃饭,院外也在吃饭。 月光洒在亭子后的小河上,熠熠生辉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爬进了亭子里。 面对面坐着的两人,在差不多时候停箸。 阮媛不急收拾,静默地看着对面人。身旁的光线足够刁钻,她背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将对方神色一览无余。 沐斌半点儿没有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自觉。他生得好,气质也好,整个人在月光下清俊硬朗,再加上衣着不俗,别说落魄,就是颠倒黑白、反客为主,说这桌饭菜是他的,也没人不信。 阮媛想他但凡肯把这身行头里的一星半点儿当出去,也不至于少今晚这口饭吃。 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对面女孩挂上“死要面子落魄公子”的标签,沐斌拿出小银珠,摆在桌上。 阮媛感到意外:莫非是富贵不能屈,小银珠也不能移? 那天晚上,虽然被硌了牙齿,但必须承认,点心的味道很不错。沐斌一颗颗把小银珠拿走后,又不客气地把掰开的点心吃了。 现在酒足饭饱,难免就开始想吃零嘴。 沐斌点点珠子:“装它的点心还有吗?” 咦,这人还真不客气,张口就要点心。 他不客气,她也不客气:“把定金放这的意思是——您不打算卖《于湖词》,还是您根本就没有《于湖词》?” 阮媛直接跳过点心的话题,一句话拉回正题。 沐斌是不打算卖,不过要说他没有,他就不乐意了。除了当今皇上的江山,沐小王爷要的东西,多少人赶着送上门,哪里会有没有的道理。那世子爷的脾气上来,脸色多少有些不好看。 “谁说……” 阮媛没放过他脸上的变化,抬手打住沐斌的话。 阮媛是个很讲原则的人,人诚心待她,她善待于人。眼前这人,她已经给他很多次机会、很足的耐心,可他三天两头不做正事! “公子,”她道,“也许现在您有,我却不想买了。这三颗银珠送给您,过往一切,不再追究。” 软软糯糯的声音不变,却骤然让沐斌感到冷然。 女人怎么都这么善变呐? 明明之前还千方百计要买张孝祥的真迹,甚至不惜相信一个陌生人,直接就给了定金,这一眨眼就不要啦? 阮媛起身收拾桌上碗筷,动作很快,干净利索地收拾好了食盒,转身就走。连带着那因饭菜和餐具铺在面前而堆积起来的温暖也随之不见,沐斌极不喜欢这周遭骤然一空的感觉。 “你等等……” 阮媛步子都未缓一下。 沐小王爷哪里让人如此甩过面子,伸手把人截住:“谁让你走了?” 这一下动作比较突然,要是换了别的姑娘,不是吓一跳,便是被那突然的力道拉得倒到沐小王爷怀里去了。 等沐斌意识到自己这一动作的结果,心头被阮媛激起的不爽却莫名淡了不少。他甚至想好了自己今晚吃了她的饭,她要是倒下来的话,他勉强不推开她就是。 然而,阮媛压根儿没扑到沐斌身上。她分量足够,人只晃了一下,又稳稳地站住了,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沐斌,里面有冷静,有警告,独独没有丝毫畏惧。 沐斌估计自己再不开口,她默数完一二三,那条形大、无声、护主,最后还知道出来震慑对方、比带护院还靠谱的狼狗就该冲出来了。 诚然沐小王爷不怕,但跟条畜生对抗,到底掉价。 他猛地松开她,语气强硬:“我没觉得《于湖词》的事就这样结束了。” 阮媛略略一惊,握了握藏在掌心的狗哨:“公子要怎么样?” 他道:“你去拿笔墨来,我能证明我有《于湖词》。”说完又补充了句,“就算你不要定金,我也要还你一份墨宝,才算两清。” 压根儿没想过自己在对方眼里,一没功名,二不是权贵,哪里能写出墨宝。 但是会争取,就还算有诚意。 “那就请公子在这等一会儿了。”阮媛表面上没拒绝,别看她表面软糯糯的,骨子里也有脾气,因此有心换个角度晾沐斌一晾,拿个笔墨也磨磨蹭蹭。 谁叫他刚才拽她一把,胖姑娘的肉也有尊严,不是被人随便拽的。 她前头进去,后面一条狼狗就悄无声息地出来,招魂灯笼一般的眼睛,冷然在沐斌身上一扫,老僧入定般堵在大门口。 人狗互望,彼此看不顺眼。 入夜,水边的蚊虫到了活跃的时候,绕着这一人一狗,嗡嗡四转。 狗不动,沐斌也不动,上阵杀敌,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怕的,区区蚊子,沐小王爷不躲。 所以半晌之后,阮媛出来所见到的沐斌已经不是刚才的沐斌了。 沐小王爷被蚊子咬了几口脖子,又迫于面子不挠,脸色再次阴郁得很。 阮媛除带笔墨灯烛,还提了一枚紫金铜制香囊,里面燃着的蚊香徐徐散出。 沐斌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心说:还算她有良心。 不过,阮媛跨出门,不是先往他的方向去,而是笑眯眯地摸摸狗的脑袋:“乖啦,进里面去吧,里面凉快。” 狼狗冷冷地瞟了沐斌一眼。 沐斌分明感受到那一眼里充满了鄙夷和得意。 沐斌:“……” 这狗几个意思? 几个意思的狗爷屁股一动,昂首进屋凉快去了。 阮媛还贴心地虚掩了门,这才走进沐斌所在的亭子,把铜香囊挂在亭子角,夜风轻抚,蚊香的白烟淡淡地弥漫在亭子里。 嗡嗡作响的蚊子一下不见踪迹,周围清静下来。 阮媛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笔墨纸砚在沐斌面前铺开。 沐斌提笔,目光往边上一动。阮媛站在三步之外,微侧着头,正看向亭外河水流淌。张孝祥的《于湖词》共有五卷,始于宋朝,散于乱世,如今仅存一卷真迹,共计两百余首。 沐斌侧首问她:“想看哪一首?” “咦,还可以选的呀!”阮媛走过去,看着他面前的白纸,一撑下巴,干脆坐到桌旁。她道:“其实我也没什么要求,公子随意写吧,我不挑剔的。” 后世整理的《于湖词》有好几个版本可以在市面上买到,临摹张公真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真能写出他风格的无几人。 没要求,是因为真有要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