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旷传奇(第一卷)·人间而立
作者简介
飘灯 80后奇幻武侠代表作家,代表作有奇幻武侠《苏旷传奇》系列,十六年来独木成林;架空历史《相国》系列等。
内容简介
很美的日出。远山如大蛇,天边的乌云如群鸦的羽翼。天涯海角,孕育着一片赤诚的血红,像胸膛里剖出的心,像剑庐里燃烧的铁,挣扎着,跳跃着,飞升着。一道金光开辟鸿蒙,之后朝阳冉冉,照彻万里山河。 所有人都在转头望向太阳,只有苏旷闭着眼睛。他卧在溪流中段的一块青石上,所有的关节都被皮索捆得死死的,一动不能动。头也抬不起来,像一条被刮尽了鳞片的搁浅在礁石上的大鱼。 他很想看日出,想看一切让他快活而有力的东西,但老爷子不让看,说看了容易心绪动荡,好容易慢下来的血流又会变快了。好在他眼前红彤彤的,眼皮上热乎乎的,闭着眼睛也看得到光明。 老爷子说的有道理,他一夜在冷水里泡了三次,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直到最后一次才成功,那股奇寒钻进血脉,渗进了骨髓,侵袭血肉,撕开了五脏六腑的最后防线,掌控了全身。心跳渐渐慢下来,血流也渐渐慢下来。血冷下来,慢下来,才好动刀子。 他泡在冷水里的时候,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他想自己上辈子可能是个烧锅的,得罪了冷水大神,所以这辈子才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丢进冷水里,冻得半死不活。他讲笑话的时候,老爷子又把他骂了一顿,说这么大的人一点都不省事,大家都陪你在冷水里冻着,老是说说笑笑的,血冷不下来。其实真挺扫兴的,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纪家爷俩总沉着脸,福宝总抽抽搭搭哭鼻子,只有大雅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嘻嘻哈哈地笑着。 石头像地狱一样冷,冰镇着心脏,针扎一样难受。天地之间安安静静,只有流水的声音。今天的光线很好,老爷子推算了几十次,定了个最好的时辰,这时候天彻底亮了,阳光又还不曾直射到眼前,正是动刀的良机。已经没有疏漏了,腰被烈酒最后擦洗了一遍,所有的绳结都检查过,锁死、抽紧,四只手按在他的肩膀和背上,一只手在腰椎附近按着、摸索着。一块雪白的,又软又厚的手巾垫在脸颊下。一块雪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巾递到嘴边。 “咬住。”老爷子命令说。这会是一场酷刑,他明白,所有人都明白。他张开嘴,准备咬住那块手巾。 “小苏,”身后苍老的声音逼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万一到那个时辰,咱们是要腰,还是要命?” “不要腰,也不要命。”他头也不回地答,“我们要赢。他咬紧了那块手巾。 四只手把他按死在石头上。青石上有一股苔藓腥气,不太好闻。纪黄九手里的刀锋贴着腰椎,深深地划了下去。他咬了下手巾,没有出声。纪黄九选的刀口在腰椎右侧,口子开得很小,是为了将来愈合考虑的。刀刃沿着腰肌的纹路,一路直切到筋膜,斜挑着剥开一点骨膜,袒露出白骨。殷红的血涌出来,顺着青石罅隙向下流,随着石头两边的水流,汇聚到一个小小的漩涡里。因为疼痛,伤口痉挛,切开的肌肉咬着刀头,咬得很紧。纪黄九拿了一个小小的钢撑,贴着骨头,放在创口里,于是腰部就彻底打开了。寒风吹在骨头上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纪黄九换了个姿势,半跪在冷水里,刀尖捏在手里,很轻很轻地刮着,力道之小,甚至都不能一下子割断一根头发丝。刮开鲜血,能够隐约看到,靠近腰眼的椎骨上有一小片鲜红的蜘蛛网一样的裂纹。裂纹正中,是稍稍深一些的十字骨裂。十字正中,有一个米粒大的凸起,像是一块小碎骨头。那正是医佛金针换骨时找准的部位,那个凸起的周围,淤积着一小堆脓血和肿肉。整条椎骨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好一点,没有太多的变形,也几乎没有多少碎裂,甚至瘫痪的时间不太长,腰肌还算有力,还能保护住椎骨。唯一的问题,是骨头愈合得太快了,那根刺进骨裂的小碎骨头,已经和周围的椎骨长到了一起。 纪黄九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脓血和烂肉清理出去——脓血并不多,苏旷的肌肉愈合得也太快,这些日子里,身体很好地吸收了一部分,但吸收了之后,就胡乱一通野蛮生长,碎骨头渣子,烂肉和好肉也随随便便地长到了一起。现在要把这些重新分开,该留下的留下,该剔出去的剔出去。 纪黄九今年七十六岁,眼神早就不行了,完全凭借手感,可他的手灵巧到不可思议,好像这十年他不是活在村子里,而是活在腰里一样——他本来就是一个专注到可怕的人,人生的前四十年,眼里全是骨骼、血肉和筋脉,人生的后十年,眼里只有腰。 苏旷尽量控制呼吸,他肩胛的肌肉一鼓一松,似乎在转动两只看不见的翅膀。呼吸粗而重,带着痛楚的颤音,但依旧是有节奏的。他经受过严格的训练,知道如何在这种情况下控制身体——在肉身的巨大痛楚下可以把呼吸拉长,控制肌肉的松紧,把疼痛一波一波地放进来,这是配合大夫的手段,也是保全自己性命的法门——受伤时过度挣扎,会让心跳和流血加速,浪费体力,也加快死亡。 纪黄九很快就捕捉到了他的节奏,刀锋跟着他的呼吸走。初次合作,比想象中顺利,他们都是在自己的领域浸淫到炉火纯青的人。淤血和脓肿清理完了。纪黄九试探着,用刀头扫了扫那枚小骨头。这剧痛来得太突然了,完全打乱了节奏,苏旷一声咆哮,惨叫从丹田涌到喉咙口,闷在手巾里。 没有错,就是这里,完完全全就是昔日的噩梦重现,医佛不愧是医佛,一抬手就找到了症结。纪黄九站起来,活动了下腰和腿,把小刀搁下,换了一柄小钩子,调整了钩头,吩咐道:“摁住。”四只手和肘按在苏旷的肩背和头颅上,快要把他压进石头里去。 “吸气。”纪黄九接着吩咐。苏旷深深地吸了口气,冷气充满了肺叶。 腰部的肌肉随之松弛下来。那只小钩子探进去,猝不及防地探进了骨头缝,钩住了那块小骨头。纪黄九稍微站起来一点,胳膊较劲,用力一拉。苏旷发出一声震荡山谷的嘶吼。 那不是人应该发出来的嘶吼,凄厉得像是从十八层地狱里透出来的。那也不是人应当承受的痛苦,整条骨髓似乎都被拉出来了,扯着、拧着、烧着。那是一种无法抗拒,也根本不可能控制的剧痛,腰眼在爆炸,整条脊椎跟着爆炸,剧痛像是一条着了火的龙,在骨头里翻江闹海。 他没有神智可言,知觉也变得混乱,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腰,哪里是脑袋。那只小钩子在腰眼里面钻着、摇着、拽着、扯着,那股剧痛在加剧,在骨骼里狂飙突进,冲进胸口,冲进脑海,把整个身体撕成碎片,烧成白地。那块手巾什么都堵不住,他一直在惨叫。他在全力以赴地挣扎,像一条蛇,试图甩掉七寸上的箭镞。他整个身体往上蹿,好像剥了皮的肉体要从皮囊里冲出来,脸颊蹭着石头,用力撞,想把自己撞晕过去。他想翻滚,也想蜷缩,但身上的皮索牢靠,四只手和肘按着肩膀和头颈,任凭用尽全力,几乎动不了分毫。 腰上鲜血在往外涌,额头冷汗在往外冒,汗珠顺着鼻翼,滴滴答答流进面前的漩涡里。剧痛之下,他喘不过气,他想要吸气又想要惨叫,而这些混在一起,受过伤的肺部就开始咳嗽,咳嗽堵在嘴里,喉咙愈发痉挛,就让他更没法呼吸。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喘不过气的难受和腰椎的剧痛完全是两个路数的刑罚,分头来的时候都能要命,一起来的时候,反而彼此抵消了些。 他睁开眼睛。眼里一片血红,眼前的漩涡也一片血红。他的身体消耗得太快了,必须得停下来。老爷子太死板了,完全没有别的想法,一门心思跟那块小碎骨头过不去。那块骨头长死了就是长死了,一下子弄不出来,十下子就也弄不出来。如此反复攻坚,除了让他重蹈纪家老大的覆辙,被活活折磨到失血而亡之外,没有任何好处可言。 他得想点别的办法。他哪儿都动不了,即使动,也只会让身后的四只手按得更用力。只有手指还有一些能动的空间。他尽力地把残存的注意力转移到手指上去,只动一根食指,慢慢摇。有人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他继续摇。那人伸手把手巾扯开。他试图说一句完整的话,但剧痛还在继续,那些声音在喉咙里就变成乱七八糟的一通叫,嘶哑又凄惨,谁也听不明白。可那人听明白了。 “老爷子!”大雅直起身猛一声叫。大雅嗓门真是大,纪黄九全神贯注,差点吓一个屁股墩。 “苏大哥要停下来!”大雅指了指苏旷。 纪黄九停下来了,身后的手也放开了。苏旷有话说,他的嘴巴抖动着,慢慢地吸了几口气又吐出去,调整着喉咙里的肌肉,发出了沙哑但可以辨别的声音:“放开我。” 风雪原有些吃惊,看看风不二,风不二看看纪黄九,纪黄九点了点头。皮索解开了,浑身都是淤青烂紫的痕迹。舒服多了,至少可以轻轻松松地呼吸。他不喜欢那样活,也不喜欢那样死。他仰起头,让阳光打在脸上,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这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山谷,远山的峰尖像翅膀一样指向天穹,山岚飘荡,白云如汪洋,阳光洒在溪网上,碎石如玉,流水如金,一枝青竹从岩壁上伸出来,俏皮青翠,带着露滴。只有这样美丽的世界,才会让人想为它战斗下去。 “砸开腰。”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楚了许多。 “什么?” “砸开腰。”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亡命之徒的玩法,他们没见过,简单粗暴,孤注一掷。把椎骨再砸开一次,把碎骨头直接拿出来,能愈合就愈合,不行就死了算了。这种事儿太疯狂了,死的情况有几十种,而只有一种可能能活下来,就是骨裂按照当时的原样裂开,拿出碎骨头,再原样长回去。可是凭什么呢?老天爷不是你亲爹。纪黄九望了望天空,他需要考虑这个提议。 “师兄!”风雪原吓坏了,急忙转到苏旷面前,试图劝师兄打消这种没头脑又不要命的念头,“师兄!咱听老爷子的,咱别自己胡思乱想。就算真不行了,咱们不急在这一次?来日方长,咱们这回看清楚了,下回再……” “没有下次了,下次只会更结实。”苏旷强硬到命令,“老爷子,来不及了。” 血流完了也会死。他流血已经够多了,即使是现在就把腰合上,也不一定能逃出生天。他说好了要赢,今天就一定要赢。 “真砸开?可是如果……” “都没关系。” “那好,来吧。” 纪黄九点点头,又摸出他的小钩子,折掉了钩子头,改成了一个小凿子,又从溪水里摸了块石头,在裤子上擦干。这些不费事,但准备起来,也要一点点时间。 苏旷不着急。很久以前,他这么玩过一次,那时候他飞得好好的,从天上掉下来,骨头摔坏了,没接好,怎么调理都站不起来。他不敢告诉师父,也没有去找大夫,就干脆关上门,亲手砸开,再接一回,让它再长一次。那时候他只有十二岁,不怕死不怕疼,不怕天不怕命,根本不通医理,完全凭着自己的想象一通蛮干。那时候,他有一种丧心病狂的勇气,一根筋的自信,甚至他在举着棍子砸开自己腿的时候,还挥着拳头给那根笨蛋骨头鼓劲:“拼命啊,骨头!要好起来!要站起来!要走起来!要跑起来!再不跑,就追不上未来的英雄岁月了!” 纪黄九回来了,回到了老位置。苏旷抱住那块青石,他看着漩涡里的倒影,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那张面孔年轻,真挚、热烈,像极了十八年前的自己。小家伙,这些年还算幸不辱命,承诺过你的全都做到了,借给我一点最初上路的勇气,我们一起去该去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凿子伸进骨缝里,尽可能深的按照骨裂的纹理刺了进去,大约碰到了一点点骨髓。很痛,依旧是毁灭一切的痛,但他没有动,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战斗了,也是最美的战斗。纪黄九膝盖抵在石头上,手也高高地举了起来。这也是他最后的战斗。 周围人屏息凝神。苏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准备好了,他的腰也准备好了,他的骨头是他的一份子。他在心里握了握拳,给他的笨蛋骨头鼓劲:“拼命啊!骨头!要好起来!要站起来!要走起来!要跑起来!” 当!那块石头砸了下来。只一下,稳、准、狠。凿子楔进骨缝里,十字骨裂再度迸开。咔嚓一声,天崩地裂。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苏旷的眼前一片漆黑,雪崩一样的剧痛当头而下,席卷着身体,似乎飞向天空,又似乎坠向深渊。巨大的混沌里,他似乎被那一道闪电拦腰斩成两半,又似乎被那一道闪电贯通了全身。 他在惊涛骇浪里。他在不系之舟上。他慢慢看不见了,眼前变得漆黑一片,眼皮越来越重,闭上了眼睛。一枝小镊子夹住了碎骨。微微一晃,轻轻松松地拽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