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精选集
作者简介
太宰治(1909—1948) 小说家,日本“无赖派”代表作家。本名津岛修治,出身地方名门望族,曾就读于东京大学法文系,后被除籍。著书四十余部,或颓废阴郁或轻快风趣;作品被后世誉为“昭和文学的金字塔”,逝世逾半世纪仍拥有大批年轻读者。 太宰自20岁起先后四次自杀未遂,他借笔下人物之口说出“搞笑,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同年留下未完成的幽默小说《Goodbye》,遗言“我已无心再写,故决意赴死”,与情人投水而亡。终年39岁。
内容简介
《小丑之花》 第一章 黄昏时分,我和姑母并排站在门口。姑母后背似乎背着个人,穿着背孩子专用的棉袄。我没忘记当时那昏暗街道上的寂静。姑母告诉我“天子陛下龙体隐居了”,还补充了一句:“那是活神仙。”我感觉我也像是饶有兴致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活神仙”。接着我似乎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姑母说我了,她说不该说那种话,要说“龙体隐居了!”“隐居到何处去了呢?”我忆起我明知隐居到何处去了却故意那样发问,曾引得姑母忍俊不禁。 我是明治四十二年夏出生,所以这位大帝驾崩时我虚龄四岁多。大概也是同一时期,我曾和姑母两人到离村八公里之遥的某村走亲戚,我没忘记在那里见到的瀑布。瀑布位于离村很近的山里。宽阔的瀑布白花花一片,从长满绿油油青苔的断崖上倾泻下来,我骑在一位陌生男子的肩膀上观赏。旁边有个什么神社,那男子给我看了那里各种各样的木版画片,我渐渐感到无聊起来,嘴里喊着“咩咩、咩咩”哭起来了。我管姑母是叫“咩咩”的。姑母正和亲戚们在远处洼地闹闹哄哄地铺毛毡,听见我的哭声便急忙站起身来。当时似乎被毛毡绊住了脚,身体重重地打了个趔趄,好像鞠躬似的。其他人见此情景便起哄嘲笑说:“喝高啦,喝高啦!”我从远处俯视到这情景,气得不得了,更加大声地哭叫起来。还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姑母抛下我离开了家。姑母的胸脯把便门堵得满满的,她那通红丰满的胸脯上,汗珠淋漓。姑母狠狠地嘟囔着:“你这小崽子太烦人啦!”我把脸贴近姑母的那只乳房,一面不断地哀求“别丢下我呀!”一面流泪不止。姑母将我摇醒时,我在被窝里将脸紧紧地贴在姑母的胸脯上哭,醒后仍然觉得悲哀,久久抽泣不止。但关于那个梦,我一直守口如瓶,对姑母和其他人都没有提起过。 对姑母虽然各种追忆不少,但遗憾的是对父母的追忆却脑中皆无。曾祖母、祖母、父亲、母亲、三个哥哥、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外加姑母和她的四个女儿,按说这是个大家庭,但除了姑母之外,我五六岁前对其他人也可说几乎是一无所知。我依稀记得,从前在宽敞的后院似乎有五六棵大苹果树,在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很多女孩爬到那些树上。那个院子的一角还有个菊园,下雨时我曾和很多女孩共用雨伞眺望已怒放的菊花争奇斗妍,那些女孩也许就是我的姐姐和堂姐妹们。 到了六七岁,我的回忆清晰起来。一位名叫阿竹的女仆教我读书,两人一同读了种种书籍。阿竹不顾一切地教育我,因我有病,便躺着读了很多书。没有可读的书了,阿竹便从村里的周日学校等处借来大量儿童读物让我读。因为学会了默读,我乐此不疲。阿竹还教导我道德,每每带我去寺院,给我看地狱天堂的挂画并加以说明。纵火者被迫背负着熊熊燃着红色火苗的背篓,纳妾者被双头青蛇缠身受熬煎。血海、针山、无间地狱1那白烟滚滚深不见底的洞穴,到处都有面色铁青、瘦骨嶙峋的人在半张着嘴哭号。当听说扯谎要下地狱,就这样被鬼拔掉舌头时,我吓得哭了起来。 那座寺院后面是一片较高的墓地。沿着棣棠树之类的灌木篱笆墙塔形木牌林立,有的带着好像圆月大小、车轮般的黑铁圈。阿竹说,人哗哗地转动那铁圈,不久就那样静止不动了,那么,此人就能上天堂;如眼看要停下却又反向转动起来,那么此人就会下地狱。阿竹一转动,就发出悦耳的声音,转动一阵子必定轻轻停住;而我一转动,有时就会反向转动。我记得是秋天,有一次我独自到寺院去转动那个铁圈,每次都不约而同似的,哐啷哐啷地反向转动。我强压火气连续不断地转了几十次。因天快黑了,我万念俱灰地从墓地离去。 那时父母好像住在东京,我由姑母带领进京。据说我在东京住了相当长的时间,然而我脑中却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只记得有个老太婆经常到别墅来拜访。我讨厌这个老太婆,每逢她一来我就哭。虽然她送给我一个红色邮政汽车玩具,但我觉得没一点意思。 不久,我上了家乡的小学,追忆也随之一变。阿竹不知不觉间不在了,说是嫁去某渔村了。也许是因为怕我跟随她去,什么也没对我说就不见了。大约是翌年盂兰盆节时阿竹来我家玩,我感到她有点见外。她问了我的在校成绩,我没有回答,似乎是其他人替我回答的。阿竹只是说:“粗心大意可不行啊!”并没有怎么夸奖我。 同一时段,发生了不得不和姑母也分别的情况。在那之前是:姑母的次女出嫁,三女夭亡,长女找了个牙科医生当上门女婿,那回是姑母带着长女夫妇和最小的女儿从大家庭里分出去,搬到很远的市镇去了,我也跟去了。那是冬天的事情,我和姑母一起蹲在雪橇的角落,在雪橇出发前我三哥骂我“上门女婿!”“上门女婿!”,从雪橇篷子外几次三番捅我屁股。我咬紧牙关忍住了这番屈辱。原本以为是把我过继给姑母家了,但要上学的时候,我就又被送回家乡了。 上学后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后面的空宅基地杂草丛生,一个天气晴好的夏日,弟弟的小保姆在草地上让我经历了憋闷的事。我八岁光景,估计小保姆当时也不过十四五岁。在我们乡下,管苜蓿叫“牧草”1,那位小保姆吩咐小我三岁的弟弟去找四片“牧草”叶子,借此把他支走,然后抱着我在地上叽里咕噜地遍地打滚。 接着,我们又藏到仓库里或是壁橱里玩耍。而弟弟非常碍事,他被独自留在壁橱外抽抽搭搭地哭泣,所以有时也被我三哥发现。三哥听弟弟说了后就打开了壁橱的门,小保姆则若无其事地说:“硬币掉壁橱里了。” 我也经常是谎话连篇。有过这样的事—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桃花节那天,我对学校老师扯谎说:“家人说今天要装饰桃花节偶人,让我早点回家。”一节课也没上就回家了。对家人则说:“今天是桃花节,学校放假。”为将偶人从盒子里拿出来,我的帮忙实属多余。另外,我很喜欢鸟蛋。只要揭掉仓库的房顶瓦,随时可以搞到很多麻雀蛋。可是,我家的房顶就没有樱花鸟3的蛋、乌鸦蛋等,我便跟学校的学生们索要那种颜色如绿火苗一般的鸟蛋和长着奇怪斑点的鸟蛋。作为交换品,我把我的藏书五本一捆或十本一捆地送给他们。收集的鸟蛋用棉花包起来装满了桌子的抽屉。三哥似乎察觉了我的那种秘密交易,一天晚上,他提出要跟我借两本书,一本是西洋童话集,另一本是什么书我忘记了,我很恼恨三哥故意使坏,我那两本书都已投资到了鸟蛋上化为乌有了。三哥打的主意是我一说没有他便要追究那书的下落。我就回答:“应该在,我找找看。”我的房间自不待言,我提着灯把整个家里都找了个遍。三哥一面跟着我到处找,一面笑着说:“没有吧?”我固执地断言“有!”,甚至爬到厨房的置物架上去找。三哥最后说:“算了吧!” 我在学校写的作文,也可谓全是胡编乱造。我尽力在作文中把自己写成神童一般,这样,就总会得到大家的喝彩,为此甚至不惜剽窃。当时,被老师当成杰作夸奖的《弟弟的剪影》,就是我一字不差抄袭某少年杂志的一等奖作品,老师让我用毛笔将其誊清后送展了。后来那件事被一个喜欢看书的学生发现,我便盼那学生死掉;也是那个时段,我的作文《秋夜》被所有老师交口称赞。但那是我的一篇小品文,说的是我用功用得头疼了,便来到廊下环视院子,皓月当空的夜晚,水池中有很多鲤鱼、金鱼在嬉戏,我陶醉地眺望着院中恬静的景色,忽然旁边房间里传出母亲她们的哄笑声,才使我醒悟过来,这时我的头疼也好了。这篇文章的内容无一真实。院落描写我确乎是从姐姐们的作文本上抄来的,甭说别的,我用功到头疼的情况就是子虚乌有。我讨厌学校,因此,我从没读过学校的教科书,读的全是娱乐性书籍。家里人只要看到我在读书,就以为是在用功。 不过,我要是将真实写进作文,是一定会产生恶果的。当我将父母不爱我这种牢骚话写进作文时,就要被班里的训导主任叫到教员室挨一顿训斥。给我的作文命题是“如果发生了战争”,我便写道“如果发生了比地震、打雷、火灾、老爷子还可怕的战争,就首先逃到山里吧!捎带叫上老师。老师也是人,我也是人,害怕战争这一点上没什么两样”。这时,校长和副训导主任两人来调查我,问我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这些。我说“只是半开玩笑写的”,用这个瞎编的理由蒙骗过去。副训导主任在小本子上写下“好奇心”三个字。接着,我和副训导主任之间展开了辩论。他问道:“你写的‘老师也是人,我也是人’,人,全都一样吗?”我扭扭捏捏地答道:“我那样认为。”毕竟我是不轻易开口的人。这一来,他就问我:“我和校长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工资不一样呢?”我考虑良久后回答道:“那是因为工作不同嘛!”戴着铁边眼镜、瘦脸的副训导主任马上把我那句话记到小本子上。以前我曾经对这位老师有好感,他接着又向我提出如下问题:“你父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吗?”我被难住,哑口无言了。 我父亲是个大忙人,不怎么在家,即便在家也不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很怕这个父亲。我想要父亲的钢笔,但不便开口,独自苦思冥想到最后,某个晚上就在被窝里假装说梦话,对着在隔壁房间和客人谈话的父亲低声呼唤:“钢笔!钢笔!”但看样子既没入父利益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抓住,我们就支持谁。这就够了,不是吗?我们农民没有野心,懂得知恩图报,这就是我们农民实诚的地方。管他是什么进步党还是社会党。我们农民只要能种田、耕地就够了。” 我一开始并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等到他说了下面这番话之后,我才终于理解了他的真实意图,并不由得苦笑。 “上次选举,你也为你哥大肆活动过吧?” “没有,我没为他干过任何事。我每天都在这个房间里忙自己的工作。” “撒谎。就算你是文学家,不是政治家,这也都是人情世故。你一定为你哥鞍前马后出过力。我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农民,可我也懂人情世故。我讨厌政治家,也没有野心。我不怕什么社会党、进步党,可我是讲交情的。我和你哥谈不上很熟,但至少你和我是老同学,是好朋友,不是吗?这就是交情。尽管没人求我,可我还是投了你哥一票。我们农民根本不管什么政治,只要不忘记一样东西,交情,这就够了,你说呢?” 这一票难不成就是你来我家畅饮威士忌的权利吗?他的花招显而易见,我愈发觉得索然无味。然而,他也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忽然,他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我也不是想变成你哥的家臣啊。不用那么看不起我。就说你家,查查你家的祖上,也就是个卖油出身。你知道吗?我是听我家老婆子说的,给买一合1油的人奖励一颗糖,靠这种生意发了财。再说河对岸的斋藤家,现在是大地主,神气活现的,往上数三代,他家就是在河里捡柴的。把柴禾削成竹子,再把河里抓到的小杂鱼串起来烤,一文两文卖出去,靠这种生意赚了钱。还有大池先生家,在路边放一排木桶,让过路的行人往里面撒尿,木桶里的尿装满后卖给农民,这就是他家掘到的第一桶金。有钱人家,查一下他们的老底,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家,你给我听好了,在这一带可是最古老的家族。据说我家祖先是京都人,”他话说到一半,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来,“虽然老婆子的话不可靠,完整的家谱倒是有的。” “可能真的出自公卿名门。”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我一本正经说道。 “嗯。当然,我不是很确定,差不多这种程度。只有我每天弄得浑身脏兮兮地在田里干农活。我哥,你也认识吧,他可是大学毕业生。他是大学棒球队的队员,不还经常上报纸吗?我弟弟现在也在上大学。我因为有自己的想法当了农民,可我哥和我弟现在照样不敢在我面前抬头。不管怎么说,东京又不产粮食,我哥虽然大学毕业后当上了科长,却老来信要我给他寄大米。寄大米可麻烦了。我哥自己来取大米的时候,他要多少我都让他扛走。不过,毕竟是东京衙门里的科长,他也不能老来扛大米吧。还有你,缺什么,随时来我家。我可不想白喝你的酒呀。农民都是老实人,受过别人的恩惠一定会如数奉还。哎呀,我不喝你斟的酒了!把你老婆叫出来。你老婆不给我斟酒,我不喝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又没让你没完没了地喝我的酒。“我不想喝了。快把你老婆带来!你不把她带来,我就去把她拽出来。你老婆在哪儿?在卧室吗?睡觉的房间?我是天下无敌的农民。平田家族你不知道吗?”他醉得越来越厉害,开始胡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笑着安抚他坐下。 “好吧,我把她带来。她是个无趣的女人,行吗?” 我说着去了内子和孩子待着的房间。 “我说,过去上小学时的同学来家里玩了,过来打个招呼。” 我煞有介事地说。 我不愿意让内子看不起自己的客人。家里的来客,不管什么类型,只要我家人对他们稍有轻贱,我就会十分痛苦。 内子抱着小儿子走进书房。 “这位先生是我小学时代的亲友,名字叫平田。我们上小学时经常打架,他右手还是左手手背上还有被我抓破后留下的疤痕,所以今天来找我算账了。” “是吗,好可怕。”内子笑道。随后,她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请您多多关照。” 他似乎很满意我们夫妇极其谦卑的社交礼节,喜形于色。 “哎呀,那些见外的客套话就免了。夫人,你来我这边,给我斟酒。”他也是个精明过人的社交家。背后称呼内子“你老婆”,当面改口称作“夫人”。 内子为他斟酒,他一饮而尽。 “夫人,我刚才还和修治(我的小名)说,家里缺什么东西,尽管来我家取。我家什么都有,番薯、蔬菜、大米、鸡蛋、鸡肉。马肉怎么样?你们吃吗?我是剥马皮的名人。想吃的话,来我家取。我让你们扛一条马腿回去。爱吃野鸡吗?山鸡比较好吃吧?我可是猎手啊。只要提起猎手平田,这一带无人不晓。你们喜欢吃什么,我都能为你们打。鸭子怎么样?鸭子的话,明天一早我就去田里打十只送给你们。我曾经在吃早饭前打落过五十八只鸭子呢。如果觉得我骗人,你去找桥边的铁匠笠井三郎问问。我的事,那男人一清二楚。提起猎手平田,这一带年轻人绝对服气。对了,明天晚上,喂,文学家,和我一起去八幡神社逛庙会吧。我来找你。可能会有年轻人打群架,局势不稳啊,我会冲进人堆里让他们住手!就像幡随院的长兵卫1。我已经不在意死活了。就算死了,我还有财产,老婆和孩子都不会活不下去。喂,文学家,明天晚上,一定要陪我一起去啊。我要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本事。每天待在这里屋无精打采地过日子,写不出好作品。你究竟在写什么作品?呵呵,艺妓小说吗?你没吃过苦头不行。我已经换过三个老婆了,越到后面的越可爱。你呢,你也有两个吗?三个吗?夫人,怎么样?修治疼你吗?别看我这样子,我也是在东京生活过的男人呀。” 情况变得非常不妙,于是我吩咐内子去主屋取些下酒菜,把她支开了。 他不慌不忙地从腰间取出装烟的荷包,又从荷包附带的布袋里取出装有火绒的小盒子和打火石。他“咔嚓咔嚓”地在烟管上点火,可是总点不着。 “我这儿有很多香烟,你抽这个吧,抽烟管很麻烦吧?” 我这么一说,他注视着我,抿嘴一笑。他收起装烟的荷包,十分自豪地说: “我们农民用的都是这玩意儿呀。你们可能瞧不上,可是很方便。哪怕下雨天,只要‘咔嚓咔嚓’打几下火石就能点着。下次去东京,我就想拿着这玩意儿去银座最热闹的地方,‘咔嚓咔嚓’来那么几。你很快就要回东京了是不?我一定会去找你玩。你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我家遭轰炸了,还没决定去哪儿呢。” “这样啊,遭轰炸啦。我第一次听说。那你领了不少救济物资吧。前不久好像为遭到轰炸的人发了毛毯,送给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难以理解他说此话的真意。可是,他似乎并不是开玩笑,且反复唠叨着。 《人间失格》 引子 我曾见过那男子的三张照片。 一张可谓其幼年时代吧,照片中的孩子十岁光景,被许多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可以想象那大约是他的姐姐、妹妹,还有表姐妹们吧),他穿着粗条纹和服裙裤站在庭院的池边,头向左歪了大约三十度,笑得很难看。你说难看,可感觉迟钝的人们(即不关心什么美丑的人们)却表情呆滞地吹捧道: “好可爱的小哥呀!” 尽管说得轻飘飘的,但听起来倒也未必是廉价的恭维,因为那孩子的笑脸中,也并非没有类似俗话所说的“可爱”的影子。然而,倘是受过一点审美训练的人,只要看一眼,说不定就会立马不愉快地喃喃自语道:“多让人讨厌的孩子啊!” 继而将照片丢开,犹如抖掉手中的一条毛虫。 尽管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仔细看那孩子的笑脸,的的确确越看越让人恶心。因为那压根就不是笑脸,他一点也没笑。何以见得?他是双手紧紧握拳站立着,而人在紧紧握拳时是笑不出来的。简直就是猴子,猴子的笑脸。那只是在脸上挤出丑陋的皱纹而已。实在是怪异的照片,有着某种低级下流、令人作呕的龌龊感,甚至让人想喊他一声“皱巴哥儿”。我从没见过这种表情怪异的孩子。 第二张照片是学打扮,面容之巨变令人惊诧。无从判断是高中还是大学时代的留影,但总之属于那种异常俊美标致的学生。然而,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你不会感觉到那是个活人。他身穿校服,胸前衣袋口露出白手帕,跷起二郎腿坐在藤椅上,也是笑着。这次的笑脸并非皱巴猴子的笑脸,而是相当巧妙的微笑,却总感觉与人类的笑有所不同。完全没有方刚血气或曰大活人的那种充实感,不像一只鸟,而是轻如羽毛,只是一张白纸般笑着。就是说,给人的感觉整个就是一个“假”字。说他装腔作势也罢,轻浪浮薄也罢,女人相也罢,都不够准确,要说是油头粉面当然也不贴切。而且仔细一瞧,这个俊俏的学生还会给人以鬼怪故事中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从没见过这样怪异的标致青年。 第三张照片最怪。简直无从判断大致年龄。照片上的人头发似乎已有几分花白,待在肮脏透顶的房间(照片清晰地显示出房墙有三处坍塌)角落,这次没有笑。什么表情也没有。说来就像坐在那里,双手拢在小火盆上烤着烤着就咽了气似的,实在是一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照片。奇怪之处不止于此,因为照片上脸孔较大,我得以仔细地观瞧那张脸孔的构造,那额头平庸、额上皱纹平庸、眉毛平庸、眼睛平庸,包括口、鼻、下巴也全都平庸无奇。啊!这脸孔不仅没有表情,甚至连印象都不能留下,毫无特征。譬如说我看了照片后闭眼睛,这时已忘记那脸孔是个什么模样。固然能回忆起房间墙壁和小火盆之类,但对房间主人脸孔的印象却如过眼云烟,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那是一张入不了画的脸孔,也入不了漫画之类。而一眼,“啊,原来是这模样,想起来了!”—甚至丝毫不会有这种因想起来而引发的欣喜。说得极端些,就是睁开眼重新看一次那张照片,也还是想不起来;于是乎就只剩下不快和焦躁,随即不由得移开视线了事。 就是所谓“死相”,也总会有某种表情留下某种印象吧?或许把驽马的脑袋安在人的躯干上,就会产生如此效果?总之,说不清是哪里会让观者产生不寒而栗的厌恶情绪。这种怪异男子的脸我是从没见过。 第一篇手记 我的一生是充满羞耻地走过来的。 我参不透人类的生活。生于东北的乡下,我头一次看到火车是长到很大的时候了。我上了车站天桥再下来,竟全然没有发现这是为了跨越铁路而建的,只当那天桥是车站为了像外国的游乐场,以复杂为趣、显得高档时髦才建起来的。而且颇长时间一直那样以为。上上下下天桥对自己来说,反倒是一种相当洋气的游戏,在铁路部门的服务中也是最聪明的服务之一。但后来发现那不过是为旅客过铁路所造的很实惠的楼梯时,便旋即兴味索然。 还有,我孩童时代曾在画册上见过地铁,就一直以为这也并非出于实际的需要而设计,只想着那是一种好玩的游戏,因为乘地下车比起乘地上车别有一番情趣。 我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卧床不起,躺在床上就深感床单、枕套、被套都是很无聊的装饰,到了近二十岁才明白,那些反倒是实惠的用品,从而对人类的节俭感到怅惘和悲哀。 我也不知什么叫挨饿。不,这不是说自己生在不愁衣食住的家庭,不是那种荒唐的意思,而是自己丝毫不了解挨饿的滋味。也许我的说法有点怪,我就是饿了也不能靠自己来发觉。小学、中学期间,我一放学回家,周围人就闹哄哄地说什么“瞧!饿了吧?我们也都记得放学回到家时饥肠辘辘的滋味可是要命呀!来点蜜豆怎么样?还有蛋糕、面包哟!”,所以,自己就发挥天生的拍马屁精神,嘟囔着“饿啦!”,将十来颗蜜豆扔进嘴里。然而,挨饿是什么滋味我还是没能明白。 我当然也很能吃,但印象中几乎没有哪次是因为饿才吃的。所谓珍奇的东西,吃;所谓奢侈的东西,吃。另外,在外边人家给拿出来的东西,多半也会硬撑着吃下。而对于儿童时代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自家吃饭的时刻。 在我那乡下家里,全家十口人左右,各自的托盘分两列相对摆着。我这个老幺当然坐最末座,午饭时间十几口人在微暗的饭厅只是一声不响地吃饭,这种情景总是使我感到一股寒意。加之,是乡下那种传统之家,菜谱也多半是一成不变,珍奇、奢侈的食物休得指望,所以我对吃饭时间就更加恐惧了。我坐在微暗的餐厅末座,浑身发抖,一点点夹饭送到嘴边,填入口中。我总想:人为什么每天要吃三餐啊?这好像是一种仪式,每天三次,准时聚集在微暗的餐厅里,按照长幼次序摆上托盘,大家都一脸正经地在吃着。或许不想吃也要低头默默地咀嚼饭菜。有时我甚至想,这也许就是为了向蠢动于家中的灵魂们祈祷吧。 不吃饭就得死,这句话在我耳中只不过是讨厌的恫吓。不过,那种迷信(即使现在我也深感那是一种迷信)总是给自己带来不安和恐惧。人,不吃饭就得死,所以要干活挣钱吃饭—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难懂、更晦涩,因而更具有胁迫效果的话了。 就是说,我对人类的行为活动尚近乎一窍不通。我的幸福观与世上其他所有人的幸福观迥然不同,由此带来的不安令我夜夜辗转反侧,呻吟悲鸣,甚至几近发狂。我果真幸福吗?从小我就每每被人们说成是“幸福的人”,但我的心情却如在地狱。在我看来,反倒是说我幸福的人们远比我安乐,非我所能比。 我有十大祸殃,我甚至想过,邻人哪怕仅背负其中一个,恐怕就足以致命。 就是说,我不明白,对邻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全然无从判断。实际生活的苦,只要能糊口便可迎刃而解的苦,这才是最厉害的苦,是凄惨的无间地狱。与此相比,说不定我那十大祸殃不值一提。这些我实在难求其解。不过要如此说来,人就能做得到不自杀、不发疯、高谈阔论这党那派,还绝望、不委顿地继续生活战斗下去而不感到苦了;就可成为一个彻底的自私自利者,而且确信那是天经地义,从不怀疑。那样一来,就舒服了。然而,人这种东西说不定全是这样,又因而感觉有点不圆满……我不懂。夜里睡得很死,清晨起来是不是就很爽快?会做着什么梦?边走边思考什么呢?钱?怎么会,恐怕不仅那些吧。我似乎听说过人为了吃饭而活着,但是没听说过为了钱而活着。等一等,然而或许……不对,这个也不得而知……我越思考越糊涂,越发被唯独自己是个异类这种不安和恐惧所笼罩。自己和邻居几乎不说话,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怎么说。 于是,我想出一个办法:搞笑。 这是我对人类索求爱的最后的方式。似乎自己极度害怕人类,却又无论如何不能对人类死心。这样,我就用搞笑这根稻草维系住和人类的纽带。这是一种殊死的、冷汗淋漓的服务,表面上我不停地做出笑脸,而内心却希望渺茫、如履薄冰,成功率或许仅有千分之一。 甚至对自己的家人,我从小就完全摸不清他们是怎么个苦法,他们活着在思考什么,只是感到可怕,难以忍受那种不尴不尬,从而成了搞笑高手。就是说,我不知不觉中成了满嘴谎话的孩子了。 看看那时和家人的合影,别人都是一脸正经,唯独我必定诡异地扭曲着面孔在怪笑。这也是自己幼稚而可悲的搞笑之一种。 再者,亲人们说了我什么,我从没顶过嘴。哪怕是对我一句小小的责难,在我听来都如万钧雷霆,令我几乎方寸大乱,哪里还谈得上回嘴。我认定那小小的责难,必定是人类自古通今的“真理”,而我无力践行那真理,便认定也许自己早已不能和人类同居一檐下了。故而,我不能争论也不能自我辩护。被别人说了坏话,觉得确实言之有理,是我自己严重失误,总是默默地接受攻击,但内心则感到恐惧,几近发狂。 任何人惹人生气,受到责难,说不定都不会有好心情,但,我却从生气者的脸上看到了比狮子、鳄鱼、恶龙更加可怕的动物本性。正像在草原安睡的牛,啪的一声突如其来地甩起尾巴将肚皮上的牛虻拍死一样;平素,似乎这种本性是隐藏起来的,而在某种时机,人,就会突然因愤怒而露出狰狞本相。看到那个样子我便浑身战栗,发根直竖,一想到这或许就是人赖以活下去的资格之一,内心便几近绝望。 总是为害怕人类而战栗,对自己作为人的言行无法有丝毫自信,就这样,将独自的苦恼藏进胸中的小盒子里,将忧郁和神经质藏了又藏,而专门装出一副天真乐观的模样。我作为搞笑的怪人,就这样“日臻完美”了。 什么都行,只要让他们发笑就好,这样,即使置身于他们的所谓“生活”之外,是不是人们也不太能察觉?总之,不要碍他们的眼,我是无,是风,是天空—净是这种想法越演越烈,自己靠搞笑来逗家人发笑,甚至对比家人更加不可理喻而又可怕的男仆女仆,也竭尽全力地奉献这种服务。 夏天,我在浴衣里面穿着红毛衣在走廊晃来晃去,引起了家人发笑,就连平素很少笑的大哥见到也忍俊不禁: “瞧呀!小叶,乱穿衣啦!”一副异常疼爱的口吻。 真是的!再怎么样,我也不是不知寒暑的怪人,会怪到大夏天穿着毛衣走路。我是把姐姐的护腿套在胳膊上让它从浴衣袖口露出,用这个办法来假装穿着毛衣。 父亲在东京要办的事情很多,他在上野的樱木町有座别墅,每月有大半时间在别墅生活。回家时给家人和亲戚买回大量礼物,说来似乎是父亲的癖好。 有一次,父亲在去东京前夜把孩子们都叫来客厅,笑着询问回来每人要个什么礼物,并将孩子们的要求一一记在小本子上。父亲对子女如此亲切实属罕见。 “叶藏要什么呀?” 被父亲一问,我反倒语塞了。 被问到需要什么的瞬间,我就什么也不想要了。脑中闪出的想法是:反正不可能有让我快乐的玩意儿,随便什么都一样。而同时,不管人家给的东西多么不合口味,也无法谢绝。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高兴的事也要小偷似的提心吊胆、极其苦涩地独自玩味,这样就只有在难以名状的恐惧中煎熬。就是说,我连二者选一的能力都没有。想来,这似乎就是我成年后越发造成自己所说的“充满羞耻”的一生的重大恶习之一了。 因我默默无言忸怩羞涩,父亲的脸上便有了愠怒之色: “还是书吗?浅草商店街有卖新年舞的狮子面具,大小正适合孩子戴在脸上玩,你不要吗?” 既然被问“你不要吗?”,那就完蛋了,我做不出任何搞笑的回答,笑星彻底掉链子了。 “书,可以吧!”大哥一本正经地说。 “原来这样。” 父亲一脸扫兴,连记也不记,啪的一声合上了小本子。 多么失败!我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肯定很可怕。想着是不是能趁早补救一下,就在当天夜里,我在被窝里一边发抖一边打主意,然后悄悄起床来到客厅,打开父亲放本子的那个抽斗取出小本子,哗哗翻页,找到写礼物的地方,用嘴舔舔小本子附带的铅笔,写上了“狮子舞”几个字,然后回去睡了。其实我根本不需要那个狮子舞的狮子面具,反倒是想要书。但我发现父亲想给我买那个狮子面具,便迎合父亲的意思想让父亲转怒为喜。只为这我才铤而走险深夜潜入客厅。 就这样,这一非常手段果然以莫大的成功给了我回报。不久,父亲从东京回来了,我在小孩房间听到了父亲对母亲大声说话: “在商店街的玩具店打开小本子一看,嗬!这处写着‘狮子舞’,不是我的笔迹。咦?我歪着头想了一下想起来了,这是叶藏的鬼把戏呀!在我问的时候,那小子光傻笑不说话,过后却忍不住想要狮子面具哪。总之,实在是个好怪的秃小子啊!先是装聋作哑,回头写得明明白白。既然那么想要,当初说不就得了?真是的!闹得我在玩具店店头都笑开啦!快把叶藏叫到这儿来!” 而我那头呢,正把男仆女仆们集中在西式房间里,让一个男仆乱敲钢琴琴键呢。(虽然我家在乡下,但家里一般物品一应俱全。)我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给大家跳印第安舞,弄得大家哄堂大笑。二哥点燃闪光器为我拍印第安舞“剧照”,等照片印出来一看,自己的围腰布(那本来是一块洋花布包袱皮)合缝处露出了小鸡鸡,又一次引得全家哄堂大笑。对我来说,这也许可谓又一次的意外成功。 我每月订阅十种以上少儿杂志,此外东京方面寄来的各种书籍,我也是默默地阅读,像什么“杂学博士”啦,还有“那什么博士”2啦,我都极为熟悉。另外,什么鬼怪故事、评书、落语、江户小笑话之类,我也相当内行,一本正经地讲滑稽故事逗家人发笑,这些东西都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学校!唉,那真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在那里,我本来还是受到尊敬的,但受尊敬这一概念也使我相当惶恐。近乎百分之百地骗人,之后被某个全知全能的智者识破,被揭露得体无完肤,丢死人了—这,就是我“受尊敬”状态的定义。欺骗别人而“受尊敬”,又被某人识破,然后他告诉别人,人们都发觉受骗上当时,其愤怒和报复究竟会是怎样的呢?哪怕是想象一下,我都会毛骨悚然。 我生在有钱人家,与此相比,俗话所说的“学习好”似乎更使我受尊敬。我孩童时代体弱多病,经常一两个月甚至一学年躺卧在床而旷课,尽管如此,大病初愈的我坐着人力车去学校参加学年考试,成绩似乎比谁都“好”。身体好的时候,我根本不用功,即使身在课堂也是画个漫画什么的,而到了休息时间,就把漫画讲给班上同学听,把他们逗笑。再有就是作文,我专门写滑稽的小笑话,即便受到老师警告,我也依然如故。因为我知道实际上老师私下还把读我的笑话当成个乐趣呢。 一次跟母亲进京途中,我做过在火车厢通道的痰盂里小便的糗事。(当时我并非不知那是痰盂,而是为了显示孩子的天真,故意那样做的。)一天,我照例将此事用格外悲壮的笔触写进作文后上交,因确信老师看到会发笑,便跟在要回教员室的老师后面。结果老师一出教室,便将我的作文从同学们的众多作文中挑出,在走廊上边走边开始读,并偷偷笑着。不一会进了教员室,大约是读完了吧,他满脸通红放声大笑,还忙不迭地让其他老师读。看到这一幕,我得意极了。 天真滑稽。 在被人看成天真滑稽这一点上我获得了成功,成功地摆脱了被人敬而远之的状态。家长联系簿上,所有学科都是10 分,唯独品德要么7 分,要么6 分,这也成了家中的笑料。 但是,我的本性却和那种天真滑稽的淘气包截然相反。那时节,我已被玷污,在男仆女仆的教唆下干了可悲的丑事。现在我认为,对幼小者做那种事是人类能够实施的犯罪中最为丑恶最为低劣最为残酷的,然而,我却忍受了。由此我甚至觉得看到了人类本性的又一侧面,继而报以懦弱的笑。假如我有不说假话的习惯,那么,说不定会大胆地将他们的罪行告诉父母,但我对自己的父母也没能完全理解。我对“向人控诉”这一手段毫不期待。即便告诉了父母,告诉了警察,告诉了政府,也许其结果不过是成为老于世故的强势群体大肆批驳我的把柄。 我极其明白世间本无公平,向别人控诉总归是没用的。说到底自己除了对真相绝口不提、默默忍耐、如此这般地继续搞笑之外,别无他法。 或许有人要嘲笑我说:什么呀!你难道主张不信任他人?你小子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了?然而,我觉得对人不信任未必就直接通往宗教之路。包括现在嘲笑我的那些人在内,人,难道不都是生活在互不信任中,脑中毫无什么上帝的念头,满不在乎地活着吗?还是我儿时的事,父亲所在政党一位名人来本市演讲,我被男仆带到剧场去听。大厅爆满,当地父亲交好的人悉数到场,他们掌声雷动。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走着积雪的夜路回家,路上他们把今夜的演讲贬得一钱不值。其中也夹杂着和父亲特好的人的声音。父亲那些所谓的“同志”以近乎愤怒的语调说着父亲致的开会辞如何拙劣,那位名人的演讲如何言之无物、完全不知所云等,不一而足。然后他们又到了我家客厅,面带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表情对父亲说:“今夜的演讲会大获成功!”母亲问男仆:“今夜的演讲会怎么样啊?”就连男仆也若无其事地回答:“相当有意思了!”本来归途中他们还互相叹息说什么:“再没有比演讲会更没意思的了!” 但是,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在我想来奇怪的是,人们相互欺骗,而且双方谁也不受伤害,甚至都没有发现在欺骗彼此。那欺骗可真叫清爽、明快、开朗,如此漂亮的例子在人们生活中比比皆是。然而,我对相互欺骗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因为,即便是我也是一天到晚靠搞笑来欺骗别人的。我对修身教科书式的什么正义道德之类不怎么关心。对相互欺骗却清爽、明快、开朗地活着的人,对有自信那样活的人,我很难理解。人类终于没有教给我那种妙谛。只要领悟了那种妙谛,我就不至于如此害怕人类,无须进行这种卖命的服务了吧?也就不至于与人类生活对立,每夜都饱尝地狱般的痛苦了吧?就是说,我认为我之所以连男仆女仆的可恨罪行都没有向任何人告发控诉,并非是出于对人的不信任,也不是基于基督教义,而是因为人类,对名叫叶藏的我牢固地闭起了信任的壳。因为即便是父母,有时也会让我看到百思不解的情形。 而且,我也感到,我这种不向任何人控诉的孤独气味为很多女性靠本能嗅到,这就成了晚些年我被频频利用屡屡上钩的原因之一。 就是说,对于女性来说,我是个能够保守住恋情秘密的男人。亲的耳,也没入父亲的心。我和弟弟在装满大米袋子的粮库里正玩得十分开心,父亲横在仓库门口申斥道:“臭小子!滚出来!滚出来!”因为光亮从背后照进来,父亲的高大身影显得漆黑。一想到当时恐怖的情景,我现在都感到不快。 对母亲,我也亲近不起来。我是吃奶妈的奶发育成长,在姑母的怀里长大,小学二三年级前我还不认识母亲呢。下面所讲的事是两个男仆专门告诉我的:一天夜里,睡在我旁边的母亲看见我的被窝在动,感到奇怪,便问我在做什么。我当时相当困惑,就说:“我腰疼正在按摩呢。”母亲睡眼惺忪地说:“那么,你可以揉一揉,光是捶打也没……”我就默默地揉了一会儿腰。关于母亲的回忆往往都是缺乏温情的。我从库里拿出哥哥的西装,穿着它在后院花坛之间一边溜达,一边哼着自己即兴作的充满哀愁的歌曲热泪盈眶。我想穿着那身衣服和账房的书生一起玩,便让女佣去叫他。可是,书生老是不过来。我用鞋尖划过后院的竹篱笆,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等待着他。终于等得不耐烦,双手插进裤袋哭起来了。母亲发现我哭了,不知为什么把我的西装扒掉,啪啪地打了我的屁股,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我是从很早开始就关心服装问题的。衬衣的袖口没有纽扣我是不答应的,我喜欢穿白色的法兰绒衣和服里面的衬衣领子不白也不行,并且还特别留心要让那白领从领口露出一两分。每年十五的月夜,村里的学生们都穿着漂亮衣服来上学,我也必定穿着茶色宽条纹的正宗法兰绒和服上学,在学校狭窄的走廊像女生一样用袅袅婷婷的小碎步急行。 我装那种时髦都是悄悄搞的,避免被人发现。家里人说,我的容貌是全家人里最丑的,因此考虑到我那样的丑男却如此装时髦,恐怕要被大家笑话,我反而装作对服装不关心,而且这一点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是成功了。在任何人眼里,我可能都显得笨拙、土气。当我和我的兄弟们坐在饭桌前时,祖母和母亲她们经常一本正经地议论我的丑陋长相,对此,我还是很难受的。因为我坚信自己是个帅哥,所以我也曾去过女佣的房间,不露声色地问她们,兄弟中谁是最帅的男人,女佣们多半都那样说:大哥第一,其次就是小治。我涨红了脸,尽管如此还是有点不满。我是想让她们说我比大哥更帅的。 除了容貌问题,我笨手笨脚这一点,祖母她们也不中意。每逢吃饭时,她们都说我筷子的拿法拙劣,还说我鞠躬时屁股撅得太高难看得很。我曾经被要求在祖母面前端坐,一次次地被迫鞠躬,可是无论怎么做,祖母也不说我鞠躬鞠得好。 祖母对我来说,也是很感棘手的。村里戏棚子的开场季节,东京的雀三郎剧团下乡来此公演,每逢有演出我是场场必到。那戏棚子是我父亲建的,所以,我每次都能免费坐到好座位。一放学,我就马上换上柔软的和服,将细细的银锁链吊在和服带上,带的末端拴一支小铅笔,跑向戏棚子。生平第一次知道歌舞伎这种玩意儿,我很激动,看狂言的时候也都不止一次泪眼婆娑。演出结束后,我把弟弟、亲戚家的孩子们召集起来,搞了个“剧团”自导自演。我从很早就喜欢搞节目,每每把男仆和女仆召集起来又是给他们讲古,又是给他们放幻灯或电影。当时,我列了三出狂言,分别叫《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和《加坡来》。我从一本少年杂志上摘选出山中鹿之助在溪流岸边一家茶馆收了手下武将早川鲇之助3那一段,加以编剧整理。“在下乃山中鹿之助是也。”—为了把这长句子改成歌舞伎的七五调4,我真是煞费了苦心。而《鸽子之家》是我无论读多少遍都必定要流泪的长篇小说,我将其中最为悲切之处变成两场。而《加坡来》则是雀三郎剧团谢幕时乐队全员出动跳的那种舞,所以我也决定跳那种舞。排练了五六天,到了上演那天,我把书库前宽大的走廊当成舞台,做了个小小的拉幕。 我们从中午开始就做了准备,可是,那拉幕上的铁丝刮到了祖母的下巴。祖母骂我说:“你想用这根铁丝勒死我吗?赶紧停止那些河原叫花子1的勾当!”尽管如此,当天晚上我还是召集了十多个男仆女仆进行了演出,不过,一想到祖母的话,我的内心就堵得慌了。我虽然扮演了《山中鹿之助》《鸽子之家》中的男主角,也跳了《加坡来》,但感觉根本没劲,怅惘得几乎不能忍受。其后,我还演了牛人》《摔碗女亡灵》《俊德丸》等,每逢那时,祖母都很不痛快。 我虽然不喜欢祖母,但在不能成寐的夜晚,我也有过感谢祖母的时候。在小学三四年级时,我患上了失眠症,到了夜里两三点钟还是不能入睡,经常在被窝里啼哭。家里人就教给我很多办法,诸如睡前吃砂糖啦,数座钟的嘀嗒声啦,用冷水泡脚啦,把合欢树的叶子铺在枕下啦,等等,但似乎都没什么效果。 我是个心不宽的人,晚上,脑中要翻腾出种种事情瞎担心,所以就更睡不着了。偷偷鼓捣父亲的夹鼻眼镜,“嘎巴”一声把玻璃镜片打碎的时候,我连续几夜难以成眠。与我家有一栋房之隔的人家是个杂货铺,也卖少量书籍。有一天,有过这样的事—我在那家店里见到一本女性杂志的卷首画,其中有一幅黄色的美人鱼水彩画,我非常想要,便想偷走,悄悄从杂志上撕下来时,被店里少掌柜盘问:“小治!小治!”我便将那本杂志使劲地摔到店里的榻榻米上,然后飞也似的跑回家了。而这种失败又加剧了我的失眠。另外,我在被窝里还无端地因恐惧火灾而备受煎熬,一想到这个家要是被烧掉了,我就睡意全无。有一次,我睡觉中间起来如厕,与厕所隔个走廊的黑咕隆咚的账房里,书生在独自放电影。白熊从冰山上跳入海中的场面时隐时现地映在房间隔扇上,有火柴盒大小。我看到这,油然感到书生的那种心情无比悲凉,不堪忍受。进入被窝之后,一想到电影的场面仍然内心狂跳不止。我又是想到书生的身世,又是想到万一放映机的胶片起火酿成大祸可怎么办,忧心忡忡,一直到接近破晓也没能入睡。我对祖母怀有感激之情,就是在这样的夜晚。 首先,晚八点的时候,女佣伺候我睡下。我睡着之前,女佣是要一直陪睡在我身旁的。我可怜女佣,所以,一进被窝就马上装作睡着了。我一边感觉到女佣悄悄地离开了我的被窝,一边一门心思地祷告能快点睡着。直到十点钟,我还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便低声哭着爬了起来。那时全家人都在梦乡,只有祖母没睡。祖母和打更老头围在厨房的地炉旁聊着天。我穿着宽袖棉袍加入其中,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谈话。他们必定在议论村里人们的家长里短。一个秋夜,更已经深了,我听着他们叽叽咯咯谈话时,远处传来驱赶害虫仪式的咚咚鼓声,听到那声音,我就浑身来劲地想道:啊!还有很多没睡的人啊!只有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 说到声音我有个回忆。我大哥当时在东京的大学,每逢暑假回乡,总是将一些音乐、文学的新时尚推广到乡下。大哥是学戏剧的,在某乡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叫《你争我抢》的独幕剧脚本,在村里的年轻人之间受到好评。他完成脚本后,也读给众多弟弟妹妹听。大家一片“不懂!”“不懂!”的声音,但我懂,甚至闭幕时的台词“漆黑的夜啊!”里所含诗意我都能理解。而且,我认为剧名不应叫“你争我抢”,而应该叫“荠菜”,所以,其后我就在大哥写坏作废了的稿纸角落小小地写上了我的意见。大约大哥没有发现,所以还是没改原题就那样发表了。大哥还收集了相当多的唱片。我父亲举办什么家宴时,必定从大老远的大城市千里迢迢地请来艺妓,我也记得五六岁时被那种艺妓们抱过,学会了《从前从前那个从前》呀,《那是纪国的柑橘船》呀等谣曲和舞踊。因为这,比起大哥唱片里的西洋音乐,我更快地适应了日本传统音乐。一个夜晚我刚睡下,从大哥房间传出美妙的音乐,我便从枕头上抬起头来侧耳倾听。次日,我早早起床到大哥房间随手一张张地放唱片,并且我终于找到了前一晚令我兴奋到难以入睡的那张唱片,是《兰蝶》。 不过,与大哥相比,我和二哥更亲一些。二哥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东京的商业学校,然后就直接回乡在自家银行工作了。二哥也是受家人冷遇的。我曾听母亲和祖母她们说过:长得最丑的是我,其次就是二哥。所以,二哥的不招人待见,恐怕也是源于容貌吧。我记得二哥曾半调侃似的对我说过这样的玩笑话:“什么也不需要,我也想只要生得仪表堂堂就好,你说是不?小治。”不过我内心倒从没觉得二哥长得难看。我相信,在兄弟们中间,头脑方面他是属于聪明伶俐的。二哥每天喝了酒就和祖母吵架。每当那时,我就私下对祖母心生怨恨。 最小的哥哥和我的关系是互相对立的。因为我有很多把柄被他抓在手里,所以在他面前我总是局促不安。加之小哥和我小弟两人长得很像,被大家夸奖长得漂亮,我强烈地感到被这两人上挤下压。这小哥上中学后,我才总算松了口气。小弟呢,是小儿子,又生得一张好脸蛋,父母都对他疼爱有加。我不断地嫉妒小弟,经常因揍他而遭到母亲的训斥,我对母亲怀恨在心。记得我大约十岁十一岁的时候,因衬衣和贴身汗衫的衣缝里满满地生了芝麻粒一般的虱子等原因,被小弟稍微嘲笑了一下,我就把他结结实实地打倒在地。不过,还是有点担心,便给他头上起的几个包涂了一种名叫“不可饮”的药。 《女生徒》 早晨睁眼时的感觉很有趣,就像捉迷藏时悄悄地蹲在壁橱的黑暗中,突然被家里的小淘气打开橱门,阳光猛地射进,小淘气大叫一声“找到了”。先是觉得晃眼,然后是尴尬,然后心怦怦直跳,合拢衣服胸襟,羞赧地走出壁橱,接着就是恼羞成怒……那种感觉—不对,不是那种感觉,而是一种更严重的焦躁,有点像这种感觉: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还有个小盒子,打开这个小盒子,里面有个更小的盒子,打开它,又有个小盒子,打开这个小盒子,里面还有盒子……就这样接连打开七八个盒子,最后终于出现一个骰子似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啥都没有,空空如也。所谓“一睁开眼”,其实是骗人的。初醒时应该是一片混沌,其间淀粉缓缓下沉,上层渐渐澄清,然后才倦倦地睁开眼睛。早晨是一种无精打采,胸中涌起很多悲哀,让人不堪,令我讨厌、讨厌。早晨的我最为丑陋,两腿疲软,什么事都不想做。难道是因为睡得不熟?所谓“早晨是健康的”纯属扯淡。早晨是灰色的,永远永远都是这样,最是虚无。在早晨的床上,我总是厌世派,心中不快,各种丑陋的后悔一时堵塞胸口,让我坐立不安。 早晨是不怀好意的。 “爸爸!”我试着轻轻叫了一声,然后带着一种羞涩和愉快的心情起身,快速地叠被。捧起被子时为发力而叫了一声号子“哎唷嚯”,随即一怔。过去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口出号子之类粗俗语言的女子。“哎唷嚯”之类好像是老太婆的吆喝声,令人讨厌,我又为何会出此声呢?我的身体某处好像藏着一个老太婆,想到这,我就心情恶劣。以后应该注意了。此时我的心情,就像自己在模仿粗人走路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样的步态,十分沮丧。 早晨从来都没有自信。我穿着睡衣坐在镜前。不戴眼镜看镜子时,自己的面孔有点朦胧而又显得沉稳。自己的脸上最讨厌的是眼镜,但眼镜也有不为他人所知的好处。我喜欢摘下眼镜看远方,整体朦胧而好看,就像西洋镜一样梦幻,看不到一点污秽,只有那些大的东西,只有那些鲜明、强烈的色与光进入眼帘。我也喜欢摘了眼镜看人,对方的脸都显得和善,笑容可掬。而且摘去眼镜时,决不会想去与人吵闹,连粗话都不想说,只想默默发呆。想到这时的我大概也会显得与人为善,我就会变得平静,想要撒撒娇,内心也变得非常柔和。 但我还是讨厌眼镜。戴上眼镜就失去了脸的感觉。浪漫、美感、激情、软弱、天真、哀愁,所有这些由脸而生的情绪,全被眼镜隔断,而所谓“眉目传情”则会沦为笑谈。 眼镜是怪物。 许是由于自己从来就讨厌自己的眼镜,所以觉得眼睛长得美是最好的事。哪怕没有鼻子没有嘴,只要眼睛被别人一看就觉得自愧不如,那也是好的。我的眼睛除了长得大之外别无优点。如果定睛看着自己的眼睛,就会觉得失望。连母亲也说我的眼睛“没意思”,大概是指这样的眼睛没有光彩吧。想到自己的眼睛像蜂窝煤,我就失望,因此而严重失望。每当顾镜自盼,我就一心一意地希望自己的眼睛变得滋润有韵,就像湛蓝的湖水,就像躺在绿色草原上仰望天空,天上的流云和飞鸟清晰地映入眼帘。我希望多多遇到眼睛长得好看的人。 今天开始进入五月。想到这,我的心情稍稍轻松起来,毕竟是高兴的,觉得已经离夏天不远了。走到庭院,目光停留在草莓花上。父亲的死对我来说变得不可思议。人死了,没了,实在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难以释怀。姐姐、相别的人、久违了的人们,全都让我想念。早晨时分,特别容易让人想起过去的人和事,贴得那么近,带着一种腌萝卜干的气味,真叫人受不了。 杰皮和小可(这是一只可怜相的小狗,所以取名“小可”)相偕奔了过来。两只狗并排在我面前,只有杰皮能受青睐。杰皮一身光亮好看的白毛,小可则是脏兮兮的。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要一逗弄杰皮,小可就哭丧着脸。我也知道小可是只残疾犬,可怜而不讨喜。正因为它一副让人难以忍受的可怜相,我就故意作弄它。小可看似一只野狗,所以不知哪天就会落入打狗队手中,它的腿又不好,想逃大概也是来不及的。小可,你还是早点跑到山里去吧,谁都不会喜欢你,早点死了也罢。 不仅对小可是这样,我对人也会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来。我给别人带去麻烦,我刺激别人,是个真正讨厌的孩子。我坐在檐廊抚弄着杰皮的头,望着满目绿叶,心情变得荒凉,真想一屁股坐到泥地上去。 我想哭。我觉得自己如果深深憋口气,让眼睛充血,也许就会有点眼泪出来。我试了一下,却没成功。我也许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眼泪的女人。 我打消念头,开始打扫房间,一边突然唱起了《唐人阿吉》。我觉得自己好像打量了一下周围。有趣的是,自己平时本应热衷于莫扎特、巴赫什么的,这时竟会无意识地唱起了《唐人阿吉》。捧被褥时吆喝一声“哎唷嚯”,打扫房间时又唱起《唐人阿吉》,如此看来,自己也是没救了。以此状态,睡着时还不知会说出怎样粗俗的梦话来呢,真叫人不安。不过,随即又觉得有点滑稽,我停下手中的扫帚,独自发笑。 我穿着昨天刚做好的新内衣,胸口处绣着小小的白色蔷薇花。穿上外衣后,就看不见这刺绣了。谁也不会知道,我挺得意。 母亲为了别人的亲事而忙活,一大早就出门了。我自小就习惯于母亲的热心助人,却又实在惊讶于她的始终如一。我佩服她。父亲平时过于用功,于是母亲就成为他的补充。父亲基本远离社交之类,母亲周围却总能集拢一批志同道合者。他俩性格各异,却似乎相互尊重,也许甚至可以说这是一对无可挑剔、美好和谐的夫妇吧。啊,自负了,自负了。 在等待酱汤温热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门口,怔怔地看着前面的杂木林。这时,我觉得似乎自己曾经或者将会这样坐在厨房门口,以同样的姿势,想着完全一样的事情,望着前面的杂木林。我觉得自己的感觉怪怪的,似乎一瞬间同时感受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我和别人坐在屋里说话,目光游离到桌子的一角后突然停住不动,只有嘴还在动。这种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坚信自己曾经在什么时候也是处于同样的状态,谈过同样的事情,同样看着桌子的边角,而且今后自己也会遇到和现在完全一样的场景。无论走在多远的乡间野道,我总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如果顺手摘下道旁的豆叶,也会觉得自己曾在这条道的这个地方摘过这片豆叶,并且相信自己今后还会一次次地走在这条道上,摘下这里的豆叶。还会有这样的情况:有一次在泡澡时突然看自己的手,于是觉得若干年后洗澡时,我一定还会想起现在无缘无故地看手以及看手时的忽有所思。想到这,心情就会变得灰暗。还有一次在某个傍晚,我往饭桶里装饭的时候,突然感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一闪而过,若说是灵感未免有点夸张,我倒是想将其称为“哲学的尾巴”,我被这东西魅住,头脑和心灵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透明。那东西静默无声,带着凉粉被挤出筛子时的那种柔软,越过一个个浪间,美美地、轻轻地落在我的生命之路上。这种时候并无哲学的感觉,倒有一种偷嘴猫蹑手蹑脚的预感,与其说是好事,莫若说是一种恐惧。如果那种感觉永远地持续下去,人不就神灵附体,成为基督了吗?可是,女基督什么的,真令人作呕。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无所事事,因为我不曾经受生活的劳苦,所以无法处理每日成百上千所见所闻的感受,稍不经意,那些感受就会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嘴脸,接二连三地出我面前吧。 我独自在餐厅吃饭。今年第一次吃黄瓜,从黄瓜的翠绿感受到夏天的来临。五月黄瓜的青涩具有一种令人又疼又痒的感伤,令人心中忽地被掏空。独自在餐厅吃饭时就特别想去旅行,想乘火车。读报时看到近卫先生的照片。近卫是个好男人吗?我不喜欢这样的长相,他的额头长得不好。我最喜欢报纸上的书籍广告,大概是因为一字一行都要收取一两百日元的广告费,所以为了一字一句都能收到最大效果,每则广告都像是绞尽脑汁挤出的名篇。如此惜字如金的文章世上少有,读了舒畅、痛快。 吃完饭锁门上学。虽觉得不会下雨,但妈妈昨天给了我一把好伞,我无论如何也想带走。我带上了这东西。这把伞是从前母亲在少女时代用过的,我为自己发现这把伞的意义而有点自得。我想拿着这伞走在巴黎的老城区。现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这种具有梦意的古风阳伞定会流行。这伞与bonnet风格的帽子一定很相配。身穿粉色长裾低胸连衣裙,手戴黑绢蕾丝手套,在大宽檐上插一朵美丽的紫花地丁,于这深绿季节在巴黎的餐厅吃午饭,面带愁容,轻托下巴,望着街上的人流。这时,有人轻轻叩了一下我的肩膀,突然响起《玫瑰华尔兹的音乐……荒唐,荒唐。现实只有这一把破旧古怪的长柄雨伞,我只是个悲惨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怎么样?还是去拔草吧。 出门前拔一点门前的草,作为为母亲做的一点义务劳动。今天也许会有什么好事。同样是草,为什么也各有不同,有的我想拔掉,有的却想把它悄悄留下。讨喜和不讨喜的草,外表毫无差异,却有的令人怜爱,有的令人生厌,为何如此泾渭分明?其实没什么道理可说,女人的好恶本就缺乏理性。完成了十分钟的义务劳动,我赶去停车场。经过田间小路时,我突然想要画画。途中经过神社的森林小路,这是我自己发现的一条近道。走在森林小路上时我突然往下看,发现东一片西一片地长着二寸长的小麦。看到这青青的麦子,我就知道今年部队又来过这里。去年就有很多当兵的带着马来过,在这神社森林中休整后又离开。过了一段时间经过这里一看,麦子就像今天这样长得很快,但是这些麦子不会继续发育了。今年这些从部队马饲料桶里漏撒的小麦又是发芽后长成纤细的株秆,可是这森林是如此昏暗,全无阳光照进,它们也只能长到这个程度就可怜地死去。 穿过神社的森林小路,我在车站附近与四五个工人走到一起,他们一如往常,向我吐露讨厌得难以启齿的话语。我不知所措,想超过这些工人,赶紧走到他们前面,但这样就必须从他们中间挤挤挨挨地穿过。我嘀咕了一声“可怕”,默默地停了下来。如果要让这些工人走到前面,一直等到他们与我拉开距离,这更加需要勇气,因为这很失礼,也许会激怒这些工人。我浑身发燥,哭丧着脸。我为自己这副样子感到害臊,便对着这些人摆开笑脸,慢慢地走在他们后面。当时虽然没再发生什么,但那种窝囊的感觉直到乘上轻列车后仍未消失。我希望自己能尽早变得坚强、果断,对这些无谓小事淡然处之。 轻轨列车近门处有空位,我把自己的随身物品放在上面,理了一下裙褶,正准备坐下,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挪开我的东西,在那座位上坐下。 “嗯……这是我发现的位子。” 听我这么一说,那男人苦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看起报纸。细想一下,确实不知是谁皮厚,也许皮厚的正是我呢。 无奈,我把伞和其他东西放上网架,手抓吊环,想要像平时一样看杂志,可是一只手翻着书页时,脑子里却在想着奇奇怪怪的事。 设若从此不让我读书,没有经验的我,怕是要哭鼻子的—我就是如此依赖书上所写的东西。读一本书时,我会立刻沉溺其中,信赖它,被它同化,与它共鸣,并且试图把它和生活联系到一起。如果再读另一本书,又立刻会转向这另一本书,得出另一个结果。盗用别人的东西,改造成自己的东西,这种才能、这种狡狯是我唯一的特技。其实我讨厌这种狡狯和骗术。一个人如果每天重复遭到失败,蒙受耻辱,也许就会多少变得诚实一些。但即便是这样的失败,好像也能被强词夺理地粉饰一番,编出一套像模像样的理论,得意扬扬地演成一出苦肉戏来。 (这番话也在哪本书上读到过。) 我实在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如果无书可读,找不到任何可以模仿的样本,我到底会怎么样呢?也许我会手足无措、畏畏缩缩、涕泗横流了吧。我不能总这样每天净在列车上胡思乱想吧。身上留着讨厌的温吞劲儿,让人难以忍受。我想要做点什么,想点什么办法,可是怎么才能抓住自己的要害呢?我觉得之前的自我批判都毫无意义。想要批判时,刚找到 自己的缺点和弱点,立即又会迁就自己,自我安慰,得出不能杀鸡取卵之类的结论,因此起不到任何批判的作用,倒不如什么都不去考虑更符合自己的良心。 这本杂志上也有一个标题叫“年轻女子的缺点”,由各色人等撰文。读着读着,觉得像是在说我的事,让我不好意思。这些作者若以身份区分,那些平时会被认为愚蠢的人,说的话也确实让人觉得愚蠢;那些照片上显得仪表堂堂的人,遣词造句也都十分漂亮。我为此感到好玩,常常边读边笑。宗教家直接捧出信仰,教育家始终不离“恩”字,政治家拿出汉诗,作家的辞藻则是华丽做作,一个个都自命不凡。 不过,他们写的都是一些确凿无疑的事实。他们说年轻女性无个性、无深意,远离正确的愿望和野心,也就是无理想。即使有批判,也无直接联系自己生活的积极性,没有反省,没有真正的自觉、自爱、自重。即使是具有勇气的行动,也难说是否能对其所有结果负责。她们虽能顺应和机巧地处理自己周围的生活方式,但对自己和周围的生活方式都不具有正确的强烈的感情,不具有真正意义的谦逊,缺乏独创性,只剩下模仿,欠缺人类本来的“爱”的感觉,看似高雅,其实没有气质……此外还写了很多。我读了很受震动,也绝对不能否定这些观点。 可是,这里所写的话语,让人觉得有点乐观,与这些作者平时的心情有些距离,似乎是为写而写,虽然写了许多“真正意义的”“本来的”之类的形容词,却没让人清楚地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自觉。也许他们自己知道,既然如此,他们若能更加具体地提供一句话,告诉我们是该向左或是向右,提供一句权威性的指示,那该是多么难能可贵呀。正因为我们这些人迷失了爱的表现方向,如果他们不是只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而是强有力地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去做,我们一定会照着去做的。难道是因为谁都没有自信吗?也许在这里发表意见的这些人也并非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会持有这种意见的。我们被他们斥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