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
作者简介
李欣伦,台湾作家,出版有《药罐子》《此身》《以我为器》《有病》《重来》等。《以我为器》获2018年台北国际书展非小说类大奖。
内容简介
之后 红 女人从家走出,喀喀喀,青春的打击乐敲击着水磨石地砖,妖艳之声。女性亲友们,姑姨们,身上飘散蜜丝佛陀皂的冷香,顶着彼时流行的大波浪卷发,笑声夸张,和这一切同样清晰的是高跟鞋声,每一步都踩出一枚高亢的音符。当我在客厅看电视,只要听到门外响起张扬的鞋声,就知道是她们来了。 她们来了。饱和的蓝紫色眼影,同一色系的连身花洋装,笋白的脚踩进高跟鞋,美丽佳人。有些姑姨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只要记得对着她们高喊阿姨,她们就会边说“唉,好乖”,边从缀满珠光的提包中,翻出外包装精美的饼干糖果,上面印着异国文字,塞入我的掌心。 其中一位我要叫孟姑姑。她和母亲好有话聊,香雾般的芬芳和淡淡汗味儿,从腋下飘散。我边吃饼干边看电视,只要她们压低音量或切成客家语声道,警觉的我也会切换模式:假装看卡通,实际上仔细辨识对话的内容。想来我的客家语听力就是如此这般被母辈的私语锻炼出来的。听了几个月,有些字自动反复被吐出来:钱;她老公;啊,好可怜;唉,苦命。 但八九岁的我其实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有时不小心就认真进入卡通世界,忘了该继续“窃听”。或当我努力辨识客家语的意思时,又不慎被那朵红艳艳的唇给吸引。孟姑姑的红唇太像电影明星的了。于是我连带注意起孟姑姑放下的茶盏边缘,朦胧胭脂,红色月牙。红得那么招摇又明亮,红得令我分心,别说她们的八卦我再无法留意,最后连卡通都不知道在演什么。每次孟姑姑离去,我总抢先收拾茶杯,杯缘的唇印清晰,丝丝纹理皆在,好像准备开口说话。 长大之后,只要说起“性感”两字,杯口的红唇就如蓓蕾般在记忆中绽放,吐露香华。 黑线 女人从家走出,踏进父亲的中药铺。记得有个女人,眼线总画得过分浓密( 恐怕是文上的?),总趁父亲拣药时,连珠炮似的讲话。童年的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线会上下跳动,像蠕动的虫。大多时候,她眉头紧蹙,在眉间凿出深刻的沟,那么深, 即使放松下来,沟已是一条黑线,挂在脸上。我不太清楚她讲什么。我的年龄和客家语听力,还不到可以听懂滚滚红尘中的男女情事的程度,但看起来她很激动,有时嘴唇还无法克制地颤抖。父亲通常不太回话,待他整齐包妥药材递给女人,女人会稍微缓和下来,从花袋中摸出铜板或纸钞,递给父亲。待父亲收妥钱,她会从刚才中断的地方继续诉说,熟极而流,完全停不下来直到下一个人走进来。 日后说起“苦命”,我会立刻想到她。黑线从眉心降下,话语从口中滚出,无声吸纳抱怨声的中药材,是否炖出了焦黑的苦水? “之前”的静 另一个女人,从某条街走来。阳光炽烈,让在光天化日下行走的人们,肤色似乎更深了 她常常这样走来,没打洋伞,没戴墨镜,却始终苍白。魂一般飘进来,恰好是“倩女幽魂”的年代。 印象中,我曾看过“之前”的她。中学老师吧,就是你见过的那些女教师,一头黑得发亮的直发[想到她的发,一整个海伦仙度丝(海飞丝)的人工芬芳就甩上我的脸,精致的珠光色泽],声音软绵,温婉中又带些控制得宜的淡漠和严格。她的笑容让你想靠近,但言谈间又能巧妙地让你跟她保持距离,不至交心的安全范围。自制光辉从她身上发散,成为另一种淡雅的香水。和孟姑姑不同,她没有玛丽莲?梦露般的红唇,也没有夸张的笑和连珠炮似的长句,她的话语很少,浅笑很多,眼角细纹迷人。瞥见病历上的名字,十分贴近她的气质,其中一个字是“静”。 股市狂飙的年代。一九八九年,讨喜的红,蓄积众人的贪婪和企盼,一路向上破万点,惊人的月利率,随便买都轻松赚饱的散户黄金时代。相熟的一位阿姨也参与其中,同时跟朋友一伙人投资新创公司。持续上涨的红换来了名牌包,阿姨还送朋友一辆崭新跑车作为生日礼物,出手阔气。记得某晚,阿姨请全家上馆子,酒喝多的她脸上飞来红晕,我小口啜着起 泡的苹果西打,甜甜的,朦胧的幸福。 喜洋洋的涨幅换来丰厚的物质生活,红色数字让彼时炒短线的男女眼白泛起血丝,看出去的一切如此快活美好。大约就在此时,学校老师教导作文第一段,要写上“时代巨轮”这类意义闪烁的词,而“钱淹脚目”这般念起来拗口的词,也被我一次又一次艰难地写在作文簿里。其实我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样写就会拿高分。 万头攒动,群情激涌,交易所的男女们眼瞳一片红,香槟瓶口喷出滋滋滋的气泡,喜庆嘉年华,并不知晓危机即将到来,奋力冲刺的甜酒浮沫暗示一切:凡上涨必有下跌,终将化为泡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一九九○ 年二月,台湾加权指数一路从破万持续下坠,八个月后只剩两千多点。红到极致之后,竟是血海一片。同年,又发生知名的“鸿源案”,对不少人来说,恐怕是不堪回首、家产散尽的一年。 如是也开启了静的“之后”。 “之后”的静 长大以后,我才从母亲口中知晓,她的丈夫就是这波经济泡沫中的受灾户之一,崩盘的股市让静的丈夫损失好几百万。不,正确地说,应该是丈夫拿妻子的积蓄投资,或说瞒着妻子进行高风险的投资。至于静的丈夫到底是做什么的则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也是老师,也有人说他以看盘、买卖为业。综合来看,极有可能是从教职退休后投入投资市场,自信满满的他将家产悉数投入,孰料全家都被这波海啸高高卷起,连人带钱抛掷空中,撞石撞山,所剩无几。积蓄顺水流,关系起毛边。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以这大事件为分水岭,之后,静就坏了。 每次她来,总一副失眠又无心梳头的模样。直发乱翘,光泽不再,黑眼圈加深。她会瞪着把脉的父亲好一会儿,然后张开干裂的唇,开始骂丈夫。不知道在父亲指尖下跳动的脉象是否紊乱。其实不用懂啥脉象,在调剂室的我从透明窗子看过去,一眼可知此刻的静必定不平静。飙高的声线,含恨的目光,讲到痛处还落泪咬唇。悲情叙事中,有几个关键词每次都浮现:我丈夫,我的钱,什么都没有了。然后音量转弱,进入呜咽。 身为中医师的父亲如何安慰她?其实我也忘了如果有,约莫是“人生如此,何必自苦,要放下”云云。彼时的诊间书柜有一系列的林清玄,女人痛楚的时刻, 随手捻来的菩提药方。还是多半时候,父亲其实什么也没说,等静倒完苦水,似乎突然想起“之前”的自己,吸吸鼻子,咽下口水,用指尖梳整纠结成团的发丝,试图重回美丽佳人的时代,即便那仅剩残渣泡沫。她低声说:唉,李医师真不好意思,又占用您那么多时间。 待她走出诊间,我偷瞄她一眼,噢,她的眉间也刺上了一条黑线。 领药包时,只要父亲没别的客人,她又继续把刚刚的事情从头讲一遍。我注意到她的眉心确实有一条浅浅的线,随着剧情进入高潮,最恨的桥段,那条浅线就变成了黑水沟,配合恨到咬牙切齿的独白,黑水沟加深轮廓,凶险异常,男人的、丈夫的、金钱损失的黑历史在汹涌的暗色渠道间急涌。唰唰唰。“之后”的静也成了那名定期来家里抓药的苦情女子,眉间刺着:我恨。 1.无论是否步入婚姻,都可一读的心灵随笔。 密织的文字夯筑最现实的婚姻生活,道尽古往今来所有女子的担当与困境。 家屋剧场,女性意识,找寻组成家庭后完整或是零散的自己。 2.书中的事像是另一个女子的人生,像起床后的被窝,留有我的余温和身形,却已经与我无涉,是昨日蜕下来的皮。 散文家李欣伦,用笔尖写出只有女性才懂得的,生命褶皱的苍凉美感。“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所谓的自由,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大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