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青少版)/世界文学经典文库

朝花夕拾(青少版)/世界文学经典文库
作者: 鲁迅
出版社: 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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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35465450

作者简介

内容简介

狗·猫·鼠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 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 兔和猫》;这是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 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 ,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笔墨的,写 了下来,印了出去,对 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的时 候多。万一不谨,甚而 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 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 辈”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 色是“不好惹”的。怎 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之后,做一封信 登在报纸上,广告道: “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 猫的,而他还说要打‘ 落水狗’!”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 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 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说二二得四,三三 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 。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三三见千 等等,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 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 学者以动机来褒贬作品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 先洗刷洗刷。据我想, 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的,可惜我 没有这学问。后来,在 覃哈特博士(Dr. O. 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国民童 话》里,总算发现了 那原因了。据说,是这么一回事:动物们因为要商议 要事,开了一个会议, 鸟、鱼、兽都齐集了,单是缺了象。大家议定,派伙 计去迎接它,拈到了当 这差使的阄的就是狗。“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没有 见过它,也和它不认识 。”它问。“那容易,”大众说,“它是驼背的。” 狗去了,遇见一匹猫, 立刻弓起脊梁来,它便招待,同行,将弓着脊梁的猫 介绍给大家道:“象在 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从此以后,狗和猫便 成了仇家。 日尔曼人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 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 装潢,玩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 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 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 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 在狗的自己没眼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作一个原因 。我的仇猫,是和这大 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 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 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 性任情,对就对,错就 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 并没有自命清高;鸷禽 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 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 ”“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 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 。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 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 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 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 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 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 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 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 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 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 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 ,但同时也觉得不舒服 ,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 有的好罢。然而,既经 为人,便也只好“党同伐异”,学着人们的说话,随 俗来谈一谈,——辩一 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 ,而且光明正大的。一 、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 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 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 了,这才吃下去,颇与 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同。二 、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 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 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 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 然而,这些口实,仿佛 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虽然也象是当时 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 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候的 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 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 。当这些时候,我便要 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 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 见大勃吕该尔(P. Bruegeld. A)的一张铜版画 Allegorie der Wollust上 ,也画着这回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中外古今一致 的。自从那执拗的奥国 学者弗罗特(S. 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说—— psychoanalysis,听说章士 钊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 得很——以来,我们的 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 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 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 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 ,我自信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 获咎”之秋,这是不可 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 ,新的是写情书,少则 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磕 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 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还印 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 节文》,《序论》里大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 为礼,当必繁重。专图 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礼者,可以兴 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 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气,这是因为无须我到 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 猫,理由实在简简单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 嚷的缘故。人们的各种 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不管,但如果当 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 候,有人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 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 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 帖子,上面印着“为舍 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 临”这些含有“阴险的 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 ,我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 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 之前,也许是还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 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 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 小的隐鼠。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 Edgar Allan Poe的小说 里的黑猫,却实在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 说中的“猫婆”,那食 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中国古时候虽然曾有“猫鬼” ,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 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我 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 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 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 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卓旁,给我猜谜, 讲古事。忽然,桂树上 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 而下,使我吃惊,也将 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 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 老虎的师父。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 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 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象自己的捉老鼠一样 。这些教完了;老虎想 ,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猫还 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 ,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 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 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 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 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 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 来。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 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 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定已微凉,躺着也不 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 的世界,飘忽地走着, 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 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 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 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 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事大 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 ,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 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 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 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 两种。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 ,满纸长嘴大耳,我以 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 、新妇以至傧相、宾客 、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象煞读书人的,但 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 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 隐鼠。现在是粗俗了, 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 看,不甚留心;但那时 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象海 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 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 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 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 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 在办着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 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 。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罗贺礼,虽 是真的“观礼”,也绝 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 议的。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 !咋咋咋咋!”地叫着 ,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 伯已经光临了。这声音 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猫,还不至于这样叫 。猫自然也可怕,但老 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机 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 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子差不多, 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 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且万难幸免,当“ 数钱”的时候,大概是 已经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 的声音,推门进去,一 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 ,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 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 ,渐渐地能够饮食,行 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 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 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 便检吃些菜渣,舔舔碗 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 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 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 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 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 ,便跳出来,等着,等 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 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 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 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 。“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 ,虽然它舔吃墨汁,并 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 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 ,真所谓“若有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 的,或桌上,或地上。 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 走出来,平时,是一定 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有见 。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 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 地来告诉我一句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 和猫们为敌。她说:隐 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 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 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 的诸猫。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 ,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 ,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丧气。这作战继续得 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 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算不 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 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 还是全部省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 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 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 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 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 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 但和猫的感情却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 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 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猫”的话柄,也 从此传扬开来。然而在 现在,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改变态度,对 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 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 是我近几年的进步。经 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 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 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假如我出而为人们 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 害了它,它便立刻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 。所以,目下的办法, 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 门口大声叱曰:“嘘! 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 家的资格。其实这方法 ,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 扑灭敌人,因为这么一 来,就要不被重视,甚至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 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 广应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指导青年”的“ 前辈”的罢,但现下也 还未决心实践,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P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