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文丛:安娜表哥](https://file.mhuoba.com/shop/3/100021/picture/book/20190926/21/20190926214301317.jpg)
出版社: 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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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扣购买: 窈窕文丛:安娜表哥
ISBN: 9787544773072
余静如,19**年生,2012年进入复旦大学写作班学习写作,毕业时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钟山》《西湖》《小说月报》等杂志。现为《收获》编辑。
安娜表哥 一 安 娜 梅林曾经被安娜锁在屋子里,安娜跟她胡闹,把她推倒在沙发上胳肢痒痒肉。梅林起初还笑,后来就难*了。安娜胳肢她的时间太长,她喊道:“安娜,停下!安娜,我难*了!”安娜不管,只是笑,手伸到她腋窝下,没命地胳肢。梅林怎么推都推不开,生气了,大喊:“放手,走开。安娜,你这个精神病!”安娜这就放了手,却坐在一边哭起来:“我是精神病,我们一家都是精神病。”梅林傻眼,急忙去劝。安娜却把头一抬,哈哈大笑,一边笑着,眼泪还挂在脸上。梅林说:“安娜,你不要笑了。”安娜只是越笑越大声。梅林害怕,站起来要回家,安娜不许,把钥匙丢到楼下。安娜说:“你要是回去,我就杀了你。精神病杀人不犯法。” 安娜有精神病,这是千真万确的。镇上有不少人都知道,安娜的外婆有精神病,安娜的妈妈也有精神病。自然,安娜也是个小精神病了。但这并不影响安娜一家的生活,安娜的外婆顺顺利利过了七十大寿,安娜的妈妈顺顺利利嫁给了在机关工作的安娜爸爸,安娜也顺顺利利地在县中学念书。人们给出的解释是,他们的病症并不严重。 梅林想,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安娜一家长得**漂亮。人一旦长得漂亮了,就容易得到原谅。梅林不知道安娜外婆年轻时长什么样子,但是安娜的妈妈看起来就像杂志上的电影明星。安娜也是同样美丽,长得就像一个小洋娃娃。梅林喜欢看她们,也喜欢看安娜的爸爸。安娜的爸爸清秀斯文,不多说话。梅林觉得,安娜的爸爸很特别,只有他能和安娜一家在一起,他是上天给安娜家的礼物。 梅林是安娜**的朋友,原本学校里有不少男孩女孩喜欢安娜,但后来安娜闯了祸。安娜对一个向她表白的男孩子说:“你既然喜欢我,愿不愿意让我咬一口?”男孩一听红了脸,还是低着头把手臂伸出去。安娜抓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口,男孩哇哇大叫。安娜满嘴是血,吐出了他手臂上的一小块肉。 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男孩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追到学校,他们堵着校门,要学校领导给一个说法,要安娜家里赔偿一笔巨款,还要把安娜送进精神病院。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后是安娜妈妈解决了这件事情。梅林记得安娜妈妈在医院工作,总是穿着白大褂。那天她骑着自行车穿过人群,白大褂没有系扣,在身后高高飘扬,样子实在美极了,所有人都让出一条路,就连男孩的家属们也呆了一呆。 安娜妈妈刹住自行车,轻盈地一跳,亭亭玉立。她昂着头,把四周环视一圈,然后清清嗓子,像报幕员一样说:“首先,我会赔偿你们家小孩的医药费,但其他的钱,一分也没有。其次,我就在医院工作,我们家安娜没有精神病,你们这样说,就是毁谤。*后一点,我们家安娜咬了你们家儿子,没错。但是安娜为什么咬他?谁问过?安娜为什么单咬你儿子?不咬别人?”围观的群众或许觉得有理,或许被安娜妈妈的气势震慑,一片安静。安娜妈妈的眼睛又亮起来,像只鹰一样盯着男孩一家。她说:“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让我女儿和你儿子在这里对质,为什么她要咬他?”这个时候,安娜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她站在人群中间,哭哭啼啼。包着纱布的男孩看见她,连连往大人身后躲。安娜这时候指着他,带着哭腔说:“他说喜欢我,要娶我做老婆,要和我生孩子……”人群里一下子炸开了,大人小孩都哄笑起来。男孩一家气焰全消,变得畏畏缩缩。安娜妈妈调转自行车头,安娜擦干眼泪。母女两个都是得胜的将*,昂起头向前方行进。 这件事之后,所有人都感觉到安娜一家的危险。梅林的父母也叮嘱梅林:“安娜有股邪气,不要再跟安娜玩了。”但梅林很为难,安娜就只有她一个朋友,离开安娜,安娜多可怜。但是,安娜会不会也咬她一口?甚至会不会杀了她呢?大人哪里知道小孩的难处,大人又哪里知道小孩思虑周密。梅林暗自打算,她要慢慢冷落安娜,*后“*交”。 可安娜被孤立,对梅林*加珍惜,她三天两头送梅林礼物,请梅林到家里去玩。安娜妈妈也热情有加,一见梅林来就拉着她上菜市场去买菜。“梅林喜欢吃这个吗?梅林喜欢吃那个吗?”安娜妈妈对梅林比对安娜还好,安娜都吃了醋。两个这样好看的人都对梅林好,梅林还怎么舍得离开呢?梅林就这样把自己心底的小计划忘记了,直到她遇见安娜的表哥。梅林在那一刻,觉得自己*不能离开安娜家了。 二 安娜表哥 安娜的表哥是在梅林初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来到安娜家的,他比梅林和安娜大三岁,高出整整一个头。梅林**次见到他的时候惊呆了,他长得比安娜母女还要好看。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能挑出缺点,他的手指纤长柔软、白皙干净,他的身形轮廓就像大美术家拿碳素笔在纸上描的一样。梅林想,要是真有造物主,他一定是伟大的艺术家,不然便造不出安娜表哥这样的人物。梅林又想,世界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此:同样是人,却有人生得如此漂亮,又有人生得那般难看。 那个暑假,梅林几乎天天都耗在安娜家里。她们俩和安娜表哥一起玩着小孩子的游戏,看电视或是过家家。安娜喜欢扮演电视剧里的人物。她要梅林和表哥陪她表演香港电影《青蛇》,或是大陆版的《聊斋》《西游记》。安娜一定是扮演女主角,或者是美艳的女妖怪,安娜表哥扮演的是唐僧或诸如许仙之类的白面书生。梅林的自由度就高得多,各类配角随意挑选。每一场戏,梅林总会挑选离安娜表哥*近的那一个,比如营救唐僧的孙悟空,比如捉许仙进雷峰塔的法海。 梅林玩这游戏的时候,心里有些羞耻。她知道如果是其他朋友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一定会拒*。梅林已经长大了,不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但提出来的人是安娜,梅林就答应了,并且还玩得很愉快,因为有安娜表哥的陪伴。梅林很清楚,自己只是想离安娜表哥近一点。玩游戏的时候,梅林的衬衫袖子摩擦着安娜表哥的运动服一角,发出嚓嚓声。电风扇在头顶哗啦啦地转。杯子里的冰块一点一点地融化。梅林觉得这样就很好,心里无限满足。 安娜表哥并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们,多半会溜出门去打游戏。再不然,也会呼朋引伴,一起去做些使坏捣蛋的事情。他却不会,安静羞涩得像个女孩。作为安娜的表哥,他表现出来的性格和安娜**不同。他乖顺,毫无心思,听从安娜和梅林的任何提议。但安娜总是颐指气使,不知不觉间,他就偏向了梅林。梅林演青蛇,他就和青蛇要好。梅林演猪八戒,他就和猪八戒要好。梅林演法海,捉他到雷峰塔里去,他高兴得很,一点也不反抗。安娜发现了,大为生气。表哥竟然*喜欢梅林,梅林也处处护着表哥。安娜哭闹,骂表哥:“一点也不会演,白痴,蠢蛋!”表哥竟然被骂哭了。梅林觉得心疼极了,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坐在伤心的表哥旁边,无意地用行动支持了他。安娜指着梅林:“你站在他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梅林看着她,不说话。安娜气急败坏:“你要是我*好的朋友,就跟他划清界限。”梅林不动,她看着安娜表哥,实在不忍心。 当天晚上,安娜爸爸回来,安娜妈妈留梅林一起吃饭。大家围成一桌,安娜也不再生气,高高兴兴地吃饭。吃得好好的,安娜突然说:“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全身发烫,脸红得像烙铁。她强作镇定,拼命往嘴里扒饭,心想:幸好安娜说的不是“梅林喜欢表哥”。不料,安娜下一句说的就是:“梅林喜欢表哥。”梅林希望自己看起来没有异常,拿着筷子的手却不住地抖。梅林不敢看安娜的爸爸妈妈,也不敢看安娜表哥。但她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想把筷子丢了跑出门去。安娜爸爸突然说:“喜欢就好,你们几个孩子好好玩。”梅林像触电一样抬起头,安娜爸爸并没有看她,只是把碗放下,走到客厅去。梅林心里生出无限感激。安娜却扭头对母亲说:“妈妈,长大以后,就让梅林和表哥结婚!”安娜妈妈的筷子重重地敲在安娜头上,安娜又哭了。那顿饭,梅林吃得尴尬至极。 梅林回到家,打开*记本,详细记录这**的事情。她写着写着,尴尬渐渐被忘记了,变成次要的事情。很多当时来不及注意的小细节却一点一滴冒出来。她和安娜表哥玩游戏时候的事情,安娜表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每一次对她笑的样子。梅林想着,不自觉嘴角上翘,安娜那两句话又冒出来:“表哥喜欢梅林”“梅林喜欢表哥”。原本伤人的话,突然令人觉得高兴了。梅林甚至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不大胆地抬起头,看看安娜表哥的反应。合上*记本,梅林想:安娜家里,还要不要去?梅林自己回答自己:要去,当然要去。 三 安娜爸爸 安娜爸爸也是个好看的人,他挺高,总穿淡蓝色的衬衣,外套是深蓝色,裤子是浅灰,皮鞋又是褚红的。这样衬得他皮肤特别白。事实上安娜爸爸本身就很白,梅林初次见他,就忍不住惊叹他的好看和风度。梅林在家里,也对父母说起安娜的父母,梅林的妈妈只是一撇嘴,说,病态,男人长那样子有什么好看的。面色惨白,身体一定是不健康。梅林这才发现安娜爸爸的白是一种苍白,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有点粗糙,有点冷。安娜爸爸的五官也是那样,淡淡的,让人不好记住,但想起来又觉得还是优雅的,好看的。总之是不同凡俗的。梅林不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太喜欢安娜和安娜妈妈,才会觉得安娜爸爸不同。因为能配得上安娜和安娜妈妈的,必定不会是什么一般的人物。假使安娜爸爸跟一个什么别的女人在一起,那么他必定失去这样一种超然的风度了,他将像马路上游荡着的任何一个男人那样,像没有灵魂的光。这样一想,梅林觉得安娜妈妈拯救了安娜爸爸,把他从平凡的生活中剥离了,使他的一生有了意义。 安娜爸爸不常在家,梅林很少碰见他,但他在的时候,家里的气氛总是淡淡的,就好像他是一阵风似的,把玫瑰花般的两个人的气味都吹跑了,屋子里有点冷,就如他身上穿着的蓝。但梅林还是很乐意见到他的,她观察他,分析他。她想象他和安娜妈妈初遇时候的样子,她想,他一定也像自己那样,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感到惊慌。但他*后却拥有了,拥有美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在梅林的想象中,那应该是盛夏的阳光一般,热烈得令人窒息。但她看到的却不是这样,安娜爸爸是深海一般的静,梅林有了新的理解。只有这样的静才能和安娜妈妈的美丽共存。 梅林喜欢看安娜爸爸和安娜妈妈讲话。虽然他们讲话的次数不多,但听起来总是有趣。安娜妈妈时常陷入紧张,她在意房屋里所有的东西是否摆在原位,她为了不能***确定一只烟灰缸的位置和安娜爸爸争吵。梅林看见安娜爸爸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自己的妻子。早上烟灰缸是放在卧室的窗台上,中午是放在客厅里,晚饭的时候又放在餐桌上了。安娜爸爸对安娜妈妈说,你觉得哪一个才是它原来的位置?安娜妈妈说,早上放在窗台上,就一直放在窗台上!安娜爸爸便把烟灰缸拿去,自己也站在窗台边一动不动。安娜妈妈叫他,他转过头来一笑,说,我早上就在这儿,我得一直待在原来的位置呀。安娜妈妈轻声一笑。 梅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向卧室看过去。安娜爸爸背着光站着,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光线将他勾勒出一个温柔的轮廓,安娜妈妈则是一个美丽的背影。梅林这时候特别希望安娜妈妈能向前走几步,或者安娜爸爸向后走几步,抱住安娜妈妈。梅林想象着那幅画面,太美了,她在心里感叹。她在期待那个有温度的拥抱。但什么都没发生,安娜妈妈转身走出来了。 四 墓园与树洞 梅林还是到安娜家里去,对安娜表哥的态度却淡了许多。像是避嫌,又像新媳妇害羞。梅林不主动跟他说话,他看见梅林却很开心。有几次,安娜表哥跑过来,直接拉住梅林的手。他说:“梅林,你来啦!”面对安娜直勾勾的一双眼睛,梅林飞快地把手抽回去,露出一脸生气的样子,嘴里还说:“讨厌。”安娜表哥露出吃惊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梅林讨厌他了。他露出伤心的样子。梅林和安娜在一处玩,他便不再过去。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电视。梅林和安娜坐在一起,折纸、玩娃娃,心思却全在屋子角落的沙发上。她看见他不停地按着遥控,*后电视机屏幕停留在体育台上,但是他脖子一歪,睡了过去。他睡得那样快,就像是一个毫无心思的小孩,梅林觉得那睡相实在可爱,他秀气的半边脸压在沙发上,显得有些肉乎乎的,嘴巴也微微翘起来,似乎睡着了还在抱怨、生气。梅林胡乱折叠着手里的彩纸,就只想一直这样看下去。她幻想这间屋子里就只有她和他两个人。幻想自己成为一个系着围裙的三十岁主妇,幻想他那张孩子般的脸上长出细细密密一层胡子,手臂线条也粗犷起来。安娜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梅林的幻想,安娜丢下手里的纸。“太无聊了。”安娜说。所有可以玩的游戏都玩遍了,漫漫夏*,还有什么消磨时间的办法?安娜走到沙发边,把表哥推醒。 “表哥,我们去爬山!” “不,我不可以出去。”安娜表哥慌忙摆着手说。 “我们早点回来,都不说,谁会知道?”安娜说着,抓了一个大帆布袋,往里面装着零食、玩具、帽子,还放进一个复读机,几盘磁带。她把这些交给表哥拎着,拉着梅林的手,推开门说:“我们走。” 他们三个手拉着手跑出去,都有些兴奋。安娜拽着表哥和梅林在大路上故意左冲右撞,路上行人和车辆绕开他们,有些人骑电动摩托车不小心擦身而过,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回身大骂死小鬼,吓得安娜表哥哇哇乱叫。梅林也觉得在马路上疯疯癫癫不妥当,安娜只是高兴,别的一概不理睬。安娜说要爬山,其实她带着表哥和梅林去的是学校在清明节组织扫墓的烈士陵园。陵园在半山腰,入口处竖立着一座十几米高的纪念碑,里面便是一座座坟墓。比起纪念碑,那些坟墓简陋得多。有些甚至没有墓碑,也没有用水泥浇灌。只是一个黄土包,上边长出几株野*野花。秋天的时候,树上会有些紫红色的小果子落下,它们打在坟包上,溅出斑斑点点的汁液。 安娜累了,在一个坟包上坐下。梅林和安娜表哥也停下,各自坐在坟包上,打开零食分享。安娜手里抱着玩具,嘴里吃着东西,却露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山上也不过就是这样,还是没什么可玩。”安娜抱怨。梅林的心情却很好,她想,安娜真是永远不满足的。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人,在这无人的漂亮林子里玩,还有什么可抱怨。安娜表哥和梅林一样高兴,他捡了许多小石子,一颗一颗往*丛里丢,往高高的树枝上丢。鸟儿从四处跳出来,扑腾着翅膀来回飞。安娜看着他,突然冷笑一声。她捂着嘴巴,凑到梅林耳边说:“梅林,我表哥是个精神病。”梅林听了,突然心里一痛。她想反驳安娜:“你才是个精神病。”但她说不出口。“精神病”这三个字,安娜自己可以说,梅林不能说。况且,安娜哪里像个精神病呢?她有时候像无知幼童那样单纯,有时又像成年人一般世故。梅林摇摇头,她不想听安娜说这些。梅林对安娜说新买的杂志、新看的电视剧、新开的小商店,安娜统统不感兴趣。安娜说:“这一切都没什么意思。”梅林沉默了。 安娜说:“我真恨我外婆。”梅林问为什么。安娜说:“她有精神病,就不该结婚,生孩子。我妈说,精神病会遗传的。”梅林说:“可是,你们并没有被遗传。”安娜目光低垂,说:“你没有见过我外婆,不知道她发病时候的样子。听说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没病。”梅林坚持说:“那你们也不一定被遗传。”安娜不说话。梅林拉住安娜的手,说:“安娜,你很好。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安娜笑了。她打开帆布袋,拿出复读机,把磁带放进去。梅林听见它沙沙地转了一会儿,歌声响起来了。安娜把声音开到*大,歌声飘散在烈士陵园里。梅林突然看见不远处玩着石子的安娜表哥站了起来。他随着音乐的节奏开始扭动,那些动作奇怪又滑稽,但他似乎陶醉其中。安娜笑出了声,她一边笑着一边对梅林说:“看哪,精神病。音乐不停,他就会这样一直跳下去了!” 在那个夏天里,梅林十五岁,她成为一个**的少女,并开始注意到“爱情”这个无处不在的词,她听见这个词,看见这个词,却摸不透这个词,她想它是美的,像山中一道彩虹,可遇不可求,它还应该是短暂的,像火一样扑闪一下就要熄灭。美却短暂,梅林觉得有些伤心。在梅林的生活里,**能与这样的美对应上的,就是安娜表哥。梅林觉得,安娜表哥也是要消失的,至少,他是不属于她的生活的。 安娜表哥的眼神清澈,清澈得接近透明。似乎所有的风景和人,只是他眼睛里的一个倒影。他什么也没有看,正如他什么也没有想。他相信任何人对他说的任何话,极容易开心,极容易害怕。但不管什么情绪,对他来说又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好像石子打在湖面上,荡起几圈波纹。 梅林终于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她不愿意在每次想起他的时候,脑子里都出现“安娜表哥”四个字,他跟安娜没关系,也不是谁的表哥。他就是一个独立的人,这个世界上**一个,不可复制,不可替代。安娜却也不知道她表哥的名字,她歪着脑袋,睫毛扑闪。“他叫冬冬?”“不对,童童?”安娜自言自语,“谁在乎他叫什么呢,反正你叫他什么他都会理的。”说着,安娜便朝他喊了一句“傻瓜”。安娜表哥乐呵呵地跑过来,安娜又冲他喊:“痴呆”“弱智”“精神病”。 梅林看着安娜,心想,如果打开安娜的脑子,里面一定全是玫瑰花瓣,但只要动一动它,花瓣里就会嗡嗡地飞出无数的蜜蜂。她又看向安娜表哥,想着打开他的脑子……梅林想,那里面大概是水,却不是普通的水。它应该是有形的,可以像云一样变化多端。它也是有色的,是大海那样的蓝色。 梅林和安娜一起在烈士陵园的两棵松树之间牵起一张吊*。她们爬上去试了试,并不像以为的那样舒服。但安娜表哥要上去睡,他伸出腿往上跨,吊*扭成一团。她们只好一人架着他一条腿,费力地把他送上去。他开心极了,任由吊*收缩起来,像一张渔网一样将他包裹住。他一躺下就睡着了,安静得像一条湖水里的鱼。 安娜表哥睡的时间总是很长,他一睡就不容易醒,有时候还发出猫呼噜一样轻的鼾声。安娜要推醒他,总是被梅林制止,梅林会在他离开吊*的时候躺上去。安娜这个时候会取笑梅林,用树叶子搔梅林的脸。他们整天都坐在园子里,很长时间只是静**着,但安娜从来不睡,她对梅林说,她并不想睡觉。一睡时间就过去很久,太浪费。梅林和安娜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梅林喜欢问安娜家里的事情,问安娜的爸爸,安娜的妈妈。梅林说:“安娜,我觉得你妈妈真厉害,又漂亮。”安娜皱眉,说:“我妈妈脾气坏得很。”梅林说:“但是你爸爸脾气好。”安娜不说话。梅又说:“我真羡慕你,你们家的人个个都长得那样漂亮。”安娜一笑,说:“漂亮有什么用,将来要是犯了病,谁愿意娶我。”梅林笑了,说:“谁不愿意?!你爸爸那样好,不是娶了你妈妈?”安娜听了,身子忽然一抖。梅林说:“如果你们都有精神病,那我觉得做精神病人也不错。” 安娜表哥醒了,三个人在墓园里玩起捉迷藏。梅林*厉害,她会爬树,**次上树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安娜喜欢躲在墓碑后面,头发全都披散在脸上,被找到了也要吓人一跳。安娜表哥只会往树后面躲,安娜一捉到他就骂:“笨蛋!跟你玩一点意思也没有。”梅林却装作找不到他。等到下一次轮到安娜找人的时候,梅林把他拉进一个树洞,食指在嘴边比画一个“安静”。安娜表哥就这样跟梅林一起挤在狭小的树洞里。安娜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发现。梅林和安娜表哥相视而笑,才发觉两个人靠得太近,几乎是脸贴着脸。安娜表哥站在树洞里扭来扭去,很不舒服,索性抱住梅林。梅林的脸又红了,她觉得自己热得像一团火,但她并不想让他放开,她的下巴靠在安娜表哥的肩上,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感觉到那气息从耳边轻轻拂过。安娜在墓园里叫:“表哥!梅林!”梅林抬起头看看安娜表哥,突然镇定下来,说:“安娜找不到我们,她输了。”梅林静静地靠在安娜表哥肩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梅林不知道自己和安娜表哥一起在树洞里待了多久,但她出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安娜了。“安娜!”梅林呼喊。墓园里只有回声。一朵乌黑的云在上空飘过,雨并没有下。 五 波塞冬 安娜玩累了,坐在大树脚下懒懒地靠着,眯着眼。梅林看着安娜,树影摇在她白皙的脸上,如同瓷瓶上几竿墨竹。梅林看得入迷,突然就想起吊*上的安娜表哥,她站起来面对着他,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站在摇篮边看着自己熟睡的孩子。她把脸贴近他,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呼吸声伴随着细弱的气流在她和他的面孔之间盘桓。梅林在心里冒出一个名字——“波塞冬”,她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个名字,或许这来自她书橱里的那一本希腊神话,来源于那些时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奇异故事,翻滚的海浪、贝壳、蛇、人鱼与剑之类的意象全搅在一起,她隐约知道这是一个神,又或许因为安娜曾说过他叫“冬冬”或是别的什么。她也想不出别的名字了,便有如得到神谕一般轻声叫他一句“波塞冬”。他总算有一个自己的名字了,还是只有梅林知道的名字。梅林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开心,便按照童话里的场景,对着他的嘴唇轻轻一吻下去。 安娜表哥的嘴唇像婴儿的嘴唇那样软,梅林觉得自己陷落在厚厚的一层落叶里,又像是到了眼不能见的大海深处,温暖而潮湿的感觉裹挟着她,幸福又危险。等她挣扎着起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她跑到吊*的另一边,直愣愣看着她,就像上课时候看见有人偷吃话梅。梅林的脸像火烧一样烫。此时即便夕阳整个降临在她的脸上,也不能掩饰她的窘迫。她的窘迫提醒了安娜。 “你非礼我表哥。”安娜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说。 安娜说的这句话像利刃一样插在梅林心上。她突然感觉到害怕,她意识到安娜表哥并非一个常人,而自己的年纪也不算是个无知小孩了。强烈的羞耻感贯穿她的身体,她像遭遇电击般难*。 安娜美丽的脸诡异又扭曲地挤过来:“梅林,我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梅林就此变成安娜的小跟班。她跟在安娜的身后,不敢再多看安娜表哥一眼。安娜表哥有时候上前拉扯她的衣袖,她便用力一甩,以证清白似的。安娜看起来颇为得意,她****地,越发像个小恶魔了。上学的时候,她让梅林给她背书包。放学的时候,要梅林在教室门口等着她。上厕所偏偏不带纸,要梅林带着跟在旁边。到*后,班里做值*也是梅林替了。大家都开梅林的玩笑,说梅林做了小精神病的跟班了,还有人说出*新鲜的词来,说梅林是“拉拉”,她爱上小精神病安娜了。梅林气急,但她随时面临着安娜的威胁,安娜不但威胁她,还歇斯底里地向她哭诉:“梅林,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朋友只有你,你不能离开我!表哥也不能抢走你!”安娜嫉妒表哥,嫉妒表哥抢走了梅林的友谊。她没有想到“爱情”这个词,她不明白梅林对她和对表哥的情感有什么不同。但是梅林渐渐明白。她不能解释,但深切地感*到了。对于安娜表哥,她不能接近,却也不能离开。 安娜表哥不能理解梅林的行为,他像是一个失去监护人的孩子,远远望着梅林,孤单又无助。三人游戏的*子结束了,安娜整*发脾气,焦躁不安。梅林只是垂头丧气。安娜表哥则一个人玩起了童年的简单游戏,在沙堆里反复滚动着几颗蓝的绿的弹珠。 梅林的情绪*渐低落,人也消瘦了。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她的变化。梅林的母亲来学校里偷偷观察,她看见安娜冲着梅林撒气,梅林在*场上捡拾安娜丢下的糖果。她冲上前去踩住散落一地的糖果,一把提起梅林。“你真是中了邪了。”她说。 梅林被母亲拉到教师办公室,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听母亲对班主任数落安娜的不是,母亲甚至还提起了安娜那位不上学的表哥。梅林的脸热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是安娜在学校里的*后一个朋友,她不知道安娜失去她会怎样,但是离开安娜,她就再也见不到安娜表哥了。 梅林转到另一个班级去了,那个教室在走廊的尽头,而她和安娜原先的教室在走廊的入口。梅林有时候会在上课前经过那个地方,她从窗口准确地找到安娜的位置,她看见安娜手撑着脑袋,面无表情地呆呆坐着。安娜没有再找过梅林,梅林猜想,班主任一定又找安娜的母亲谈话了。她感到羞愧,她成了一个叛徒,背叛了安娜,背叛了安娜的母亲。梅林再也不敢见她们了,她记起安娜母亲穿着白大褂出现在校门口时那凌厉的神情,记起安娜**嘴角挂着的那一抹鲜红的血迹。 但梅林并没有背叛安娜表哥,他也不会为了什么理由责怪她。她想再次见到他,她想象着他孤单一人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场景。在安娜的家里,并没有谁会特别理会他,而安娜又像是一个暴虐的公主。安娜表哥现在怎么样呢?安娜表哥将来会怎样?梅林突然又想到,安娜表哥过去是怎样的,他从哪里来的呢?他的父母呢? 梅林并没有经历真正的恋爱,又开始想象失恋的滋味。 失恋大概便是喜欢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想念一个人却没有理由见面。梅林**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源自她害怕被忘记。安娜表哥并不是常人,他的记忆又是怎么样的呢?会比平常人好一些,还是坏一些?梅林陷入害怕被忘记的恐慌和焦虑中,她仔细地回忆着和安娜表哥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每一次说话的内容,每一次笑的样子,他对梅林是特别的吗?梅林问自己,又自己回答。当然是的,在安娜家里,没有谁比她对他*好,没有谁比她*在意他的心情。她相信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也喜欢她呢,她感觉到他的依赖,在每一次游戏里,在每一次眼神的交换里。他明净的眸子里是单纯的信任和依赖,就像在暗黑的森林里,一只小鹿看着一只母鹿。 梅林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拥有这头小鹿了。 六 安娜妈妈 当校园里的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安娜一家再次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不止是校园,整个小城都沸腾起来。人们说安娜的妈妈疯了,这次人们说的是“疯”,并不是“精神病”。“疯”这个字伴随着强烈的画面感,让人想到披头散发手舞足蹈的狂躁女人。这个字也伴随着声音,它用嘶吼和尖叫划破人们的耳膜。 安娜妈妈被安娜爸爸关在房间里,起先邻居们还能听见她发狂的叫喊,大致闹了三天,后来便安静了。据说是安娜爸爸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把她捆绑在一张椅子上。安娜爸爸出门的时候,邻居们围在门边,看见他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慢条斯理地转着钥匙锁门,衬衣也丝毫不乱,只有额头上细细一层薄汗显出刚才消耗了一些体力。 “她疯了。”安娜爸爸抱歉地笑笑,似乎在为打扰到邻居感到羞愧。 邻居们摇头说没关系,又纷纷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或者报警?送医院?安娜爸爸摇摇头。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梅林。梅林用急切的眼神询问着他,梅林想知道安娜怎么样了,安娜表哥又怎么样了。 安娜爸爸的目光只短暂地掠过梅林的衣角,他大步踏着秋风离开,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安娜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不久之后,安娜和梅林一起坐在小树林里,安娜说起这件事情。“我妈妈没有错,”安娜说,“我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梅林静静看着安娜的脸,许久不见,安娜似乎长大了许多,她原本有些圆润的脸变得瘦削,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看起来有几分可怜。梅林想要安慰安娜,可是安娜突然咯咯笑了,说:“我爸爸走得好,省得家里三天两头地闹,他动不动就打我妈妈。”梅林大吃一惊,“有了女人”“三天两头地闹”“打我妈妈”,这样的场景她从来没有在安娜家里见过,她看见的只是温柔的安娜爸爸,哄小孩子那般对待安娜妈妈。梅林心想,安娜又在胡说了,又在瞎编故事。编故事是安娜*擅长的,她在刚刚认识梅林的时候,骗梅林说自己是捡来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又说自己的父母远在西北的农村,没有钱养她才将她送走。那时候安娜声泪俱下,梅林出于同情也跟着哭起来,直到放学时分,看见漂亮的安娜妈妈在教室门口等着安娜,才明白安娜说谎。安娜和妈妈长得实在太像,又太美了。安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坏蛋,在那次之后安娜缠上了梅林,她说梅林好,有同情心,从来就没有人听了她的故事会陪她一起哭,但是梅林会。梅林就这样成了安娜形影不离的朋友,一开始梅林十分被动,因为安娜的坏脾气和古怪行为,几乎断*了梅林和其他同学的友谊。但是梅林没有办法拒*安娜,安娜那样骄傲,那样好看,又那样脆弱。 但安娜妈妈是不一样的,她温柔许多,对梅林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梅林只要到家里来,安娜妈妈就带着她去超市、菜市场,她要梅林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梅林害羞,什么都不肯要,安娜妈妈只好自己挑。但是有一次,安娜妈妈严肃又认真地看着梅林的眼睛,说:“想吃什么就说,小孩子就应该有小孩子的样子,不要跟大人学样,那么客气。”梅林感觉到安娜妈妈眼睛里有光要穿透她,心里怦怦直跳。安娜妈妈虽然这样说梅林,却对安娜说:“你要学习梅林,她样样都比你好,你这样娇气,坏脾气,又不努力,将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这样一些话,家家户户的大人都会说,但梅林隐约觉得安娜妈妈说出来感觉很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呢?大概就是眼睛里的光,那极认真极严肃的样子。安娜妈妈说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一个语气词。她似乎对待一切都是这样的态度,炒一盘菜,剥一碟花生。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就像是医生在手术台边,在聚光灯下做一个大手术。有一回梅林看见安娜妈妈在案板上杀一条鱼,额头上细细密密一层汗沿着发梢往下滴,衣服也全被汗水浸透。梅林担心安娜妈妈是中了暑,或者得了病,关切地想要送一杯水上去。但安娜妈妈忽地一抬头,梅林与她对视了,安娜妈妈的眼睛里全是恐惧,这恐惧把梅林也吓住了。梅林双手发抖,握着水杯离开厨房,坐回沙发上去。直到安娜妈妈温柔的声音响起,叫大家开饭,梅林搛了一筷子鱼,鱼的味道还是好的。安娜妈妈也整整齐齐,面容恬静地捧着饭坐着。梅林简直疑心自己在厨房的那一刻是做梦。 自安娜爸爸宣布安娜妈妈发疯,并且离开小镇之后,安娜妈妈也离开了她所工作的医院。人们都说,安娜妈妈有精神病,原本是不该待在医院工作的。至于当初怎么进的医院,有人说是安娜爸爸求了人,也有人说是因为她漂亮,跟院长有了特殊关系。但是梅林知道,安娜妈妈是省里*好的医学院毕业的,她甚至读到了博士,但在这家小镇的医院里,她只是一个护士长。在安娜爸爸离开之后的那几个月,梅林几乎每天都去安娜的家里。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安娜妈妈,安娜妈妈每天都在看照片,厚厚的影集堆得高高的,像一座小山,安娜妈妈就整*坐在这小山中间。梅林也走进这座小山里去,她看见像宝库一样丰富绚烂的回忆。她看见安娜的外公,一个高大威武的**,照片上看着还很年轻,但胸前已经戴着许多奖章。而安娜的外婆年轻时候真是美丽极了,她穿着旗袍,烫着卷发,戴着珍珠项链和戒指,侧身而坐,眉目微抬,就像民国电视剧里面的上海小姐。安娜妈妈小时候和安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头发比安娜还要卷一些,在头顶扎一个大蝴蝶结。安娜妈妈和安娜的外公外婆一家三口合照的样子,只让人觉得羡慕,即便是发黄的黑白照片也令人向往,丝毫联想不到那是一个贫瘠的年代。再往后就有了彩色照片,**张就是安娜爸爸。安娜爸爸学的是法律,照片里他戴着眼镜,低头捧着一本《民法》。这恐怕是他在大学里的时候照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照片下面夹着薄薄一张信纸,写着什么,梅林看不到,也许便是他送给安娜妈妈的一封情书。翻过去一页就是安娜妈妈的照片,短发,白色短裙,半躺在篮球场上,一只胳膊支着,手托腮。这个动作在当时算是很别致的了,梅林翻看自己家里的影集,妈妈那一代的人合照,不外乎就是几个姿势,女孩子们互相搂着站着,或者一齐看向什么地方,也有坐着梳理头发的。还没有人像安娜妈妈这样大胆,穿着短裙半躺在地上。但安娜妈妈照片里的样子,只有少女的活泼自然,没有半点自怜或者做作。梅林觉得照片上那个安娜妈妈看起来比现在轻快许多,虽然长得像,倒不是一个人似的。此外,还有安娜爸爸端着吉他的、打篮球的,安娜妈妈穿泳衣的、骑单车的各种照片。单人的照片翻过几页,后面的就都是合影了,还有同学赠照,边角上写了祝福的。然后是结婚照,安娜满月照,周岁照……安娜妈妈看着看着就哭起来,眼泪滴落在照片上面洇开。梅林慌忙拿纸巾去擦,目光停留在一张早年的全家福上,那上面依稀有着安娜表哥的眉眼,梅林仔细一看,那简直就是安娜表哥,但那怎么可能是安娜表哥呢,照片那么老旧,照片里的人也比安娜表哥要大一些,他*高,棱角也*分明,肩背也宽阔许多。梅林突然想到,这一定就是安娜表哥的爸爸。梅林心里想着,眼睛里却莫名热起来。“他是谁?”梅林忍不住指着他问。安娜妈妈的目光穿透泪水,聚焦到大合影中那张小小的脸上去,却不说话。梅林一反常态,追问道:“是安娜表哥的爸爸?”安娜妈妈还是不说话,伸手便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七 秘密 据安娜说,照片里的那个人是她的舅舅。 梅林只关心这个人是不是安娜表哥的爸爸。说到底,她对安娜表哥还是一无所知。安娜表哥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告诉她。梅林和安娜一家的友谊和来往便维系着她和安娜表哥的全部。自安娜爸爸走后,梅林总有不好的预感,安娜一家就像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安娜爸爸平时看起来那样文弱,清淡得像一阵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一走才让人发现,他竟是一直以来勉力支撑着危楼的一根大柱子。安娜爸爸不在,安娜妈妈的恐惧,安娜的躁郁和紧张,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就连梅林待在这屋子里也感到十分不安。但她不能走,这里还有安娜表哥。 关于安娜舅舅,安娜有很多秘密要说。 **个秘密是这样:安娜舅舅犯过罪,他是安娜家的耻辱。因此安娜妈妈的影集里看不见他的照片,梅林问安娜妈妈的时候,安娜妈妈也不回答。梅林问,家里还有没有安娜舅舅其他的照片?安娜说,家里曾经有一本旧影集,上面有许多安娜舅舅的照片,但是被安娜妈妈锁在卧室里,家里是找不到*多了,但外婆家的相框里夹着许多零散的旧照片,那里面或许会有。梅林要问安娜舅舅*多的情况。安娜说自己也只是见过一次舅舅,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现在要回忆,就连见过的那个人是不是舅舅也不确定了。那么,安娜舅舅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犯过什么罪?安娜也只是捡了一些大人们对话中掉落的零星碎片,安娜舅舅似乎是放了野火,在山林里引起了火灾。为什么要放火呢?安娜说,因为好看。因为安娜舅舅喜欢火,他从小就喜欢点火,制造一场大火就是他的梦想。梅林诧异地睁大眼睛。安娜咯咯笑,说奇怪吧?又自己回答,也没什么奇怪,谁还没有个梦想呢。梅林觉得好笑,问安娜有什么梦想。安娜说,我的梦想是做科学家,专门研究人脑子。梅林摇头说,看不出来。安娜说,我没机会做科学家的。梅林问为什么,安娜说,我妈妈成绩那样好,也做不成医生。 安娜又说了第二个秘密:安娜表哥其实不是安娜的表哥,而是安娜的亲哥哥。这个秘密让梅林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安娜一个人滔滔不*。在安娜口中,安娜表哥是在安娜五岁的时候被送走的,那个时候他已经八岁,但还是算不出十位数以内的加减法,而那个时候的安娜已经会背九九乘法表了。安娜没有念学前班,五岁的时候就被送去读一年级。安娜表哥也是五岁读一年级,但是当安娜入学时,他已经在读第三个一年级了。所以安娜妈妈送走了哥哥,留下了安娜。安娜说什么都是振振有词、不容置疑的样子。但是这回梅林不答应了,她反驳安娜,没有母亲会因为孩子数学不好就不要他。而安娜*加高明地回答:他不是数学不好,是整个脑子都不好。梅林决心要破除安娜的谎言,她极富逻辑地连续追问安娜,安娜表哥被送到哪里去了?安娜爸爸怎么会同意送走儿子?安娜表哥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安娜回答:哥哥被送到某个乡下没有儿子的人家去了;安娜妈妈以**威胁,安娜爸爸只能听从;安娜表哥回来,是因为那户乡下人家也不想要他了,他只能回来。 梅林呆坐在地上,她感觉到头晕目眩,她的生活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她的目光穿透桌子、沙发、墙壁、花瓶,慢慢到达安娜表哥身上,安娜表哥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她疑心自己在做梦。电风扇的叶子在她的头顶旋转,她觉得自己也跟着转起来了,美丽的安娜一家,安娜表哥、安娜、安娜妈妈、安娜爸爸,夏*、茶杯、冰块、墓园里的鸟,一齐都旋转起来。 安娜在拼命地摇晃她。 “梅林!” “你刚才去哪里了?”安娜问她。 梅林眼前的一切又固定下来。安娜问她刚才去了哪里,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只有安娜才会问得出来,又只有梅林才听得懂。梅林顺着安娜的问题去想,发现自己刚才确实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墓园里的树洞,她头晕目眩的时候,正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听着一个人的呼吸声。梅林呼出一口气,她看着安娜,她当然不会告诉安娜自己刚才去了哪里,但是她突然可以面对安娜像刀剑一样的话语了。 安娜又开始述说秘密。这一回,安娜表哥成了安娜舅舅的孩子,安娜舅舅犯的罪不再是放火,而是杀人。安娜舅舅犯罪的时间也不再是安娜记不清的小时候,而是去年。因为安娜舅舅进监狱,安娜舅妈和他离婚,安娜表哥才到了这里寄住。 梅林因为刚才在精神上的时空旅行疲惫到无力追问,只是静静看着安娜,而安娜突然又说,自己没有舅舅。在妈妈影集里的那张照片里,也根本没有舅舅这个人。 梅林呆呆坐着。安娜咯咯一笑,说,*后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刚才说的那些全是假的,全是骗人的。梅林笑不出来,安娜却又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得全身都颤抖了。 八 梅林 梅林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安娜一家的事情,事实上,梅林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任何一件事情。过去的十几年里,梅林的一切思想、一切行为都那么自然,那只不过是一种盲从和惯性。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合理,自梅林来到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她只要和其他人一样就可以。但是在遇到安娜一家之后,梅林发现以往的经验都无用了,和安娜一家交往的过程困难重重。这一家人虽然和其他人一样生活,说一样的语言,却像另一个物种一样。梅林想,尤其是安娜妈妈,她就像是一个外星生物,在努力模仿着人类的样子,融进人类的生活。梅林脑子里闪过安娜妈妈一板一眼没有语气词的话语,以及她在厨房抓着一条鱼,眼里满是恐惧的画面,梅林不明白,但是突然从情感上理解了*常生活对于安娜妈妈的艰难。那么安娜呢?安娜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星生物了,她根本不屑于模仿其他人,也不想做正常的孩子,她漂亮、聪明过人,她不在意其他人对她的喜欢,也不在意其他人对她的厌憎。 那么梅林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梅林是个普通人,和她的爸爸妈妈一样普通。梅林的爸爸是农药厂的职工,妈妈是木材厂的会计。梅林一家过着与家家户户同样的生活——父母养家、孩子念书、吃饭睡觉、谈论农药厂、木材厂和学校里的事情。梅林的爸爸不漂亮,妈妈也不漂亮,梅林自然也长相一般,他们的人生都没有什么奇遇,他们的朋友都只是同学、同事还有邻居。在遇见安娜之前,梅林倒没有意识到这些,因为周围的同学也大都和自己一样,但是安娜像一道光一样照在她身上,她这才开始对着镜子审视自己,也仔细审视其他人。安娜的美丽几乎让每个同学在初见时都感觉惊讶,但很快大家就都习惯了,这种习惯倒不是对安娜的接*,而是对安娜的排斥。安娜没能融入同学们的集体,也没能形成自己和三五个伙伴的小团体。安娜的美丽和她的坏脾气成为理由,她的抽屉里不时有男生丢下的蝙蝠和死蛤蟆,裙子上也会偶尔黏着写着“狐狸精”的字条。梅林原本有自己的小伙伴,她和她们在课间一起玩游戏、逛*场、吃零食,也和男生打打闹闹、丢小纸条。安娜有时候会成为女生之间的话题,她们说她的裙子张扬、脾气坏、脑子有问题,却*口不提她的漂亮,她们有时候会提起班里某个出挑的女孩子,说她的爸爸是某处局长,家里有独栋的房子,有保姆,*后还会说,这个女孩也很漂亮,应当是校花。梅林从前都会随声附和,哪怕她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没有见过女孩的大房子和保姆,她也会和她的伙伴们一起感叹,表达自己的羡慕之情。然而她渐渐不这么做了,她看见一个人靠着教室窗户,呆呆往外望的安娜,心里想,自己身边这几个小伙伴的眼睛大概是瞎了。突然的某**,梅林明白了,她身边的这些人都在害怕安娜,她们在怕安娜什么呢?只是因为安娜和她们不同,她们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东西而已。自那**开始,梅林便厌烦了同这些伙伴在*场上无休无止地溜达,那些琐碎无意义的聊天在梅林的脑子里变成一片嗡嗡的蚊子叫声。梅林**次拒*了伙伴们的邀请,**次不再附和她们浅短的见识,梅林**离开了她们。梅林感觉到自己和他人的不同了,她心想,她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梅林去接近了安娜,出乎意料,安娜几乎是张开双臂迎接了她。她成为安娜**的朋友,渐渐地,她失去了其他的朋友,安娜也成为她**的朋友了。 * 八零九零后一批青年作家群体愈发*到关注,他们已成长为*益醒目的文坛新力量。“窈窕文丛”精选八位风格鲜明、颇具潜力的年轻女作家集中亮相:孙频、周李立、朱个、阿微木依萝、池上、庞羽、余静如、祁媛。 * 她们的写作多从自我经验出发,从生活细节出发,源自天性和本真的思考,呈现出新一代独特的小说美学与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