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宋明的烟火与风情/古典新知
作者简介
王昕,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与元明清文学研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以及北京市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等多个项目。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学遗产》等核心期刊上发表学术论文40余篇,学术专著有《话本小说的历史与叙事》《漫说三言二拍》《〈聊斋志异〉文化史研究》等。
内容简介
杜十娘和她的百宝箱 杜十娘的故事是“三言”里最有生命力的一种。前面说过,“三言”“二拍”曾在国内失传,明清白话短篇小说的一脉,靠抱瓮老人的选本《今古奇观》在民间流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直传诵不绝,在民间的知名度非常高。清末民初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京剧、评剧里的杜十娘都是在女性观众中极叫座的戏,捧红了不少名角儿。有趣的是戏曲对梳妆、投江几场的苦情化、怨情化的处理是其最受欢迎的地方。大段的表白和煽情很符合台下妇孺的胃口,只是为了迁就观众的审美习惯,杜十娘这个人物以及她同李甲的关系,被塑造成了依附于男性的良家妇女所可能遭遇被抛弃、被侮辱的情形。这种理解方式很质朴简单,也显得有些庸俗化。 清代梅窗主人作《百宝箱》,算得上庸俗化改编的代表。前面的情节不用讲了,后面是杜十娘投江后被人救起,栖身尼姑庵。柳遇春回乡途中遇到十娘,将她带回苏州。李甲在洞庭湖遭劫,只身流落苏州,在玄妙观卖字为生。柳遇春赠给他盘缠让他上京应试,并假言有一远房亲眷,欲许给李甲为妻。李甲高中状元,遣媒人到苏州求亲。入了洞房,才知新人是杜十娘,李甲又惊又喜。杜十娘命丫鬟暴打李甲,惩其薄幸,李甲苦求,二人和好如初。所有“三言”里有过的离合悲欢的情节,能用的都聚拢在这里了:《苏知县罗衫再合》里的遭劫、出家,《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的落水被救、重入洞房,连棒打的情节都拽了过来。可是添加在这里得到的效果都是负数,是恶俗。 之所以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杜十娘,之所以代代有人为她的不幸遭遇掬几把同情之泪,一个重要原因是,她是一个完美、圣洁的存在于想象中的艺术形象。道德、才艺、容貌都好到没有瑕疵的地步。在与李甲的关系上也是完全无过错而受到伤害的一方。对这样的人物人们容易产生移情作用,也就是把自己设想成杜十娘那样完美、高尚的人物。在悲叹他人的不幸怨苦的时候,释放一下自己的琐细郁结的小小委屈不平。或者说是情感得到了升华。接受者对什么样艺术形象产生移情,也是门学问。一般说来这个人物真、善、美自然都要具备。你会想象自己是林妹妹、宝哥哥,却不大可能把自己设想成刘姥姥,虽然她是劳动人民;同样观众会觉得自己就是银幕上的爱斯梅拉达,没人觉得和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很相像,尽管他很善良。 “三言”里有不少成功的女性形象。比如王三巧、蔡瑞虹、花魁娘子、白娘子、玉堂春……但她们都不及杜十娘受欢迎,不及她的遭际那么震撼人心。 在杜十娘的悲剧里,作者所寄托在这个女人身上的深沉的悼惜和悲愤,岂不是在人物身上也印上了作者的投影了吗?他把那个女人的心灵写得那样高贵,那样圣洁,那样执着地把自己的命运投在她的爱情上。 何满子先生这样评价话本小说作者在杜十娘这个人物身上的高度的移情。话本据明代宋懋澄的《负情侬传》改编而成。据宋懋澄讲,他听到杜十娘的故事后,认为她的贞烈超过了深闺里的大家闺秀,不忍湮没其事,乃援笔作传,写到“妆毕而天欲就曙矣”时,已至半夜,困惫就寝。梦到“被发而其音妇者”的女鬼杜十娘,声称“羞令人间知有此事”,假如宋懋澄还要为她作传,就要宋“病作”。但宋病好之后,捉笔急作而成,并寄语女郎,小传写成,如继续作祟,渡江之后必当复作。结果没过几天,宋家的女奴露桃就坠河而死。 研究者往往从文学的社会学角度出发,指出这篇以悲剧结尾的小说,比明清话本习见的带浪漫色彩的大团圆式小说,更真实和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的本来面目,揭示了封建社会之中受压迫妇女真实的生存状况和地位。 从社会学角度讲,这种评判无可厚非,但它似乎无助于解释这部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如从悲剧所表现的生存状态的真实这一点,来肯定艺术魅力的话,那么乔彦杰之娶周氏妾(《乔彦杰一妾破家》)、蔡瑞虹屡次被人易手(《蔡瑞虹忍辱报仇》),这样的底层妇女不能避免的厄运,为什么没有激起人们更强烈的情感反应呢? 再如,人们把塑造了杜十娘这一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作为小说的主要艺术成就。但就小说的创作来说,人物即使是一个情操高洁、不随俗流的悲剧英雄,也不可能孤立地、悬浮地存在。杜十娘这一人物塑造的成功之处,正在于叙事者有意将其性格特质的表现同情节发展的过程同步合拍地融合起来。为取得这一效果,叙事主体使用了明代话本中较为少见的限制视角。这种限制叙事在以全知全能的白描、写实为艺术风格的作品中出现,是颇费匠心的安排。 小说对杜十娘与李甲关系的描写,一开始就用了时间跨度较大的概述,略去了两人如何相识相爱之类的场景或细节。叙事者突出了杜十娘“久有从良之志,又见李公子忠厚志诚甚有心向他”这一意愿,然后是她与鸨母吵架的场景。在这个场景中,人物性格基本是依赖对话来显现的,但叙事者唯恐读者不解鸨母何以只向李甲要三百两银子,便用了心理观察来表现她的狡诈。对于杜十娘的内心活动则保持缄默。 在其后的情节发展中,叙事者一直避免对杜十娘的心理活动做全知的观察。在赎身和南归的途中,叙事者的视角和感知范围是始终把这个人物的内心和打算等排除在外。有一点值得注意:在赎身过程中,李甲与杜十娘之间的主从关系的暗示。话本叙事者对原作的改动极小,因而些微的增删也就颇为引人注目。在插入十娘与鸨母争吵这一场景之前,传奇作者只是概述了两人的关系,而话本却说十娘久有从良之意,一直没有中意之人,这时李甲的出现使她“甚有心向他”,而“李公子惧怕老爷,不敢应承”。 在赎身之前加入这样一段心理描写,势必使读者产生这样的一些联想:也许杜十娘急于从良而择人不慎,李甲之奔走借银则是出于勉强。没有十娘的催促和鼓励,以李甲的软弱和窝囊是不会自动承担道义上的责任的。虽然叙事者没有用较多的心理观察和场景描写做铺垫,而是径直将人物置于戏剧化的高潮之中,使其性格在情节进展中得到表现。但是,人物性格同时也是推动情节向故事发展的内在依据。 杜十娘在赎身过程中,显得积极主动,她总是在李甲怯懦和困难的时候,给予精神上、物质上的帮助,使得李甲“频承不测”。这些行动表现了这一人物的果敢、精明。但叙事者在通过鸨母的退让,柳遇春为其真心感动而终肯为李甲奔走等周围人物与主人公关系的侧面描写等手法揭示其性格的同时,对这一人物的内心世界也不无保留。就像杜十娘对李甲隐瞒了她的百宝箱和她的处心积虑的计划一样,叙事者因回避对人物的内心观察所取得的限制性视角也向读者遮蔽了这一事实。 月朗道:“十姊从郎君千里间关,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赆,十姊可检收,或长途空乏,亦可少助。”说罢,命从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锁甚固,正不知什么东西在里面。十娘也不开看,也不推辞,但殷勤作谢而已。 杜十娘向李甲隐瞒其财物是出于她的警觉和小心,就像赵春儿将财物埋在地下,打算着为曹可成谋得一顶乌纱那样(《赵春儿重旺曹家庄》),杜十娘一番苦心的表达方式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并不鲜见。但叙事者采取限制视角叙述并非是为了追求情节的戏剧性逆转。在情节达到戏剧性高潮之前,他已经对人物性格作了简洁的勾勒,而且隐约暗示了百宝箱的财物,这些含蓄的叙述、暗示是为了故事情节的逆转与人物情感的总爆发所做的铺垫和准备。在这里,限制性视角的应用,既是出于布局和讲述效果的需要,也是塑造人物的手段。 杜十娘在赎身过程中显示出的两个性格特点是自尊和自信,通过她与鸨母的争吵和她对李甲的控制与支配,读者对她的刚烈已有了充分的认识。所以当怯懦而自私的李甲真的为了惧怕父命和一点点金钱的诱惑而出卖了杜十娘(而不是谢小桃或周氏妾),人物刚烈和自尊的个性所受到的摧折,就远不只是她作为一个妓女的俯仰由人的共同命运所产生的那么大的悲剧感,而且是她的自尊、她的营谋以及她在同李甲关系中的自信和支配地位,轻易地被现实所粉碎和逆转的悲愤。 就是李甲这么一个窝囊怯懦的人,耳根一软就毁掉了她处心积虑地营谋了那么久的前途!所以当她听到李甲负心时,受伤害的自尊压抑了愤懑、悲哀,而其刚烈和崇高则通过大骂孙富,抱匣而沉这些激烈的举动表现出来。这一个场景既是情节发展的高潮,也是人物性格的最剧烈的外现。 “人物不是事件的决定因素又是什么呢?事件不是人物的解释又是什么呢?”情节的进展依仗人物性格的推动,而人物的塑造又是同情节的起伏密不可分。杜十娘的百宝箱,既是情节发展的一条伏线,也是其情感和人格的一部分。在情节发展的高潮场景中,它的出现,既是一种叙事结构上的“事实的发现导致命运的逆转”,也是对主人公人格的升华和完善。正是女主人公这种从性格产生的悲剧所具有的震撼力,成为作品艺术魅力所在。从这种意义上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篇话本的艺术成就,一方面得益于叙事者的讲述技巧和叙事结构(而这种技巧和结构更多的是承继了文言作品中所既有方式,所以这篇作品从语言到叙事模式都类文言,同其他话本有一定区别);另一方面则是人物塑造的成功,使故事情节摆脱了同类题材所习见的平庸模式。从故事结构来说,其情节相当简单和普通:一个妓女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她通常所能寄予希望的是找一个人品不错的嫖客,但无论他们怎样两情合洽,这样的结合都是一种买卖关系。如果那个嫖客一时钱不凑手或心中后悔,就可以把他的买主地位出让给别人。如果让早期的、重视叙事价值而非人物价值的职业叙事者来讲述这个故事,女主人公就会成了周氏妾或不安分的小夫人(《志诚张主管》),那样的情节该是多么乏味!所以,如果没有杜十娘这一人物性格的成功塑造,也就没有这篇话本的独特的艺术成就。 但我们要指出的是,这篇小说的人物塑造并没有脱离于情节发展的主干。相反,由于叙事较少采用心理观察和琐细的描写,使得人物塑造同情节叙述密不可分地糅合在一起。杜十娘刚烈、自尊和自信的性格与李甲怯懦、自私的本性,决定了两者之间关系内在的紧张和不平衡。虽然在大部分情节中,人们都感到了杜十娘对李甲的支配和左右,但以现实的社会地位而言,即使李甲信誓旦旦、窝窝囊囊,即使没有孙富半路插了进来,十娘的自尊和权威地位也将被倾覆。譬如李甲的严父、他的妻子都可能将十娘重新置于商品的地位。所以人物既定的品质和社会地位,决定着情节向悲剧结局发展,而情节的发展、环境的转变,反过来影响和改变着人物的初衷。孙富的出现导致李甲的背叛,而李甲的背叛则使得女主人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经营筹划都成为其情感爆发的突破口。一切都朝着题目所标明的结局、朝着一个表现高潮的场景行进。既有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真实性,又有情节发展的外在逻辑性,人物性格与情节发展这两个方面的真实性达到完美的统一。